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家新风扑面来

刘裕国  郑赤鹰

2020年05月11日10:36  来源:人民网-四川频道
 

1、土司后代的葬礼

2016年7月29日,在昭觉县四开乡洒瓦洛且博村,村民阿说尔布在与肝癌抗争了一年多之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这年,他53岁。

阿说家族是大凉山彝族的一大家支。祖上出任过土司之职,所谓土司,“世有其地、世管其民、世统其兵、世袭其职、世治其所、世入其流、世受其封”,后代受其荫庇,成为名门望族,至今也很有影响力。

阿说尔布虽然只是一个村民,仍然很有气度。死前,他告诉自己的孩子们:“阿古(父亲之意)不会死去,我的灵魂会去兹兹普乌(那是千万彝族人心中的圣地,祖先居住的地方,彝人死后灵魂的归宿地),和过世的亲人团聚。”

彝族史诗《勒俄特依》这样唱道:

兹兹普乌这地方,屋后有山能放羊,

屋前有坝能栽种,中间人畜有住处。

坝上坪地能赛马,沼泽地带能放猪,

寨内又有青年玩耍处,院内又有妇女闲谈处。

兹愿迁来兹兹普乌住。兹兹普乌这地方,

屋后砍柴柴带松脂来,屋前背水水带鱼儿来。

耕种放牧那一天,赶群仙绵羊,去到兹兹山上放。

赶去仙山羊,去到兹兹岩边放。

赶群神仙猪,去到兹兹池边放。

赶群神仙鸡,去到兹兹院坝放。

牵着神仙马,去到兹兹坝上骑。

带着神猎犬,去到兹兹林中放。

赶着神仙牛,去到兹兹地里犁。

兹兹普乌这地方,小马到一岁,

肚带断四根,小牛到一岁,犁头断九架,

小羊到一岁,羊油有九捧。

七代宝剑在此晃,八代骏马在此骑,

九代“德古”在此讲,祖先根业在此建,子孙繁衍要此兴。

……

这正是彝族梦想的人间天堂。

确实,在大凉山的彝族看来,死亡不是消失、散灭,死亡意味着重生,意味着成为精神永存的人。因此,死亡既是一个终点,也是一个起点。正因为这样,阿说尔布临终之前并不畏惧自己的死亡,而是十分从容地为自己准备葬礼,他告诉妻儿,应该怎样有礼貌地迎接奔丧的人,应该安排怎样的宴席,要请哪位毕摩念诵《指路经》,为他的灵魂指引回家的方向……

从这种意义上说,彝人的葬礼与其说是送葬,不如说是庆祝新生。对一个新生灵魂的祝福,就要体现在一场隆重的、庄严的葬礼上。

阿说尔布的妻子沙马阿呷不敢擅作主张,她请来丈夫的几个弟兄,商量丧事。

“那还用说吗?按照我们阿说家支的传统办!一定要办得风风光光!”几个兄弟异口同声。

“这些年,你们的哥哥治病,到县里医院、西昌医院都住过,花光了家里钱财,家中4个娃娃,除了大的,小的都还在读书,这丧事怎么办?还得跟你们商量。”沙马阿呷初步预算了一下,前来吊丧的有1000多人,怎么也得杀12头牛、10只羊、10头猪,大概费用要12万元才办得成这场丧事。

“12万元就12万元,阿说家再穷,也是有身份的家支。办这样的大事,必须得大大方方,不能让别人轻看了,不能让别人说闲话。需要多少钱,你说,我们给你凑!”

弟兄们没有一个含糊的!

沙马阿呷很感动,也很为难,借是好借啊,可是,以后怎么去还呢?不过,她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

第二天一大早,整个家支的男人就开始杀牛和猪,女人则开始煮肉,为前来参加葬礼的亲友做好饭。亲友们在瞻仰完逝者遗容之后,就到外面用饭,大部分一直待到第二天将逝者遗体送到火葬场之后才离开。

这时,一群意外的客人来到了阿说尔布家。四开乡副乡长兼洒瓦洛且博村第一书记刘超介绍:这位是昭觉县县委办的领导,这位是四开乡党委书记,这位是乡长。

这行人组成了吊丧小组,按照当地风俗,带了两件啤酒,几封鞭炮。

县乡政府的领导亲自来吊唁,沙马阿呷和阿说尔布的兄弟们觉得很有面子,连忙招呼他们入座。

刘超脸上略显尴尬之色。作为第一书记,他对阿说尔布家的情况可以说是心知肚明。由于大操大办丧事,导致一个家庭返贫的现象时有发生。对此,党委政府领导十分头痛。作为在大凉山工作多年的干部,大家都知道,彝族群众对葬礼极端重视,可是,这种大操大办带来的影响,确实很不好,而且还造成相互之间的攀比,造成的浪费也越来越严重。能不能在尊重彝族同胞习俗的同时,说服群众丧事新办呢?

吊唁现场人很多,而且,亲属们悲痛不已,哭声不断,显然不适合谈这个事情。到了晚上,刘超来到阿说尔布家,找到沙马阿呷。

“阿呷大嫂,尔布大哥的丧事,准备怎么办啊?”

沙马阿呷叹了口气:“他的兄弟们都说,要风风光光地办。”

“你的意思呢?”

“我一个女人,能拿什么主意呢?”

“阿布大哥走了,你就是一家之主,大主意还是要你来拿!”

“嗯。”

刘超接着说:“你们家的经济情况你知道得最清楚,阿布大哥治病,花了不少钱,还借了债。如果按照以往的法子办,最少也得十几万吧,还得借,你4个娃儿都还小,读书都要用钱,借了钱,什么时候才能还得清呢?这样做,给你、给孩子们带来的压力就太大了。”

沙马阿呷又叹了口气:“可不是嘛!”

“这样吧,阿布大哥的葬礼,你和兄弟们商量,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亲戚、朋友和客人们来了,吃什么,怎么吃,你交给我们乡政府来办,我保证让所有客人都吃得巴巴适适,满满意意,好不好?”

沙马阿呷说:“好嘛,信不过别个,还能信不过政府吗?!”

刘超回到乡政府,跟书记乡长汇报,又跟县政府办公室的领导汇报,决定全力以赴。不久前,为了推动移风易俗工作,县里专门拿出一笔钱,为每个乡镇都配备价值15000元的桌椅板凳以及锅台灶具,做菜做饭,一次可以供上千人同时就餐,这下子明天就可以用上了。没有厨师怎么办?县政府办公室的同志说,他们从县政府招待所调两个大厨师来帮忙。

这边万事俱备了,不料,到第二天一早,阿说尔布的兄弟们听说之后不干了,跑到阿说尔布家里:“我们彝家有传统,即使连裤子都没有换的,招待客人也要超过别人。我们阿说家丢不起这个人!”

沙马阿呷没有办法,只好找到刘超。

刘超连忙赶过去,安抚大家。他说:“我知道,阿说家是出过土司的大家支,是为咱们大凉山彝族同胞做过大贡献的人。阿说家后人的葬礼,理所应当办得风风光光!不能冷了亲朋好友的心,更不能丢阿说家的脸!是吧?”

