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别人向我们学习

周云和

2020年05月22日11:58  来源:人民网-四川频道
 

“总不可能在外面打一辈子工。”这一句话,我多次听人这样说过,但都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说的,总给我站着说话不嫌腰痛的感觉;亲耳听到打工崽秦利权这样说,这还是第一次,心里不禁微微一颤:他怎么会发出这种感慨呢?

秦利权为宜宾市屏山县屏边彝族乡街基村6组人,小学毕业便辍学在家放牛,不满18岁去了浙江宁波打工,其后辗转金华、台州、温宁等很多地方。听人说,有艺不孤身;一个人,最好学一门能养身的手艺。秦利权听进心了,学啥子好呢?开车吧。于是,他学会了开货车,给浙江衢州一家工厂开,每月挣5000元,“收入还可以。”按理,报酬不菲,应该安心在外面打工。

何况,秦利权的父辈是重庆丰都、而不是屏山人,说来还带有一点传奇色彩。他外公乃一堂堂教书匠,在那个吃不饱穿不暖的饥馑岁月,只因几个人伙悄悄地整了一只羊杀来吃了,便被破坏生产罪判了10年劳改,送到雷马屏监狱服刑。他外公割牛草,与街基村经常把牛放到雷马屏去的大队去的黄定权家里人混熟了,听说这一带的田土面积宽,服刑期满,便找黄定权留在了街基村,把丰都家里人迁了一些过来,那时秦利权还没出世。现在他的姐姐、姐夫都在重庆一个事业单位工作,姐夫还是该单位的主要领导,叫秦利权到他那里去,工资四五千一个月,几险几金买起走。要说这一个待遇很不错,又是在大城市,也可以在那里打一辈子工。

何况,秦利权踏实肯干,无论在哪里打工,都很受老板喜欢。现在还给一些老板保持着联系,其中一个衢州老板,一直叫他去,给他看机器,一天400元;要是效益好,年终还可以发两三万奖金,这也是一个理想之地。

但那时33岁,正是血气方刚的秦利权,就是不想继续在外面打工,就是想回家自己干点事。干啥子?发展养殖业,养猪。

街基村2组吕宗富,是一个养猪大户,母猪喂了50来条,还养彝家黑猪,在屏山新县城办了一个体验馆。秦利权喊他表叔,经常听他摆养猪的事,听多了,潜移默化,打定主意养猪。

秦利权花了20来万元,修了接近300平方米的猪圈。想立体养殖,挖了一口接近1亩的鱼塘,利用猪屎养鱼。打工回来之初,他在街上租房住;但为了方便养猪,他花了30多万元在老家街基修了房子,一下把10多年在外面打工挣的钱花了个精光。又逢连续两年猪的价格不好,小猪儿6、7元/斤,肥猪也差不多,只说不像现在有猪瘟。

这时,吕宗富找到秦利权,说看到你踏实肯干,养的几十头母猪拖不起了,包括几百平方米猪圈一起,“我便宜点全部处理给你算了”,50万元,分3年付清,前两年各20万元,后一年10万元。他要安心到山上去养彝家黑猪。

秦利权想,猪价已经三年价格不好了,应该会迎来一波好的行情。他想赌一把,找银行贷款30万元,第一年给吕宗富20万元,余下的钱留着买饲料等。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父亲和姐姐,均遭到反对和抵制,包括爱人在内:“你喂了两年都亏了,把那样多母猪全部接下来,会亏得你血本无归。”秦利权只好放弃,在吕宗富的母猪中,挑选了16头来饲养繁殖,每头由吕宗富说的800元,增加到1200元;加上原来他喂的8头,共养了24头母猪。果如秦利权所料,第二年下半年,猪的行情陡涨,小猪儿最贵卖到20元/斤,一般卖17、18元/斤,肥猪卖9、10元/斤,秦利权找钱了,不仅很快收回所有本钱,还赚了几万元。父亲、姐姐很后悔,该得让秦利权把吕宗富的母猪全部买了的。算算账吧,50头母猪,一年一头下两窝猪儿,一窝下13、14只,多的下15、16只,保守点,折半算,一次下七八只,两窝算15只,猪儿一般40、50斤/只卖,价格不说20元/斤,只算17元/斤,一窝猪儿乱卖都是1万多元,该有多大一笔收入!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卖,机会错过了,只能算了。

