卤水点豆腐

陈果

2020年08月27日15:53  来源:人民网-四川频道
 

头疼。

邱建雄头疼。

任成立头疼。

骆国龙头疼。

这头疼却不是十万块钱治得了的。相反,头疼是十万元引发的头疼。

四公里路,两公里悬在空中,还是硬岩,拿十万元修这样一条路,和拿苍蝇拍打老虎没多大区别。找了好几批施工队,人家差不多都这样说,说完拍拍屁股走了。

任成立脸上有点挂不住。再怎么说,在汉源,在路上,自己也算有头有脸,这几个人脚底下的油抹得也太多了些!回头想想,也怪不得别人。做生意首要图个吉利,赚钱多少人家也许不十分计较,要是亏了本,那是沾了晦气。这工程容易亏是明摆着的,他看得出来,那些老江湖当然也看得出来。更多的钱要不来了,把这十万块再拱手还回去也不可能——古路村老百姓这一关就过不去,他们可是眼珠子望得都要挣出来了。任成立突然后悔起来,不该顾头不顾尾的,不该只要十万元的。凭良心说,当时造预算,写个二十万,下手也不算狠。

骆国龙心里同样着急。为这事前前后后跑了十多年,眼看要上马了,“马”却高傲得很,让人心存戒惧,不敢高攀。你还不敢逞一时之快,说不上就不上,说大不了放“马”归山,从头再来。要是伤了那些为古路人操心的人的心,他的良心没地方搁。村里人的心更是伤不起——他们等这一天,已经太久太久。

邱建雄呢,到民宗局当局长也有几年了,在通往古路的路上也没少奔波。“米”的确是少了些,少到熬不出一锅稀饭,好些天里他端着碗总吃不出米香。

约个时间,骆国龙家火塘边,三个人的脑袋凑在了一起。

邱建雄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事到如今,也只有硬着头皮朝前走。任成立说:路要走,方向也得有,烫手山芋没人接呀。邱建雄抠抠头皮,欲言又止。过了好一阵,骆国龙从膝盖上抬起头来:办法总比困难多,实在不行,我们自己动手。见两个人眼里都是云雾缭绕的样子,骆国龙把话挑明了说:这本来就是以工代赈项目,发动村民投工投劳,可以省下一笔工钱。邱建雄眼里晴开了:一把钥匙开一把锁,这句话真还只有你出面来说。任成立脸上却和邱建雄不是同一个天气:土坡路可以麻子打哈欠全体总动员,但两公里硬岩,必须用专业机具,必须靠专业人员。他这一说,邱建雄倒有了主意:话分两头说,路按两段修——两处断岩包给村里懂行的修,其余部分由村上组织投工投劳。任成立问骆国龙有没有问题,骆国龙说没问题,这些年村里不少人外出打工,会用凿岩机的不止一个两个。任成立却担心,别个老板都不干的事,只怕他们也不干。骆国龙说这倒不一定,外地来的老板修路只图挣钱,他们不一样,把路修好,自己也要受益。

以这次碰头会定下的思路为基础,县交通局、民宗局和乡政府共同商定:土坡路由村上组织村民投工投劳,有限的资金全部砸到硬岩上去。根据地理条件,硬岩施工分为一线天、咕噜岩两个标段,各分配两万五千元、六万七千五百元工程资金。剩余七千五百元作为“公款”,购置的凿岩机两个标段共同使用。

接下来就是思想动员。投工投劳没人反对,承包工程同样没人反对,只是同时也没人应声。会也开过,理也讲过,可真正的问题一般都不是开会能够解决的。看起来越大的理,往往越缺乏说服力,要不然也不会有村民张口问:你们说管理好了有钱可赚,那些包工头就懂管理,为啥钱摆在面前也不捡?你们说自己吃点亏不要紧,做了好事,子孙后代都记得,我们也不怕吃亏也想做好事,但吃亏做好事也得有资本,打肿脸到底充不了胖子。