“那是那是!那是当然,应该的!”阿说尔布的兄弟们连连点头。

“可是,你们想一想,今天,是我们县政府的领导、我们乡党委乡政府来为阿说大哥办丧事,你们想想,谁有过那么大的面子?这是我们对阿说家支的尊敬!阿说家支为什么有威望?阿说家的祖先为咱们彝族人做过许许多多的好事,所以大家不会忘记他们。今天,阿说大哥虽然不在了,他也要最后为大家做一件事,这件事,做好了,是阿说大哥的荣耀,做不好,是我们乡、我们村子的责任。我们不会拿阿说大哥的名声开玩笑的!对不对?”

在场的人沉默了。

刘超看见大家的情绪有所缓和,接着说:“这样吧,你们先让我们做,看看来奔丧的亲朋好友怎么说,好不好?如果大家都说不好,我们立刻停下来,回过头来,按老办法办。”

阿说尔布的兄弟们将信将疑,算是点了头。

广场上,摆开了10个大圆桌,每个圆桌一圈板凳。广场的一头,厨师摆开红案白案,剁肉砍骨头,又动员了几个妇女,帮忙洗黄瓜、削土豆、剥葱蒜头,很快,大铁锅里飘起了浓郁的香气,四个大盆子,盛了四个菜,端了上来:一个是坨坨牛肉,一个是土豆烧牛肉,一个是蒜苗炒回锅肉,一个是凉拌黄瓜,还有一个热腾腾的青菜汤,主食是荞面粑粑,供客人尽情食用。这桌上的坨坨牛肉快吃完了,马上有人上来添满;那桌回锅肉还没见底,刚炒好的又舀了上来……这天的流水席,从早上8点开始,一直持续到晚上8点,无论客人什么时候到,都可以吃到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炒菜。这天,来宾足有一两千人,全州十几个县市的都有。刘超和村干部都当上了服务员,引路的引路,端菜的端菜,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他们毫无怨言,因为他们亲眼看见了,来宾无论男女老少,吃得都非常满意。

阿说的遗体火化后,前来奔丧的亲朋好友要陆续返家。按照彝族的规矩,主人家要给客人送牛肉以及荞粑粑,一来答谢大家百忙之中赶来参加丧礼,二来祈愿客人平安吉祥。这个送客礼的环节必不可少,也是以前办丧事时主人家为相互攀比大肆杀牛的主要原因。今天,同样也有答谢礼,只是与以往不同,以前不分老少,每人一份坨坨肉,五六块,用草绳拴起带着走;今天变成用食品袋打包,仍然每人有一份。

丧宴办完了,沙马阿呷算了一笔账,客人来了1200多人,总共杀了3头牛,买了200多斤猪肉,还有蔬菜,等等,总开销不到4万元钱,比先前的计划足足节省了8万余元。加上亲朋好友送的礼钱,这场丧事没借一分钱不说,还有部分结余。

其实,沙马阿呷心中还是一直忐忑不安的:这么办丧事,不知道亲朋好友怎么看?吃得舒服吗?拿得满意吗?会不会有人说阿说家吝啬抠门呢?

一直以来,彝族同胞是有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饮食习惯,开始的时候,办完丧事,彝家人的送客礼就是一人一坨3两重的坨坨牛肉和一个荞粑粑。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家支、那个家支的族人之间相互攀比,坨坨肉越送越多,牛就越杀越多!有的客人把大块大块的坨坨肉拿回家后,吃也吃不完,放都放坏了,既浪费了食物,还增加了主人家的经济负担。这次,阿说家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操办丧事,既尊重了彝族习俗,又迎合了群众心底那种轻松办事的诉求,自然大受欢迎。

很快,有人把阿说家打破陈规陋习办丧事的过程发在朋友圈里,点赞一片:彝人薄养厚葬的习俗终于迎来改革的曙光,彝族儿女再也不用担心举债为亲人办丧事了。

万事开头难,只要有了好的开头,今后家家遵循规矩办事,没人会议论谁家有钱无钱,谁家大方小气,受益的是村民自己。

长期以来蹲在地上吃饭、分肉的场面不见了,文明新风扑面而来。

以前生活困难,一年半载难得吃上一回荤腥,谁家办红白喜事好不容易杀回猪牛羊,客人都会敞开肚皮吃个够。如今生活好了,顿顿有肉了,就喜欢上了荤素搭配的健康饮食……

听到这么多人称赞,一直压在沙马阿呷心上的石头总算落地了。她没想到的是,县里还专门奖励了她5000元钱。

昭觉县委、县政府抓住这个契机,开展“四好村”创建示范。“四好”是中共四川省委、省政府提出的,即住上好房子、过上好日子、养成好习惯、形成好风气。乡镇以制定新的村规民约为重点,推动“五项革命”:红白事宜革命、生活用品革命、厕所文化革命、餐饮习俗革命、个人卫生革命。

从传统上说,彝族是一个“重义轻利”的民族,“以酒当茶、杀牲待客、来客必敬”。人们以酒为尚、以醉为乐、以醉为荣,形成共吃、共喝,轻功利、重人情的心态。“喝在酒上,穿在银上,用在神上。”大凉山彝族经历了几千年奴隶制社会,民主改革使彝族同胞在政治上翻了身,但是,思想观念和风气都带有很深的历史烙印。由于原始宗教信仰的影响,当地轻生重死观念严重,普遍存在着杀牲祭神(鬼)的习俗,葬礼被视为高于其他一切礼仪的大事,人们互相攀比,往往耗资巨大,落后的社会风气,成为致贫甚至倾家荡产的重要原因。因此,可以这样说,在大凉山,脱贫攻坚的每一个战役,都会遭遇传统观念与现代文明的交锋。也许,这正是大凉山脱贫攻坚战役的艰难所在吧!

2、银子般闪亮的心灵

贾玲是2016年7月到昭觉城北乡就任党委副书记兼乡妇联主席的,乡党委分工她负责“四好”创建活动工作,并担任城北乡谷都村的包村领导。

虽然任务很重,时间很紧,城北乡社情也很复杂,贾玲还是信心满满的:2009年,她从内江师范学院毕业,就到城北乡谷都村担任村主任助理,俗称的“大学生村官”。没想到几年之后,她又回到了城北乡。父亲早年在这里的农技站当过很长时间的农技员,情况很熟。看见闺女要去任职,特地给她准备了一个礼物—一个小本子,用手工画的表格,有城北乡各个村子的基本情况,户数啊、人口啊、特点啊,包括村干部、家支头人的长处短处,等等,很是详尽。贾玲非常感动,嘴巴上却说:“爸,现在都是用电脑了,画个表格、统计个人数,方便得很。”

父亲说:“是啊,也许我们是老了,只能按老办法做。村里乡里,亲戚朋友多,工作也好开展,也不好开展。你就按照自己的方法做吧!”

