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坪列阵

刘裕国  郑赤鹰

2020年06月11日10:55  来源:人民网-四川频道
 

走进这片土地,你的心没有办法不震荡,25048名红军烈士的坟茔,座座都幻化出闪闪的红星。为了先烈的遗愿,累得站着都睡着又有什么稀罕?

80年后的集结

在四川巴中通江,孩子年满10岁,家长就要带着他们到位于王坪的川陕革命根据地红军烈士陵园感知过去,这是多年形成的惯例。

王坪,位于通江中部,东接川北门户竹峪关,南可达川陕省委驻地(通江县城),西抵军事重镇得汉城,北连大巴山腹地简池坝,曾是川陕革命根据地最重要的后方中心。

这天,是公元2012年的2月3日,农历壬辰年正月十二。按照四川农村的习俗,正月十五之前都还属于过年,要到元宵节“过大年”之后,这个中国人一年中最重要的春节才算是真的过去了。

然而,这一天,在位于四川东北角、地处秦巴山区米仓山南麓、东西宽73公里、南北长98公里、幅员面积达4116.58平方公里的通江大地,却失去了节日的欢乐气氛。

从通江东部的洪口,到西部的板桥口,从北边的空山诺水,到南边的云昙麻石,一辆辆披着黑纱的客货两用汽车,由警车开道,缓缓地行进在县道乡道上。路旁,肃立着沉默的人群,他们胸前佩戴着白色的小花,静静地跟在灵柩车后面,焚烧纸钱,燃放鞭炮,一缕缕缭绕的青烟,追逐着前行的车队,慢慢消散在阴云密布的天空。

披着黑纱的车厢里,整齐地码放着一个个绿色小木箱,每个木箱上,都绘着一颗鲜红鲜红的五角星。木箱里,是80年前牺牲在通江的红军将士们的遗骸。

根据国家“迁移、整合、修缮散葬烈士墓、并建立长效管理保护机制”的要求,通江县在省委、省政府的要求下,决定实施“川陕革命根据地红军烈士陵园墓区改扩建工程”。散墓迁葬就是其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从2012年2月1日开始,先后有11428座、17225名红军烈士的遗骸,从全县23个乡镇迁入位于沙溪镇王坪村的川陕革命根据地红军烈士陵园的无名烈士纪念园。

王坪村所在的沙溪镇党委书记马良省主持迁葬仪式,他嗓子沙哑,眼睛布满血丝。

2011年8月,陵园扩建工程即将开工,鉴于时间极为紧迫,任务极为繁重,必须要有一名压得住阵脚的干部坐镇。县委选中了他,把他从涪阳镇平调到沙溪镇担任党委书记,还给他挂了一个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的头衔,可谓临危授命。人们都知道,这项省、市、县极为重视的工程,终端还是要靠镇上落实。通江全县共有20多个乡镇有红军烈士的散墓需要迁移。他所在的沙溪镇是散墓数量最多的,涉及20个村子,有4228座,8712名烈士。近7个月的时间里,马良省在工地摸爬滚打,同时还要忙搬迁。他来上任的时候,体重129斤,7个月后,只剩下112斤,瘦了整整17斤,人都瘦得脱了形。

跟马良省一样累的还有民政局长杨继松,陵园改建,民政部门是主角,杨继松白天黑夜连轴转,累得站着都睡着。此刻,他捧起一个轻得几乎没有分量的木盒,鼻子一酸,眼睛一片模糊。

在挖掘遗骸的过程中,杨继松整个身心受到了一次又一次强烈的冲击。本来只是一个墓,打开之后,里面竟然层层叠叠埋葬了10多个红军官兵;捡起的腿骨手骨,十分纤细,很明显是没有成年;有一个头骨中,掉出一枚锈迹斑斑的弹头,当年,被这枚罪恶的弹头夺去生命的瞬间,这个不知名的年轻士兵有没有感到痛苦?想到过什么吗?所有的一切都无从知晓了。

杨继松小心翼翼地把木匣放进挖好的墓穴,抬眼望去,刻着红五星的墓碑,一座接着一座,一眼看不到尽头。

杨继松想到了一个词:集结。时隔将近80年之后,这些年轻的士兵终于回到了自己的队伍里,和战友相聚了,在这里重新集结了。

2017年6月24日,刚上任6天的新任巴中市委书记罗增斌来到这里,含泪拜谒先烈。他站在这片向往已久的红色土地上,心潮澎湃,语重心长地对通江县委提出,要抓住新一轮发展机遇,弘扬红军精神,迈步新的长征,加快建设川陕革命老区振兴发展示范县,推动跨越发展,让革命老区焕发新的活力。