寻思一夜,骆国龙有了新的主意。

那时候骆国龙是村支书,申绍华是村主任,申其军是村会计,三个人好得一个鼻孔出气。因此,连虚晃一枪也没有,骆国龙对他们说:这条路,也只有你两个修得下来了。

两个人听得云里雾里。闷了一会儿,申绍华说:开啥玩笑,凿岩机长啥样我还不晓得。申其军说:眼看脑壳都不够用了,你还来锉脑筋。

骆国龙给他们一人发上一支烟:你们不会,家里有人会。申绍平和申其安,我可听说,他们在外面吃得开。

申绍华是申绍平的哥哥,申其军是申其安的哥哥。他这一说,两个搭档抱怨起了书记,两个哥哥心疼起了弟弟。就听申绍华说:我兄弟是个老实人,就算我可以欺负亲兄弟,也不能欺负老实人吧。话音未落,又听申其军说:亲兄弟明算账,我当个村会计,算计来算计去,算计的却是家里人,不行不行。

骆国龙闷了半晌,竟也理直气壮:这不没办法了吗?

申其军一听来了气:你是书记,要当垫背的也该你打头阵!

申绍华的话说得还要难听些:你这个样子,跟电影里的国民党军官好有一比——尽喊弟兄们往前冲,自己却当缩头乌龟。

骆国龙终于还是说服了他们。骆国龙说他之所以躲在后面是因为家里没人会使凿岩机,让他们上是因为知道他们的弟弟有这个本事,而他们又有说服弟弟的本事。骆国龙说如果这个方案再行不通,这条路也就成了死路一条,古路往后再修路的可能就比胡豆雀儿还小了,因为上边会说你几爷子拿到钱都花不出去,给了机会都不晓得珍惜。这一来以前的努力就都打了水漂,后人都会骂我们几个窝囊废。骆国龙还说,没做过的事谁也说不清楚,假如又赚了呢,麻雀腿上还有二两肉嘛!如果赚了,那是好人有好报,要是真的亏了本,我保证当成自己的事,帮着他们往上边反映。

两个在外打工的年轻人,被当哥的打电话叫了回来。骆国龙说过的话,申绍华和申其军差不多原封不动地搬给了他们。

是合同就得签字画押。到底才二十八岁,人年轻,也没当过老板,提起笔,申绍平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他对申绍华说:咋感觉在签卖身契?

申绍华瞪他一眼:签就签,不签算了,反正我也没拿刀逼你。不过丑话说前面,你要临阵脱逃,以后再有啥事找我,我眼皮都不得抬一下。

其实,把亲兄弟逼上阵前,申绍华也是打过一通算盘的。申绍平承包的“一线天”虽说只有两万五千块,毕竟断岩远不如咕噜岩长,而且申绍平本来就对操作凿岩机得心应手,就算真的吃了亏,大不了亏掉自己的工钱。算过小账算大账。说起来,申绍平在外打工也有七八年了,收入虽说不上高,细水长流加起来,一两万总是有的。可这小子有个烂毛病,今朝有酒今朝醉,吃了上顿不管下顿,所以钱没攒下来,媳妇儿也没娶着。往后日子长着呢,要是借这机会,学会当家理财,也算立地成佛。学啥技术还不都要交学费,何况这个活儿,说不定能挣上几个。

申绍平平时没少赖当哥的罩着,就连后来,他的婚礼还是申绍华出面为他操办的。当哥的交代的事,平时稀里糊涂也就罢了,关键问题上却不得不唯大哥马首是瞻。因此,见申绍华没留退路,他也就只有硬着头皮把自己的大名黑字落在了白纸上。

如果说申绍平多少有点屈打成招,对于在工地上“赚两个”,申其安心里的确是抱着一丝侥幸的。这十几年,他参与修过的路多了去了,就连跟别人吹牛扯闲篇也时不时来一句,老子修的路比你走过的还多。咕噜岩这一段虽说岩子是硬,岩层是高,但“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的民谚他是熟的,开山打洞填炮眼他是熟的,咕噜岩的地形他也是熟的。千仞绝壁长得像豆腐,我恰巧就是那道卤水——在合同上签字时,他心里曾掠过一丝得意。

两个标段错时施工是为了节约——共用一台凿岩机,避免资金浪费。也有摸着石头过河的意思——小心驶得万年船。

一线天首当其冲。就像当哥的说的,申绍平是个老实人。开工的日子,对自己来说,对古路村来说,都算得上是一个新纪元的开始,可他愣没记住那个日子。我反复让他仔细回忆,他冲我憨笑着,举重若轻地说:你就写,那天就开工了,说开工就开工了。

