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奔腾不息《山海经》

2021年01月04日07:40  来源:成都日报
 
原标题:周明:奔腾不息《山海经》

  1983年周明与袁珂在上海虹口公园

  吴亦铮 摄

  共吟长江水

  长江文化系列访谈(2)

  世人对《山海经》的印象,大多停留在各种浪漫瑰奇的神话之上,其实,神话之外的《山海经》还是一本极具文献价值的奇书,对先秦时期的历史、地理、文化、交通、民俗等研究方面,均有较高的参考价值,经过2000多年的传承,其精神内核已深入到了中国人的灵魂之中。

  《山海经》研究学者周明认为,纵观中国古代四川的交通,长江水路的重要性超过了北方陆路。沿着长江,巴蜀文明与中原文明、荆楚文明、吴越文明不断产生联系,在联系中相互影响,相互交融,最终形成了广阔丰盈的长江文化。长江文化中,天府文化是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天府文化中与《山海经》相关的有文学、绘画、道教、音乐、医学、历史、民俗等领域,甚至可以说,以《山海经》为脉络,串联起了整个天府文化。今天我们要研究长江上游文化,《山海经》是一部不得不重视的文化经典。

  嘉宾

  周明,成都人,四川省社会科学院神话研究院特聘研究员,《神话研究集刊》副主编。1982年毕业于南充师范学院(今西华师范大学)中文系,1983年初就职于四川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长期担任著名神话学家袁珂的学术助手,协助袁珂完成《中国神话传说词典》《中国神话传说》《中国文学史简纲》《中国神话史》《山海经校注(修订版)》等学术著作的撰写和出版,并从事神话学、民俗学和民间文学研究。著有《中国神话资料萃编》(合编)、《神鬼世界与人类思维》(合著)、《中国各民族神话》(合编)、《释神校注》《山海经集释》等。

  对话

  结缘《山海经》 神话研究薪火传

  记者(以下简称记):你与神话研究结缘的经历,绕不开袁珂先生。

  周明(以下简称周):最初对中国神话产生兴趣,是大学时的事。从大二开始,我感到中国神话研究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方向,看了很多相关的书,其中就有袁珂先生所著的《中国古代神话》,这本书让我对《山海经》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大三时我曾在学院学报发表了一篇论文《叶落归根——试谈我国神话中西王母形象之变迁》,论文的发表,初步确定了我这一生的研究方向。

  与袁先生相识是1980年。那年暑假我回到成都,去图书馆特藏部借阅《山海经》原本。当时去特藏部看书,需要单位介绍信,而我只有学生证。接待我的是特藏部主任沙铭墣老师,他很奇怪我一个学中文的年轻人要读《山海经》。我给他讲述了我的兴趣,他拿出一套郝易行的《山海经笺疏》本,让我现场阅读,其间我们聊起了袁珂先生,我说读《山海经》就是受袁老师著作的影响。几天后,沙老师带我见到了袁先生,我带着九分的兴奋和一分忐忑,来到袁先生面前。当时袁先生60岁出头,清癯精瘦,满头银发,气质谦和儒雅,谈吐慢条斯理。他也很吃惊,一个年轻的大学生会读《山海经》,对中国神话感兴趣。我给他说明了我的兴趣,也把我在学报上发表的论文请他指教。他给了我很多鼓励,表示中国神话研究是一件值得去做的事。这让我坚定了在中国神话研究上继续前行的念头,之后我又陆续写了一些论文,每次都会寄给他看,他也耐心细致地给了我很多指导。

  记:所以你后来成了袁先生的助手?

  周:袁先生既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伯乐,我非常庆幸在人生的道路上能有这样一位指路人。协助袁先生完成著作,最早是大学时的事,当时他正在写《中国神话词典》,问我愿不愿意帮他做点事。能有这样一个机会,我当然求之不得。接下来,只要是假期,我基本上都是在他家里度过。他当时住在离槐树街不远的焦家巷,每天我都会去那里分类、整理“手抄纸卡片”。

  大学毕业后,我调职到了四川省社科院,担任袁先生的专职助手。在这个过程中,袁先生对我的指点与提携可谓不遗余力。20世纪80年代初,袁先生提出了广义神话的观点,在他的论文中,引用了我的一篇未刊稿,后来我还和他合编了《中国神话资料萃编》。可以说,我能有今天的一点点成绩,袁珂先生是我的领路人。