2017年6月27日,新任县委书记孙辉率全县县级领导、乡(镇)党委书记和乡(镇)长、县级各部门主要负责人来到这里,举行“弘扬红军精神?决胜脱贫攻坚”誓师大会。

低垂的党徽

通江县境内有许多取名某坪、某某坪的山寨村庄。在通常意义上,坪,指的是山区和丘陵地区局部的平地,通江的坪则大都在山顶之上。

王坪就是如此。

从远处看去,那是一座巍峨陡峭的高山,几乎看不见人类活动的踪迹。可是,当你历经千辛万苦,千回百转地爬到山顶,你会发现,山顶别有一番天地,一大片土地平缓起伏,田地肥沃,庄稼茂盛,水流潺潺,民居众多;空气格外新鲜,气候十分温和。

王坪还有一个独特的优势,就是地形险要:左傍铁炉沟绝壁,右临观音岩悬崖,背靠巍峨高耸的大城寨,面对流水潺潺的沙溪河,绵亘陡峭的群山和深邃交错的沟壑,成为天然屏障,易守难攻。正因为这些有利条件,红四方面军把王坪作为最重要的战略后方,并在此设立了方面军总医院。

烈士陵园的一侧,就是当年红四方面军总医院的旧址群。在这一片川西民居风格的建筑里,分布着重伤连、轻伤连、被服厂、中医部、医务部、西医部、手术室、总务处、政治部,还有一所红色卫校,占地数十亩,门类十分齐全,规模十分可观,令人叹为观止。在那些生活极端艰苦、物资极端匮乏的岁月里,下大力建设这样规模巨大的医院,只有一个解释,前方战斗非常残酷,红军将士伤亡极为巨大。徐向前元帅在回忆录中说:“川陕革命根据地是红军用枪杆子打出来的。”红军在川的两年多时间里,先后打了200多场战斗,几乎是3天一小仗,5天一大仗,在打击敌人有生力量的同时,红军自己也付出了巨大的牺牲,伤病员非常多。王树声、许世友、陈再道、傅崇碧等都在回忆录里提到这段难忘的经历。由于缺医少药,尽管医护人员竭尽全力,仍然有许多重伤员无法救治。开始还能用酒精消毒,酒精用完了,就用农村里苞谷、高粱自酿的酒。史料记载,开始安葬烈士,还能做到一人一棺,随着战事吃紧,牺牲的红军战士越来越多,棺木不够用,老百姓就捐出自家的楼板做成匣子掩埋烈士,后来做匣子的木板不够用了,就用竹席子软裹,再后来,竹席没有了,只能挖大坑集体掩埋烈士。这就是全国唯一一处红军为牺牲战友修建的集墓,安葬了7823名红军烈士。

集墓前,有一个当年红军建立的纪念碑。它的设计者叫张琴秋,浙江桐乡人,1904年出生,1924年入党,1925年奉命到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期间与同学沈泽民结婚,育有一女。1930年,夫妻俩奉命回国,面对国内可以想见的险恶形势,不得已把女儿留在了苏联儿童院。回国后,张琴秋在红四方面军任职,沈泽民担任鄂豫皖省委书记。红四方面军撤离鄂豫皖苏区时,沈泽民留下坚持斗争,身为73师政治部主任、后任四方面军总政治部主任的张琴秋随军远征。因为与张国焘意见不合,被贬到总医院政治部任主任。1933年6月,张琴秋到总医院任职不久,沈泽民因为病重不治,与世长辞,年仅31岁。

戴着列宁帽、扎着皮腰带的张琴秋,白天,像是不知疲倦的天使,走村串户,发动群众;处理完医院事宜,还要到病房看望、安慰伤员,有时候,还要为重伤员们跳上一曲欢快的马刀舞。入夜,29岁的张琴秋是怎样熬过那些艰难时光的呢?每天,她都要目睹一批又一批年轻的红军将士牺牲,突然间,又得到了丈夫的噩耗。纵是闯过枪林弹雨、见惯生离死别的她,又如何承受这种巨大的压力?也许,正是在那一个个无法入眠的夜晚,就着一点昏黄如豆的烛光,她噙着泪水,一笔一画,倾注了所有心血,绘制了一幅烈士墓的图纸——“红四方面军英勇烈士之墓”。这是全国唯一一处由红军自己设计和修建的英勇烈士纪念碑和红军烈士集墓。碑身正中的上方镌刻有镰刀斧头的组合图案,只不过镰刀斧头不是像党徽那样向上扬起,而是沉沉地向下低垂,将我们党、将工农劳苦大众、也将她对红军烈士的敬仰、哀思、怀念表现得淋漓尽致。

1934年10月,纪念碑落成之日,张国焘、陈昌浩、徐向前等西北革命军事委员会首长悉数到场。王坪上空,响起了悲愤而低沉的《国际歌》歌声,国际悲歌歌一曲,狂飙为我从天落!