谷都村的老支书勒尔木呷,56岁了,贾玲当“村官”的时候,亲自带过她;当年的村妇联主席吉布果果,她喊“莫各”(阿姨意),现在还是妇联主席,算起来是她的第四个任期了,没办法,每次选举,都是她的票最多,想推也推不掉。有他们在,贾玲心里踏实多了。

贾玲到谷都村抓的第一件事,就是成立红白喜事理事会。这个简单,村子里哪些人在家支里说话管用、顶事儿,大家心里都有数,可是,定章程的时候就麻烦了。首先就卡在了丧事新办这个议题上,根据其他乡镇村的做法,办丧事,杀牛不能超过5头,杀羊不能超过10只,坨坨肉可以吃,也要吃片片肉(片片肉也就是回锅肉的意思)。

一个老的说:“哎哟,哎哟,在世有脸,死了就没了脸,一辈子都白活了,不敢死了,不敢死了!”

一个中年的说:“是嘛是嘛,我穷是穷,可是,穷人还是要面子的,这么办丧事,我没办法面对四面八方来的人哦!”

还有人跳出来,尖酸刻薄地说:“好嘛好嘛,你们说得轻松。你们能做到吗?我们就要看着嘛!”

村委会活动室里吵得翻了天。

老支书勒尔木呷站了出来:“我也知道,你们这样想是对的,我们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如果我的父亲走了我也怕丢脸的。但是,真的有那一天,我要向父亲鞠个躬,作个揖,道个歉,‘阿古,对不起了’……我希望我的孙孙长大以后,会说,我的阿普好厉害,改变了这个千百年来没有人改变的习惯,开了个好头……我们可以回过头来想一想,有好多事情,当时大家都认为不好,过上十年、二十年,大家会认为是好的了。远的不说了,以前,我们各自住在山上的时候,人和牛羊猪住在一个屋顶下,一天两顿都在三锅庄上煮,拉屎拉尿,走出门就随便整……现在呢,每家每户都有灶台了吧,每家每户都有厕所了,大家说,这个改变对不对?好不好?”

老支书的话入情入理,他提及的改变发生在每个人身上,好多人听了,频频点头。

但是,会场上还是有拗着一股劲的。一个从外村嫁过来的媳妇,是村子里出了名的“刺儿头”,她没什么文化,嘴巴却是十分厉害:“你敢说,你们村干部、乡干部的爹娘老子走了,亲戚来了,不吃一块坨坨肉,只吃片片肉?你们能做到,我也能做到!”

吉布果果听不下去了:“什么你们我们的,你不是我们谷都村的人吗?那你就不要享受我们村的惠农政策,不要享受医保救助,不要享受‘小母牛项目’。”

“小母牛项目”,是四川海惠助贫服务中心推动的一个扶贫项目。海惠是一个专门从事扶贫和农村发展的民办非营利机构,其前身是1985年就进入我国的国际扶贫公益机构——国际小母牛项目组织中国办公室,因此简称为“海惠·小母牛”。“海惠·小母牛”奉行“赠人牛奶不如助人养牛”的发展理念。首先通过提供牲畜、农作物及相关技术培训,帮助贫困农户实现家庭收入增加、生活改善,并最终实现自力更生。然后,实现脱贫的农户再把牲畜的下一代或等值款项、知识和技术传递给其他有需要的家庭,最终让整个社区受惠,实现社区可持续发展。通过这种模式,受到援助的农户也由受助者变为捐助者,不仅提升了个人自尊,增强责任感,带动他人共同发展摆脱贫困,还使最初的项目投入能够成倍发挥扶贫作用,捐赠者的爱心也得以传递。多年来,这种造血式的扶贫模式赢得了受助老百姓广泛欢迎。

吉布果果这么一说,没人吭气了。

谷都村的村规民约很快制定了出来,而且挂上了墙,一条一条,涉及婚丧嫁娶,有奖有罚,十分清楚。

贾玲知道,这才是一个开始。

2017年初,谷都村一位老人去世了,就是那个“刺儿头”的婆婆。因为村红白理事会抓得很紧,杀牛、杀羊、办丧宴什么的,都没出大格。贾玲很是欣慰。

不料,到了晚上,乡纪委的同志给她打电话来了:“谷都村办丧事,放焰火严重超标啦!”

贾玲一听,头就大了,赶紧往村子里走。还没走到死者家,就被死者几个男性亲属拦住了,他们明显喝醉了酒,脸红红的,说话都不清楚。

村妇联主席吉布果果眼睛一瞪:“你们想干什么?还不让开!”

贾玲赶到现场,一问,50元一盒的焰火,已经放了70多盒,这就是3000多元钱啊!更可怕的是,这会儿正是冬季,草枯树干,一旦引发火灾,就是一场灾难!

贾玲大声喝道:“马上停下来!不能再放了!”

虽然是个女同志,毕竟也是乡领导,贾玲发起火来还是很有气势的。

点放焰火的人把火种丢在地上,踩熄了。

不料,第二天一早,焰火又放起来了。

贾玲气得脸色发青,早饭也没吃,立马赶了过去。现场人很多,家属把她迎进屋,给她端来一盘回锅肉、一盆汤,还有荞粑粑,请她吃早饭。

贾玲说:“把你们当家的喊来。”

不一会儿,进来了几个人,领头的正是那个“刺儿头”,看见贾玲,她脸上的表情很是复杂。

贾玲说:“看来你们是铁了心要领罚款了?”

“刺儿头”使劲摇头:“不不不!”

她身后一个男性家属说:“罚款我们交嘛,交了是不是就能继续放了?”

贾玲说:“我也知道,你们是一片孝心。而且来了那么多亲戚朋友,谁都要个面子,让老太太走得风风光光。”

“是啊是啊!”

贾玲又说:“我知道,你们家不富裕,老太太一辈子勤俭节约,就是想省几个钱,让你们过好点儿,是不是?”

提起老太太,几个人眼眶都红了。

“可是,你们就这么把钱烧成烟了,老太太要是知道了,心疼不心疼啊!要把丧事办得风光隆重,也不是非要放几千上万的焰火吧!我给你们喊了放空气炮的来了,声音大,有气势,还没有污染,一天一门炮才150元。要得不?”

这时,“刺儿头”明显地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要得要得!”

“你们看,现在正是旱季,火灾易发的季节,一旦引起火灾了,那是要去吃牢饭的。这是大家都不想见到的吧?”

贾玲又指指面前的回锅肉:“这回锅肉炒得多好,多香啊,亲戚朋友吃了,有意见吗?没有吧!祖先传下来的风俗习惯,有的好,有的不一定好,咱们该改的一定要改。”

说来也怪,通过这件事儿,这个村里出了名的“刺儿头”反而跟贾玲、跟吉布果果走近了,还参加了吉布果果牵头的妈妈禁毒舞蹈队,成了一名骨干。

说到禁毒,也是城北乡的一项重要工作。城北乡曾经是毒贩运输毒品的重要通道,加上外来人口多,禁毒任务很重。一次,贾玲在谷都村召集全乡各个村的妇联主席开会,研究禁毒工作。她先讲话,讲着讲着,她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似乎少了点什么。仔细搜寻一番,她发现了,少的是那道始终注视着她的目光,那是吉布果果的目光。平时,吉布果果看着她的时候,目光里带着不加掩饰的欣赏,有点类似母亲看孩子般的慈祥和宠爱,或者说还有一点儿崇拜吧。然而此时,吉布果果目光呆滞,一副魂游天外的模样。贾玲顿时感觉有点儿失落,她用笔杆敲敲桌子,故意咳嗽了两声。吉布果果惊醒过来,朝她抱歉地笑了笑。

散了会,贾玲留下吉布果果,问:“莫各,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吉布果果说:“没有,没有啊!”

