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书记吗?葱葱儿挖来摆起了,收的人跑了,不要了,又是太太阳的,你说咋办呀?”
12天前,川主村第一书记付田正在学校办公室备课,忽然接到一陌生来电,原来是大山2社一心急如焚的村民打来的电话。出身农村,父母依然在农村干农活的他深知农民的辛苦,更清楚卖不脱农产品时的无助。放下电话,二话没说,放下手头的工作,他站了起来,交代一番,就顶着烈日,驱车到该村。
沿着长满杂草的土路,走进村民的院子,无论是镶嵌瓷砖的楼房还是斑驳老旧的瓦房,总能在屋檐下,房廊上,背篼里,箔盖儿中,废弃的猪圈里,空着的浴室中,看到成堆的红皮香葱。空气中灌满了若隐若现的香葱味儿,恰似一场喜悦的聚会后弥散的浓浓倦意,或是一场盛大的宴会后狼藉的遍野尘埃。
分享
一边用手机拍照一边用笔记录,半天的走访调查,他发现川主村各组均种有香葱,其中大山2社种有20余亩,涉及20户。其实,不用如此详细统计,不用拿笔计算,以他对农民的了解,他知道没出去打工依然留在农村的大多是年老多病或者没丁点儿手艺老实到泥巴里的贫苦户或者五保户。这些农民看到别人种经济作物,种能卖钱的东西,一定会盲目跟风,不管销路也不管方法便在自己的田地里模仿。所以,接到电话时他便猜到这不是一家一户的事儿,而是整个川主村的事儿。
只是,往年5月份干葱收获时,总有商贩自动上门收购,大家还以为种上了香饽饽,便不断扩展,把种油菜的地儿也挪出来种香葱,就希望多卖两个现钱。今年,嗅觉灵敏的商贩也来了,不过,一商贩到该社以2元一斤的价格收购800多斤后,不知为何突然撤离,并且撤离以后再也没有来,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好几个商贩同时来的情况。最糟糕的是,大多数农户看着有人来收购,以为可以脱销,纷纷把葱葱儿从土里挖了出来。现在他们看着水灵灵的葱葱儿被5月的骄阳烘烤,被一点一点地吸走水分,然后缩成一堆像他们一样的干巴样皱纹脸,却无计可施,才不得不求助于第一书记。
俗话说葱葱蒜苗的事是小事,不过,百姓的事从来没有小事,何况据该村退休老支书估计滞销的干葱有近20000斤。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尤其是看着一张张愁苦的皱成老丝瓜布般的脸,听到一声声无言的叹息时,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一辈子埋头干活的父亲只会接电话却不会打电话,但父亲总想要有一个手机,因为父亲以为有了手机就可以跟人联系,把种的青菜大头菜之类的经济作物快速销出去。他不敢打破父亲可爱的幻想,不愿告诉老实的父亲手机并不能解决问题。就像此时此刻,他拿着手机,翻着通讯录,却不知道把电话打给谁,不知道谁能帮他解决葱葱儿的问题。他现在才知道自己的朋友圈是多么的狭窄!虽然当了快一年的第一书记,但是他的身份只是一个教师,一个埋头教了二十年书的老师,一个根植在校园里的教书匠。他是多么敬佩能吃苦耐劳的农民,多么同情可怜无助的农民,多么想帮他们解决问题,却不知道如何开头。他从头到尾再一次翻开号码,他的脑袋里也快速搜索自己认识的人,他发现自己的朋友熟人不是老师便是打工仔,似乎就没有跟商贩扯上关系的。在单薄的人脉里,他感觉头顶的天空毫无遮拦,自己也快变成一颗香葱,被无情的阳光烤焦了。
怎么办?怎么办呢?干着急干安慰干等都不是办法。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理了理纷乱的头绪,思维又回到原点,回到父亲的想法里。他决定像父亲想的那样,拿起手机,硬着头皮,当一名香葱推销员。对四百多个号码里进行了一下筛选,把与商贩沾边或可能沾边的同学同事亲朋的电话一一找出来,撒大网般,一个个地拨打,一次次地重复诉说,直到喉咙冒烟,口干舌燥,脑袋听不到自己说的话时,他发现自己站在原地已把太阳熬斜了。
“谢谢啦,谢谢书记,你快进办公室坐一会儿,喝一口水吧!”
“书记呀,有你这份心,我们的葱葱儿就是卖不出去,我们也能想通了!”
