“狗爷”村长

唐铭

2020年04月13日14:31  来源:人民网-四川频道
 

偏岩子是个村,偏岩子村种青花椒,远近闻名。今年花椒大丰收,村民欢欣鼓舞,闹着叫“狗爷”请客。

“狗爷”是村长,年近六旬,改革开放以来当干部,从团支书到民兵连长到纪检组长到文书甚至还代理过妇女主任。自从开展脱贫攻坚,肩上才压了重担,当选为村委会主任。“狗娃”是“狗爷”乳名,名贱命贵。从“狗娃”到“狗叔”一直叫到“狗爷”,他都乐喝喝不生气,有人说他狗里狗气,下酒的花生米一颗一颗地拣。有人说他豪爽仗义,自己掏钱给孤寡老人缝新棉衣。他是“醒豁”(四川方言)人,乐观开朗,村里老少三辈都与他玩笑连天,很多棘手的问题也迎刃而解。

“狗爷”姓苟名大全,一般在官方场合才用一下。“狗爷”上任第一件事,便是为村民寻找致富门路。走了很多弯路,东拉西扯与和诚公司搭上线,才走上了致富路。

村民鼓噪请客,图的是开心,狗爷便去和和诚公司商量,在春节前拣个好日子搞联欢。联欢的方式呢,就是杀口大肥猪办坝坝席,全村都来吃庖汤。

和诚公司老总黄志标是广东人,大家都仿电影《霍元甲》,尊称他标总。标总听这主意不错,既鼓舞民心又扩大公司知名度,当即表态,狗爷你请客我埋单。又开玩笑说,莫不是照顾你表嫂的生意吧?

“狗爷”哈哈一笑,胡锅巴哟,黑得像煤炭,她照顾我还差不多。不过呢,两口儿席办得地道,有盐有味,比城里大馆子好吃。

办坝坝席搞庆典,声势很大,请了鼓乐队、报社和电视台,也请了作家协会去采风。

我发了定位,和诚公司派车来接。开车的小刘英姿飒爽,大有不爱红装爱武装的气概。她主动介绍自己,四川农大毕业的,现在和诚公司花椒基地当技术员。她开车快而稳当,一路滔滔不绝地介绍,讲偏岩子和“狗爷”村长的趣闻,讲和诚公司和标总的奋斗历程,也回答我一些青花椒种植的技术问题。

道路蜿蜒起伏,但现在都浇了水泥路。小刘说,以前偏岩子偏远贫穷,年轻人外出打工,我们雇不到劳动力,这几年打工的回来一些,经过挑选和培训,成为企业固定员工。收获季节还请外地临工。老苟当村长后,想了很多致富门路,种中药材,杂交制种,都被别人骗了项目和资金,人影子都抓不到,引得村民怨声载道。

在前锋区开人代会,他听说我们公司老总黄志标,为人仗义又诚信,有花椒加工厂,还有五千多亩花椒基地,并获得“国家林业重点龙头企业”、“四川省带动脱贫攻坚明星农业企业”等一系列荣誉称号。而自己一个偏远落后的行政村,如何能与明星企业联上手呢?很费一番神思,于是找到观阁镇农技站的老高,讲了想法,慷慨地给出500元奖励。当然这钱是瞒着老伴,从私房钱中支出的。10天后老高给他一张前锋区地图,将和诚公司现有的基地用红线连起来,像圆椭椭的大冬瓜,而到偏岩村就虚线凹进去,腰细背躬像要折断的样子,显得病态和丑陋了。标总也是人大代表,代表和代表好说话。“狗爷”找到标总,先摊开地图,指出公司的缺憾,说补上这一块,你就抱了个胖嘟嘟的金娃娃。两人抚掌大笑,随后互相赞扬,随后划拳饮酒。就这样,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

我们到偏岩村小广场,已中午时分。咚咚哐哐的锣鼓正紧,刚刚一段川剧下场,ㄠ妹的流行歌曲又唱开了。几十张桌子围满了人,边嗑瓜子边摆龙门阵,比赶乡场赶庙会还热闹。

小刘介绍我认识标总,标总又介绍了苟村长。正这时过来一矮胖黑糙的女人,这大概是他们称的胡锅巴了,村里人減去胡字,直接叫锅巴。她望着瘦高干练的老苟说:“狗娃,啥时候出热菜,你招呼几个人来帮忙,大笼一丈多高,弄倒了不好耍哟。”狗爷说:“我抱住嘛。”