贾玲狐疑地看着她,吉布果果像平常一样,头上用红围巾裹扎着,耳朵上坠着长长的银耳环,脖子上戴着她十分眼熟的银饰,银饰擦拭得锃亮锃亮,像一面镜子,照得见人影,照得见人脸。

贾玲说:“莫各啊,我可是把你当家人的哦,无论有什么事,你都不能瞒着我哟!”

吉布果果爽朗地笑了:“当然啰!”

贾玲心里还是不踏实,她找到老支书,问:“吉布果果家是不是有什么情况啊?”

老支书叹了口气,说:“你没住在村子里,你不知道啊,吉布果果的男人日火有机一直胃痛,好几年了,痛得越来越厉害,就去州里医院检查,检查结果刚出来,医生确诊是胃癌。”

贾玲像被一根大棒子狠狠地砸了一下,脑袋一阵晕眩。

“你还不知道吧?她唯一的女儿,就是你早先见过的那个,日火阿各,2013年的时候,因为宫外孕去世了,留下两个孩子。一个2000年生的,女孩,吉布阿支;还有一个男孩子,2001年初生的,吉布木支。那个女婿才不是东西,媳妇一死就跑得无影无踪,再也见不到人影,带孩子、养家、照顾男人,全靠她一个人。你晓得的,她家只有一亩二分地,种了七八分地的土豆玉米,三四分地的水稻,挣不到钱,全靠‘小母牛项目’,养了几头猪,挣了几个钱。丈夫生病,又搭了进去,前前后后借了20多万元钱了。”

贾玲从老支书家里出来,立刻去了吉布果果家。谷都村实行的是易地搬迁和彝家新寨结合,全村的贫困户全都住进了新房。开建前,村子里做了很好的规划,全村呈井字形,一家一户,连成一片,很是好看,也好管理,唯一不足的就是村道不够宽,每家每户没有停车位——话说回来,谁能想得到呢?这才几年时间,小汽车都成了村民的交通工具了呢!吉布果果家却没能住在村里,因为她没有资格参加易地搬迁和彝家新寨项目,她是妇联主席,属于村干部,每个月有补贴,开始的时候是几十元,后来涨到200元,现在大幅度提高了,每个月有600元。按照规定,只要是村干部,条件再差也不能参评贫困户。因此,吉布果果家离村子还有一两里路,住的还是老房子,墙是用泥砖砌起来的,墙上刷的白灰,现在已经脱落了许多,为了防水,又用水泥糊了一下,颜色显得很是怪异;屋顶铺的是小青瓦,年头已久,有些已经破损。

贾玲到吉布果果家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病恹恹的日火有机告诉贾玲,吉布果果去接外孙和外孙女了。两个孩子在县城读中学,晚上的晚自习要上到9点多,回来怕不安全,每天晚上都要去接。

贾玲听了,心里很是难受。她一直觉得自己离开谷都村没多久,情况还是很熟的。实际上,几年时间,生老病死,改变的东西太多了。作为村里的妇联主席,村子里谁家有困难,吉布果果都要去关心帮助。她就亲眼看见过,邻居在地里昏倒了,吉布果果硬是背着她走到县医院。村子里种韩国萝卜大丰收,可是,人家商家只给了10万元的订单,不够分的。吉布果果绕过自己家的地,把商家带到贫困户家里收萝卜。村子里移风易俗的活动,创建四好村的活动,都是她在挑头张罗。村子里的舞蹈队,每年参加全乡6个村子比赛,都是第一名,还到成都、南京去表演过。吉布果果还是口弦表演的行家,随便唱什么歌、跳什么舞,她都可以伴奏……可是,谁知道她背着这么沉重的负担呢?又有谁来关心她、帮助她呢?贾玲特别不能原谅自己的是,吉布果果背负着这么沉重的家庭负担,毫无怨言地配合她的工作,她居然一直感觉良好,认为是理所应当的,甚至还在人家面前颐指气使。

贾玲朝着县城迎过去,月光下,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还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一边一个,搀着她。贾玲想起来了,这两个孩子可是吉布果果的骄傲,学习成绩特别好,还特别懂事。那年,因为推广“小母牛项目”成效特别明显,项目办公室推荐吉布果果到香港去参加“小母牛项目”成果交流。吉布果果实在走不开,是外孙女吉布阿支代替她去的,在香港待了一个星期呢,跟香港的小朋友交流得挺好。有香港小朋友问她:“你爸爸妈妈不在了,谁照顾你呢?”

“阿妈呀,阿妈就是外婆!”

“你的阿妈一定好厉害哦!”

吉布阿支摇摇头:“没有,她一个人的时候,经常偷偷地哭哩!”

……

贾玲快步迎上去,说:“莫各,让孩子住校吧,你也太累了。”

吉布果果说:“住校太花钱了。早上天亮得早,他俩可以自己去,我晚上来接,就当锻炼身体。”

“可是……”

吉布阿支说:“阿姨说得对,阿妈,你要是不把身体照顾好,我们就不读书了。”

“胡说,看你们谁敢不读书!我们家、我们村子以后还要指望你们呢!”

第二天,贾玲找到乡长和书记,汇报吉布果果的家庭困境,哪怕拨点儿钱、替她把屋顶上的烂瓦换了也好啊!

乡长很为难:“如果她是贫困户,没说的。可是,她是村干部啊!要不,我们几个人凑点钱?”

吉布果果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听说了这事儿,自己把青瓦买了回来。

贾玲很不好意思:“莫各,你看,这点儿事都没办成。”

吉布果果说:“等我们的贫困户都脱了贫、奔了小康,我的日子也会好起来的。”

贾玲敢肯定,吉布果果没有听说过“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言,可是,她的所作所为,不正是对这千古名言的最好诠释吗?!

3、索玛花开最灿烂

我们到布拖县火烈乡去的时候,发现这个乡有一个与众不同之处,就是每家每户的院子里,都挂着一面长方形的镜子。

我们是军人出身,在连队当兵的时候,营门口就挂着一面这样的镜子,老百姓叫穿衣镜,军队叫它军容镜。挂在营门口,就是要提醒所有的干部战士,要随时随地注意自己的军容仪表,注意自己的形象,并且养成习惯。正是因为这种养成,一个人只要认认真真当过兵,哪怕他脱掉军装许多年,我们作为一名老兵,仍然可以从他身上看到当过兵的痕迹!