那天就开工了,说开工就开工了。自然,申绍平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合伙人骆云海矮他一辈,却是一起长大的“毛根儿”(一起长大的)朋友,外出打工,一个往东,一个绝不往西。就连领工资也要约到一起,打麻将炸金花下馆子也要约在一起。连裆裤穿上就脱不下来,申绍平邀他“打个平伙”,骆云海想都没想就答应了。除了操作凿岩机,打炮眼、放炮、出渣、砌堡坎都需要人手,两双手根本就拿不下来。关键时刻,俩搭档一边站出来一个当哥的,做了他们的帮手;乡政府也派武装部长罗开茂现场蹲点,协调炸材、维护秩序、解决疑难杂症。

柴油机“突突突突”响起来的时候,几个人心里莫名激动,尤其是申绍平,他觉着自己的心都在跟着飞轮以肉眼难以追踪的速度旋转。转速最快的却是楔状的钎头,如果凿岩机是一支所向披靡的王师劲旅,钎头就是直捣黄龙的先头部队。作为精锐或是刀锋,有一点骄矜疏狂,即使不被公开接受,也是可以得到私下谅解的,钎头高调地誓师,正好也就助长了几个人的斗志。像端举一支冲锋枪那样,申绍平抓握起凿岩机手柄。

第一枪却“走火”了——钎头没有吃进岩层,却在同岩壁短暂交锋后,被“当”地弹了回来。

按说这一声“当”他是听不见的,柴油机在咆哮,空压机在助威,钎头也在发出类似自己形状的尖叫,从岩壁上升起的虽然坚硬但是细小的声音他还是听到了。几个人都听到了。

有压迫就有反抗,明白这个理,申绍平也就理解了钎头遭遇抵挡的必然性和合理性。也可以倒着说,在过去的打工经历中,钎头以独有的语言,教会并帮助他理解了有压迫就有反抗的道理。没想到遭遇的反抗如此激烈,是因为对这座看着他们长大的高山,他们的了解还是太肤浅了,肤浅到连岩壁上星罗棋布的古生物化石和化石发散的气息,他们都未曾在意,未曾读懂。如果懂一点地质学,他们就会知道,他们此刻面对的和所要征服的,是前震旦系(五亿四千万年以前)峨边群至二叠系(距今约三亿年)峨眉山玄武岩厚达数千米的地质剖面。也就是说,在他们之前,这部数亿年前的“地质天书”,从来就没有人像模像样地打开——甚至触碰过。大山有灵,大山如人。我们轻易不能唤醒一个沉睡的人,何况他入定了亿年之久。延续亿年的清梦被搅扰,沉淀亿年的静默被掀翻,保养了亿年的肌肤被划破,大山不可能不作出反应,反应不可能温温吞吞。

岩壁在反抗,我们何尝不是在反抗呢?也许那时候申绍平他们真是这么想过:我们被险峻的崖壁困在大山,被贫穷锁住喉咙,我们也是被生活压迫,我们也是在反抗生活。

对于一个秉持信念的人,信念的召唤比任何肉眼可得之物更能激发斗志、更能激活能量。认定了这是一个必须拿下的山头,申绍平眼睛里射出的光突然就变得灼热起来。申绍平又一次端举起空压机。这一次,机器手柄被他抓得更紧也更稳了。

钻头又一次发出了冲锋的呐喊。岩石依然保持着防守的姿态。

钻头跳了一下,旋即又猛扑上去。

也许是攻势着实猛烈,也许是顽固不化后的自我觉醒,又也许是被古路人窄逼的生存状态触动了恻隐之心,坚如磐石的岩壁,这个数亿年光阴都没能打倒的老人,眼睛一闭,任一根钢针刺进体内。

是得寸进尺吧,也是得理不饶人吧,钻头在占着一点便宜后乘势而上,向着光阴的内部一寸寸掘进。

尽管出师不利,第一个炮眼还是很快就打好了。

炸药填满。引信点燃。雷管引爆。

一声巨响填满山谷。整座大山,还有大山对面的大山都在跟着震颤。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远处山梁上的猴子目瞪口呆,稍近一些,栖落枝头或是草窝的斑鸠、麻雀惊诧莫名,一边振翅高飞,一边惊魂未定地议论着身后的突发性事件。太阳从云层里探出头来,看见了眼前的一幕,听见了一个村庄慌乱又兴奋的心跳。