市场变幻莫测,第二年猪价又往下跌。秦利权到新市镇等地转了一圈,见猪儿行情好,撵的人很多,没建猪场的都建了。他果断决策,逐步淘汰母猪,很快处理完毕,花了10余万元,买了一辆货车,到马边跑起货运来。这个时候,正处在修公路、聚居点建设高潮,需要拉水泥、河沙、石子等建材,生意很不错。

遇见乡党委书记李代辉,是他人生的一个转折,“不可能出去打一辈工”的认识确定有更高的升华。

那天,秦利权给街基电站拉石子,见几个人站在那里摆龙门阵,有村上的人,有两个不认识,扶贫干部吧?他站过去凑热闹。那个身材“说胖不胖,说瘦不瘦,说高不高,说矮不矮”的人,见了他便问:“你是哪里的人?”秦利权说:“街基6组的。”那人说:“你们那上面我去过,看见很多地都放荒了,太可惜太浪费了。最多就是种点苞谷,收益也不高。应该很好地把土地利用起来发展产业。”有人给秦利权介绍:“这是乡党委李代辉李书记。”之前,他听大家说过,乡里来了一个书记叫李代辉,很务实,很不错。没想到不经意间竟然碰见真人,心里很高兴,便同李书记摆起了龙门阵。我问秦利权同李代辉摆了一些啥子?他憨厚地笑笑:“别的记不起了,只记得起一句话,他让我要想办法带动贫困户发展产业。”我也笑了:“其实别的你记来也没有多大用处,能记住这一句话就足够了。”

秦利权也确实记牢了这一句话。

秦利权给我的印象,是那种文化不高、率真简单的人;肯动脑筋,做什么事说干就干,不拖泥带水优柔寡断。李代辉让他带头发展产业,他就把经营得如鱼在水如鸟在林的货车,请别人跑,自己回家,找李代辉讨教“咋个整”。

他了解到那种又叫“七叶一枝花”的药材重楼,效益好,干货六七百元/斤,生的都要卖100元/斤。李代辉帮他分析,种重楼好是好,但可能不现实,一是市场行情,撵跌不撵涨,现在价格好,等你发展起来跌下去就恼火了。二是投资大,种1亩本钱要几万元,群众没有那么大的本钱去种,你又不可能买种子给他们种,所以发展起来难度大。

秦利权还是试了半亩,投入了2万多元“搞来耍”。没出李代辉所料,2019年价格垮了将近一半。

秦利权有一个朋友,约他一路去收羊肚菌卖,卖罢脚了的3元/斤,收来烘干后卖“有搞头”。他问朋友种羊肚菌如何?朋友说:“种羊肚菌目前这几年很可以。”秦利权详细询问了朋友种羊肚菌有关情况,找李代辉汇报,李代辉鼓励他“带头在6组整一个亮点出来”。但投资也大,七八千元/亩,一般老百姓投资不起,李代辉问他准备怎么种?秦利权说:“给老百姓租地种。”李代辉不赞成这样做,说:“老百姓就得一点租金就完了,增加不了他们多少收入,是不是以土地入股的方式来投入?如果上面有补助政策,也以股份的形式落实到老百姓头上。”

秦利权觉得这样做可以,回村上便行动起来。他动员组织了本组10来家农户,让他们把土地拿出来,按500元/亩入股;大家帮着种,工钱100元/天;他购买种子和种植必须的设施设备,全部记账,500元/股。收获了,除去工资和种植成本,按股分红。

