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篇:我为白衣天使当“秘书”
我的童年,是在鲁村度村的。
鲁村,是抗战时齐鲁大学在华西坝修建的平房宿舍。那时,南京的金陵大学、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济南的齐鲁大学和北平的燕京大学内迁到成都,在华西协合大学的校园(成都人称“华西坝”)形成了五大学联合办学的局面。华西和齐鲁还合办了附属医院,为广大军民医治伤病。
父亲常说,八年抗战,五所大学的师生亲如兄弟。1939年6月11日,日寇飞机轰炸成都,救护队的一位华西女生遇难,五大学的同学通宵为她守灵,唱歌;1942年秋天,五大学上百名的同学参军上前线,临行前个个割破指头,集下一大碗鲜血,写下“国难不纾,誓不生还”八个大字。
83年过去了。当新冠肺炎疫情爆发,威胁亿万中国人生命的危险时刻,四川大学华西医院的医疗队紧急集合,东征武汉。在空荡荡的天河机场,华西医院医疗队与山东大学齐鲁医院医疗队相遇了。他们相互呼喊着“加油”,那45秒的画面感动了亿万国人。
131人的华西医疗队,以滚滚川江的涛声在喊:“齐鲁,加油!”
131人的齐鲁医疗队,以巍巍泰山的气魄在喊:“华西,加油!”
这是历史的回音。这是自强不息的民族气壮山河的吼声。
真想跟随华西医疗队东征,但77岁的年龄,非医疗专业的退休老头,不可能让我当一名“随军记者”。在医院宣传部部长郑源帮助下,我联系上了华西医疗队十余位医生和护士。我对他们说:“你们忙,没有时间做文章,写详细的日记。你们只需要在电话里,给我讲一讲亲历的抗疫的故事,我会给你们做好秘书。把你们讲的,原汁原味地记录下来。”
他们爽快地说:“好。”
无论是凌晨,还是深夜,整个3月,我守在电话旁聆听来自武汉的声音,写下了几万字的“华西医疗队赴鄂抗疫纪实”,摘选出《你们是世界上最美的白衣天使》——实际上,作者是:基鹏、张耀之、苟慎菊、朱仕超、田永明、张佩、冯燕、王梓得、杨秀芳、张宏伟、卫新月、谢莉等。
我,只是白衣天使们的“秘书”而己。
尚未出征,剑鸣不已
早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便有“北协合”(北京协合医院)、“南湘雅”(长沙湘雅医学院)、“东齐鲁”(齐鲁大学医学院)、“西华西”(华西协合大学医学院)之说。网评:“北协合”“南湘雅”“东齐鲁”“西华西”全出手了,这是“王炸”!
“华西”亮剑,疾如闪电。一到武汉,就在红十字医院与凶顽的病毒厮杀,打下漂亮的揭幕战。传媒惊叹:“华西速度”,出手真快。
基鹏,华西在读博士,我一看这名字,以为是个帅哥,结果一通话,是声音极具磁性,甜糯悦耳的“声音美女”。她说,“凡事预则立”,“不打无准备的仗”,华西出征前,就蓄谋已久,剑鸣匣中!
记得是1月18日,春节之前,医院周边的国学巷、电信路,与往年没有什么不同,店铺都在张灯结彩,人们忙着购买年货,请客送礼,出国旅游,一片欢乐气氛。
但是,此时华西门诊各个进口封闭了,测体温的护士很有礼貌地用小手枪一样的温度计,在进入挂号大厅的人的额头上一一进行“点射”。
“啥子事情啊?”许多群众很不理解,纷纠时有发生。医护人员耐心解释说:“武汉爆发了新冠肺炎,我们要做好预防工作。”
凭着百年华西几代人的经验,分析武汉的疫情,早在2019年12月31日,医院领导就指示各科室,注意排查发热病人,特别是来自武汉的发热病人。一旦发现就要通报,隔离。
静悄悄地,传染科病房改建成专门接受新寇肺炎的专用病房;
静悄悄地,华西医院紧急向国内国外大采购,防护服、医用口罩、消毒药品、医疗器械、生活用品等等;
静悄悄地,从各科抽调护士到呼吸科、重症监护室(ICU)“实习”。因为新冠病毒主要攻击患者肺部,若华西组织医疗队东征,主要医护人员要从呼吸科和ICU抽调,考虑到四川是人口大省,若疫情传到四川,这两个科室是与死神拼杀的尖刀连。“后防”不能空虚,这样提前演练,早做准备,真是“神机妙算”。
静悄悄地,华西医院牵头研制的,1.5小时内,一次性检测6种,包括新冠肺炎在内的呼吸道病毒检测芯片(测试盒)获批。
静悄悄地,华西将组织医疗队支援武汉的信息发出之后,按上鲜红指印的请战书,纷纷飞向了院党委。可以说,组织准备、物质准备、心理准备,全部到位。上万名医护人员,时刻准备着,被挑选上——出征!
全院上上下下,简直有战场上“弹上膛,刀出鞘”,只等着冲锋号一响就冲上去的感觉。
1月25日上午10点,李为民院长李宣布:从今天起,华西医院从“战备”状态进入“战时”状态。
当天中午12点,以呼吸科副主任、博导罗凤鸣为首的20名医护专家组成第一支医疗队,和全省100多名赴鄂医务人员搭乘专机飞赴武汉,支援武汉红十字医院;
2月2日中午11:30,以呼吸科副主任刘丹为首的10名医护专家组成第二支医疗队出发,到武汉大学人民医院东区开展救治工作。
2月7日下午4点,以重症监护室副主任康焰为首的131名医护专家组成第三支医疗队出发,到武汉大学人民医院东区,全面接管80个床位,开展救治工作。
我作为第三批赴鄂医疗队成员,领到“装备”时,内心真有些震撼!
从优质的防护服、护目镜、N95口罩、统一的队服——紫色羽绒服加绒外裤,到一次性毛巾、秋衣裤、牙刷牙膏套装、潄口液、卫生巾、安全裤、塑料盒、卷纸、擦手纸、电热毯、沐浴露、一次性雨衣、喷壶、护肤霜等,个人生活用品一应俱全。
电热毯,是了解到武汉为了防疫,宾馆中央空调停用,春寒时节,能有个热被窝睡觉;
一包成人尿不湿,让我想到关键时刻不担心尿湿裤子;
剪刀、美工刀、指甲刀和折叠水果刀,四种刀,使我想到居家的方便。
一张食品清单,更是令人叫绝。其中,泡凤爪、自嗨锅、麻辣牛肉干,这样的“随军食品”表明,后勤的同志硬是把我们的肠胃摸透了!
“自嗨锅”,你没有吃过?就是自带加热装置,一个人吃的那种小火锅。
院领导还传出一句很暖心的话:“穷家富路。需要的物资,尽量多带些。家里掏空了也不怕,到了武汉重灾区,交通运输都困难,缺了啥不容易解决。”
这样,从“测试盒”到“自嗨锅”,后勤简直做到家了!
出发前夜,我失眠了。我想起抗战时期的350万“壮士出川”。我翻看过校史,在国家民族危难之际,“华西人”从来都是挺身而出——
且不说八年抗战,多少学子投笔从戎,留下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
抗美援朝的烽火岁月,华西先后组成两支医疗队赴朝,国内顶尖的胸外专家杨振华教授的战地医院就在上甘岭附近,冒着炮火,前前后后救助了上千名志愿军伤病员;
在五十年代,大肚子病流行,血吸虫病危害上亿农民。从事传染病、流行病的华西老教授率队深入田野调查,脚踩两腿稀泥,与学生一起挖钉螺,研究血吸虫宿主,为全国消灭血吸病作了重要贡献;
2003年春天,“非典”病毒突袭中华;2008年的“五一二”汶川特大地震爆发;接着,芦山地震、九寨沟地震......紧急集合,实战接着实战,哪里最危险,华西医疗队的旗帜就在哪里飘扬!
我就是旗帜下的一员,ICU——重症监护室是与死神争夺生命的最后阵地。这次出征武汉,我特别有信心。
外婆为我唱的歌:雄纠纠,气昂昂
护理师张耀之是1月25日,四川大学华西医院第一批赴鄂医疗队成员。她在电话里摆起龙门阵来语速快,却表达清晰。看她发来的照片,柳眉杏眼,年轻靓丽,一身川妹子的灵秀之气。当她微笑着,站在病人面前时,病人也会精神一振:啊,这是天使!
腊月二十九日那天,我老公开车,一家人欢天喜地回老家达州宣汉县过春节。我的两个娃儿,6岁儿子轩轩兴奋得不得了。因为成都这样的大城市,一过春节,大街空荡荡的,没有一点“年味”,而越是边远乡镇越是保留着古老传统:舞狮子耍龙灯的,敲锣打鼓放鞭炮的,焰火放到后半夜,大人细娃(方言,小孩儿的意思)都乐翻了天,硬是好耍惨了!那才是真正的春节嘛!没有满一岁的女儿也跟着哥哥兴奋,一路上跟着音乐,胖胖的小手不停地比划着。好像是准备在一大家人团聚时,表演个节目。
一切,在电话铃响了之后改变了。
刚下高速公路,我接到办公室电话,我被选为第一批赴鄂医疗队成员,明天必须回成都,后天,大年初一出发去武汉。我和老公,顿时沉默无语。
十天前,当医院准备着组织赴武汉医疗队时,我毫不犹豫写了请战书,按上了鲜红的指印。我想,我年纪轻、身体好,有十几年护理经验,组织上肯定会选派我这样的人。但是,一直到离开成都,都没有一点动静。所以,我们就驱车300多公里,准备回老家过春节。
老公说:“初一出发——不晓得疫情有好严重!”