路是从上往下修的。为什么从上往下而不是由下而上,我当初也很好奇。申绍平说,因为石头是往下滚的,从下往上的话,不光会埋了刚修的路,一不小心还会埋了修路的人。

被炸药从山体上掰下的石头咕噜咕噜滚下山去。没有被炸药掰下,但已被撕出裂口的岩石,在钢钎和锄头的追赶下咕噜咕噜滚下山去。好在那时候一线天下没有人户,从山下行经的汽车不多且在安全员骆国龙的管控之下,大石头伙同小石头往下跑时,才显得肆无忌惮,无法无天。

疯狂的石头还是惹祸了。跨度六十四米、高二十六米的一线天桥是国内跨度最大的铁路石拱桥,那时候整座桥还在峡谷间“裸奔”,不像后来,为了防止落石冲击桥体,影响铁道和火车安全,桥体两侧加穿了一层钢筋混凝土“大衣”,并戴了厚厚一顶“帽子”。石头从岩壁滚落,有的掉进了大渡河中,有的掉在了金乌路上,有的没头没脑地撞向了斜横在右下方的一线天桥。

要是砸到火车或者电气线路那还了得!即使是后来掉在“帽子”上,那也是重大安全隐患。铁路方面心急火燎找上来,要求他们必须停工,马上停工。

操家伙干工程申绍平游刃有余,摆事实讲道理却显得捉襟见肘。骆云海的舌头却要灵活得多:对你们来说,铁路是天大的事,对我们来说,村道是地大的事。你倒说说,天和地,哪个大些?

对方的话和语气一样硬:铁路是国家的,便道是村里的。国大还是村大,你们掂量掂量。

骆云海嘴皮子挺利索的:铁路是国家的,古路也是国家的。手掌手背都是肉,如何分出肥和瘦?

对方口气软了些,话的重量却一点没有减轻:不知者不为过。不过我要告诉你,1971年,联合国大会通过决议,中国重返联合国,中央政府送给联合国的纪念品,就是一线天桥模型……

骆云海差点没把大牙笑掉:啥子叫国际玩笑?你这就叫国际玩笑!

看看桥又看看那人,申绍平也在旁边帮腔:睁着眼睛说瞎话,原来就是这个样!

对方下一句话,却让他们再笑不出来了:好好去称点棉花纺(访)一纺(访),一线天桥的象牙微雕,至今还存在联合国总部!

扯到联合国骆云海就接不上话了,省城他都没去过,联合国的事他哪说得清楚。节骨眼上,从乡政府领完炸材赶回来的罗开茂和申绍华打起圆场:修铁路那阵我们也参与了嘛,路地是一家,啥事不好商量?

商量的结果是,工程可以继续,但要减少炸药填充量,降低飞石方量,确保铁路安全。

这样一来,炮眼就打得少打得小了,耗费的人力相应也就更多。好在路线很快拐弯了,拐过弯,炮声的嗓门又变得高亢起来。

这弯却拐得让人大跌眼镜。而且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以修路架桥名噪一方的任成立。

任成立时不时要到一线天工地上看一看,用意里包含了关心,也包含了担心。几个小伙子当初给他的印象不是一般的好,过了十多年后,这份好感仍像老酒在持续发酵。他说:即使开工了,我还是觉得这条路是修不下来的——凭当时的设备和技术,凭少得可怜的工程款。包括我当时画的图纸最多也只能作为参考,参考价值还相当有限。修这样的路超出了我的经验范围,那个弯该怎么绕,我也给不出建议。他们说这堵岩是脸上长出的一个瘤子,整体切除手术大风险高,不如打洞钻山,节约又安全。当时只觉得他们太敢想了,没想到他们不仅敢想还敢干,而且干成了,干得还干净利落、漂漂亮亮。

为节省工期,从开工到竣工,申家两兄弟和骆家两兄弟都住工地。先是挤在一个岩腔,钻山洞打通后,便又穴居洞中。每天晚上,他们就着一盏煤油灯摆龙门阵,灯芯明明灭灭,亮起来时照见他们对道路贯通的憧憬,暗下去时,那些消失在一线天的面孔就浮显在了昏黄的石壁上。

历时一个多月,悬崖路通到了一线天峡谷入口处。如果把崖壁向后折转九十度,临空俯视,你会看见坦荡如砥的石床上,有庞伟的力量,开掘出一条宽约两米、深约一米五的沟渠。再把折转九十度的崖壁还原竖立,从谷底仰望,“沟渠”还在,立体感却消失了,并因立体感的消失变成了一条不断回头的灰白色线条。这根线条就是古路人以前盼着、现在念着的骡马道。