  从只言片语中溯源中华文明

  记:研究中国神话,《山海经》是绕不过的著作,但实际上它的意义绝不仅仅只是一部神话著作。

  周:《山海经》中的许多记录,特别是作为文字产生前的神话,是一种先民知识的综合体,包含自然科学和人文社会科学两大部分,其价值是多方面的。

  首先,从文学研究的角度看,它有很重要的文学价值。《夸父追日》《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后羿射日》《黄帝战蚩尤》等神话故事,不仅文字优美,而且想象力丰富,同时还蕴含了中华民族独有的文化底蕴和世界观、价值观。

  其次,《山海经》记载了大量的地理信息和物产、历史、民俗信息,为我们了解文字出现之前的上古世界,提供了一个窗口,在这些文字的只言片语中,让后人能够了解到古时的山川地貌、风土人情,具备非常重要的文献价值。

  第三,《山海经》还是史前文明研究的重要资料,对于中华文明溯源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不仅如此,受《山海经》影响而产生的各种著作大量出现,共同构建出了中华文明的基石。

  所以《山海经》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绝不仅仅是一部神话著作,它更是中华文明的载体和源头之一,在文学史、文化史、自然科学史上都有着无可替代的价值。

  《山海经》素材何以在今天成为宝藏

  记:《山海经》作为如此遥远时代的神话作品,为何在今天的社会中,其内容和素材还能被制作成影视作品、文字作品以及游戏呢?

  周:第一,是因为国家对传统文化的重视和弘扬。特别是党的十八大以来,党和国家对优秀传统文化高度重视,在学术领域、文创领域、经济领域等多方面都倾斜了大量的资源,形成了一股势不可挡的优秀传统文化复苏热潮,客观上推动了优秀传统文化的发展。在千载难逢的机遇下,以《山海经》为代表的古代优秀著作能够受到各方面的重视,是一件情理之中的事。

  第二,《山海经》本身具备丰富的文学素材。书中记载的那些光怪陆离的上古神话,为文学艺术创作提供了无数的优质素材。这些素材是中华文明数千年的文化结晶,同时它还与中国人的审美观念高度契合。以《山海经》为蓝本创作出的各种作品,不仅足够精彩,而且接受程度极高,甚至可以说它早已在文化传承中,深入到了中国人的灵魂之中。

  第三,以《山海经》为代表的中国神话充满了丰富的想象力,充满了高度的浪漫主义气息,它对今天的人们依然具有极高的吸引力。正是因为这些神话能够给人提供无限的遐想空间,它的受众早已突破了时间与空间的束缚,在不同的时代里,依然能够保持旺盛的生命力。

  记:《山海经》中的记载,从目前来看,有哪些能够证明是历史中的真实存在?

  周:将《山海经》中的记载与真实的历史存在一一印证是非常困难的,但可以作为一种参考或解读的线索。比如两汉墓葬中出土的画像砖多有西王母形象,其背后的宗教信仰观念,与《山海经》中西王母“司天之厉及五残”相吻合;天府文化中的三星堆“神树”,就与《山海经》中的“建木”有关,反映了古代神话观念的真实。袁珂先生认为,“天梯有两种,一种是山,一种是树,以山的形态存在的天梯是昆仑山,以树的形态存在的天梯是建木。”

  以《山海经》为脉络串联天府文化

  记:我注意到,《山海经》中对四川的记载可谓浓墨重彩。

  周:毫不夸张地说,《山海经》中对四川的记载随处可见,不胜枚举。比如“南山经之首曰公式山。其首曰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其中西海就是指的四川盆地,这在大量的川西民间神话中可以得到印证。

  《山海经》还多次提到成都,比如《大荒北经》:“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成都载天”;《海内经》记载“西南黑水之间,有都广之野,后稷葬焉。”杨慎在《山海经补注》中写道:“黑水都广,今之成都也。”成都、新都、广都,是为三都,其中广都是成都双流。

  记:《山海经》为何会记载这么多关于四川的内容呢?

  周:《山海经》全书篇幅不大,不到3.2万字,包括《山经》和《海经》两大部分,共18卷。《山海经》的篇章结构相当有特点,除了《大荒经》以下的五篇外,其他篇章方位展开顺序不是习以为常的东、南、西、北,而是有悖常法的南、西、北、东。经过多位学者研究发现,《山海经》的作者并非一个人,而是经多人记载后荟萃而成。其中有一个作者应该是古代南方人(即古巴蜀人或楚人),因此篇章安排上以南方(含西南、东南)为首,且文中大量记载与巴蜀有关的内容就顺理成章了。

  记:巴蜀文化作为长江上游的文化,在发展过程中受《山海经》影响是很大的。

  周:可以说,四川本土或从四川走出的文学家,或多或少都受到了《山海经》的影响。比如汉代的文学家扬雄,他在《蜀都赋》中描述:“东有巴賨,绵亘百濮。铜梁金堂,火井龙湫。其中则有玉石嶜岑,丹青玲珑,邛节桃枝……于远则有银、铅、锡、碧、马、犀、象……”这些记载,全都与《山海经》有关。