我说:“初一出发——不晓得武汉的医院好缺人手!”
我们决定,到了外婆家,提前吃一顿年饭,住一夜就返回成都。
我是外婆一手带大的,对她特别有感情。当舅舅、姨妈和他们娃娃一拥而上,把我们一家四口簇拥到外婆面前时,她老人家笑得合不陇嘴,她叫着我的小名“娇娇”,抚摸着轩轩的红脸蛋,抱了抱我的女儿,完全陶醉在幸福之中。
她说:“娇娇啊,好久没回来过啰,这回要多耍几天。”
我实在不忍心让外婆失望,但又不得不告诉她:“刚刚接到通知,我要去武汉。”
外婆一愣:“刚刚来,又要走?”
我爸爸替我解释说:“武汉爆发了疫情,死了好多人。国家组织了医疗队,要派我们娇娇去武汉,抢救那些病人。”
外婆深明大义,一说到“国家有事”,她就什么话也没有说了。我马上安慰她说:“以后,我年年回来看你,多陪陪你老人家。”
我晓得,我是外婆的“打心锤锤儿,心肝把把儿”(方言,心肝宝贝的意思),外婆给邻里炫耀说:“我们家的娇娇,在成都,最有名的华西医院工作。”我跟她坐一桌,不停地给她挟菜,孙儿孙女轮流给她敬酒,她脸颊放红光,不停地笑啊笑,一顿热热闹闹的年饭,吃得大家都开心。
第二天,向她告别。舅舅、姨妈问她有啥子话要说。她竟然说,我想唱一支歌。我挺吃惊,外婆要用歌声向我告别?满院子老老少少都为她鼓掌。
她一开口,就大声唱起来:“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
我的90岁的外婆,沉浸在回忆中。宣汉是川陕革命老区,大巴山中,曾走出多少英勇的红军、志愿军、解放军。黄毛丫头时,她就唱过《送郎当红军》;当上乡妇联主任时,送别本乡那些光荣参军的小伙子,她唱过《志愿军军歌》。那是她的“激情燃烧的岁月”。她大声唱,我给她打拍子,因为年代久远,她唱得有些跑调,但歌词完全唱对了。
“雄纠纠,气昂昂”,大年初一,我跟着以罗凤鸣教授为首的医疗队来到武汉,休整并学习了一天规程之后,就与武汉红十字医院的医护人员会合。
红会医院的战友们说了一句:“援军,终于到了!”个个泪流满面。
他们没日没夜地工作了十几天了,有的倒下了,能抗得住的没几个人了。13楼的护士长的爸爸妈妈都被感染,却无法离开岗位去照顾亲人。没两天,她的父亲,刚60岁吧,送进ICU,罗主任亲自参加抢救也没有救过来,护士长失声痛哭,后悔自己没能照顾到爸爸。她这一哭,罗主任和我们都流泪了——干我们这一行就是这样,抢救过无数病人,而对自己最亲的亲人却常常是无暇顾及!罗主任说出了共同的心声:“深感愧疚!”
我们接管了两个普通病房和一个重症病房,几乎要被“新冠病毒”攻陷的阵地,又筑起一条坚强的防御链,立即开始反攻。
在那些忙得昏天黑地的日子,回到宾馆,与家人视频,总是最开心的时刻。我问到外婆,爸爸支支吾吾说,外婆身体不太好。哪晓得,我耳朵尖,听到妈妈在打招呼,不要给娇娇说外婆的事。我立刻意识到,外婆已经走了!
在我的追问下,爸爸终于说,自从我们小家四口人一走,春节的大团圆一下就散了,儿孙绕膝的火热场面瞬间消失。外婆面对空空的老屋,说不出的难过,干脆就钻进被窝里睡大觉——我相信,外婆是在想我,想她最疼爱的外孙女——这一睡,就再也没有醒来。
在宾馆里,我开了个“一个人的追悼会”,对着外婆的遗容,用“心语”向她致悼词:
对不起,外婆,我再也不能照顾您了,不能为您捶背为您洗脚陪您唠嗑了。外婆,我多想抱抱您,就像小时候您抱我一样;我也多想带两个孩子让您享受天伦之乐。可是,外婆,您走了,我却不能送您最后一程,甚至因为太忙都没有天天给您打视频电话。我亲爱的外婆,请原谅外孙女,我要继续战斗,我要和同伴们继续并肩跟病毒抗争......
亲爱的外婆,每当我困倦时,每当我情绪低落时,我会打开手机,一遍遍看您最后为我唱的那一首歌......
回到病房,第一个来安慰我的是罗凤鸣主任,还有护理团队的护士长罗梅老师也来安慰我。罗主任说:“张耀之,我们商量过了,给你几天假,你回去送一送外婆。”
我说:“我走的时候,外婆等于是跟我告别了。她什么话都没说,几十年没唱过歌,就唱了一首《志愿军军歌》。外婆就是要我像当年跨过鸭绿江的志愿军战士那样,‘雄纠纠,气昂昂’,勇往直前,决不后退!”
罗凤鸣,战“疫”白发添多少?
朱仕超医生的《战疫日记》配上沙画,在央视播出后反响很大,我们在电话中讨论华西医院医疗队东征武汉,为什么被网友称之为“王炸”?
原来,2019年11月16日公布的中国医院排行榜上,前三甲的仍然是中国医学科学院北京协和医院、四川大学华西医院和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医院。这已是三家医院连续十年雄霸综合排名前三位。
华西派出的三支医疗队,以战绩证实了“王炸”的效果。三支医疗队的队长罗凤鸣、刘丹、康焰,都忙得不可开交。刘丹泼辣能干,独挡一面,婉拒记者采访;罗、康两位队长的部下,与我断断续续说“我们暖心的队长,我们暖心的集体”。
我请朱医生“画一画”罗凤鸣队长,他爽快地答应了。
我就来说说我们领队的罗凤鸣队长吧!
罗主任多次在央视上亮相。你们都看到了,他一头灰色浓发,是标志性的“学者灰”,加上大眼镜、楞楞的鼻子,看上去很有风度。
他是华西呼吸内科的副主任、博士生导师,曾赴美国进修,2017年春节前夕参加中国医疗队赴圣多美和普林西比共和国执行“医疗援非”,圆满完成了任务。他有着丰富的临床经验,广阔的国际视野,刻苦的钻研精神,宽厚的待人作风,在华西医院口碑相当好,在人才济济的华西,成为呼吸内科的中坚力量。
罗主任实在是太忙了!2020年1月23日,大年二十九,他接受国家卫健委指派,作为专家组成员奔赴南宁检查指导广西的新型冠状病毒疫情防控工作。大年三十回到成都,想到前一天出差没有查房,放心不下,又去看望了自己管的重症病人。还未走出病房,就接到了通知,明天——率队出征武汉。
当晚,在家吃了一顿年夜饭,一家人对他将出征武汉相当理解和支持。深夜,他忽然说:“糟了,糟了,忘记了一件‘大事’!”一问,他才说,每年春节,都要煮好切好香肠腊肉,给值班的同志们端去。今年,竟把这“大事”搞忘了!
1月25日,罗主任带领我们第一批医疗队到达武汉,任务是支援距华南海鲜市场不到2公里的武汉红十字医院。由于疫情来势凶猛,猝不及防,病人爆增,当时武汉已经有3000多名医护人员染病倒下。在红十字医院坚守阵地的医护人员,连日苦战,已经疲惫不堪。见面会上,院长两次向我们鞠躬,哽咽着致欢迎词,给我们每个队员极大的刺激——这一战,非胜不可!