骡马能走的道,人当然也能走,而且以前必得由人来走的路,以后也可以交由骡马代劳。以前,人是人也是骡马,以后人是人,骡马是骡马。古路人的喜悦比高铁开通或又一条高速公路建成时城里人的喜悦还要来得汹涌,毕竟城里人只不过是多一条路多一个选择,他们不是。

一线天传来的捷报,给了负责咕噜岩的申其安莫大鼓舞。

他曾经是有过一番观望的。协议本来就签得踌躇,回去再一思量,心情愈加沉重。反悔吧,人大面大,他做不出来。劝自己硬着头皮上,又感觉找来的理由并不充分。好在申绍平他们是第一梯队,他想,他们要是半路上开了小差,我借机撤退也就天经地义。没想到他们却攻下来了。攻下来了也好,说明这仗还是有得一打。万一打赢了呢?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没有凿岩机,没有炸药雷管,拿下咕噜岩,门儿都没有。好在凿岩机是现成的,炸药雷管,乡政府也可以保证供应——虽则购买炸药的钱款要从工程款里列支。怎么把这些东西送到工地,这是申其安面对的第一道难题。

飞轮和储气筒拆卸下来,凿岩机还是下不了两百斤。从天梯上把这两百多斤的东西背上三百多米高的绝壁,看到这里,读者朋友一定沉不住气了,怎么可能?!我要告诉你的是,作为凿岩机动力来源的柴油机重达三百八十斤。

——没错,我要说的是,可以用作拖拉机头的柴油机也要靠人背上去!

路后来的确是打通了,说明空压机和柴油机的确是上山去了。也没人看见过直升机——更没看见过外星人帮忙,说明空压机和柴油机的确是靠人力背运上山的。更重要的是人们确乎看见这些并没长脚的庞然大物是从天梯上一步一步爬上来的,而且亲眼看见了从庞然大物下方吭哧吭哧喘出的粗气。

三组苟树强和四组骆云周都是当地赫赫有名的大力士。申其安排出六张百元大钞,请他们把庞然大物背上山去。

两个大力士是借助一副背架子,采取“盘丁丁猫儿”的方式挑战不可能的。“盘丁丁猫儿”,就是你背一段,我换下来再背一段,你又来替,就是轮番接力。一路上,申其安组织了四个人给他们当“保安”。从一线天上到咕噜岩下,每隔百十来米,两个人轮换一次。每每此时,主力额头冒出的汗珠子已长到豆大,准备接替的一个,却还汗水涔涔。这一段还只是累,拿下咕噜岩,就是累与险的叠加、生与死的对决了。绝壁行走已是步步惊心,在转个身都困难的岩窝上交换场地,简直就是玩命。最扣人心弦的是平行于绝壁、垂直于大地的登攀,不管手上一滑、脚下一软还是心里一慌,人和机器都会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不可能完成的事情终归是完成了。从大家伙身上卸下的零碎,以及工程所需的四吨柴油、三吨炸材也都通过村民双肩陆续爬上咕噜岩。

接下来就看申其安的了。

咕噜岩下,与癞子坪挨边的桐子林彼时还是荒山野岭。没有伤着人、砸着地的后顾之忧,工程一上马就开足了马力。

开工第七天惹了麻烦。炮声一响,碎石乱飞,其中几块,不偏不倚砸着了兰明福的山。

当地把人去世后的居所称作“山”。兰明福2001年作古,他的“山”修在桐子林。

兰明福的“山”是石头垒成的,没用石灰,也没用水泥——那时候,古路村没有一座“山”玩过这些阔。高处落下的石头不仅将“山”上的石头打得七零八落,而且将“山顶”掀开,将棺椁顶盖从中间砸成两截。

人死后闭了嘴,活人还张着嘴巴。兰家人不干了,死者为大,入土为安,欺负人呀这是!罗开茂做工作一时也没做通,申其安慌了神,要申其军给个主意。兰明福是申其军岳丈,见女婿来说情,骆朝珍哭哭啼啼,说兰明福一辈子不讨人嫌偏偏死了还不得清净,又说都说老天有眼老天爷咋老是欺负老实人。申其军使个眼色,兰绍芝给当妈的打来一盆洗脸水:你老人家洗把脸,消消气。事情已经出了,石头不长眼睛,跟它讨啥怄气。何况说不定这是老天给爹捎信,让他晓得我们古路马上就要有一条路了……