创业是艰苦的。荒芜的土地,长满了野草,盘根错结,很不好挖,秦利权买来旋耕机打地。草根子窜满了,旋耕机打起很吃力,打不动要跳起来;要控制住机器,需要双手紧紧握住操纵杆,弯下腰,脚蹬地,很耗力气,请的小工不愿意做这个事,秦利权只有自己去做。晚上回家,“周身痛得来睡都睡不得。”妻子也辛苦,高峰期请了30多个人,中午一顿饭,她一个人煮;炒回锅肉,油烟子熏在脸上,皮肤过敏,脸烂了大半年才治好;“为了办好生活,猪都杀了3条。”

2018年,秦利权发动种植了48亩羊肚菌,工钱、遮遮阳网、种子等,总共投进去40多万元。羊肚菌才种起,还没变成钱,缺资金投入,他找亲戚借了15万元。没过多久,亲戚做事急需用钱,秦利权没办法,他的那一辆货车,原来有人出了11万没卖,后来不到8万元便宜处理了。

羊肚菌刚刚长出地面,大棚被雪压垮了。“要是压断了就没有收成。”他见了,眼泪一下涌满眼眶:我的羊肚菌啦!他用手去刨大棚上的积雪,砭骨头,遭不住,改用竹杆来赶。又请了10来个小工帮忙,把大棚上压塌的遮荫布提起来,把雪抖落下去,再用铁丝撑起来。天落着雪,全身湿完。

羊肚菌大棚被雪压塌了。 周云和 摄

人们赞美春风,用尽人世间一切美好的词语,但秦利权却吃够了春风的苦头。春天了,羊肚菌们健健康康、茁茁壮壮地长起来了,这时风也来了。山风吧,特别又在坳口上,特别大,呜呜的,把遮阳网吹得鼓胀起来像船帆,人都扯不住,吹烂了要钱买啊。这都其次,要命的遮阳网落在菌子身上,一拖,会把脆嫩的菌杆全部拖断,让多日的辛苦化为乌有;不盖了,要被太阳晒死,“风比雪都凶。”看着被风吹出的遍地惨景,秦利权:“真想放一把火烧了不整了。”

但又不可能半途而废,又请来人,打桩子,轻轻揭起遮阳网,重新盖上固定:“反反复复风给我吹烂过三次,我也整了三次,整够惨了。”说起风灾,秦利权仍余悸在胸。对口帮扶街基村的市公安部门领导见了,告诉秦利权:“你有啥子需要帮助的,就给驻村干部说,他们会支持你的。”

就像唐僧从西天取回经,最后过通天河,都还遇上一劫一样,秦利权采收羊肚菌,为了防止腐烂,需要用柴火抓紧烤干存放,已经两天两夜没睡觉了,实在太睏了,便把车子开过来,车门打开对着火口打盹,但心头都是想着菌子的,要是火熄了,等于白守;火大了,又会把菌子烤煳,要随时翻着,把上面的掉换到下面,下面的掉换到上面。父亲见他实在熬不住了,来帮他守上半夜到12点,换他去休息几个钟头,又来接着烤。

我问秦利权收效如何?他说老百姓该得的都得了,比如500元/亩的股本金,做活路每天100元/天的工程钱。仅此一项,他发出去16万元,分红还没体现出来,因为他把货压着熬价,还没全部卖出去。整体算下来,估计会亏4、5万元,但他说“这不算亏”。一是第一季开荒成本过高,再种可以减少一半人工成本;二是铁丝、遮阳网等这一些耗材,很多可以继续使用,用不着再买;三是学到了种植经验,去年大棚搭矮了——怪不得我看见那个小地名叫二坪的山扁上,黑压压的以为是薄膜、其实是遮荫膜的东西,完全像盖在地面上一样;再种把大棚搭高点,产量会更高。所以,他信心满满地:“我今年肯定要赚钱。”

秦利权现在是街基村6组组长。我问他:“你不是记着李书记给你说的一句话,让你想办法带动贫困户发展产业吗,你准备咋个带动呢?”

