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报告 内生动力】

温暖的大凉山

何竞

2020年09月15日10:59  来源:人民网-四川频道
 

从西昌驶向盐源的路,驶出城区,山道便渐渐密了起来。摇下车窗,风中带着一点椒麻香味,路旁的花椒成熟了,果实累累挂在枝头。天空蓝得像一块水洗了上百次的蓝玻璃,站不住一粒微尘,云朵离山顶很近,离我们仿佛也很近,伸手就能触到那团柔软似的。

不知是凉山人民特有的审美意趣,还是在玉米地撒种时,累了,坐下歇歇脚,从口袋里掏出葵花籽来嗑,刚好有几粒是生籽,刚好又落进土里,一来二去,玉米地旁便竖起了保镖般的向日葵。我也明白自己的臆想太过天马行空,不过仍要为邂逅“玉米地里间种的向日葵”而欣喜,它们一点都没有“礼让主人”的心,在玉米地中拼命拔节生长,倒显得更加高挑艳丽,花瓣金黄若火焰燃烧,花盘沉沉,茎秆似托不住这份炽热情怀,它们略略勾了下巴,像天生丽质的美人,尘世难掩这份魅力,自己倒自持自重,腰背笔挺,头颅微垂,少了一分倨傲之气。

因为前几天暴雨来袭,山体可见新鲜滑坡痕迹,有些玉米地被泥石流冲过,埋葬了数株已灌浆的玉米,光秃秃的泥痕左右,是它胆战心惊的兄弟姊妹,因逃过此劫而倍感侥幸,又像为阵亡者默哀一般,风起时,叶子簌簌,含悲带思。在一块惨遭泥石流冲刷的梯田里,穿蓝布衫的农人,俯身正在认真整饬。老百姓永远有着一颗最强韧的心,哪怕受到磨折和挫败,依旧不改初念。在田地的伤口上,农人悲痛着它的悲痛,却也振作着它的振作,被泥石流冲刷的,既已无可追,不如就好好期待下一季。

喇高佐和她的摩梭家庭。作者供图

石榴树挂了果子,待几许阳光风雨就能红了脸庞,梨子压弯了枝丫,山里的核桃已丰收了,路过一个场镇,有十几个身穿彝族服装的妇女坐在一块大坝子上,她们脚边堆着一袋袋的核桃,正在有条不紊地剥壳。阳光洒在她们头顶粗粗的辫子上,镀了一层淡淡金光。在脱贫攻坚的战场上,也许最应扶的是“志”,无志不立,哪怕将金山搬到他面前,可能对方都嫌弃捡金块太累。围坐着处理核桃的妇女,她们有发自内心的向好动力,依靠勤劳的双手,照样能让日子过得丰足而滋润。

夏末秋初的山峦,铺展着无边无际的绿意,羊群在岩坡上自在吃草,不时抬起弯弯的角咩咩唤几声,骏马摇着尾巴,一派悠闲安然。时值汛期,河床里的水色昏黄,发出怒吼咆哮声向前奔涌,在岩石上溅出了雪浪一般的水花,河中有几棵枯树,一半的身体藏在汹涌水面之下,一半的精神昂扬于蓝天清风之中。没有谁能真正折堕,一颗坚毅顽强的心。就像遇到再多险阻坎坷,也不会改变人们脱贫奔康的决心。

次尔友姆是正宗的摩梭姑娘,她刚满20岁,长着一张眉清目秀的桃花脸蛋,她说小时候的日子过得贫穷,自己更喜欢现在的生活。

次尔友姆的外婆已经94岁高龄,她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跌宕一生。外婆原本出生土司家庭,作为泸沽湖畔次尔家族的长女,也继承了土司权。她曾有过极为风光显赫的外嫁,对方是盐源土司,门当户对,花轿从泸沽湖将新娘一路抬到盐源县,后面跟着长长的嫁妆队伍。

次尔友姆(中)和喇高佐(右),左为本文作者。作者供图

后来全国解放,土司制度瓦解,外婆在盐源感觉“山雨欲来风满楼”,那时她大儿子刚刚桌子高,肚里正怀着老二,思来想去,丈夫派一对家丁送她回了泸沽湖。岂知这一别,便是命运的千回百转。