标总向我说,别看农村土俗,其实口说心不乱,嘻嘻哈哈的没什么忧愁。记得连环画里堂吉诃徳和桑丘,就很像这两个人呢。标总的幽黙,一下子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锅巴勤劳和善,算得上十里八村的大厨,她操刀主厨,她男人烧火打杂。办坝坝席九大碗,从筷子到桌子一条龙服务。有时业务忙,还叫“狗爷”去帮忙,工资比别人开高一点,还常常送卤菜他下酒,狗娃狗娃的叫得亲热。老苟呢,过两年满六十,儿子接他去上海享福,不到两个月就带着老伴带着孙子跑回老家了,说花花世界哪是穷人玩的哟,喝杯白水一百元,吸口空气都要钱,上幼儿园比读大学还贵。还是偏岩子好,山好水好人更好。

庆典由老支书主持,区人大主任,镇长都简单致辞,然后宣布开席。标总和老苟推让一番,一个喊,现在,一个喊,开整。

开席时我们一桌的几个村干部和公司副总纷纷散去,说是去陪宾客了。这是乡俗的一个变化。宣布开席后,才逐桌发筷子,这是另一个变化,席到一半,主人一手端碗一手端杯,如交换场地般转圈儿敬酒,这是又一个变化。

老苟又回到我们桌上,对一位老头说,夹古匠王三,你有些不‘落教’(四川方言)哟,我们偏岩子办庆典,你舅子老表凭啥还带着娃儿也来吃坝坝席?

标总跟我坐一根板凳,标总说这夹古匠,就是倔犟的意思,是七组的组长。王三瞪老苟一眼:“你没见他在帮锅巴打杂么,这么多细娃当撵脚狗,又不是他一家。”标总忙说:“没啥,人多热闹,大人坐席小孩也坐席嘛。”

老苟说,“对你王三,我就是要经常?打,别尾巴翘天上。我喝一杯你喝两杯。”王三也不示弱:“苟村长,官大压人嗦,哪来这本书卖?”老苟说:“上半年你ㄠ儿和俄罗斯洋媳妇办订婚酒,你当缩头乌龟躲猫猫,今天补起噻。”

正这时,锅巴端一盆滑肉上来,结果手滑差点打破碗,但油汤洒在了标总西装上。标总笑着说都当爷爷的人,还像小孩一样疯。锅巴放下盆,取肩上的帕子给他抹,越抹越赃。标总忙制止,说罚你与苟村长喝交杯酒。当然也算是给王三解围。

锅巴不干了,说:“标总,你还是跑大码头干大事业的企业家,怎么欺负我们小老百姓呢,喝交杯酒可以,你陪我们喝两杯,行么?”

标总马上醒悟,这亏吃大了,但还是忍着爽快地答应。这时围了很多人起哄。老苟虾着腰,锅巴伸着脖子,把交杯酒喝了。标总端起桌上的两杯酒,正要一饮而尽,老苟和锅巴抢过杯子说:“标总是嫩心子,醉了不长,我们再交一杯吧。”场上顿时响起热烈的掌声,伸大拇指赞扬:“狗爷”耿直!锅巴也耿直!

标总将“狗爷”送给他的地图,贴在办公室的墙上。而地图上用红笔标出的西瓜状,刚好在腰部深深地凹进去一块,显得丑陋而别扭,这成了他一块心病。把偏岩子附近的几个村收入基地,不但扩大规模,还能抱个圆溜溜胖乎乎的大西瓜呢。

听老苟介绍,偏岩子有两座山,大馒山和小馒山,其余丘陵环绕,如母鸡带仔一般,油浸浸的黑油砂地,最适合种你那矮蓬蓬的藤椒。每想到这些,标总就要想做大做强做圆满。他给老苟去电话,那边时断时续,可能信号太差。不再等了,先去看看再说,不能隔山买牛,打水得到井边。他带上小刘开着宝马,往偏岩子扬尘而去。

如今农村交通发达,山峦间田地间公路盘绕,都浇了混凝土,白白亮亮的如鸡肠带。前几年天上还没飞北斗,汽车也无法导航。他问了几次路,才将车开到偏岩村边上。文件和报纸上都讲,打通最后一公里。而进偏岩子的沙石路却有两公里,浅沟深辙坑坑洼洼泥泞不堪。小刘说,标总我们走路进去吧,你平时那么爱惜车,宝马糊成花猫,不知多心痛耶。标总说: 不要紧,你多提两桶水冲冲就得了。