我们进入红十字医院后,当即成立临时“新冠感染科”,托管30名患者;27日,接管13楼整个病房;30日,接管和重建了重症病房。罗主任把医疗队员分成3组,除了打针、输液、管道护理、血糖监测等常规工作外,还要帮助病人发放盒饭,协助生活不能自理的病人进食进饮,对病人做健康宣教和心理疏导,使每一个病人事无巨细地得到充分的服务。这样细致地安排,苦了医护人员——在上班的5个多小时里不能喝水,因为基本没有上厕所时间。
我们面前铺开医院平面图,如同铺开一张军用作战地图。我和3名感控医生组成了四人感控小组。根据我们的调查,罗主任和医院商议,立即在地图上划出了几个区域,哪里是医护人员安全通道,哪里是清洁区,潜在污染区和污染区,分别隔开。修建三区两通道好比是修筑战壕,降低了医务人员穿脱防护服,暴露时被病毒偷袭的风险。一间间病房,如何相对孤立,防止交叉感染,很快在“作战地图”上安排得清清楚楚。
接着,开始协助该院优化病房的清洁消毒管理措施;优化了门诊收治发热患者的流程;还制定了医疗队驻地感染控制措施和感染应急控制措施。
华西和武汉红十字,两个医院不同、专业不同、医疗思路不同,为了避免救治个案中产生分歧,影响救治。由罗主任牵头,由我院王业、尹万红、刘焱斌、王博执笔,紧急撰写了《四川医疗队—协和武汉红十字医院病人诊治流程(试行)》。这本《诊治流程》凝结着医治新冠肺炎的宝贵经验,不仅对华西第二、第三医疗队有参考价值,也将为传染病学有关教科书提供新经验、新内容。
在这初战的20天内,一系列“措施”与“流程”的建立,巩固了阵地,极大地提升了战斗力,使治愈数在不断增加,截止到2月16日,已经达到138人。最关键的是解决了氧气供应问题。罗凤鸣是呼吸科专家,对氧气有职业的敏感。
一个人,不吃饭,可以抗10天;不喝水,可以抗2天;不吸空气,抗不过5分钟。新冠病毒为什么厉害,因为它钻进肺里搞破坏,等于在肺中浇灌水泥,要扼死病人的呼吸道。所有的死者,胸部X照片上看,都成了“白肺”,这是很恐怖的事。输氧与吸氧,是从死神爪子中争夺生命的关键。
华西医疗队一到红十字医院,就剑指中心氧压过低、氧量不足这一“命门”。由于这座医院先前是一家综合性的二级医院,铺设的氧气管道只能满足100多个病人平常状态的吸氧量。疫情爆发后,就诊患者骤增,单日最高门诊量爆涨到2400人次,有的患者还需增加氧气浓度,原有的供氧系统无法满足患者的治疗需求。氧压低的那段时间,200斤左右的氧气瓶,基本靠医护员从各个楼层、病区搬运。
罗主任决定采用“传统高流量+面罩钢瓶供氧”或“无创呼吸机+鼻导管钢瓶供氧”,看起来这是“土办法”,但效果很好,病人血液中的氧饱和度明显上升。这样做,要大量使用液氧钢瓶,为管道“补气”。钢瓶装液氧用得快,送钢瓶、收钢瓶劳动强度大,人手确实紧张。钢瓶一送来,罗教授就带头“滚钢瓶”。
罗主任象陀螺一样飞快旋转,每天要在他管辖的病区走一遍,会诊,解决最棘手的问题,没日没夜地工作。不到两个月,“学者灰”在迅速消失,头发白了许多。每次下班,看着他深陷的眼眶,因为防护用品紧压导致的紫红色鼻梁,我们都希望他适度休息,但每次他都风趣地说“怪我的鼻子太挺了”。
我想,如果要给他画像,就画他抱钢瓶、滚钢瓶。二百斤重的钢铁“炸弹”,滚动它并不轻松。他是用行动号召大家——快点,再快点,争分夺秒,哪怕早半分钟把氧气输送给病人,对于挽救生命,也非常重要!
对于新冠病毒,抱着钢瓶往前冲的罗教授,就是“王炸”!
“王子”,请给阿姨一个“公主抱”
他是重症监护室护理组组长。微信昵称相当独特:温主编——一行卤鸭上青天。
其实,帅哥本姓王,35岁,病人叫他“王叔”“王哥”“王子”,我们就叫他“王子”吧!
作为重症室的护理师,我对死亡没有恐惧感,那是因为2008年,“5·12”汶川特大地震,我作为志愿者,第一时间冲到映秀,惨状见得太多了,就不怕了。我和一位山东的志愿者,奉命到一座危楼去找救济物资,那个小伙子相当毛躁,一脚想把门踹开,结果,咣当一声,随着门被踹开,整个危楼轰隆隆地往下垮,我俩吓傻了,跑是跑不掉的。结果,周边垮塌得一踏胡涂,灰尘腾起,把我俩包裹起来,竟毫发无损。那一次经历,我觉得一个人的生与死,也就是一刹那间。
后来,到了重症监护室当护士,每天的工作就是跟死神争夺生命。
来武汉抗疫,感觉不一样的是,“新冠病毒”,是阎王手中的一把闪电利刀。
大年初三,我陪四川电视台记者跟踪采访,跟一位患病的老爷爷聊了一会儿天。老爷爷说:“我看到了你衣服上的名字,你是小王,华西的,很有名的医院啊!”谁知,电视节目还没有播出,老爷爷就死了。
前几天,一位80多岁的老爷爷,一边吃着我发给他的盒饭,一边跟我摆谈,精神还挺好。他吃完饭,我帮他把空饭盒扔垃圾箱。就在这转身之间,他竟然咽气了!
在ICU十几年,所见到的死亡,总有一个过程。全身情况变坏呀,器官衰竭呀,总要拖上几天,至少拖几个小时,我们总有一点时间,把十八般武艺都使出来,跟死神过招。也许还有奇迹般生还的可能。而这一次遭遇的“新冠肺炎”,我所见到的死,几乎是没有“过程”的死。
一到病房,我感到病人陷入深深的恐惧之中。
所以,首先要“唤醒”病人。经过严格训练的华西的护士,都很注意“第一印象”。开始是15张病床,后来是30张病床,再后来,增加到50张病床。我看了名单后,就强记死背,把病人的名字、床号背得很顺口了,推开病房门,就招呼:“5床的张华,6床的李明,7床的王伟,8床的赵强......我们准备吃午餐了!”
好,好,好,开饭了。病人们响应着,死气沉沉的病房里,一下子就有了生气。
我觉得,呼喊名字很重要,作为站在死亡的悬崖边上的病人,每天都听到医护人员不时喊自己的名字,会感到“我还存在,我还活着。”所以,我们走进病房前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记牢病人的名字。
我还努力学了几句湖北话。一开始,我不知道“过早”,就是吃早饭的意思。后来,我也会说“干么事”“做么子”。学湖北话,逗乐了许多病人。
为了调节气氛,也为了适当活动身子骨,我教那些病愈等出院的人“八段锦”。“双手托天理三焦,左右开弓似射雕。”我带头比划,后边跟着一群人比划。有人夸我“拳法好”,我笑着说,我只会两段,现学现卖弄,只能教大家两段,哈哈哈哈。
这一次,护理了数百病人,印象比较深的,有两个阿姨。
一位阿姨有眼疾,近于失明,只有微弱的光感。由于进医院不易,等床位不易,加之其它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刚入院时,她一肚子火气。听她的语气:“护士,过来!给我一杯水!”“护士,快点!”“护士,离我远点!”硬绑绑的,没有一个“请”字,一副颐指气使的神态。我根本不理会她是啥子态度,叫她的名字,加上阿姨的称谓,以一贯的好态度,对她关怀备至,她那火气就渐渐消了。她天天要述说自己入院之前过着如何精致的生活,老公如何笨,东西咋个摆都不晓得,全靠她支撑起一个家。她滔滔不绝,我就是最有耐心的倾听者。有一天,她第一次说“谢谢”,让我惊讶,我笑着说:“阿姨,你会说谢谢了。”她不禁笑起来。出院时,她说:“王哥哥,我听出你的声音了,我眼睛瞎,心不瞎!你的声音我听得出来。你们的好,我永远忘不了!”
另一位要出院的阿姨,听说我上后夜班,早上8 点下班,就给我打招呼,下班后,我们合拍一张照片。7点钟,我采集咽拭子时,我对她说,你好好睡觉,睡到8点,我一定来。结果,她早早起床梳妆打扮。她说:“我希望能正式一点,不能穿一身睡衣睡裤跟你合影。”我请来护士小妹帮我们拍照,摆了心形姿势,还意犹未尽。护士小妹说:“组长,来一个公主抱吧!”这句话,显然很符合阿姨的心愿。她用目光征询我的意见,眼眶里有泪花在闪烁。我正犹豫时,她说:“今天是我50岁的生日!”
好,我爽快地给她一个“公主抱”。拍完照,她说:“你看看,合不合适,不合适就把这一张删掉。”我说:“没关系,没关系。”
阿姨最后说:“我过了一生最难忘的生日!”
我后悔没有早早了解阿姨的心结,临时找不到任何礼品,最后,送了她一箱牛奶,在纸盒上签上了我们所有护士的姓名,祝她生日快乐。
当天,我就给我的爱人讲了“公主抱”的经过。我爱人说:“我完全理解——闯过鬼门关的人,太需要温暖,太需要爱了!”
一对老夫妻和一个孝子的故事
苟慎菊医生说:平凡的人群里,你随时能感到亲情、友情的力量。在死神散布下的黑暗中,始终有人性的火炬指引着光明之路。我们为病人付出,病人也让我们感动。
她讲了一对老夫妻的故事。
我们刚到武汉时,接管了武汉大学人民医院的东区医院,80个床位。前前后后,每天都有三、五个出院,留下的都是从方舱转来的,比较重的病人。
在我们华西医疗队抢救的病人中,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对老夫妻。丈夫61岁,妻子59岁,老俩口,加上儿子全感染上了新冠肺炎。儿子的病情比较轻,在另一家医院隔离。经过治疗,丈夫症状很快缓解,病毒转阴,已经达到出院标准,但是为了照顾行动不便的妻子,主动要求继续留在医院。
他瘦瘦的身材,据说是一名有名望的厨师,说话的“火候”也拿捏得很好,不徐不疾,“医生,我跟老伴结婚快三十年了,从来没有红过脸,从来没分开过。她的生活习惯我最清楚,她的口音重,加之发烧,你们一时半时听不明白她的话。我想,我要是回家去,一个人的日子也难过,守着她,心头踏实,我还可以协助护士们做些事情。让我留下好不好?”