外婆和她的丈夫,从此天各一方。外婆当时归娘家,怕路上不安宁,没有带上大儿子,九死一生地生下二儿子,娘家财物早已充公。无奈之下,外婆又另找了走婚的男人,支撑起风雨飘摇命运多舛的家庭。

一晃眼,多少年过去了,次尔友姆的母亲,是外婆的幺女,幺女任性,先和一个男人走婚,后来发现彼此性格不合,生下一儿一女后,依旧是“针尖对麦芒”,怎么也捏不到一处,在次尔友姆不到两岁时,父母彻底分手。

母亲外出打工,舅舅和姨妈担负起照顾次尔友姆小兄妹的责任,如同亲生父母一般将他们抚养长大。这也是摩梭人的特色,一个大家庭照顾幼子,母亲的家人,个个都觉得责无旁贷,将漫长的育儿过程,视为理所当然的承担。

小时候,因为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外人动不动就在次尔友姆面前说:“没有爹又没有妈哟!”让小姑娘心里极为难受,她喜欢读书学习,家里人也很支持她,姨妈哪怕起早贪黑地织麻布编围巾做手工衣裳,一生未婚的舅舅将地里的玉米和土豆伺弄得如同新娘,家人节衣缩食,都愿意供他们兄妹俩继续读书。次尔友姆后来在乐山念了幼师,她并不排斥城市,但念及家中老人,最终还是选择回到泸沽湖畔,成为摩梭风情家园酒店的一名营销人员,这样可以随时照顾家人,将来,很可能她会接过当家的重担,成为大家族的“达布”。

次尔友姆如今每月都有几千元的收入,家庭早已摆脱了困窘贫苦,说起未来对于婚姻的向往,她有着超越年龄的清醒和理智:“可能会走婚,也可能招女婿上门,因为我有这么多老人要照顾,不可能离开这个家庭。”接下来,友姆又笑眯眯地补充,不管是走婚还是招婿入赘,如今她的家庭富裕了,都会对男方很好,随便他想买什么样的车,马上就能办到。

外婆当初迫于生存,另嫁他人。几十年后的摩梭女性,因为有了一技之长,拥抱了学识和文明,她对于未来的婚姻更有一种通达态度,走婚或结婚,甚至单身,都不再是女人一生的单一选择,经济的改变,收入的提升,令她拥有了为自己做出抉择的充足底气。都说摩梭人是母系社会,但女人地位的真正提升,缺不了物质的注脚。摆脱贫困的阴影,更能让女性找到自我坐标,把握精彩人生。

另外,次尔友姆还告诉我一个“小秘密”,在外人看来,走婚是摩梭人了不得的浪漫,从古至今流传下来的“超凡爱情”,最初起因,却是因为经济受限,那时平民结婚,须向土司交付一笔税款,许多平民囊中羞涩,拿不出这笔钱,内心却不舍对爱情的向往和渴望,于是才衍变成一种“男不婚,女不嫁”,但两人真心相爱,尊重彼此的新型情感相处模式,即“摩梭走婚制”。

喇高佐家是政府特许的“家访户”,是次尔友姆的亲戚,她唤喇高佐为姨妈。

泸沽湖畔的勤劳背夫。作者供图

喇高佐家里的房子,已有百年以上的历史,经风吹雨打而不倒,只是作了一些内部装修。这是具有原汁原味摩梭文化的房屋,进门是个小四合院,最高的那栋是经堂,家中女儿居住的“花楼”,和儿子居住的“草楼”相连,剩下一栋是祖母屋。摩梭人的火塘四季不熄,日夜不灭,哪怕夏天,发白的炭仍在火焰中闪烁金红的亮光。

