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特殊福利院的12年:他们为“天窗人”打开那扇窗

2020年09月02日07:55  来源:成都商报电子版
 
原标题:他们为“天窗人”打开那扇窗

  志愿者指导孩子们做手工

  老师给残障人士上课

  孩子们的作品

  8月29日上午,个子小小的玥玥埋着头,皱着眉头,嘟着嘴,从宿舍区走往食堂,沿途用力地拍打桌子、门,“砰砰”作响,嘴里重复嘟囔着一句脏话。

  “不能说(脏话),不可以,是我们爱你,是我爱你。”64岁的金观然拉着玥玥的胳膊,温柔地反复地安慰着。“我爱你。”“生气”的玥玥终于低着头,小声地回复了金观然一句。

  “我爱你”,是玥玥学会的第三个词,进院前,她只会说那句脏话。因为期待外地打工的哥哥来看望,她也学会了第二个词,“哥哥”。

  这里是彭州市通济镇羊叉村的成都市谐福残疾人关爱中心,大门口,还挂有一块牌子,彭州市和谐新家园养老中心。这个起源于2008年汶川大地震的福利院,是浙江人金观然和志愿者一手创办,抚孤助残,深山里建起一座温暖的家园。

  创建人金观然

  一则报道触动了他

  他决定留下来

  帮助残障人士

  当地媒体的一则关于地震后孤残极难得到收养照料的报道,触动了金观然,他决定,留下来,帮助这些需要关爱的残障人士。于是,他创办了四川省首家民间非营利性质的孤残免费福利院……

  金观然,1956年出生于浙江青田县,用他自己的话总结,他是改革开放后第一批经商者,从百货起家,做过玉石生意。从1998年的长江中下游洪水肆虐,金观然和哥哥放下生意,都投身到救灾扶贫的公益事业。

  2008年5月12日,金观然一行兵分武汉、上海、深圳三路,正带着物资,第一次奔赴四川考察备灾扶贫工作。下午2点27分,金观然和妻子乘坐的航班刚刚落地,1分钟后,汶川大地震发生。从那天开始,金观然的公益事业,就再也没有和四川分割开来。

  数月的应急抢险救灾告一段落,当地媒体的一则关于地震后孤残需要得到收养照料的报道,触动了金观然,他决定,留下来,帮助这些需要关爱的残障人士。

  于是,金观然联系爱心企业和志愿者,在彭州市通济镇红山村,创办了四川省首家民间非营利性质的孤残免费福利院——四川省彭州和谐新家园福利院。住进福利院的,基本都是身体或者智力障碍、生活基本不能自理,家庭贫困的人。

  2009年6月18日,这个占地10亩、建筑面积2000多平方米,100个床位,用活动板房搭建起来的福利院,由志愿者建成投用。

  “住了5年,因为是活动板房,特别对于这些行动不便的残障人士,再发生意外的话,不安全。”金观然说,根据规定,(福利院)需要永久建筑的固定场所,于是,福利院又临时租赁了一所学校的废旧教室,直到2015年,多方筹措资金,才在现址上开始修建新院,直到2019年才完工。

  如今的福利院,有两块牌子,一块是彭州市和谐新家园养老中心,注册地为彭州;另一块,是成都市谐福残疾人关爱中心,这是一家特殊的福利院,“我们(帮助过)最小的1个半月,年龄最大的92岁,不同年龄段,分属残联、民政等不同的主管部门。”金观然说,一套人员,两块牌子,这是中心第一个特殊之处。

  “天窗人”

  康复训练和技能培训

  帮助他们被社会所接纳

  见到有客人来福利院,孩子们是最开心的。说是“孩子”,是从他们的外表看来,因为疾病,智力迟缓,发育迟缓,实际上,他们可能已经30岁,23岁,18岁。

  笑得很甜的豆苗,会站得离你很近,即使老师提醒她,需要保持距离,但她还是几乎贴着你,笑得露出8颗牙齿,告诉你她会唱歌和跳舞。礼貌地征得记者同意后,豆苗拿过采访本,一笔一画认真地在空白页写下自己的名字,这是她自我介绍的方式,只是两次,她都把名字中后两个字写反了。