看见我们对这一面面镜子感兴趣,陪同的同志告诉我们:“这是县委书记的倡议,让每家院子门口挂一面镜子,出去进来,自己照一照,脸上干净不干净,衣服整洁不整洁。”

我们不知道这位县委书记有没有当过兵,他的这个想法却和军容镜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一滴水珠虽然小,却也可以映出太阳的光辉。这个小小的插曲也反映出奋战在大凉山脱贫攻坚一线同志们的良苦用心。

前任省委书记曾经多次到过凉山。2013年,在深入凉山调研的时候,他首次提出了“四个好”:住上好房子,过上好日子,养成好习惯,形成好风气。随后,四川省委、省政府将“四个好”作为脱贫攻坚工作的四川版尤甚是大凉山的“目标”。从2016年9月起,全省开展“四好村”创建活动,要求在当年底率先建成一批起示范引领作用的“四好村”。

陈忠义第一次接触“四个好”概念,忍不住在心里叫好。当时,他到大凉山已经有半年时间,有两个问题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一是大凉山整体落后的状况,可以说是全中国贫困的一个标本;二是大凉山整体脱贫的力度,可以说也是从来没有过的大。州和县市这一级,相当于军队的师旅团,是脱贫攻坚的战略单位,确实应该有自己的思考,拿出自己的作战方略来。完全照搬照抄是不行的。中央再好的政策,也不可能解决所有地方的问题、穷尽所有的可能。尽管在自发搬迁问题上、在危房改造问题上,他做了一些非规定动作,他也一直在思考,应该用什么把整个大凉山的脱贫攻坚统起来?“四个好”的提出,让他豁然开朗。

首先,与大迁徙同步,大凉山为贫困群众解决住房问题的进展非常迅速,党和各级政府每年几十亿元的投入,造成了处处是工地的可喜局面。安居才能乐业。居住权是基本权利,住上好房子才有更高的追求。应当住有所居,没有无房户和住房困难户,人人有房可住;住得安全,消除危房,家家户户住房达到农房建设的质量标准;住得舒适,不是简单解决居住问题,而是要有一个好的人居环境;宜居宜业,不能有新村没产业,要产村相融。需要注意的是,好房子不等于大房子、新房子,旧房改造好了,功能完善,环境适宜,能满足日常居住需要,就是好房子。要防止新村建设把贫困户漏掉,防止农民因建房而债台高筑致贫。但总体来说,只要有投入,住上好房子是指日可待的事。

好日子就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憧憬,实现学有所教、劳有所得、病有所医、老有所养、住有所居。在住上好房子的基础上,做到田间有产业,使之户户有家业,人人有活干;手中有票子,不仅个人有数的,集体也要有花的;生活有质量,衣、食、住、行的标准和质量,向城里人靠拢;服务有保障,基本公共服务特别是义务教育、基本医疗和养老保障均等化,生老病死不担心。这一点,在陈忠义看来,也正在实现,起码教育、医疗、农村保险正在全覆盖。

难点在下面两个“好”上——好习惯,好风气。好习惯终生受益,坏习惯后患无穷。而习惯养成并非可以一蹴而就。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必须从每一个人做起,从现在做起,从点点滴滴做起,持之以恒。尤甚是在大凉山,从高寒山区搬下来的群众,刚刚离开没有厕所、没有灶房、人畜混居的老房子,还得对他们大力倡导洗脸、洗手、洗脚、洗澡的“四洗”;从饮食起居到衣食住行,事事处处体现尊重、宽容、谦让、善良;讲节俭,从珍惜一粒米、一滴水、一分钱这样的小事做起;讲勤劳,只要长有一双手,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讲卫生,包括个人卫生、家庭卫生和公共卫生。养成现代文明生活习惯还是一个相当遥远的目标。

好风气针对的则是许多不良风气。比如,赌博之风、攀比之风、炫耀之风、迷信之风。应该大力倡导健康向上的文化活动,引导群众讲科学、学科学、用科学,倡导理性消费,反对铺张浪费;要改变不孝之风,弘扬传统美德,孝敬父母,尊老爱幼。

我们常常说要推动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两手抓”,这就是两手抓,既抓了硬件建设,也抓了软件建设。在陈忠义看来,“四个好”就是激发农村群众脱贫奔小康内生动力,加强农村依法治理、整体推进农村改革发展稳定的重要载体和有效形式。

为此,州里成立了“四好”创建领导小组,陈忠义任组长,州委常委、宣传部部长曾令举,副州长向贵瑜任副组长。曾令举是位女同志,当过多年县委书记,精明强干,很有想法。州里配套开展树新风、促脱贫“巾帼行动”、移风易俗主题实践活动,以助推“四好”创建。他们决定,先下去抓几个村子做试点,然后再以点到面,推动创建“四个好”工作。

第一个现场会,选在昭觉县四开乡洒瓦洛且博村,也就是前面“土司后代的葬礼”一节中提到的那个村子。陈忠义、曾令举和各县分管领导与会。第一书记刘超介绍了丧事新办的过程,说得很生动,与会者听得津津有味。

会议结束,陈忠义把刘超喊来。刘超高高兴兴地跑来了。陈忠义说:“我要给你泼点冷水,不能高兴得太早。破除一个旧习惯,只是一个开始。怎样建立好习惯、养成好风气,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有一点你要特别牢记,这项工作,不是给我陈忠义做的,不是给州委州政府做的,而是为老百姓做的!我看,你们要全面理解‘四个好’的含义,打好基础,建设新农村,建设美好乡村!”

也是在现场会上,县里的同志反映:“‘四个好’工作很重要,没有经费、没有专人负责不行!”

陈忠义当场表态:“要经费给经费,要人给人!这个问题我负责解决!”

会后,陈忠义向常委会提出:在各县农办增设一个有3个人编制的科室,专门负责这项工作。

常委会一致通过。

后来,这个科室并入宣传部的移风易俗办公室,成为推动“四个好”工作的主管单位。

陈忠义说:“‘四个好’工作对脱贫攻坚有利,对建设新农村、建设美丽乡村有利,我们要继续做下去!”

凉山州召开现场会,分别在安宁河谷地区和贫困山区各选一个点,组织大家参观,总结交流经验教训,鼓励大家“横挑鼻子竖挑眼”,布置第二年工作。

州委宣传部则派出报社、电台、电视台和自媒体的精兵强将,深入第一线,进行连续报道,并且大力宣扬先进典型。《人民日报》用整版篇幅报道四川推进“四个好”工作的做法和经验。

在历史的长河中,许多民族出现,成长,壮大,甚至盛极一时,却很快湮灭了。一个民族能否生存,并且跟随时代前行,有很多决定因素,其中,它是否具有自我革命能力、吐故纳新能力,是其中一个重要因素。

鹰是彝族人最崇拜的生灵。有一个传说,鹰作为世界上寿命最长的鸟类,也有它的烦恼:鹰到中年的时候,喙变得又长又弯,重重的,几乎碰到胸脯;爪子开始老化,无法有效地捕捉猎物;羽毛又浓又厚,翅膀变得十分沉重,飞翔十分吃力。