于是,他留下了。之后,和老伴同一间病房,晚上睡下来也侧着身子,面向着老伴。端屎倒尿的活,他总抢着做。他尽量克制内心的不平静,轻言细语,在老伴耳边说些鼓励的话。老伴烦燥不安,对医护人员发脾气,他连忙“打圆场”。我们完全理解病人的心情,自始至终,微笑服务,让老俩口都很感动。
后来,老伴稍微好转,老大爷就给老伴喂饭,一勺一勺地喂。喂完了,把老伴嘴角擦得干干净净,还说:“回家给你做好吃的。”每天晚上,他端来热水给老伴洗脚,用手试好了水温,才将老伴的脚小心捧起,小心放入盆中,小心揉搓,洗完之后再小心擦拭。那认真的态度,简直觉得是在擦拭故宫的文物。我们都夸他们俩真是一对模范夫妻,是年轻人学习的好榜样。
他俩一起出院时,一再向我们鞠躬道谢。后来他们又给医院写来感谢信,在信中,他们写道:我们夫妻二人于一月前入院治疗,一开始感觉没有希望了!你们对病人如亲人,对医术精益求精。是你们高超的医术把我们从死神那里抢来。
同在东区医院的张佩,讲的是“孝子”和他的妈妈的故事。
我叫佩佩,我的家乡在雅安汉源县。说起支援湖北,我非常赞同,很快递交了请战书。因为“4·20芦山地震”之后,由湖北援建汉源,汉源变得非常漂亮。你有机会去看看汉源二中嘛,可以说比全国那些一流中学一点不差。我这次去武汉,就想到湖北人为我们重建家园的情景,忍不住要流泪。我是代表汉源人去感恩!
在我护理的病人中,最让我难忘的是一位67岁的阿姨,她是从方舱转过来的。方舱关闭之后,转到我们医院ICU的都是比较重的。当时,我在安排如何护理好她时,一位年青男子走过来说:“42床是我的妈妈,我会陪护她。”
原来,这位男子病愈即将出院,医院同意了他的请求,留下来,陪妈妈。康主任认为:有条件的话,亲情陪护,效果最好。还一直夸他是“孝子”。
“孝子”先学会了看仪表,了解各项指标,随时向我们通报,只要妈妈睁开眼睛,总能看到儿子的微笑。刚来的时候,阿姨还能动弹,吃饭,上卫生间也还能自理。我心理美滋滋的,以为费不了太大的周折,有我们,加上“孝子”的护理,她会很快就出院了。
不料,我上了一个夜班之后“风云突幻”,阿姨的病情突然加重。给她上呼吸机时,我的一位师兄给她插管,看她尽量张着大嘴巴的痛苦样子,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可能是看了太多的悲剧,积累太多,忍了太久,对这个和霭可亲的阿姨,实在难以割舍。精神突然崩溃了 ,忍不住就哇哇地哭出声来。作为有13年工龄的专业护理,这是很不应该的。
师兄盯了我一眼,医生也皱紧了眉头。我赶紧憋住,只能咬牙抽泣。
插管成功后,我和“孝子” 提心吊胆地注视阿姨的每一项生命体征,小心翼翼地做好护理。五天后,阿姨终于脱险。拔管之后,她的消化道又出现问题,肚皮一下子胀起来。我动手为她抠出硬块积便,让“下水道”不再堵塞。开始用勺子给她喂汤,又怕她呛着,换成了针管,轻轻输送到她嘴里慢慢咽下。我暗中跟“孝子”比赛,看哪个给阿姨喂得多。阿姨也很配合,尽量多吃些营养食品,身体状况进一步好转。
“孝子”就住在对面病房,为了防止血栓和褥疮,每天给妈妈做按摩。该换衣服,换被单了,他总跟我抢着做。闲下来,他就坐在床边絮絮叨叨,用武汉普通话摆龙门阵。我们感觉到,“孝子”一天到晚,神经硬是绷紧了的。半夜也要起来几次,看看妈妈休息得如何,各项指标如何。
有一次,医生们在走廊上议“42床如何”,他躺在床上,一下子就弹起来,冲问医生问:“42床怎么了?怎么了?” 把医生也吓了一跳,定定神说:“我们在说,42床好转了,好转了。”
42床终于可以下床走路了。从“抬进来”到“站起来”,我参与了全部的护理过程,感到无比欣慰。“孝子”也该出院了,临走时,他依依不舍,对妈妈叮嘱再叮嘱。然后对我说:“我把妈妈,交给你了!”我叫他放心。阿姨也说:“插管的时候,我迷迷胡胡听见有人在哭,现在我知道了,是佩佩在哭!”
阿姨一天天好起来,“孝子”的电话铃响过之后,阿姨总要回答她:“佩佩在,佩佩就在我身边。”“孝子”一直牵挂着妈妈,只要说“佩佩在”,他就不那么担心了。
我们康主任经常表扬“孝子 ”。在武汉,我们经常被感动,收获很大,学到了很多书本上、课堂上学不到的东西。
最难过,最累心,最难忘的事
张耀之讲临行前,外婆为她唱“雄纠纠,气昂昂”那首歌。3月15日,我又一次听到她讲最难过、最累心,也最难忘的事。
2月7日,我们刚到武汉,那是床位最紧张的时候。
有一对夫妇确诊是新冠肺炎后,排队等床位。妻子终于等到了,被收到了11床。她的病房共5个病人,因为她是一位退休后返聘的中学老师,口才很好,言谈中散发出乐观情绪,自然而然成为病房的“精神领袖”。她看上去乐呵呵的,内心却一直在惦记着仍在苦苦等待床位的丈夫。那天,我按照规定穿着防护服和同事进入病区。11床拖着疲惫的脚步来到护士站,苦苦哀求说:“求求你们,救救我老伴儿,快点把他收进来吧!”
我身旁的医护人员马上对她进行安慰,告诉她,上级已经指示了“应收尽收”,相信你的丈夫应该很快会被安排入院的。11床热泪盈眶,抓紧了医生的手,直点头。
没隔多久,丈夫被收了进来,不过是住在ICU病房。11床在13楼,丈夫在9楼,她天天下楼去了解丈夫的病情。丈夫的病情很重,身上插满了管道,坚持了几天,11床便接到丈夫去世的电话,得知已与丈夫阴阳两隔,因为疫情原因无法去料理丈夫的丧事。
我走进病房,看见她安安静静坐着。知道她表面上平静,内心世界肯定是翻江倒海。我真想对她说,你哭吧,你嚎啕大哭一场,心里也会好受一些。可是,她没有哭,平静得让我惊讶,那是用好大的力量在压抑痛苦啊。
那天晚上,她告诉我她呼吸困难,憋得难受。我急忙做了常规检查,发现生命指征全都是正常的。我知道这是过度悲伤导致的,我悄悄说:“阿姨,我知道你心里非常难过,你得想办法释放出来。”
她却断断续续地说:“老伴早有预感,一再叮嘱我,他走了,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我答应了他,一定要坚强.....”
“本来,我憋不住,想大哭,一回到病房里,看到周边的病友。她们内心充满了恐惧。我一哭起来,她们的精神很可能会崩溃。我唯一的选择是坚强,坚强,再坚强......”
“虽然,这种坚强很不好受,但是没法子!也许人生就是一种承受,你不能承受,就彻底完蛋了。”
接下来的日子,她依然表现得很平静,病房里一切正常。她住院期间,一直积极热情地配合我们,从不传播悲情,她的坚强,反而使我一想起就难过,非常难过!
她出院那天,同病房的老奶奶哭得很伤心。她含着泪安慰病友们:“不要紧张,好好养病。我们都很幸运,是中国最顶尖的华西医院的医生护士来救我们,大家一齐努力吧,加油!”