她这一说当妈的心里果真宽敞了一些,又听说乡政府要拿出一笔钱,重新为兰明福修“山”,老人家终是止住了哭声。她对兰绍芝说,你爹到底是当过生产队长,我们干部家属,也要讲点觉悟。

很快,乡上出钱,村上组织,申其安张罗,兰明福的“山”重新在原地耸立起来。骡马不光从山下驮来沙子水泥,还驮来了方方正正的火砖和闪闪发亮的瓷砖。见这情形,骆朝珍心里的气差不多也都散开了。在坟前,她对兰明福说:兰老者,以前你经常说不晓得古路修了路会是啥样子,现在,路的光,你也算是沾上了哈……

没过两天,石头又惹下祸事。路刚修到癞子坪正上方崖壁上,一场雨落在了庆少田、应树良、庆少章等几户村民的苞谷地里。这雨要是从天上落下来的就阿弥陀佛了,却偏偏是工地上滚落的石头下成的“瓢泼大雨”,将正在灌浆的苞谷棵子砸得倒的倒歪的歪。损失明摆着的,总得拿话来说。申其安人年轻,言语到底不够周严:这是给村里修路,修路款里也没这预算。人家一听来了气:路是全村人的路,损失是几家人的损失,有道是桥归桥路归路,我们只找你,至于你找哪个,跟我们不相干!

双方的话越说越对不上口型,庆少田他们到工地一拦,申其安顺势给工人放了假。说是放假,其实就是停工。一停三天,申其安一点不见着急。自打工程开工就没像样休息过,大事小情就没一样省心的。随着工程进展,施工难度和危险系数不断增加,每一天都过得提心吊胆。光提心吊胆倒也罢了,工程进度远远跟不上资金消耗的进度条,必须得精打细算。可算得越细,他就感到手心里冒出来的汗越多,每干一天,他就感到赚钱的可能性往反方向又跑出一截。申其安心里想,要是他们这一闹正好把工程闹黄,我也就解套了,那才真是谢天谢地。那几个人并不知道申其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看他给工人放了假,还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心里的气更是不打一处来,扬言申其安必须赔偿损失,一个苞谷籽儿都不能少,否则他的炸药雷管就要变成一堆泥沙,除非他敢先给他们点上一炮。

几个吵架的急坏了看架的。眼见着双方都铁了心不给对方好看,骆国龙出面打起圆场。申其安肚子里的算盘珠子在嘀咕个啥,他听得一清二楚。揣着明白装糊涂,他找到申其安说:俗话说得好,牛打死牛填命。打了人家庄稼,给人造成损失,不赔钱也得赔个礼。你也先别给我钱长钱短,我看你娃,首先是道理没讲伸展。

那几户人其实并不是存心要敲竹杠,只不过是心疼庄稼,想给申其安一点颜色,骆国龙也是心知肚明。他一家一户做工作:要为别的事,不要说照价赔偿,就凭态度不端正,要他娃加倍赔偿也说得过去。但路是给全村人修的,要赔也要全村赔。他要把这话抬出来,你们箭头指向他一个,瞄准的却是几百号人。

分头沟通过,他又把双方找到一起。一坛杆杆酒喝下去,双方的话就到了一个调子上:多大个事儿嘛!

如果说之前的插曲只是打了个顿号,工地又一次停工,打下的却是一串省略号。

这一次连申其安也卷铺盖回了家,理由是空压机坏了。上次停工,申其安只是做做样子,工人走了,他还守在工地。这一次看样子不是闹着玩的,骆国龙怕单靠自己收拾不住他,把申其军和申绍华叫到一起,找上门去。

前脚刚进屋,申其安先给了一副坏脸色看。也不敬烟也不上茶,申其安沉着脸说:晓得你们来干啥,不过我劝你们,不要枉费精神。

申其军瞪他一眼:说话都不会!