1935年4月,红军撤离川陕根据地之后,王坪村恶霸地主王笃之带领还乡团疯狂反攻倒算,推倒烈士墓纪念碑,挖毁900多座烈士墓。王笃之家的长工王朝吉,连夜带着几个人,在冬水田里挖了个很深的坑,把墓碑埋了进去。1951年2月,通江县人民政府决定恢复红四方面军王坪烈士墓及墓碑。王朝吉和村民们凭着记忆找到当初深藏墓碑的地方,墓碑重见天日,成为人们缅怀先烈、祭奠英灵的圣地。20世纪80年代,被列为四川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后被国务院批准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全国重点烈士纪念建筑物保护单位,并且被载入了中国名胜词典。

张琴秋的命运则令人扼腕叹息:红四方面军撤出川陕苏区时,张琴秋任红四方面军妇女独立团、后扩编为妇女独立师师长,率部参加了长征。到延安后,又作为西路军政治部组织部部长参加西征,不幸受伤被俘,受尽折磨,直到抗日战争爆发才被解救出来。新中国成立后,她担任国家纺织工业部副部长,1954年到苏联访问,这才见到了分别多年的亲生女儿。就是这样一个历尽艰辛、赤胆忠心的同志,却在“文化大革命”的浩劫中被迫害致死,直到1979年才平反昭雪。1979年6月,徐向前元帅亲自主持了张琴秋追悼大会。

与烈士为邻的新村

曾经担任沙溪镇党委书记的马良省,郑重地建议我们,要从高处看一看王坪,一定会有不同的感受,不同的感悟。

我们登上了王坪的最高点大城寨。大城寨位于王坪后山,始建于宋朝淳熙年间,清嘉庆年间重修,曾经是白莲教屯兵之地。大城寨在王坪拔地而起,四面都是悬崖峭壁,当年也是保卫总医院的制高点。

从大城寨俯瞰王坪,近处,是由南向北,依山而建的陵园,形状就像一把巨大的火炬,镶嵌在青山之间。火炬的把手,就是通往陵园主墓区的被称为千秋大道的梯道,也就是整个陵园的中轴线。火炬则是占地150亩、呈扇形分布的无名烈士纪念园区。这是最令人震撼的无名烈士墓群。

当我们走近一个又一个墓碑的时候,我们走近的是一个又一个的个体,我们会猜想他的年龄、他的出身,想到他们的生命在如此年轻的时候便突然凝固,让我们感受到无尽的悲怆与惋惜;当我们俯瞰这片沉默墓群的时候,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巨大的群体,他们臂挽臂,肩并肩,似乎只是在休息,一旦冲锋的号角吹响,他们就会闻声奋起,汇成不可阻挡的洪流,扑向前方。

当年的中共川陕省委宣传部长刘瑞龙同志有一个女儿,看到修缮后的陵园,她感叹说:“整个陵园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通往革命成功的大门;整个陵园也像一把撑开的大伞,护佑着这里千千万万的百姓。”她,就是现任国务院副总理刘延东同志。

2016年10月,在纪念红军长征胜利80周年的时候,王坪烈士陵园又一次成为各大媒体关注的焦点。《人民日报》、新华社、中央电视台等几十家中省新闻单位再次走进通江,走进王坪,去寻找和报道发生在这块土地上的人的意志、信念、理想和人的精神所蕴藏的磅礴的伟力和无限的可能。10月18日,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栏目播出《长征足迹——通江的奋斗》专题节目,30万通江人观看了这个节目,当夜万人空巷。

站在大城寨上往西看,可以看到一片错落有致、一楼一底的川西民居建筑,那就是王坪新村。为配合烈士陵园的整体建设,许多村民需要搬迁。让他们往哪儿搬?在哪儿住?住什么样的房子?时任中共四川省委书记刘奇葆同志十分明确地说,要把王坪村打造成“文明、现代、优美”的红区第一村,并把王坪村作为“挂、包、帮”的联系点。