喇高佐是家中的“达布”,如今她上面还有个95岁的姨妈、84岁的阿妈,这两位老人虽上了年纪,却精神奕奕,耳不聋眼不花,吃睡起居十分安乐,并无什么大病小痛。

喇高佐说起如今的日子来,眼里如同落进两粒星星,烁烁发亮,她说现在的日子多好啊!太好了!紧接着,她又讲了往昔的日子。喇高佐有些激动地打着手势:“没有吃,也没有穿!”就连粗拉拉的玉米糠馍馍,也常常吃不上,她是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了,却连一双鞋都没有,天天打赤脚下地劳动,天寒时脚上生满冻疮,天热时踩在晒得滚烫的地上,脚底如同受火烤一般。

喇高佐今年已经62岁了,她的侄女次尔友姆介绍,说喇高佐姨妈只能算是“中年人”,因为上面还有两个长辈嘛。中年人便格外勤苦,在我们走进她家进行家访的前几分钟,她还在地里挖土豆。喇高佐有一双温暖而黝黑的手,手掌绵软、沉厚、有力,这双手从来不愿闲着,她在山上挖菌子,在灶房熏腊肉,在院里烘苹果干,她会织麻、纺麻、捻毛线、编腰带、织披肩,她在大门口的廊下,摆出了一袋袋山货,一块块抽真空的腊肉,挂起了色彩鲜丽的手工披肩。

2006年,摩梭风情家园酒店正式开业,与之毗邻的格萨古村落,也因此迎来了自己的“春天”。格萨古村落中,绝大部分的村民都是摩梭人,保留着难得且完整的摩梭文化,住在酒店的游客,出门走一段路,便能在道两旁格桑花的引领下,步入进村小路,探访格萨村。有嗅觉灵敏的商家,租下村口附近的房屋,改造成民宿,许多“驴友”都慕名前来,口口相传,让格萨古村落声名远扬。喇高佐的房屋修在村庄腹地,为了尽可能保护古村落的原貌,除了村口一段路能通汽车,后面全是弯弯小路,不具备接待自驾游游客住宿的条件。

不过,喇高佐依旧为“村口的民宿”而高兴,因为它们的存在,游客更多了,信步走到喇高佐的家,看见她坐在织布机前,麻利而从容地编织着,院中头缠围巾、身穿摩梭长裙的老奶奶正在散步望云。游客生出攀谈的兴趣,好客的喇高佐赶紧搬板凳、倒茶水、端水果。游客感受着宾至如归的温情,临走前,买下一两件土特产,喇高佐的价钱比外面商家略低,她有点羞赧地表示:“都是自己家的东西,不用赚多少钱。”

朴实的喇高佐,始终心存感恩,她说现在日子多好过啊,能吃上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大米饭,不用等到过年,也能吃上香喷喷的肉,衣服鞋子都有钱买来穿,这一切,都要感谢党的好政策。

依托旅游资源和文化特色来扶贫,对于喇高佐,既是实实在在发生于她身上的事,又是让她觉得惊奇的改变。不管怎么说,她感恩时代的变迁,感恩日子越来越好,如今,第三代都受了良好教育,在外面的天地打拼出了自己的精彩。祖母屋进门墙壁上挂着好几个玻璃大相框,里面密密麻麻贴着几十张照片,喇高佐指着其中两个,满脸自豪地介绍,这两个都是她的孙子,其中一个是成都当律师,另一个刚转了士官,他们每个月至少有五六千的收入。而喇高佐的儿子喇友抓次尔,日前也和表妹次尔友姆一样,在摩梭风情家园酒店工作,任工程部经理。讲起自己儿孙的好出路,喇高佐笑眯眯的,一直说“现在的生活真是太好了”!

日子不再被贫瘠拖累,子孙后代都能赢得受教育的机会,就业的好机遇,喇高佐真心地感恩着,快乐着,也幸福着。

马子东是盐源县棉桠乡木邦营村的一个27岁彝族青年,刚刚退伍回到家乡,他曾在军营中历练八年,在安徽呆了很长时间,后来又换营到了江苏,见识过大城市的百丈繁华,最终仍决定回归凉山,这和八年前他想要离开时的心情,截然不同。