申其安还他一个白眼:我没你能干,你当干部,你会挖坑,你连亲兄弟都往坑里面推。

申其军一听要发作,申绍华伸手拽住了他,转而对申其安说:还有两百米路就通了,一条牛都剐到了牛尾巴上,你又何必嘛,背名背声的……

不是空压机坏了吗?申其安的语气,让人感觉他掌握着一个至高无上的真理。

申绍华一句话戳穿了他:空压机也不是海里的潜艇、天上的飞机,不是啥子高科技。

申其安鼻孔里哼了一声:站起说话不腰疼。

骆国龙沉不住气了:有话摊到桌面说,你是咋想的?

申其安嘴唇动一下,欲言又止。

申其军脚一跺:聋了还是哑了?叫你说你又不说!

申其安气又上来了:都说好多回了,钱不够钱不够。事到如今,别说两百米,连打二十米的钱都没有了。就是抢,去哪儿抢,你们也要给我指条路啊!

乱弹琴!这三个字还没来得及从骆国龙嘴里跑出来,申其安接着又说:当初县交通局画的图纸,咕噜岩这一段一千二百米。幸亏我们重新设计线路,压缩到八百米。就是按八百米,六万七千五百元工程款摊上去,每米只八十四块。这八十四块包含了炸药和柴油,包含了炸药和柴油的运费,包含了工资,包含了工人一日三餐等。别说一米,每往前一步都难上难。累都不说,炮一放,石头沙子往下梭,人紧张得脚趾头都把鞋底抠穿了,就怕垮方把人一起带下去。炮还不敢放大了,砸到高压电杆,一根就是十万块,把我卖上三回也赔不起!炮紧着放,工就用得多,发工资要钱,柴油要钱,炸药要钱,打酒买烟要钱,张嘴吃饭要钱,没有钱,路一尺一寸都不会自己往前走。到现在,我手上除了账本啥也不剩,你们想咋样咋样吧,反正我不仅没赚一分一厘,还白流了几桶臭汗……

申其安心里的苦,骆国龙并不是体会不到,因此申其安说话时,他的耳朵跟着他的节奏在走,心情也沉浸在他的心情之中。申其安刚刚这一句话却把他给逗乐了,照着他的话风,骆国龙说:别说象牙,狗牙他也吐不出来。

这一说,屋里几个人都笑了,申家两兄弟自然也是,只是由阴到晴的模式切换太快,表情跟不上,有点不自然。

笑过又是一阵哑默。打破沉默的是骆国龙:话丑理端,其安能坚持到今天的确也不容易。我们也不是不讲道理,非要搞行政命令,只不过,俗话说得好嘛,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

申其安截住他的话:除了追加资金,能有啥子办法?说完起身进里屋拿出一个皱巴巴的小本子,递到骆国龙手上。

不用说,这是账本。骆国龙一页页翻开,一行行看过,递到申其军手上。搓搓手,他对申其安说:晓得你有难处。只是,眼下,不是没有钱吗?

骆国龙拿不出钱,申其安也就拿不出好话来: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哪里有这匹马,你们哪里找去!

申其军火又上来了:咋说话的,我看你这张嘴就是茅房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申其安顶他一句:哪个叫你们逼着牯牛要下儿!

申其军拿手一拍桌子要发作,申绍华赶紧按住他的肩膀:将心比心,其安也实在是有他的难处。

见两兄弟都不说话了,骆国龙重又开了腔:其安不干了,情理上也不是说不过去。看着火坑往下跳,换成我我也不得干。问题在于,合同已经签了,即使村上同意你半途而废,乡政府也不会答应。

他这么一说,申其军心里就有些过意不去。再对申其安说话时,他的语气就软了下来:早晓得,当初也不该把你逼上梁山。

早晓得?申其安的头埋得比话音还低。

申其军的声音却突然变得和身材一样挺拔:当初你不也以为搞得好可以赚两个吗?男子汉大丈夫,就是一泡屎,也要把它吃了!

优秀的厨子一定也善于把握火候。骆国龙知道是时候拿出解决方案了:一、乡政府代为采购的炸材足够接下来的工程所需,至于空压机,我托人请二大队唐其亮帮忙修复;二、申其安三天之内把工人重新找回来,争取再用一个月把路打通;三、由我出面向上反映,争取追加两到三万元工程款,如果乡上和县上解决不了,我亲自去找一趟水源书记。