市县建设指挥部按照“建设布局合理、功能完善、环境优美、和谐文明的农村新型小区”的要求,一步到位,把王坪建成“统筹城乡示范区、红区第一村、省级文明村、新农村示范村、革命传统教育基地、全国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县委领导对此有自己的理解,如果烈士们看到住在一旁的群众,还在过苦日子,他们怎么能安息呢?通江请来省里顶尖的设计队伍,进驻王坪,制定高起点的整体规划;启动沙溪水厂的建设,一次性解决近万人的安全用水;把陵园景区道路和产业路、乡村路有机衔接;主打产业则是推出红心猕猴桃、有机茶叶和红色旅游配套服务,红军街、农家乐、乡村宾馆融为一体。仅茶叶一项,就种植了3000多亩。马良省很感慨,当时觉得陵园建设的任务那么重,活路那么多,搞都搞不赢了,水啊,路啊,产业啊,可以缓一缓。当时国家搞扶贫还没有提精准扶贫,县委却根据王坪的实际情况,统筹思谋,先行了一步。现在看,真是搞对了,为全县扶贫脱贫树立了一个标杆。

也是在川陕革命根据地烈士陵园内,建有一座“川陕苏区群众工作陈列馆”。如果说,烈士陵园大片墓区震撼的是我们的情感,那么,群众工作陈列馆,则引起了我们内心长久的深深的思考。

“一切为了群众,一切依靠群众,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把党的正确主张变成群众的自觉行动”,这简明易懂的语言,把中国共产党的群众路线解释得一清二楚。1933年,身在中央苏区的毛泽东在《关心群众生活,注意工作方法》中强调:要真心实意为群众谋利益,解决群众的生产和生活的问题,盐的问题,米的问题,房子的问题,衣的问题,生小孩的问题,解决群众的一切问题。

面对这些曾经十分熟悉的语言,我们久久伫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对这些感到陌生的?我们党作为执政党,我们作为党的一分子,是不是忘记了最初出发之地,忘记了面对党旗立下的誓言?

这个群众工作馆,引起了出乎人们意料的反响,许多人、尤其是许多高级干部在此流连忘返,不肯离去。回去之后,四处宣传,以至于来函来电索要相关资料的越来越多,县委宣传部不得不把相关资料印成一本书,以备索取。

王坪新村的建设,正是实践党的群众路线的具体举措。

我们来到村民王建刚的家。他是王坪红军烈士陵园的义务守墓人。说起新村建设,他很得意:4个孩子,一人分到一栋新房子,每家都给我留了一间房,我想上哪家住,就去哪家住。父亲在世的时候跟我说,当年,红军总医院的张主任经常跟大伙儿说,等搬掉了三座大山,我们穷苦人就能过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好日子啦!这样的好日子总算等到了。现在唯一犯愁的是大儿子还是贫困户,家里两个孩子,一个正在读大学,一个今年刚考上大学,供得有点艰难。

1932年,红军来的时候,王建刚的父亲王成现才七八岁,就参加了儿童团,站岗,放哨。红军打万源保卫战的时候,也跟着上了前线,帮忙抬担架运伤员。八九个差不多大小的娃娃,轮换着抬一个伤员,走的是小路,草鞋磨烂了,就打赤脚,一去一回,要走半个月,才能抬回一个伤员来。红军走的时候,王成现为县乡苏维埃送信去了毛浴镇,没赶上,成了他一辈子最大的遗憾。

新中国成立后,烈士陵园恢复,王成现家离陵园最近,王成现就主动当上了守墓人。20世纪70年代,父亲去世前,告诉王建刚:红军烈士是为我们死的,往后,你要好生照顾他们。王建刚答应了,二十多年如一日,除杂草,扫落叶,每年大年三十,烧一叠纸,放一挂炮。

我们重新回到大城寨的时候,天色已经向晚,墓碑拉出了长长的影子,墓群像往常一样寂静无声。王坪新村那边飘起了淡蓝色的炊烟,偶尔还传来几声极富乡村气息的鸡鸣狗叫,与这片寂静的墓地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也许,长眠在地下的烈士们,更希望听到并且看到这些他们曾经非常熟悉的声音和景象吧?他们流血牺牲,不就是为了普天之下的老百姓能过上这样幸福、安详、和平的生活吗?

大城寨的峭壁边,建有一座三层高的亭子。沿着笔陡的楼梯爬上去,爬到最高一层,竟摆着一面直径将近一米的大鼓,鼓面还放着两枚鼓槌。我们悄悄地拿起,又悄悄地放下,从内心来讲,我们不敢、也不愿惊动烈士的英灵。我们无法想象,一旦战鼓擂响,会出现什么样的情景?十万旌旗斩阎罗?今天的一切,还是交给我们、交给八十万通江人吧!请你们看着通江人打赢这一场改变命运的大战吧!

(责编:高红霞、罗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