  金观然说,在福利院,年老的,他们叫“长者”,同龄的,是兄弟姊妹,年龄小的,都是大家的孩子。而在这里,16岁到60岁的精神、智力或身体残疾的人,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天窗人”——上帝为你关上了一扇门,必然会为你打开一扇窗。

  所以,肢体康复训练,心理教育,技能培训,以及陪伴,帮助残障人士被社会所爱,所接纳,这也是天窗人工作室成立的初衷。

  在关爱中心,几乎每一处“装饰”,都出自天窗人工作室。数字油画,钻石画,绢花,摆件,在天窗人工作室,还有各式各样的发卡、头饰、刺绣作品。

  志愿者金光芬,是工作室负责手工艺教学的老师。她还有一个称呼,被孩子们叫做“老板”。因为在彭州市的大小文创集市,孩子们售卖作品,金光芬负责收钱。

  “老板”知道,全盲的肖叔,能把绢花的铁丝拧得笔直;半身截瘫、只有一只手能动的娇娇,点起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钻石画,格外认真,而且坐得住。如今,20多岁的小伙浩浩,已经能够熟练地独自完成刺绣摆件饰品的制作……

  金观然说,“我们现在的目标,不是(中心)入住多少人,而是能培训出一两个人,对他们自己,对家庭和社会,都是极大的帮助。”

  特殊老师小明

  他是被帮助的对象

  也是提供服务的志愿者

  “我就是从这个群体里站出来的……”在这里,小明有了新的身份,“天窗人”的特殊老师,主要给和他一样的、存在肢体障碍的院民,讲文化和心理方面的课程。

  29岁的小明,是如今中心最特殊的院民之一。他既是被帮助的对象,也是提供服务的志愿者。因为先天性脑瘫,小明六七岁还不会走路,是妈妈背着上完了小学,后来病情好转,加上自身的努力,小明考进了医学院校的药剂学专业,但在医院实习工作半年,小明并没能如愿开启人生新的篇章。

  在药房的工作,需要迅速地根据药方完成药品配置,但小明说话含糊不清,不协调的肢体行动也比较慢,跟不上高要求,有过不被理解,也被投诉过。“感觉前途渺茫,活着的苦,让人绝望。”

  大二时,小明在社科院旁听研究生课程认识的老师,在他最落寞和迷茫的时候,向他推荐了成都市谐福残疾人关爱中心。2014年的12月,小明入住关爱中心,在这里,他有了新的身份,成为“天窗人”的特殊老师,主要给和他一样的、存在肢体障碍的院民,讲文化和心理方面的课程。

  大二开始,小明把自己的人生经历记录下来,取名《白鸟集》,讲述的是他在学习生活中面对的壁垒、不公平的灰暗经历,“那个时候没有找到人生方向。”在入住关爱中心后,小明完成了《白鸟集》,同时开始写第二本《复活的生命》,目前,这两本书都已经正式出版。现在,小明正在写第三本书《奔放的生命》和第四本《心中的路》。

  志愿者

  照料残障人士

  用爱和付出跨越障碍

  “小哑巴”玥玥,其实并不是哑巴,只是患有先天精神障碍,玥玥父母在一个月内先后去世,只剩下在贵州打工的哥哥。10多年前,刚到福利院的时候,玥玥一口气吃完5碗饭还伸手要,翻窗子去找别人房间里的水果。“后来才知道,她不知道饱。”志愿者陈苏静说,院里给玥玥治病,定时定量喂饭,这才有了好转。现在,照料她的志愿者阿姨刘菊花,远远地对玥玥喊,“我爱你。”“爱你。”情绪稳定时的玥玥会清脆地回应。

  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还是曾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面对半失能、失能的残障人士,喂饭、擦洗、如厕,每一件事,都需要志愿者跨越内心的障碍。而爱和付出,就是跨越障碍的梯子。

  64岁的刘菊花阿姨是湖北人,今年是她来福利院的第10年,负责看护照顾院民,志愿者们每天三班倒,确保24小时,生活区域都有人值守。

  丈夫汪光胜与刘菊花同龄,在老家是一名工程师,来福利院探亲过两次后,他辞去工作,一起到福利院做志愿者,如今,在福利院的养殖基地,喂猪、养鸡,“啥也不会嘛,都是从头学。”