我还护理过一名86岁的老爷爷,从ICU转入发热八病房21床,新冠肺炎导致呼吸困难,烦躁不安。他生活不能自理,而且嘴里一直说着我们不太听得明白的武汉方言,导致我们不能有效沟通。我看到床旁心电监护仪显示,血氧饱和度只有90%,就立即给他面罩吸氧,半卧位,安抚他。
当爷爷血氧饱和度稍微稳定点的时候,又到了晚饭时间。我发现老爷爷特别消瘦,四川人说的“一望无涯(牙)”,分发的盒饭他根本吃不了,我先用吸管试着给他喂水,爷爷不配合,根本懒得张嘴,我又用汤勺一点一点往他嘴里喂水,他有吞咽反应了;我立即和医生沟通后,快速从药房取回营养液。由于担心他发生呛咳,又要记录营养液喂的量,我便用50毫升的注射器慢慢喂进他嘴里,像诓(方言,哄的意思)娃娃一样,喝了一小口就叫:“吞得好,吞得好!”“加油,加油!”“多喝点!多喝点才有精神。”我耐心叮嘱爷爷配合,吞下去,就这150毫升的营养液,整整花了30分钟才喂完,防护服里里外外都打湿了。但这并没有让我觉得辛苦,反而打心底开心,并给爷爷竖大拇指,表扬了他。
后来,爷爷进入康复期,需要转院调理,他说什么也不走。他说,就认定了成都的医院,哪儿也不去。
说到喂饭,护士谢莉和张耀之,都有同感:最心疼,也是最累心的事是给一个女病人喂食物。
这是一名去年8月,因车祸做了开颅手术、下肢骨折手术,几乎全身瘫痪的女病人,今1月又感染上新冠肺炎,医院怎么也联系不上她的家属,转其它医院,其它医院都不接受。她不停地咳嗽、喘息,也许朦朦胧胧晓得一点自己的处境,到了我们病房,发着高烧,闭着眼睛,不吃不喝,完全是要绝食的表情。
我们想,你不吃不喝,换尿不湿,总要动弹一下吧。于是,趁换尿不湿的时候,我们轻言细语呼唤她:“能不能把屁股抬起来一点?”她配合得好,我们就谢谢她。还让她抬起手试一试,尽可能地活动一下关节。当她渐渐地按我们的要求做了,我们就告诉她:“你的新冠肺炎,是可以治好的。你的未来怎么样,要靠你自己努力啊,我们一定会帮助你的。”
针对她的病情,我们从心理治疗、启发自理能力和加强营养三个方面入手,组织护理组进行讨论,并连线华西医院的专家会诊,为她制定了个性化的护理方案。
她不再绝食,开始以恳求的眼光看着我们。
给她喂饭,真是一件累心的事。她脸上有伤,总是把嘴张得很小,得用小勺小心给她喂食,等她咀嚼几下,吞咽下去,再喂第二勺。喂急了,怕她呛到;喂慢了,又怕营养食品凉了,吃了冷食伤胃。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这样喂,食品凉了加热再喂,一边喂一边安抚她。病房吃早餐是6点钟,很早就得喂她。一天三餐饭,每一餐都得喂一小时的时间。实际上,我感觉到,她是渴望交流,希望有人在她身边。
有一次,我们一位姐妹给她喂饭,弯腰得太久,最后腰疼得直不起来了。她也觉得心疼,便往饭碗里扔下一张废纸巾,不再吃了。
我们已经意识到了,她就像落进深井中的人,爱心成了解救她的唯一的一根绳子,她抓住了这一根绳子,我们只能拼尽全力,拉她上来。想到她也就52岁,未来的日子还很长,却在这里遭罪,真为她伤心难过。人世间这些不幸的人,多么需要温暖和关怀啊!
十余天之后,她的新冠病毒肺炎指标转阴,让我们松了一口大气。
一个月之后,她已经能坐在床上吃饭了。她的饭量好,一盒不够,来两盒。她还扬起手中的鸡腿炫耀:“我能啃鸡腿了!”
3月14日,她出院了,我们相对无言,流了好多眼泪。我们感觉到:爱心,一点一滴,积累不断,真有力量。
快乐的“老板娘”冯燕
医生护士都给我说:你别尽听沉重的故事。我们在武汉,天天都有“开心一刻钟”。
我们的“老板娘”冯燕,是ICU的护士,后来成了“小卖部”的专职“老板娘”。同事评价她“外貌柔美,内心刚强”,背地叫她“开心果”“欢喜豆”。从封闭、紧张、忙碌、揪心病房走出来,她的“小卖部”,是唯一能让神经松弛下来的地方。
我接通“老板娘”的电话,正是午餐时,一串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传来,听她在给闹哄哄的周边打招呼:“不给你们开玩笑了,我要说正经事!”
我们华西医疗队的队员们,都叫我“老板娘”。从2月7号宣誓出发,咋个也没有想到来到武汉要“转换角色”当起“老板娘”。只因为,我在ICU当护士,顺带着管点后勤方面的事,大家觉得我有点经验,总老板“康师傅”就以“工作需要”为名,让我当上“老板娘”。
头几天,我天天在驻地清点各种医疗和民用物资,不仅是后方配送物资还有捐赠物资。物资来了,要负责清点、入库、发放,经常忙得晚饭也顾不上吃。物资清理顺畅后,又应领导安排到病区整理患者病历,偶尔临床缺人时也会主动要求进污染区工作。
在驻地,我管着两大类物资,一种是医疗物资,登记入库、出库,盘点每日防护物资数量,与病区及时沟通所需物资名称、数量,定期计划物资,比较单纯,好管一些;另一种就是生活物资,那种类就太多,太丰富了——全国人民都惦记着我们在抗疫一线的医护人员,捐赠物品源源不断地分配到我们医疗队。如果是水果、点心之类有保质期的东西,必须尽快分发到每个人手上,一个也不能漏掉。鑫阿丹酒店腾出一间餐厅给我做保管室,临时的物资库房条件简陋,摆放着各种生活用品和食品,毛巾啦,洗手液啦,洗发露啦,方便面啦,零食啦,饮料啦……琳琅满目,完全像个有档次的自选小超市。没想到,这里会成为我们华西医疗队的队员们下班之后最喜爱的地方。
开始,大家都叫它“小卖部”,后来,就开始随心所欲给它起名字。先叫“荷花池”,这是成都最大的批发衣服鞋袜及日用品市场,后来觉得太土气,改称“春熙路——太古里”,这是成都最繁华的商业区。又觉得是大词小用,发鞋子时叫它“奥特莱斯”,发衣物时叫它“OLE”“IFS”,最后比较一致的叫它“鑫阿丹的IFS”。为什么叫“IFS”?都晓得,成都有一座高档购物中心IFS,最扯眼球的是一只巨大的熊猫爬在外墙上,准备攀上顶楼。这是成都最新的商业地标。平时,那里人气很旺,放大假时,更是人山人海。把我的“小卖部”叫“IFS”,那是怀念成都,想要在我的“小卖部”找到闲逛“IFS”的那种感觉。
下班后,部分人回到酒店,有事没事,都要在“鑫阿丹的IFS”逛一逛。按规定,彼此相距1米以上,都要戴好口罩,打个招呼,说几句话,问一问你家里我家里如何如何,哈哈一笑,从激烈拼杀的医疗战场,一下子回到了烟火味十足的人间。若要是发放什么东西,大家都来领取时,更是笑语喧哗,一片热闹景象。
捐赠者送来鞋子,由于鞋码不全,也不可能全,大家就挑自己适合穿的尺码。小卖部就被叫成专卖断码鞋的“奥特莱斯”。
那边在吼:“哪个看到45码的大鞋子?我穿45码!”
这边在叫:“有39码的女鞋,哪个大脚美女穿39码?”
有人好不容易挑上了一双鞋,穿起来费力:“未必我长胖了,脚长肥了?”
有人挑鞋,试鞋,冲着我开玩笑:“老板娘,咋个尽是小号的喃?你安心给我穿小鞋嗦?我没有得罪你得哇。”
有些男老师,男医生,平时看着严肃,一来“小卖部”就开始挑选各种食物,小火锅、饼干、奶茶、瓜子、巧克力,比女生还好吃。有时,我要调侃一下:“看看你们的肚子哟,几个月了?该忍点嘴了!”他们不好意思地说:“哪个喊你摆了那么多好吃的喃?”“哈哈哈,就喜欢吃点这个。”我忙接话:“喜欢就好,吃了,有时间一定要锻炼一下哦。”
发放女士内衣,又是一番热闹景象。
领到东西的女同胞,在身边走过,排队的男同胞不知情地问:“喂,今天又领什么好东西嘛?”
女同胞反问:“老板娘没通知你嗦?你用不上的,女士内衣!”
男同胞才晓得,被同伴“整了冤枉”排错了队,引起一阵轰笑,自我解嘲地说:“哦,是领女士内衣嗦,那领不成了,不过排都排到了,我还是要拿点其他的,慢慢选一哈。”
女同胞卟嗤一笑:“你去多领些一次性内裤嘛,慢慢用!”
除了分发捐赠物品,队员中有什么需求,也会马上告诉我。
有女同胞们反映,站久了,小腿静脉曲张,需要弹力袜;面容损伤厉害,需要面膜。
我马上通知“娘屋头”——就是我们医院后勤,立即采购弹力袜和面膜。我一通知:“面膜、弹力袜到了,快来领!”我的“小卖部”这时又被叫做“太古里”。
天气渐渐暖和,窗外的垂柳都快暴出绿色小米粒了。又一批捐赠物资发下来了——当我通知大家领毛皮鞋时,大家都嘲笑我:“老板娘,你早一个月给我们发毛皮鞋,我们会大呼万岁,这个时候,该发春装了嘛。”
谁知一个个饶舌鬼还没有充分“发瘪言”,老天爷就叫他们闭嘴。因为倒春寒突然袭来,武汉雨雪纷飞,一个个缩着脖子钻进酒店,就跺脚喊:“好冷啊!”