这时,它有两种选择:要么等死,要么经过一个极为痛苦的蜕变,从而获得重生。如果要新生,它就必须用喙不断地、重重地击打坚硬的岩石,直到其完全脱落,才能长出新喙。然后,它用新喙把爪子上老化的趾甲一根一根拔掉,把翅膀上的厚重的羽毛一根一根拔掉,直到新羽长出来,这时,它就能重新起飞,飞回蓝天,轻盈地、自由地、骄傲地翱翔了。

也许,这正是彝人蜕变的过程吧,虽然痛苦,却充满希望。

我们第一次去凉山的时候,正是初春时节,作为凉山州的首府西昌,风和日丽,很是温暖。离开西昌往山里走,仍是春寒料峭,时不时还下雪。指着两边山上厚厚的绿色灌木,陪同我们的同志告诉我们,等两个月,这里的索玛花就会开了,白的、红的,五颜六色,美不胜收。

索玛花其实就是杜鹃花,又名映山红,彝族同胞称杜鹃花为“索玛”,即迎客之花。这种索玛花属灌木或小乔木,枝粗常绿或落叶灌木,是我国三大天然名花,也是中国十大名花之一。花色洁白中透着粉红,被称为“高山玫瑰”。大凉山最多的就是索玛花!据说,最大的一片有10万亩之多,想想都令人神往!10万亩啊,该是一片什么样的花海啊!

那些天,我们到老乡家里去,进门的时候还是一片晴空,走出来的时候,却是雪花飞舞,很快就满地皆白。接着就是连续的忙碌,抽不出空来去看索玛花,等到我们再次下乡,却发现山上的索玛花已经开过了。

留一点遗憾吧!花落自有花开时。明年,满山的索玛花一定会开得更加灿烂!

4、希望

“我叫吉能小飞,今年5岁了,喜欢唱歌、背唐诗。”这是在凉山州昭觉县的姐把哪打村幼教点里,5岁的吉能小飞用普通话向我们做自我介绍。谁能想到,一年之前,这个彝族娃娃还只会说彝语。在那些无数像吉能小飞这样的彝族娃娃身上发生了什么呢?

凉山州是中国“三区三州”深度贫困地区,新中国成立以后,当地彝族民众“一步跨千年”,从奴隶社会直接进入社会主义社会。但由于历史和文化原因,久居深山的彝族民众大多普通话(汉语)水平低下,在转移就业、劳务输出、融入现代社会等方面困难重重。为此,从2018年5月开始,国务院扶贫办、教育部在大凉山启动了“学前学会普通话”行动试点工作,11个深度贫困县及非贫困县民族乡镇的2724个村级幼教点内,11.28万名幼儿学起了普通话。姐把哪打村幼教点是首批试点的幼教点之一。该幼教点辅导员罗英回忆,一年前,在“学前学会普通话”行动开展前,当地的彝族娃娃只会用彝语交流。如今,不少孩子们身上已经发生了“惊喜的变化”。吉能小飞就是很好的例子,一年前,刚进入幼教点的他对这里的课桌、绘本都感到非常不适应。如今,我们问他,平时喜欢做什么,他回答:“喜欢幼儿园(幼教点),喜欢说普通话。”罗英告诉我们:“平时我们会在备课中加入孩子们喜欢的图画、游戏等元素,让学普通话变得更有意思。”以前不少彝族娃娃不会说普通话,进入小学后,难以适应小学的普通话教学,为今后的学习带来困扰。如今,不少彝族娃娃已经说得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不仅能与外地人大方交流,还会回家教自己的父母说普通话。

“那比(彝语),鼻子。”在昭觉县姐把哪打村幼教点内,辅导员操作电脑,电脑里的“AI老师”便开始发出语音,教彝族娃娃说普通话。“我们在昭觉县调研时发现,由于学前教育师资力量短缺、老师流动性大,一些老师的发音也并不标准,普通话教学面临很大困难。”“AI老师智慧教育”团队负责人刘硕告诉我们,为更高效帮助孩子们学习普通话,他所在的团队研发出了彝汉双语的“AI老师智慧教育系统”。该系统融合了大量当地常用词汇,包括称谓、动物、植物、彝族美食、彝族服饰、礼貌用语等,将常用词汇以“图片+彝汉双语发音”的模式进行展示,简洁易懂,一目了然。凉山州教育和体育局学前学普工作组办公室主任黄静告诉我们,“AI老师”项目只是凉山州“学前学会普通话”行动中“科技助力”的一部分,目前凉山州“学前学普”信息管理平台和“学前学普”手机APP已建成并上线试运行。“每位幼教点老师的手机中,都安装了手机APP。”黄静说,目前该系统针对凉山州幼儿基础信息的录入工作已基本完成,老师能利用信息管理平台进行出勤打卡、管理班级、收发信息,并可通过信息管理平台和APP进行网上学习和在线培训。

“学前学会普通话行动的最终目标,是让凉山49.82万名学前儿童学会普通话,从而照亮孩子们的成长道路。”凉山州州长苏嘎尔布对此十分兴奋。由于凉山州的村级幼教点是统筹村委会活动室、富余校舍、闲置村小以及租用民房、新建校舍等多种方式因地制宜设立开办的,办学条件薄弱的情况较为普遍,凉山州委、州人民政府将积极调整地方财政支出结构加大资金投入,进一步加强农村学前教育基础建设。在2020年前,凉山州加快完成348所“一乡一园”乡镇幼儿园建设,加快实施725所村级幼教点的新建、改扩建任务,切实改善办学条件,增加农村学前教育资源,确保尚未入学的学前儿童尽早就近入园(点)接受学前教育。

在民族地区,要不要开展“学前学会普通话”教育?对幼儿教育有什么影响?与母语保护是否有冲突?如何将学前学普与保护母语结合起来?

凉山州语言文字服务中心党组书记、主任贾瓦盘加先说了一个他自己的故事:

他出生在大凉山,从小生活在彝语环境中,父母和身边的人都讲彝语。小学老师是汉语老师,不懂彝语,上课讲的他完全听不懂,学生用彝语表达的东西,老师也听不懂。小学上了三年,他还是听不懂汉语,三年后才逐渐听懂了,学习成绩才跟了上去。如果这个坎没跨过去,成绩上不去,孩子对上学就没有了兴趣,厌学、辍学就成为必然选择。现在,通过一村一幼,普及普通话,提前了解、学习汉语,提前打通了汉语和彝语之间的隔阂,孩子进入小学后,就能清楚地了解老师讲课的内容,提高了他们的学习兴趣,大大减少了因为听不懂而厌学、辍学的可能性。

也有人认为,推广普通话,与保护母语、保护传统文化存在冲突。贾瓦盘加告诉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明确规定: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是普通话和规范汉字。学习普通话,是每个中国人都应该做的。”《凉山彝族自治州自治条例》提出,自治州内以招收彝族学生为主的中、小学校,积极推广全国通用的普通话和规范汉字。此外,《凉山彝族自治州彝族语言文字工作条例》也提出,自治州各级国家机关教育和鼓励各民族公民互相学习语言文字。只要学会了普通话,增加一门交流的工具,对上学后及时跟上学业、对以后外出务工农民都有极大的好处。至于保留母语,孩子们在家中,大多还是用母语和父母家人交流,怎么会丢失呢?