当年,十八岁的马子东想得最多的便是“走出大山”。他家住在大山深处,每天上学要在路上单程走十公里,早上顶着露水出门,晚上披着星光归家,家里不通水、电、气,家人每天要走长长一段山路去背水,照明只能用松明,因为离场镇太远,买蜡烛都不是太方便的事,烧火做饭,延续的是老祖宗的规矩——燃柴烧火。

马子东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但他内心有着盛大的期许,希望将来能过上不一样的生活。那时他要离开家,母亲是不舍的,父亲因患脑梗,导致半身不遂,丧失了基本劳动力,家里的活计悉数都堆到母亲肩上,上有老下有小,母亲既要照料老人,又要照拂比马子东小好几岁的小妹,她过度操劳,刚满42岁的人,已苍老得如同年过半百。但母亲同时又是开明的,她知道一家人困守在大山里,顶多是糊住嘴巴,填饱肚皮,如果真的想要更好地发展,是需要“走出去”的,既然不能全家走出去,先让儿子当“探路先锋”也好。

彝族青年马子东和母亲安巫甲。作者供图

就在马子东服役不久,一场脱贫攻坚战役轰轰烈烈地打响了,马宁家被划为因病致贫的精准贫困户,得到易地搬迁的机会。他们全家终于从大山里搬出来了,搬到了离公路不远的聚居点,政府负担绝大部分修建资金,为贫困户修筑了坚固漂亮的新屋。

母亲安巫甲给儿子打电话,激动地告诉他,全家人再也不用住土坯房,不用因为没电而发愁了,新居宽敞又明亮,大门打开便是水泥浇筑的村道,车可以自由来回,村道上安着电线杆,每晚一直照明到凌晨两点,和以前的“漆黑一片”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

以前是“有女不嫁木邦营”,如今彝家新寨拔地而起,依山而筑,错落有致,民族特色鲜明,整体风貌统一,老百姓住上了“前庭后院”的新居,喝的是自来水,烧的是沼气灶,看的是大彩电,感觉像是做梦一样。

马子东从小就受土路之限,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他真正探亲回来,又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激动之下,马子东对母亲说,他想好了,以后退伍了哪里都不想去,就要回到家乡。家乡多好啊!盐源光照充足,冬暖夏凉,降水适中,盐源苹果有口皆碑,还有家乡的土豆、玉米、苦荞、核桃等,都是绿色纯天然无公害食品。以前因身在深山,道路不通,即使种植多少粮食,养殖多少家禽,要运送到外面来都是千难万难,耗资不菲,如今道路一直修到家门口,许多外来客商,情愿自己开车来农户家中收购物品,条件如此优厚,他何必再去外面的世界寻找梦想?

八年时间,马子东转了一圈,明白了他的梦想,就在今天改头换面焕然一新的木梆营村。退伍归来后,马子东正在认真学习与电商相关的知识,他打算下一步通过快手、抖音等多种新营销手段,将家乡的土特产推荐给更多人,推向更广阔的世界。

儿子回来了,安巫甲非常开心,她要儿子一定要懂得感恩,家里的被子都是扶贫干部特意送来的。

党和政府将温暖,送到了每一个贫困户的心坎,在脱贫攻坚的战斗中,发誓不让一人掉队。凉山,只是中国脱贫攻坚战场上一个缩影,点点滴滴,却也彰显了各级政府上下齐心,人民群众奋发向上,用实际行动战胜贫困的火热决心。凉山不“凉”,多少人的爱,相聚相汇,比山更高,比海更深,人们正以奋进的姿态,向着美好明天,前进,前进。

 

作者简介:

何竞,工学学士,文学硕士,成都市武侯区报告文学专委会主任。曾任《女报》专栏作家,《佛山文艺》都市长篇小说连载作家,在国内报纸期刊公开发表三百余万文字。已出版个人小说集《爱情动物》;与人合著长篇小说《落凤坡》;与人合著出版长篇报告文学《铸剑——微故事?法治四川》、《向往——幸福罗江?百姓故事》、《鲁鹏现象》等。曾参写报告文学集《警徽荣耀》、《彩虹女人》、《大爱华章》、《感动》、《逐梦》等。小说《我的1911》、《香槟街纪事》签售影视改编权。

(责编:高红霞、章华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