秦利权说:“老百姓都爱眼见为实,种羊肚菌是找得到钱的,我已经干起来了,组上的人愿意种,可以跟着我种。还想给李书记建议,街基村其他组也可以种。”

再则是办养鸡场。乡政府已经引进的养鸡场交给他管理,每年给村上交租金8万元,解决几十户贫困户在鸡场打工。秦利权似乎“无利可图”,他动脑筋打起了鸡粪的主意,想把它造成鱼饲料,机器要100多万元,他买不起;但有一种机器只有1万多元,功能是把鸡粪甩干,做成有机肥,用来种茶叶和花魔芋非常好。他“经常出去转出去看出去学”,在乐山犍为找到一个非常适合街基村种植的“马乐一茶”和一种白茶。现在街基这一带种的茶,摘了明前茶后,再发的嫩芽很细小,只能摘大茶,然后就完了。但外面人家已经淘汰摘大茶了,马乐一茶品种一年四季都能摘嫩茶。明前茶嫩芽六七十元到七八十元/斤,收到秋冬季节保底价都是30元/斤。要是用鸡粪不用化肥,肯定会提高茶叶品质。秦利权已经成立起了屏山县辉航生态种植农业专业合作社,广泛动员群众,把好的地留下种庄稼,主要把荒山、荒地开垦出来,村民自己掏钱买茶苗也可以,他去买来发给村民们也可以,统一栽培管理,户与户之间用水泥桩打好边界,把鸡粪拉去统一施肥。采摘的茶叶统一交给专合社,专合社代收代交,从每斤茶叶中提取三两元前期开支和管理费,“相当于老百姓吃鸡肉,我们啃点脚脚爪爪”,明码实价,不会多赚老百姓一分钱。现在他们乡已经从名山引进企业办茶厂,可以让村民们放心放胆地发展茶产业了。至于那个白茶,采一芽一叶,鲜叶卖200多元/斤。但秦利权觉得“太高端了”,做成茶至少卖二三千元/斤,采摘期只有两个来月,不适合引种。

我问:“种茶效益如何?”秦利权说,他去犍为看到,小到七八岁的小娃儿,大到七八十岁的老年人,一天都可以摘四五斤茶叶;大人手脚麻利的,一天可以摘十好几斤,不要说七八十元/斤,按最低30元/斤算,这个收入都很可观。

鸡粪种茶,把鸡粪转化成茶的肥料,环保也过关了。他还要做的一件事,是把他们6组的环境打造好。比如路,以前两旁没有栽花种草那个条件,泥巴路,稀泥烂窖的,请人来参观人家也不会来。现在他们组全是水泥路,想沿公路两旁栽上桂花树,紫荆树,白果树,让人看了觉得风景好,心头舒服。茶也统一规范化栽种,纵横成行,看起舒服,给下一步旅游观光打好基础。为什么他们养鸡场的那个沟沟上面留了一个平台,秦利权早就想好了,要在平台上面栽紫荆树、玫瑰花等,下面再撒点草米子绿化起来,让别人来看了,这个组干净,环境好,才愿意来。他在村民小组会上动情地给大家说:“把我们组产业发展起来了,公路两旁风景树栽起,环境也做得很好,让人看了爽心悦目的,我们不光是到外地去向别人学习,我们要让别人来向我们学习。”

看着秦利权信誓旦旦、雄心万丈的样子,我内心也引发共鸣。向别人学习容易,要别人学习自己难。秦利权有如跳高给自己往高度上搌横杆,这就给“总不能在外面打一辈子工”这一句话加上了最好注解。城市好建设,农村难建设;城市好找钱,农村也能找钱;我祈盼看到更多的像秦利权这样抱定把家乡建设美好的有志者,阔步行走在乡间希望的田野上。

 

作者简介:

周云和 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宜宾市作协主席。已出版文学专著18部,小说、报告文学散见于《当代》《十月》《中国作家》《北京文学》《江南》《长城》《四川文学》等刊,并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等转载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送。曾获十月文学特别奖、四川文学奖、四川省“五个一工程”奖。 

(责编:袁菡苓、高红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