这毛皮鞋,发得正是时候,都在说:“老天爷在帮‘老板娘’啊!”“早不发,迟不发,一下雪,发毛皮鞋了——老天爷跟‘老板娘’是商量好了的。”
我总觉得,作为护士,要在第一线拼搏才是,当这个“老板娘”忙忙碌碌,没得好大的意思。我们队上的心理医生杨秀芳,跟我摆了龙门阵,不知不觉,就从心理学的高度,把我的工作,从理论上总结了一番。
她说:你想一想,防护服穿了一天,又热又闷,脱了防护服,轻松一点,回到驻地,只能呆在自己房间,完全隔离起来;外边有大好春光,不能出门半步。特殊时期,每天接触那么多负面的情绪,听到的是呻吟声、咳嗽声、呼叫声、喘息声,看到的是伤口、管子、瓶瓶罐罐、流血流脓。医护人员一直坚强顶住各种压力,抢救生命,连金属都有疲劳症,人怎么能够一直扛下去呢。
你的“小卖部”,从心理学来说, 是内心压力转移与释放的好去处,疫区唯一合理的聚众场所。而大家逛小卖部,笑一笑,乐一乐,说点开心事,甚至插科打荤,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就是一种集体的“行为自疗”。你这个‘老板娘’,等于是天天在给大家在输送精神上的新鲜氧气,让一个集体保持朝气蓬勃的的状态,你的功劳真不小啊!
经她这么一说,我也才感觉到,当好“老板娘”,对支持抗疫,也很有意义。有几个年轻的香香嘴,爱在我的“小卖部”找零食吃。他们开玩笑说:“老板娘,你把我们惯势(方言,宠的意思)得好,想吃啥就拿啥,不要付钱,拿到就走了,已经养成习惯。以后,回到成都,不付钱就抱起东西走,会当成小偷!——这都要怪你哦。”
前两天,收到微信:“美丽能干的老板娘,这双鞋出奇的舒服!”
而另一封微信表示:“这一段时间长了点膘。减减肥,这一双鞋是可以穿的。”
“小卖部”方便了医疗队员,业务不断扩大,延伸到了病房。患者有需要,我们就在“小卖部”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可以支持,有洗漱用品、纸巾、方便面、牛奶、营养粉、水果等等。小推车推到每一间病房门口,能走动的病人可以看看,挑选一些他们需要的东西,不能下床的,会到病床前,问问他们需要什么。这真是“大家吃,大家香”,“大家用,大家乐”,让病人和我们的医疗队员,一起享受到全国各地送来的温暖。
病人又提出其它要求,比如,头发太长了,想理个发。好,我们的唐医生正好有空,马上换衣服,在走廊的一角开始理发。一个新的服务项目又开始了。
这几天,让我高兴的是我的大女儿,11岁的萱萱,画了一张抗疫宣传画,表现各界人士携手抗疫,得到专家的好评,将送到省上的展览会去展出。我的小女儿才4 岁,从没有离开过我,临行之前她哭了一夜。姐姐很懂事,能带妹妹玩耍。萱萱用她的画作,不断给我加油,我当好“老板娘”,为我们的医疗队加油,为武汉加油,为中国加油!新冠病毒,在节节败退,想到不久,就是胜利凯旋的那一天,从心里感到高兴啊!
抢救孝女“安基娜宝贝”
越是接近尾声,战疫越是激烈。
方舱已经关闭。华西医院第一支赴鄂医疗队已经凯旋,第二、第三支医疗队还坚守在武汉。在第一批赴鄂医疗队撤离之前,一些重症病人,被送往武汉大学人民医院东区医院,华西医疗队管理的病区。一直与我保持联系的基鹏医生,从3 月7日到3月27日中断了联系。其间,她用一个“忙”字概括一切。问其他同事,回答说:“现在抢救的,都是危重病人,最难拿下的‘顽固堡垒’,ICU的医护人员,最忙!”
3月27日深夜,基鹏下班后,才给我讲“抢救安基娜”。
看仪表,我的眼睛都瞪大了——血液中的氧饱和度跌到3%!
(正常人血液中的氧饱和度,不能低于94%)
看病历,她在武汉一家区医院抢救了20多天,病情越来越恶化,肺部一片惨白。
再看她,一脸憔悴,处于昏迷状态,连喘气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她的名字,念起来竟与美国电影明星Angela谐音,我们都叫她安基娜。
她与我同龄,35岁,却已经被死神紧紧抓在手中!只要我们不使出“十八般武艺”跟死神争抢,她就被拖走了。
安基娜的老公,向ICU主任康焰,我们都叫“康师傅”介绍说:
我的岳母染上新冠肺炎时,安基娜急疯了,动员了所有的亲朋好友,跑了三天三夜,武汉所有医院床位爆满,没法安排。最后,在一家医院,她硬占了一张窄窄的推车床,让妈妈睡上去,放在医院走廊上,在那里等正式的床位。开始,妈妈还安慰安基娜:“我们等吧,耐心等等,等到有床位就好办了。”突然,妈妈呼吸急促起来,张着大口,就像溺水的人说:“我不行了,不行了,我支撑不住了.....”
安基娜眼睁睁地看着妈妈痛苦地死去,整个人,精神上垮了。
妈妈在患病期间,安基娜不顾危险照顾妈妈,还帮妈妈洗头洗澡,结果自己染病倒下了。
就这样,舍身救母的安基娜成为我们ICU最重的重病人之一。
她的肺基本上停工了。“康师傅”决定,马上上ECMO“人工肺”!
那天,从下午忙到凌晨。从输氧输液,药物配置,如何护理,都经过了一番精心安排,“康师傅”一直盯着,听着很轻微的咝咝声,氧气通过细软的管道,在向安基娜体内输送。我们在病床前守着。但是,我知道——死神也在这里守着!
安基娜的老公打来电话。
在我的印象中,北方男人比较粗犷豪迈。而这位青海男人却非常细腻体贴。
电话里的他,言辞焦虑却非常克制,彬彬有礼。他说他想了解妻子的病情。
作为ICU医生,面对病人家属的提问,要尽量简洁,使用标准专业名词,以防被病人家属误解。家属听不懂,可以上网查询。若你说错了,误导了家属,会引发医患 矛盾!对于这样一位值得信赖的病人家属,我放大尺度,用理性与客观的语言,详细介绍了安基娜最近的病情变化,坦言病情非常危重,目前的支持手段有些什么,她最近的进步和退步分别是什么,我们担心的问题和期待的变化是什么,以及我们准备安排的检查是什么。我以为这是一个再详细不过的事实呈现了。但是等我说完,电话那头,他沉默了。
我问他:“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他迟疑了一下说:“医生,我很感谢你,非常非常感谢,但是我们一家人真的很担心,你说,她到底能不能好起来?”
这一次,轮到我迟疑了。
坦白说,这同样是医生最想知道,也最难回答的问题。做重症医学科医生的这些年,虽然时间不长,生生死死也见了不少。能不能好,什么时候能好,却是我们不能准确预测的命题。人体如此奇妙,病毒如此凶顽,更不要说治疗过程中还有可能出现各种各样的并发症和难以预料的事情。
沉默了一会儿,我“官方”地回答:你的心情我理解,但这个结果没法预测,你也不要过分担心,我们只能尽力。
电话里传来唏嘘声,他突然就哽咽着说:“医生,她是照顾她妈妈才生的病。她妈妈已经去世了,我们全家实在没有办法承受再失去一个亲人的痛苦。家里,还有一个6岁的小伢,一个安了心脏支架的老人,求求你们一定救救她!她一定能好起来的,对不对?她一定能好,对不对?”
我多希望,能痛快说:“对!她一定能好!”给那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小家庭送去一丝暖风。但是,我确实不能说这话,我必须理智,冷静!
因为,死神还在那里守着,只要我们稍有一点考虑不周,或她的身体出现什么状况,死神就会毫无悬念地把她抓走!
我突然感到万分的心痛与酸楚!这次轮到我哽咽了。
我对他说“你的心情我理解”,可是,我又凭什么理解?躯体的苦痛,精神的折磨,对离世家人的思念,对爱人的期盼,对孩子的牵绊,这些都是语言难以表述的痛,我怎么可能真正理解,怎么会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曾经也有小孩在我的手里走掉,让我痛苦好多天。我见过撕心裂肺的家属,见过默默掉泪的家属,见过对我们喊打喊杀的家属,见过含泪对我们鞠躬感谢的家属....在我看来,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世间将多了一个不完整的家庭,又一次,我感到了无能为力。
我不得不反思现代医学!
在科技飞速发展的大背景下,唯技术论、唯经验论、唯科技论,四海招摇,八方受宠,唯独缺少唯人本论!
医学教育给了我们海量的知识,无穷多的指南,唯独鲜有教给我们,如何感受一颗心,连接一颗心,疗愈一颗心,完美一颗心!
安基娜的老公又何尝不知道“能不能好起来?”他明明知道,我不可能明确回答他,为什么还这么问呢?
我能不能像“卖火柴的小女孩”那样,划一根火柴,给他一瞬间虚幻的美景?
不能,绝对不能。
幻灭之后,痛苦更深。我突然想到,我们团队,在病房里面的那一幕——
“康师傅”在讨论病情时,冒出“Angelababy”一词,我有些诧异,Angela后缀上baby(宝贝),真是绝了。“康师傅”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肯定地说:“Angela是我们医疗队的Angelababy,我们所有人,会想尽一切办法,尽一切努力救她,她是我们医疗队最重要的病人。”
我把这事讲给了安基娜的老公听了,然后说:“我还是只有说,很抱歉,我真的不知道她能不能好起来。但是,我知道她是女儿,是妻子,是母亲,是只比我大6天的同龄人。如果,我们还是没能够帮到她脱离危险,请你相信,我们做了一切我们能够做的事情,不管是我们还是你们,都真的不该有遗憾了。”
也许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我们不能完全理解患者和家属的痛苦,而患者和家属也未必能完全理解我们承受的压力。对话,能让对方感受到真诚,彼此得到安慰。尽管有山高水长,艰难险阻,这寥寥几句的对话已是胜过千言万语,似一束阳光照进裂缝,照进彼此的心间。
奇迹发生时,我毫无精神准备!