  和刘菊花、汪光胜一样的夫妻志愿者,福利院里有10多对,占了30多名志愿者总人数里的大多数。

  陈苏静和金观然是老乡,2006年,深受感动的陈苏静关掉烘焙店,加入金观然救灾扶贫的团队。2008年地震后,她和新婚不久的丈夫金永春从云南驻地赶到彭州,一待就是12年,并在这里有了3个女儿,最大的11岁,最小的6岁。

  天南地北的志愿者来到彭州,却没有一分工资,“每个志愿者只有512元的补贴,纪念性的。”金观然说,直到2011年,尚不流行电子支付,每个月发放补贴时需要零钱找补,不方便,干脆降低到每人500元。“但也要考虑现实啊,这些志愿者,从20多岁小年轻,到成家,有了孩子,担子多重啊。”金观然说,去年,考虑到夫妻志愿者家庭抚养子女的现实需要,将夫妻中一人的补贴增加到了1200元。

  放弃生意,拒绝亲友的创业邀约,走上公益这条路,陈苏静觉得,自己选择的是价值,而不是价格,人生重要的不是物质,而是心灵。“这不是金钱能换来的,而是彼此的爱和帮助。金老师,就一路走在了前头。”

  而12年来,金观然连500元的补贴都没有领过。“反而是金老师孩子给他的钱,会给我们应急。”陈苏静说。在福利院,金观然的妻子林照云也从未享受过“特权”,厨房帮厨、仓库管理,和每一个志愿者一样。

  钱从哪里来

  社会爱心资源

  和政策项目资金

  筹钱,是难的,但最难的不是钱。难的是志同道合。“在大家的观念里啊,把老人送到福利院是不孝,把残障子女送到福利院是虐待。”金观然说。

  疫情之前,关爱中心有50多名院民,现在,因为疫情封闭式管理,中心也还有30多位院民。每天睁开眼,就是几十个人的吃喝拉撒。2019年,中心支出106万元。

  分管副院长胡七星悄悄告诉记者,有一年春节前,大家要回家过年,可是中心连志愿者500元补贴都拿不出来了,“最后是金老师卖了自己心爱的收藏品。”

  福利院最怕什么?怕生病。志愿者们没有社保医保,一旦生病,中心压力巨大。而院民精神状态和身体情况的特殊性,生病送医也是常有的事。

  可钱从哪里来?最主要的是筹集的社会爱心资源;另一方面是政府部门政策项目资金。

  金观然说,从2009年到2015年,实际上,每一个入住的院民,都没有缴纳过钱。后来,政府部门发现,部分院民实际享受低保等帮扶政策,但在送入福利院后,所有开支由福利院承担,而实际发放的低保资金由监护人掌握。“要求我们收取这部分低保费用作为生活费,根据个人家庭情况和失能照护标准,也会收取一定的费用。”金观然说,残联、民政、教育等部门,也有相应的项目资金补贴。

  筹钱,是难的,但最难的不是钱。难的是志同道合。

  “在大家的观念里啊,把老人送到福利院是不孝,把残障子女送到福利院是虐待。”金观然说,不同的人,思想看法不同,不被理解,被质疑作秀,或者另有目的,是发展最大的阻碍。

  让关爱持续

  与浙江的商企合作 探索文创产品代工生产

  9月,中心即将开启新一轮发力。

  “我们计划今年入住的人数,要有七八十人。”金观然说,民间力量有限,所做的工作需要精准。天窗人工作室会和浙江的商企合作,探索文创产品代工生产,发掘更多价值。

  接下来,中心将和羊叉村开展院村融合,承担村上日间照料的工作,“为老人提供文化娱乐场所,免费提供一顿午饭。”金观然说,其次是留守妇女儿童和产业发展的融合。

  同时,中心自身的保障也要加强,“我们计划招聘一批专职护工,签订合同,最好是能有专业的退休护士长加入。”金观然说,今年9月开始,志愿者的保障补贴,也计划提升到与当地最低工资水平相当。

  曾有人问,金观然的慈善是不是作秀。金观然笑笑说,作秀不会坚持12年。“我因为爱而来,并且会为这个爱持续下去,这么多人,需要关爱。”

  (文中残障人士均为化名)(成都商报-红星新闻记者 于遵素 摄影记者 王欢)

(责编:高红霞、章华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