说话间,车已陷入沟边泥洼。轮胎飞旋着打滑,溅起一阵阵泥雨。把不到实地,再大马力也不管用。随后,二人跳下车,鞋子又陷在泥泞里,小刘的高跟鞋费老大劲才拔出。这是以前的机耕路。晴天时比较畅通,前两天刚下暴雨,这最后一公里就成老大难了。

不远处一户人家,白壁黛瓦,典型的川东北民居。竹篱笆里走出一老妇,身后跟三个孩子两条狗,操着手看汽车打滑。小孙子指着轮胎说,婆婆你看呀,好像风车车,转得飞快。标总问这是啥地方,村委会还多远?老妇说翻垭口过条沟就是大队部。

“问生产队长呢?”老妇说,“王三哦,站垭口上喊,他就能听到。”

标总掏出手机给苟村长打电话,全是嘟嘟的盲音。看来真得找几个人,又推又拽,才能弄出这铁家伙。小刘和几个孩子去垭口喊人:“老乡,有人嘛?”孩子们喊,王三爷爷,快出來,拖车啰!

从山湾竹院旁,走出一个人,然后慢慢地爬上公路。标总只偶尔吸耍耍烟,但篼里常揣着硬中华。敬给老头一支自己也抽着。王三嘘着眼说,“这马路浮土填的,经常陷车,我都弄过无数八回了,地方穷打不了水泥路,焦人吶。别再费劲了,几搓几揉越陷越深。”小刘说:“王大爷,听说你是这儿的生产队长,号召几个村民,帮我们推一推,行不?”

王三花白头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些,皱纹里填满烟尘,显得沧桑老练。他很不以为然:“说啥哟,如今农村老了人抬丧,连八大金刚都找不齐,哪去找人推车。”小刘说,“我们公司来帮你们发展农业脱贫致富,就不能支持一下么?”

听这么说王三翻二白眼:“丫头,啥年月了,穿衣吃饭都要钱。”标总看出了端倪,说:“王师傅,还得麻烦你找几个人,需要多少钱,我给就是。”王三迟疑中显得呑吞吐吐:“至少得八个人,八八六百四,你看,把零头抹了!”小刘不乐意,说:“王大爷,就是叫吊车来,也没这么贵嘛。”王三甩甩手往回走:“说得轻巧吃根灯草,老汉我在广州打工时知道,吊车出动起码一千元。”标总说,“按你说的办,快去找人把车推出来吧。”

大约一刻钟,王三从山垭上冒出来,还是一个人,后面牵着一头牛,油光的皮毛闪着青光,喷着鼻息像有使不完的劲,他将木枷担扛在肩上,像是犁田的架势。标总明白了,他是要架牛拉车,于是幽默地笑道:“好耍,我这宝马当牛拉车了。”王三操起铁锨将车前的浮土铲成斜坡,又捡来石头垫轮胎,干活儿比说话利索。然后将篾绳套在保险杠上。

看热闹的老妇说,“王三又搞着儿了,轻松挣几大百,大儿子在城里买房出了钱,小儿又买电梯楼还要出得多,真是搞搞神。”王三给标总说,“你也别坐驾驶楼,我和水牯牛在前面拉,你两个人在后面使劲推,弄出坎子就好了。”

王三挥一段破竹子,在牛屁股上使劲一抽:“起哦,走哦!”标总和小刘各在一边弓着腿使劲推,轿车慢慢起动,牛尾巴和轮胎溅起泥星点点,打得几人满头满脸。王三嘶哑着嗓子喊,努力拱啊一一莫松劲啊一一松了劲啊!抗拒与角力,如拔河的竞赛,谁都不敢松懈。突然水牯前脚匍倒,跪伏在地,它又拼命向前爬几个碎步。然后,轰然站立,山峰一样巍然不动。宝马拉出了泥坑,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王三在粗硬的手掌上吐两口唾沫,往磨出血的牛膝上抹:“傻ㄠ儿,苦了你了,回去我敲两个鸡蛋给你补起哈,可惜你跟我一样投错了胎,要是变成大熊猫,那就是国宝啰。”标总顾不得满手稀泥,从篼里掏出皮筴,抽了几张大钞递给他。小刘说:“标总你给多了吧,哪有这么大方真的给一千呀?”标总笑笑说,“就当扶贫吧。”

(责编:袁菡苓、高红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