那天我值班,一直守在安基娜身边的护士转身去取输液药。离开之前,安基娜有些烦躁,触摸到输气管子,护士让她别动那管子,她也没能再动。当我走到安基娜面前时,她竟然扯掉了呼吸机的管子,只留下ECMO(“人工肺”)的管子,睁着朦胧睡眼,呆呆盯着我。
我怔住了!这说明,她的肺功能部分恢复了!“康师傅”赶来,作决断:“管子扯掉了就扯掉了,暂时不给她插回去。严密关注,一分一秒都不离人。”
安基娜盯着天花板,喃喃地说:“妈妈在等我,我要去陪妈妈。妈妈,我要跟你走。”
心理医师来了,说安基娜受刺激太深,身体虚弱,处于“谵妄状态”。我不担心她胡言乱语,肺的状况好转,是大转折——安基娜挣脱了死神的拖拽,暂时回到人间。
因为治疗新冠病毒肺炎是史无前例的,“康师傅”百倍小心地带我们一步步地“摸石头过河”。Angelababy非常配合。她有了笑容,要吃苹果了;她有了精神,想说话了。她的一举一动,牵扯着众人的心,很高兴地成了ICU的宝贝。
她想跟家人视频,又顾忌到形象——因为脖颈上要插输液管,为防感染,剃了光头。害怕儿子不能接受,犹豫再三,还是给儿子“见了面”。儿子哭喊道:“我讨厌病毒!我要妈妈快点回来!”这一喊,更坚定了她最后战胜病魔的信心。
安基娜原来是一个风姿绰约,充满生活情趣的女人。她的手极巧,能用粘土捏出一个个栩栩如生的猫猫狗狗;她喜欢设计,画出心中最好看的衣服,请裁缝专门订制;她注重生活品质,对我说:我这光头像啥!出了院,要买最好看的假发来戴,你不晓得,我好爱惜我的头发啊!
她想喝鸡汤,尽快康复,我们就给她网购鸡汤,热腾腾地端到她面前。
终于,她完全能自主呼吸,下床走路了!
她血液中的氧饱和度,从3%上升到99%!
她闯过一次鬼门关,也刷新了一次观念。她说:“我妈妈死后,我心中充满怒火、仇恨和怨气。我真想成为一个反社会的人!但是,现在想起妈妈,只有难过与思念。妈妈要是遇上你们华西医院,绝对不会离开我们.....我真是太幸运了,国家调配了最优质的医疗资源,集中到武汉来了。”
安基娜还说:“经历了大灾难,才感觉到我的老公那么优秀,儿子那么可爱。今后,我要加倍地爱我的爸爸、老公、儿子,爱我的亲人朋友,快快乐乐过好每一天。”
这几天,我的手机上,祝贺安基娜,感谢华西医护人员的短信、留言不断刷屏。甚至有人这样点赞:华西——真牛!华西——万岁!
3月24日,安基娜走出了ICU——从重症组转到轻症组。她对我们说,我以后的工作台上的姓名牌,英文就用Angela了。说着,就笑起来。她属于丰满型美女,笑起来很甜美。那是令人难忘的“武汉的微笑”!
望着我们亲爱的安基娜,走得那么阿娜多姿,重症组的八个医生和所有护士,被巨大的幸福感电击了!
在武汉,饱经苦难的人民,是那么坚强、善良、真诚;在武汉,我们从死神手中夺回了Angelababy;在武汉,我们的心灵再一次被洗涤;在武汉,我们实现了最高的人生价值。
说什么武汉人民感谢我们。我说过多次:深深感谢武汉,深深感谢武汉人民!
说一说,让我感动的人和事
在疫情下,不幸的逝者,周边没有任何亲人,他们最后看到的是什么?是白衣天使!
白衣天使代替了所有的亲人,护理好遗体,送他们走向天国。
康焰最得力的搭档田永明护士长,终于有一点时间,谈起了在武汉,“天天都很受感动”。
没有什么煽情的豪言壮语,没有什么琅琅上口的标语口号,我还要特别强调一点,华西派出的三支医疗队的队长,出发前,都对医院领导说了一句同样的话:“我带走多少名队员,一个不少的带回来!”
其实,这是让所有队员和队员的亲人和朋友们最爱听的,深受感动的一句话。
“杀敌三千,自损八百”,是冷兵器时代战争胜利的代价,今天,科学武装的医护人员与病毒对阵,要的是毫发无损地战胜病毒,要的是完胜。
我们一到武汉,并不急着上临床,花一整天的时间,由两名专业护理讲个人消毒,防护服的穿戴,上下电梯如何相互避让等,看起来是“繁文褥节”的各种规章,必须牢记于心,付之实践。我们三支医疗队,都配备了专门的“院感医生”或“院感护士”监督着每位医务人员,按规章把每个细节做到位。防护服,要经常检查,看有无破损。增强抵抗力的胸腺肽,是一种有效但比较昂贵的针药,一直按时给每一位队员注射。还配备了心理医生,随时可以对队员进行心理疏导。
华西医院秉承着这一理念,医护人员“个个健壮,百毒不侵”,“要救人,先强己”。
还让我感动的是我们的队长康焰教授,都叫他“康师傅”,因在“5·12汶川特大地震”、“4·14玉树地震”中表现突出,荣获“四川省五一劳动奖章”。这一位功勋教授率领130人的队伍东征武汉,处处表现出对年轻人的爱护和理解。
一到武汉,入住酒店后,女同胞们纷纷剪短了头发,因为长发对穿脱防护服非常不利,容易给病毒造成可以钻的空子。
卫新月说,我们的头发,都是高档洗发露和护发素伺候着的,保养多年的,黑缎子一样。剪掉长发,女孩子们嘴上不说,心头总有些酸楚。
当时,大家都在开玩笑说,有“元宵兄弟”和“寸头姐妹”两大样式供挑选。
“康师傅”心知肚明,大大方方说:“来,来,来,陪个义气,我陪你们剪。”在大家的围观中,他一带头,几个男同胞都剪短了头发。
背地里,女同胞们都说“康师傅”情商真高。
第一次给重病号插管,本来是“康师傅”手下年轻医生的事,他手一挥说:“我来!”
这又是他的“心计”:第一次穿着厚防护服,手脚就不可能那么麻利,加之贴进患者的呼出“毒气”的口鼻,危险性极大,他担心年轻医生第一次操作失误,便亲自做了示范。
平时里,“康师傅”叮嘱得最多的,一是严防“院感”,二是要大家注意休息,晚上给家人视频、发短信呀,别误了休息,必须拥有最好的精力用于抢救病人。
还有,让我感动是我们的护士。华西医院派往武汉的三个医疗队,总计174人,护士就占了125人。我们第三批131人,护士99人。“90后”就占了40个!
华西的护士,精挑细选,严格培养。男的帅气,女的靓丽。论细活,能调试使用精密医疗设备;论“粗活”,能搬运二百斤重的钢瓶;论技巧,能在婴儿头上找到很细的血管,一针见血;论智商,能给自暴自弃的病人做心理疏导.....
人们常说,治病救人靠“三分医疗,七分护理”,靠“医生的嘴,护士的腿”。医生给出最好的医治方案,用于患者每一滴输液、每一管针药、每一粒药片、每一瓶氧气、每一根插管、每一口饭菜、每一次洗涤,全靠护士去完成。医生的医术再高明,护理若跟不上,将会前功尽弃!
更让我感动的是“90后”的护士对于事业,高度的责任感与一丝不苟的精神。
比如谢莉,大年三十晚上还在上夜班,凌晨12时40分接到通知,早上9点钟集合去武汉。她说了一声:“行!”来不及与亲人告别,下了夜班,就站在出发的队列里。
比如卫新月,爸爸妈妈根本不知道她去了武汉,她也不敢给爸爸妈妈视频,隐瞒了好几天,终于说清实情,家人们全都为她点赞。
护士辛苦,ICU的护士最辛苦。在武汉的两个月,越往后走,“顽固”难治的患者,都向ICU集中了。竭尽全力也未能抢救下来的患者,全都由护士们为他们送终。
护士们要撤掉所有的插管,缝合好大小创口,用温水毛巾擦净身子,用含氯药水纱布塞好鼻孔、口腔、耳孔、肛门,再用干净床单包好,一套尸体护理结束后,再把尸体放进双层尸体袋中,填好姓名年龄标签,等待停尸房的师傅运走。
我手下的这些“90”后,全是独生子女,哪一个不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的“心肝宝贝”。在家里,切个菜洗个碗,都舍不得让他们做,没想到到了ICU什么重活累活,又臭又脏的,最难干的活,都得由他们做,不停地做。
为什么在武汉,5小时轮一班?面屏、口罩一戴,如勒上紧箍咒,再穿上防护服,戴双层手套,憋气、发闷,一动就流汗,体力消耗相当大。平时上8小时班,也不觉得累,穿上防护服,干5个小时就浑身汗湿,再干下去人就虚脱了。
曾经,我们病房由4个重症病人需要轮番翻俯卧位,一天两次,这是啥概念呢?基鹏医生说得特别形象:“你可以想象一下,你在煎蛋的时候要翻面,但是煎蛋上的葱花、调料都不能洒落,动作还要干净利落不然蛋就散了,而这些,是我们的护士在做。援鄂期间,我们医疗队的所有俯卧位,那么多危重病人,身上插着那么多管路,我们没有发生过一例管路的意外脱出或者因为翻体位而导致的病情急剧变化。而这些,是我们的心灵手巧,技术过硬的华西护士办到的。”
记得一位老大爷死了,他的儿子穿上防护服来送父亲,先是磕头,然后向我们的护士深深地鞠躬——表示千恩万谢。
死者是不幸的,因为疫情期间,隔离了所有的亲人,没有任何亲友来送他远行;
死者也是幸运的,在他们眼中,最后看到的是白衣天使!