骆国龙的意见,申其安没有反对。没反对就是同意了,但有人不同意——原来跟着申其安干的几个人听说工钱要先记在账上,都推说抽不开身。申其安没有勉强他们。他想,我已经跳进火坑了,怎么能勉强人家也跟着我跳——钱能不能要下来还是未知数,要不来钱这就是个坑。但是,就像申其安仍然对骆国龙持有信任那样,对申其安抱有信心的人还是有的,可能也带有赌一把和帮一把的侥幸与同情,李国银、申其林、申其亮答应跟着他干。申其安又从甘洛县找来以前一起打过工的阿木不且、泽正能等人,重新把队伍拉了起来。

几乎与工地复工同步,骆国龙一连去乡上、县上跑了几趟,但车费花了不少,钱没要到一分。他说过实在不行就去雅安找水源书记,去了才知道,这时的雅安从地区变成了市,水源同志也从地委书记变成了市人大常委会主任。骆国龙马不停蹄找到市人大,工作人员告诉他,水源主任出差去了,什么时候回来也没交代。这一趟,骆国龙是把申其安一起约了去的,有给自己壮胆的意思,有人多力量大的意思,也有让申其安看到他没有空口说白话的意思。希望落了空,回汉源的大巴车上,骆国龙都不敢轻易和申其安搭话。接下来,工地又要停工,这已经没有什么悬念,仅有的悬念是,工程一停,以后还能不能复工,如果能又是什么时候。可申其安还是说话了。他对骆国龙说:这样的结果,我也不是没有想到。骆国龙本想安慰他几句,可在脑子里搜了半天,也找不到一句管用的话。这时又听申其安说:不过我是想好了,事到如今,就像我哥说的,就是一泡屎我也把它吃了。骆国龙以为自己听错了,盯着申其安,半天回不过神来。申其安脸上却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先干,干完再说。我总不能年纪轻轻,就背着个只会摆烂摊子的名声!

2003年3月15日,地老天荒的咕噜岩上,长八百米、包含了三个隧洞(最长一个为二十米)的骡马道,随着最后一声炮响正式贯通。自此天险变通途,自此天梯成往事,自此小道响起驼铃声,自此村里村外不再谈路色变、望路生畏、为路所困、被路夺命。响彻山谷的那一声“轰隆”振奋人心,值得古路人铭记与回望。

咕噜岩这一段路的修建过程,我大多是从申其军那里听来的。当往事涌上心头,他心里的兴奋和愧怍就在我眼前展露无遗。兴奋是情理之中的,这件古人没有干成、后人不会忘记的事,是他们申家干成的,是他的亲兄弟干成的。愧怍也在情理之中——亲弟弟上了他的套,而且,至今没有解套!

申其安后来到甘洛县阿兹觉乡吉乃彝各村当了上门女婿,申其军给我这个信息的同时,告诉了我申其安的手机号码。我开车来到甘洛,来到苏雄区片区学校大门口拨通了申其安的电话,问他我该怎样走才能去到他的吉乃彝各村木什足组的家。他说:地址是我哥给你的吧?不过你到了我家也见不到我,我这会儿在湖北呢!工地上吵得很,晚上你再给我打电话吧。紧接着,一片嘈嘈切切的砖刀落在砖头上的声音就从手机里传了过来。晚上,再次拨通申其安的电话,我和他聊了足足一个小时。他说那段路修下来,除了自己垫支一万多元,他还欠着工人三万多元工资。他说他到外面打工也是想挣到钱就把欠着人家的都尽快还上,但上有老下有小,往往是挣的钱还没到手就先花出去了,工友的工钱也就只有慢慢慢慢还。有时一年能还几千,有时能还几百,好在现在只剩万把块没结清了。说到这里,申其安的语气终于明亮了一些:我这个人欠账不赖账,虽然有时候也同情自己是吃了守信用的亏,但一个人活着,你就不能不守信用。他寄望于明年工作稳定,工资增加,早点把欠别人的还清,也就不至于电话响起时一惊一乍。

最后,申其安问了我一个问题。这个问题还真是把我问住了。

——这条路修得太难太苦太艰辛,有没有可能立一座碑?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

我不知道谁可以回答他。

 

作者简介:

陈果,男,70后,四川汉源海螺坝人,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作家》《星火》《散文选刊》《读者》等报刊,入选多种选本。获中国作协、省作协创作扶持,三次入选国家出版基金项目,著有《天梯之上》《听见》《勇闯法兰西》《古路之路》等报告文学作品多部,有作品英译出版。现居四川雅安。

(责编:袁菡苓、高红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