2018年夏季,西昌学院师生利用暑假进行社会调查,发现数以万计的彝族孩子因为各种原因辍学,而且十分普遍。其中相当一部分孩子就是上学之后听不懂,丧失信心,厌学辍学的。凉山州委、州政府领导十分震惊,经全面摸底核查比对,精准锁定60974名失学辍学适龄儿童少年,其中包括21994名建档立卡贫困家庭子女。州委州政府决定立即启动控辍保学工作,2019年春季开学,失辍学儿童少年全部劝返复学,接受九年义务制教育;16岁以上,则在补习文化课的同时,进行职能培训。

42岁的吉克尼布,身材敦实,脸膛黑里透红,他一谈起到东莞追学生的事,大大的眼睛就闪着光亮,在他看来,这件事,虽然历经艰辛,但干得满意!

话得从头说起。2019年1月,按照州里的统一部署,县里对镇乡村各级下了一道死命令:适龄学生必须实现零辍学,外出打工的,必须在2019年新学期开学前全部找回,重新入学。

吉克尼布是喜德县两河口镇呷多村的支部书记,从镇上开完会,就心急火燎地往回赶。他心里清楚,20多天前,村里有三个初中学生辍学,而且都是女孩,其中有两人去了广东东莞,一人去了陕西西安。追人,成了他的当务之急。一回到村里,他就和镇驻村工作人员罗洪木且商量,然后紧锣密鼓地准备,先是找到学生家长,打听到她们的确切去处,掌握联系方式,后来又借来一辆私家的小型越野车做交通工具。1月26日下午,一切准备停当,吉克尼布和罗洪木且驱车从村里出发,一脚油门轰响,他们上路了。

呷多村海拔2000多米,路在山间盘旋,几个溜烟,车就下到了河谷。眼前的路,一下子拉直了些,吉克尼布暗喜,心里吆喝:快些,再快些!

吉克尼布心里想着,自己早就后悔,书读少了,初中都没读毕业。如今镇中学是全镇最漂亮的房子,学校要啥有啥,这些孩子,这么好的条件,不好好上学,真是没有眼光,看我见了面不好好骂她们一顿。

小车一路快跑,有点风驰电掣,当天晚上,他们赶到了昆明。吉克尼布说:“深更半夜的,没有工夫找旅店了,车停在服务区,吃了两碗泡面,我们两人就在车上和衣打盹儿。”第二天5点多,天一放亮,又启程了。上午,车子刚刚进入贵州,就赶上瓢泼大雨,挡风玻璃上的雨大得像盆子在浇,雨刮器“咕哧咕哧”刮得很费力,但他们没有停下来。

紧赶慢赶,第三天下午4点,终于到达广东东莞,他们看了里程表,跑了2300公里。

跑路不易,寻人更是曲折。

他们要找的本村的女学生,一个叫吉克伍呷,一个叫阿古学英,年龄都不满15岁,当初瞒着家人,跟着本县的劳务经济人到东莞一家电子工厂打工。罗洪木且接过吉克尼布手中的小本子,上面分别记着她们的住址和联系方式。可是三部手机不是无法接通,就是无人接听。他们只好耐着性子,反复拨打电话,并反复给劳务经济人手机发送短信,说明来意。直到下午6点,劳务经济人才接了电话。但他找了种种理由,不愿意通知这两个学生返回。吉克尼布十分严肃地对他说:“我是多呷村的党支部书记,追她们回去复学是我的责任,如果你不配合,我们就报案,你让未成年学生外出打工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你应该很清楚。”听了这话,劳务经济人软了。

第二天,两个女学生在劳务经济人的劝说下,在厂里办好了离职手续,拎着行李,乘坐公交车,在事先约定好的地点与吉克尼布和罗洪木且见面。

这是两个小女孩,吉克尼布看着她们长大,虽然只有20多天没见面,但还是有点像见到久别的亲人,心里很是激动,他赶紧说明来意,见面想骂她们一顿的想法早被忘在脑后。

吉克尼布没有骂她们,却被她们给骂了一顿。两个小女孩不约而同地表现出一脸的不高兴,说他多管闲事。两人怒气冲冲地说:

“我们在挣钱。”

“不读书是我们的自由,关你们什么事?”

吉克尼布才不跟她们计较,只当她们是自己的女儿,年幼不懂事。接着,给她们讲政策,讲道理。他说:“你们法定年龄应该待在学校,这是国家义务教育法的规定。让你们不要辍学,继续读书,是凉山州各级领导对你们的关爱。你们是祖国的未来,也是凉山的未来,改变凉山,改变我们村,要靠你们。你们回去继续读书,多学知识,将来能找到更好的工作,发挥更大的作用。如果现在辍学了,将来一定会后悔的。”接着,吉克尼布语重心长地对她们讲起了自己的经历:“书读少了,这是我一辈子的遗憾。我们那时太穷,没有条件多读书,你们现在多幸福呀,党和政府请你们回去读书。”接着,罗洪木且又是一番耐心细致的劝导。

转眼到了中午,吉克尼布安排她们一起吃了中午饭,两个小女孩脸上慢慢地有了笑容,终于答应回去复学。

两天多的回程路,笑声驱赶着疲劳。回到村里,吉克伍呷和阿古学英的家人都纷纷迎上来,手拉着手,哭成一团。原来,这两个女孩,偷偷跟别人跑出去打工,不仅耽误了学业,还让全家人的心都悬着。尤其是阿古学英,她的父亲10多年前出去打工,至今杳无音信,家人和乡亲们都断定他可能不在人世了。她的母亲带着6个子女,过着艰辛的日子,母亲多么希望阿古学英好好读书,将来能有出息。

吉克尼布把两个孩子交给了她们的家人后,没顾得上歇息,第二天上午又驱车上路了。他心里惦记着村里的另一个同名的女孩吉克伍呷,16岁才上初一,被人带到陕西西安打工也有20多天了,得赶紧找回来。几经周折,3天以后,这个吉克伍呷也回到了村里。

3个女孩子在迎新春的鞭炮声中回到学校,回到原来的班里,开始了新的学习生活。

在凉山州,像吉克尼布追学生的故事,还有许多。

由于历史原因、地理环境、经济文化等方面的影响,凉山控辍保学工作是全州脱贫攻坚的最大拦路虎、最硬硬骨头。面对全州控辍保学工作的严峻形势、艰巨任务和突出问题,州委、州政府不回避、不遮掩,聚焦问题,增添举措补短补差。

州委州政府出台《凉山州义务教育控辍保学“一方案三办法十制度”》《凉山州控辍保学“一个都不能少”工作方案》,坚持控辍保学“六长”责任制、“双线八包”工作机制,召开全州控辍保学攻坚大会、工作约谈会、现场会、每10天控辍保学视频调度会等会议,专题研究部署控辍保学工作,定期听取控辍保学工作汇报,及时掌握工作进度和成效。县市党委政府及联控联保部门层层压紧压实工作责任,签订责任书、立下军令状,选派优秀支教教师挂任“第一校长”,积极探索家支力量参与控辍保学,州、县、乡、村、校五级联动,全力防辍。