武汉樱花雨说:你是最美的白衣天使
3月15日,《光明日报》刊登了华西医院李为民院长、张伟书记的文章《抗“灾”经验+战“疫”实验》,总结了华西医院赴武汉医疗队的宝贵经验。我特别注意文章中披露的数据:收治新冠肺炎患者409例,其中重症/危重症321例,治愈出院196例,转出重症病房135例,死亡11例,死亡率仅2.69%(武汉市新冠肺炎死亡率4.78%)。
这就是“王炸”的结果。
3月23日傍晚,苟慎菊医生发短信给我预告说:“有一件高兴的事。”
苟慎菊与老公路遥,由华西同窗而成为恩爱夫妇,路遥在另一家医院。他们俩的微信,充满了成都人的幽默。慎菊称路遥“我家的二货先生”,路遥给慎菊起了不少妙趣横生的“昵称”。而最新的是什么呢?因为四川火锅协会发出“向逆行者致敬,四川火锅解乡愁”活动,说是凡援鄂医疗队成员免费吃火锅一年。“二货先生”居然把微信上“苟慎”备注名改名为“移动火锅打折卡”。甚至,在2月7日,苟慎菊要奔赴武汉,分别时心中难过,路遥却调侃道:“我们本来要飞新加坡,去马六峡吹海风的,你却改签武汉,飞风暴中心了。”
我乐意为这样充满爱心又特别有趣的年轻人充当“秘书”。
当天晚上,苟慎菊在电话中讲:“开车的师傅故意犯个错误,一个美丽的错误!让我们看到了武汉的樱花。真是太美了!”
今天是3月23日,天气好极了,气温上升到摄氏27、8度。下午4点半,大巴车准时来接我们14个女同胞回酒店。
每天,都是同样的路线,从酒店到医院,从医院到酒店,单边40分钟车程。因为下班时,已是精疲力竭,哈欠连天,想到回酒店后,还要吃晚饭,搞个人卫生,酒精喷衣物,洗热水澡20分钟,至少还要折腾一个多、两小时才能睡,不如上车就打个盹。而ICU的医生和护士,早已练就一番功夫,闭眼就能睡,十几二十分钟也能打个盹,40分钟,足以睡个好觉。我拉上窗帘,开始闭眼养神。
算日子,来武汉46天了。我们这支“康师傅”率领的队伍,肯定是最后撤离武汉。出发之前,我给4岁的嘟嘟儿说:“妈妈要出差两个星期。妈妈去给许多像你一样乖的娃娃看病,你要好好听爸爸的话。等妈妈回来,给你买玩具,带你去游乐园耍哈。”
嘟嘟儿很听话,想到妈妈要跟病毒打仗,就画了一只大乌龟,背上驮着红十字医药箱,爬山涉水,去了他心中的前方。后面又画了一只小乌龟,也背着药箱,紧跟着妈妈的脚步。
为什么嘟嘟儿特别喜欢乌龟呢?是我给他讲龟兔赛跑的故事:乌龟虽然跑得慢,但它坚持,它踏实,它一刻也不停地往前爬,最后胜利了。骄傲的兔子输了。故事讲完,乌龟成了嘟嘟儿心中第一位英雄。
在武汉,我们每天都十分关注全国的疫情,新增病例在春节后节节攀高,形成令人揪心的尖峰。全国三万多医护人员会师湖北后,尖峰趋缓,一天天跌落,从每天千例,到每天百例,现在跌到十几例了。所有援鄂医疗队队员都明白,这一条大尖峰曲线,趋近于零时,冰联结着另一条路——这就是凯旋之路,对于我,就是“大乌龟”和“小乌龟”团聚之路。
由于新冠病毒超强的传染性,“隔离”成了制止它传播的最重要手段。病人之间要隔离;医护人员之间要隔离;医护人员与普通民众要隔离;亲朋好友之间也要隔离!也许,“隔离”是2020年春节以来,中文之中使用频率最高的动词了。
“隔离”,想起来黯然神伤。人本来就是群居动物,“隔离”成一个个孤立的个体,真有点悲催。但隔离,又产生了许多思念,产生了“距离美”!
我还以为,只有我家嘟嘟画大乌龟、小乌龟表达思念之情,没料到,医疗队的所有兄弟姐妹的娃娃,一下子“隔离”出好多小画家、小诗人。张宏伟、王梓的娃娃画的“奔赴抗疫一线的爸爸”,真是雄姿英发;张佩、冯燕的娃娃画的抗疫之战,充满奇想.....当大家有机会说到自己的娃娃时,个个眉飞色舞,喜形于色。
原来,亲情、爱情、友情,根本无法“隔离”!
情人节那天,手机上花样百出,被隔离两地的夫妻、情人,“P”出了好多有趣的画面,看得人又哭又笑。
而最为动人的,是华西的白浪医生和他的妻子徐珊玲医生,双双被派往援鄂医疗队,同一医院却在不同的病区,两人好多天见不上面。这天中午,在医院内的一条小路,他们不期而遇了。
两人都穿着白大褂,戴着大口罩,一身裹得严严实实。突然相见,说什么好呢?
既不能握手,又不能拥抱,只能彼此对视着。
白医生看到妻子一脸倦容,徐医生看到先生熬红的双眼,说了声“你多保重!”,挥了挥手,又各奔东西了。
这就是“隔离”,隔出更深的更美的爱情。
就像天河两边的牛郎织女,隔离出流传几千年的爱情故事......
我正在打盹。突然,听到有人问:“师傅,你走错了,这不是回酒店的路啊!”
师傅说:“我晓得,我是故意犯错误。我负全责。我要拉你们去看樱花!”
看樱花?看樱花!我们居然能看樱花了!车里一片欢呼声。
我们与外面的世界隔离得太久了。浸泡在药水和消毒水中的日日夜夜,分分秒秒都在跟死神比高下。不知不觉间,春天——武汉的春天,不可阻挡地来临了!
大巴车,停在金融港四路,一条大马路中间。因为封城,见不到一个行人。师傅说:“下车,闪几张照片就回来,只有5分钟时间!”
哗!——车门一开,阳光下的盛开的樱花,鲜亮得让人目眩。
站在街中心看两旁,排列整齐的樱花树,花朵密密麻麻挤满枝头,柔美的花枝在风中摇曳着,像无数双挥动的手臂,欢迎我们这一群远道而来的白衣战士。
我们14个人,一色的工作服,戴着白口罩,一排盘坐,一排站立,双手比划一个“心”,在武汉的春天,留下珍贵的合影。
只欣赏5分钟,将陶醉一辈子!回到车上,看那些樱花,每一朵都在向着我们微笑。
师傅说:“快些走吧,两边的楼上,还没得人发现你们。要是发现了你们,他们会跑出来,跟你们合影,向你们表示感谢。那就要惹麻烦了。”
这位师傅,姑隐其名,已经跟我们非常熟悉。有时,有人提早下班,他宁可自己多跑一趟,也要尽快把我们的人送回酒店休息。
他向我们解释说:“你们来武汉这么久了,没看到武汉的好风景,天天看到的是死亡线上挣扎的病人、愁眉苦脸的家属。我今天是宁可犯错误,也要让你们看看,武汉有好风景,武汉的春天,有非常好看的樱花!”
我们纷纷对师傅表示感谢,夸得他哈哈大笑。
然后,我们七嘴八舌地说:“武汉人民,对我们太好了。只要有一个医生走在街上,就有出租车、摩托车停下来,硬要送我们回酒店。”
“我们拆开食品袋,经常读到武汉人民写下的暖心的纸条。”
“我们送别每一个痊愈的人,都要跟我们合影,要记下我们的名字。”
师傅说:“我的亲朋好友知道,我在给你们华西医疗队开车。都说你们,人才好,心眼好,医术特别高,都夸你们,是最美的白衣天使!”
“你们是最美的白衣天使!”——在病房,在感谢信中,我们多次受到这样的赞誉,今天听到这句话,感觉到有一股震颤心灵的力量。
大巴车,飞驰在粉红色云霞之中。春风,越刮越大,从天而降的樱花雨,细细的粉色花瓣,旋舞着,依依不舍地拍打着车窗。天地之间,风“雨”之中,仿佛有声音在说:“你们是最美的白衣天使!”
哦,武汉,樱花,如此之美!
回到酒店这一段路上,我们全都在默默地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