  诗仙李白是中国诗歌的传奇,他的出生地存在争议,暂且不论,但他从小在四川长大,这是公认的。他的四言诗《来日大难》中,“思填东海,强衔一木”,典故就出自《山海经》中的“精卫填海”。李白《赠闾丘处士》中,“闲读《山海经》,散帙卧遥帷”,可见读《山海经》已成为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是他浪漫主义诗歌创作的灵感源泉。

  不得不说的还有熊猫。《山海经》对大熊猫也有记载,称之为“猛豹”或“公式”。《西山经》说:“南山,上多丹粟,丹水出焉,北流注于渭,兽多猛豹。”郭璞注:“猛豹似熊而小,毛浅有光泽,能食蛇、食铜铁,出蜀中。”《中次九经》说,“又东北一百四十里曰崃山,江水出焉。”郭璞注:“卭来山今在汉嘉严道县,南江水所自出也。山有九折坂,出公式,似熊而黑白驳,亦食铜铁也。”你看古人就已经注意到了这种“萌物”。经过岁月变迁,憨态可掬的大熊猫已经是成都甚至是四川的文化旅游名片,享誉海内外了。

  除了这些,天府文化中与《山海经》相关的还涉及绘画(汉代画像砖)、道教、音乐、医学、历史、民俗等领域,甚至可以说,以《山海经》为脉络,串联起了整个天府文化。

  记:与《山海经》关系密切的天府文化,也随着长江走出去和请进来,最终汇入到了长江文化之中。

  周:李白诗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古时,出川有两条路,陆路需北上翻越秦岭,蜀道之难就难于此。另一条水路则是沿长江东下,直通荆楚与江南,相比陆路,长江水道无疑更方便、快捷、舒适,纵观中国古代四川的交通,长江水路的重要性超过了北方陆路。

  沿着长江,四川与中原文明、荆楚文明、吴越文明不断产生联系,在联系中相互影响,相互交融,最终形成了璀璨而广阔的长江文化。在中华文化中,长江文化是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而在长江文化中,天府文化也是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今天我们要研究长江上游文化,《山海经》则是一部不得不重视的文化经典。

  手记

  2020年12月27日

  曾经,我是把《山海经》当成神话故事集来读的,《夸父追日》《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后羿射日》《黄帝战蚩尤》……无一不放飞着古人极具浪漫主义的狂想。字里行间,一个个光怪陆离又神秘精彩的世界静静地矗立数千年,让人忍不住心驰神往。

  后来读《山海经》,我又发现它更是一本古时的“百科全书”,18卷经书中,历史、地理、生物、文化、交通、民俗无一不包,将有史以前的华夏文明囊括其中,让人惊叹于上古时代的无限精彩。

  说起中华文明,“上下五千年”是我们耳熟能详的词语。但中华文明真的只有5000年吗?在《山海经》的世界观里,5000年仅仅是《山海经》文字记载的“尾巴”,追溯其源头,甚至可以向前推到万年甚至亿万年前。这并非无的放矢,在《山海经·南山经》开篇中有这样一段记载:“南山经之首曰公式山。其首曰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这当中的西海,并非西边的海,而是指四川盆地。

  根据近现代地质学和考古学研究发现,四川盆地曾经就是一片汪洋,经过漫长岁月的地壳运动后,才逐渐形成了今天的四川盆地和成都平原。这个知识点在今天早已普及,变得不足为奇,但在古人缺乏科学考证的认知中,就已经认定四川为西海,这就让人震惊了。近现代以来,随着学术研究的愈发深入,考古发现的不断更新,人们越来越认识到这部“上古奇书”中的许多记载,并非单纯的幻想与虚构,而是能够与现实世界产生交集。所以南怀瑾有话说,“我们真要研究自己的上古史,必须要懂得上古的神话史。”

  有意思的是,在《山海经》中,有关四川和成都的记载,可谓浓墨重彩,除了之前说的西海外,还有《西山经》中的猛豹,《中次九经》中的崃山,《海内经》中的昌意、若水、建木、都广之野……光怪陆离而又神秘绝伦的巴蜀文化,已经成为长江文化极具特点又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紧紧地与华夏文明贴合在一起。

  与周明老师的交谈,是尽兴的,我从他口中听到了完全不一样的《山海经》,也第一次对生于斯长于斯的这片巴蜀大地,产生了更浓烈的好奇和更遥远的遐想。(成都日报记者 吴亦铮)

(责编:章华维、罗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