全力劝返复学。合理布局分类复学教学点或教学班,按照就近就地入学的原则,制定一生一案、一生一策,采取随班就读、集中编班、学业补偿、送教上门、免缓入学等工作举措,抢抓春节、火把节、彝族年等外出务工人员集中返乡时机,结合实际分层分类劝返复学。坚持分类施教,全州统一编制学业补偿与集中编班统一教材,全面纠正超范围学业补偿教育方式,严格复学标准和销号程序,年满16周岁以上失辍学学生每次补偿时间不低于20天;12周岁及以下、13周岁至15周岁辍学时间1年以内的原则实行随班就读;13周岁以上失学辍学时间长且确无学习基础的,送入中职学校或集中编班教授基础知识和实用技能;对有严重不良行为的劝返复学学生进行针对性教育。强化源头管控,从2019年秋季入学开始,适龄儿童少年都要到小学就读并注册小学学籍,现仍在幼儿园就读的适龄儿童,符合条件的要立即转入小学就读;不符合条件的做好幼小衔接,确保2019年秋季开学全部转入小学就读。所有小学毕业生要全部进入初中学习。对容易辍学对象实行重点监测,综合施策、多管齐下,保证其完成义务教育。全州失辍学人员,通过劝返复学、学业补偿等多种方式,确保在春季学期结束前全部完成化解。

雷波县西宁初级中学截至3月11日未到校学生花名册

学生姓名:阿额古罗

学籍号:51343××××

身份证件号:51343720050620××××

年龄:13

性别:女

民族:彝族

出生日期:2005年6月

年级:初中2018级

班级:初中2018级一班

家庭地址:烂坝子乡双河口村白岩湾组

联系电话:无

是否留守儿童:否

是否孤儿:否

残疾类型:无残疾

家庭成员姓名:阿额作格

是否建卡户:是

备注:在家养病

填完这份表格之后,驻烂坝子乡双河口村第一书记邓测川突然倒下了,由于突发高血压造成血管破裂,引起脑溢血,抢救无效,时年36岁。

邓测川去世之后,这份表格在邓测川的办公桌上摆了很久,副乡长舒钦勇都没有勇气去把它收起来。

邓测川到双河口村担任第一书记之前,他俩一起在烂坝子乡的另一个村——马路口村当驻村工作队,他是第一书记,邓测川是队员,两人配合得非常默契。马路口村是省级贫困村,交通不便,只有2.8公里通村土路和7.5公里入户路,群众出行十分困难。他俩一趟趟跑县财政局、县交通局反映情况,最终争取到285万元修路资金,实现了通村道路硬化,入户路全部拓宽,还新建了7公里通组毛路。村子地处深山,信息闭塞,他俩又跑到中国移动寻求支持,实现了全村移动信号全覆盖。村民人畜饮水困难,他俩又翻山越岭,寻找水源地,让群众用上了安全、方便的自来水。同时完成了安全住房建设和危房改造。

为了给马路口村发展产业,他俩更是费尽心思,他们首先选择了红心猕猴桃和中草药重楼的种植。马路口村海拔虽然只有1100—1500米,但是,一年365天,有200天都是阴雨连绵,一到这个时候,群众就窝在家里烤火,根本不相信能种出什么猕猴桃和重楼。说一千道一万,不如做出样子来让大家看。他俩领着几个党员,开辟了党员示范田。7月上山下地的时候,正是草蚂蟥繁殖的季节。他们去的蚂蟥坪,就是草蚂蟥最多的地方。树上爬满草蚂蟥,沙沙地响,只要有人有牲畜过,就摇晃脑袋,然后就往下跳,落在人身上了都不知道,睡一觉起来,床单上全是血,才晓得被草蚂蟥咬了,草蚂蟥含有抗凝血因子,血流起来都止不住。

邓测川苦笑着对他说:“这才是鲜血凝成的战斗友谊呢!”

在栽种猕猴桃树苗的时候,他俩一人背着一个农用喷雾器,杀灭害虫。他突然发现,邓测川弯下腰,双手撑住膝盖,脸色很不好。

他问:“老邓,怎么了?”

邓测川喘了几口气,说:“有点儿胸闷,没事,现在好了。”

舒钦勇很后悔:当时为什么就疏忽了呢?应该立即让老邓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的。

很快,马路口村形成了以红心猕猴桃种植为主,冷水鱼养殖、名贵中草药重楼、高档蔬菜山葵和鹿耳韭(学名天韭)种植为附属的产业格局,被雷波县脱贫攻坚指挥部确定为全县产业最优村。

可能正是看中了他俩的突出表现,2018年5月,组织决定,舒钦勇任烂坝子乡副乡长、纪委副书记、武装部部长;邓测川则到烂坝子乡双河口村担任第一书记。

舒钦勇知道,双河口村控辍保学的任务是全乡比较重的。小学有4个孩子辍学,中学也有4个孩子辍学。小学的几个孩子主要是因为上课听不懂,成绩太差,不想学。邓测川召集村组干部开会,制定双河口村控辍保学实施方案,把责任划分到人头上,并与贫困建卡户签订了控辍保学责任书,要求家长不折不扣地执行控辍保学相关规定,确保每一位学生按期返校。

然后,他挨个儿把他们送到学校,送到班上,一个个地和班主任老师商量,怎样给他们开“小灶”,帮他们克服畏难情绪,怎样让学习好的孩子和这些孩子结成对子,重点帮扶。对这些,邓测川一点也不陌生。考上公务员、到法院当法官助理之前,他曾经在谷堆乡中心校当过13年数学老师,经验很是丰富。

流失的中学生就难办多了,好几个都跑到外地去打工了。找都找不到;想要他们的联系方式吧,家长又不肯给。上门劝返好话说尽,家长还是打哈哈。

作为法院的法官助理,邓测川自然知道:控辍保学要依法办事,运用法律手段才能事半功倍,起到更好的效果。他通过召开坝坝会、村民大会,大张旗鼓地向学生家长宣传《义务教育法》《未成年人保护法》等相关法律法规;利用彝族年、春节等节假日期间家长学生相对集中、外出务工人员返乡过年的大好时机,采取进村入户、逐一动员、宣传造势等方式,纠正家长、失学辍学学生“读书无用,趁早务工”等错误观念,使他们懂得,土地不种误一季,人不读书误一生,家庭的希望在孩子,孩子的希望在教育,只有把教育工作抓好了,才能从根本上摆脱贫困。第一次,双河口村的群众认识到“不让孩子上学是违法的”!

2019年3月15日上午,邓测川来到因病辍学的阿额古罗家,询问她的病情,告诉她,病好之后,早点去学校,班上的座位都给她安排好了。最后,他还给阿额古罗留下500元钱。

舒钦勇珍藏起那份表格。

他多么想告诉邓测川:你一个个领回学校的孩子们,现在正坐在明亮的教室里。

他还想在马路口村那片中草药基地竖起一个牌子:测川中草药基地……

(责编:高红霞、罗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