放下手机,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周围散落着东一个西一个的社员。他们都像木头人一样屏住呼吸以一个姿势侧耳倾听着手机里的声音,捕捉着一切有用的信息。见电话打完,他们方才像上足电池一样,重新聚集在他的身边,反复说着几句暖心的话。一时间一起熬来熬去的日子,他们似乎已经暂时忘记了卖不脱的香葱,眼里满是对这个个头矮小,肤色已明显变黑的书记的歉意,还有感动。
“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尽力。都回去吧,回去等我的消息。”他望望渐渐变暗的天色,用疲惫却十分坚定的语气说。
像听到号令一样,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再说什么,都朝着自己家的方向散去。回到县城里的出租屋,吃过晚饭,与妻子儿子交流以后,他又找到新的思路,拿起手机,借助网络,开始新一轮的撒大网:发朋友圈,发空间,发群消息,尽最大力气把信息传递出去。
也许是网撒得很大,也许是关心农村农民的人有很多,第二天早上就有人联系他,希望通过清晰的照片了解葱葱儿的品相。接完电话,喜不自禁的他担心昨天的照片不够清晰,匆匆喝了一碗稀饭,把鸡蛋揣在怀里就往村里赶。这次,他挨家挨户,仔仔细细地给葱葱拍照,边拍边选角度,边拍边后悔以前没多学点拍照技术。幸好手机存储十分方便,回到学校办公室,在一百多张图片里,他选了十来张清晰的好看的一一发给联系人。很快,商贩看了照片,表示愿意收购,但是因为人在外地,要等两三天后才确定价格等事项。
翘首以盼的日子,他的心总是吊在嗓子眼上,比当事人还着急,上课也有些心神不宁,总担心错过手机上的消息。谁知,盼星星盼月亮盼了三天后,回家再次查看照片的商贩打来电话说大多数葱葱儿的品相不好,可能在生长期得了小病,因为关乎出口,所以不敢收购。漫长的等待原来只是空欢喜一场,这是多么残酷的现实呀!多年来,农民完全靠经验种植,种植的过程缺乏科学管理,诸如施肥不恰当,土地反复使用,浇灌不合理,放任的规模种植,都可能让农作物生病,生传染病,导致一损俱损的悲惨局面。对于这样的状况他自然清楚,只是从来没有如此深刻地体会,如此悲哀地感知。不过,让他更加悲哀的却是村民的掩盖真相。生病的事他们一定清楚,商贩为何离开也一定心知肚明,要不然怎么会那么着急地挖出来,那么着急地要卖?别看平时老实巴交,本分无比,在买卖面前他们也会很狡猾,知道什么该放大什么该隐藏。只是,他们依然在他的面前牙关咬得如此紧,装得如此无辜,他还像傻子一样舍面子掏心窝地帮助他们,这是不是有点被戏弄的感觉?
一起搬运
他实在心有不甘,不愿糊里糊涂地当孙子,当傻子,便翻开一张张图片,比照着商贩的话,仔仔细细地看。不一会儿,他还真看出一点门道。他发现以前看起来一样的葱葱儿竟然有很大区别:有的光泽发亮,圆得规则;大部分表皮上则有若隐若现的白色斑点;个别还坑坑洼洼,像长过癣的脸生过疮的头,确实不耐看。一直以来,他总是骄傲地认为最认真最勤奋的自己是最适合到村里去当第一书记,因为作为农民的儿子,虽然住在城里,他的心从未忘记过农村,总是牵挂着农村。现在他才知道隔行如隔山的道理。就像这葱葱儿,在他看来就是长得大和小的区别,要不是商贩提醒,根本不可能发现上面的问题。不过,看明白了,长知识了,他也释然了,并且从心底对商贩的认识也改变了。人们总说奸商奸商,好像无商不奸。可是这个素不相识的商贩却在一大早打来电话,不仅细细讲明不能收购的情况,还一一指认葱葱儿身上的毛病,人家为何要如此浪费时间?无非也是对农村农民有情结。一个商贩也如此有情有义,他怎能因为社员一时的隐瞒而埋怨呢?传统农民们大多只会跟风种植,埋头苦干,根本不知道预先订单的重要性,所以即使达到一定规模,还是陷入靠天吃饭的境地。相比他们的狡猾,他们的可怜多得多!
那么,思来想去,他该怎样抉择呢?是继续联系,还是任其自然?他决定推开窗子说亮话,先跟老支书深入交谈一番。老支书倒也真诚,把种下去不久碰到阴雨天葱葱儿长蚜虫的事主动提了出来。他还代表村民说既然品相有问题,那价格就低一点。与老支书交底儿后,从未放弃的付田又燃起信心,再一次拿起手机,继续发信息,继续打电话,以一种近乎发传单的勇气来寻找新的商贩。
所幸,两天后永和村第一书记又联系到邻镇的一个葱葱儿种植和收购大户。不容迟疑,他马上打电话联系,主动传照片。当晚,大户回信息说要亲自查看,这让他又兴奋又担忧起来,好像自己的孩子要相亲似的。第二天一早,担忧成真,人家又打来电话说有六七成的葱葱都生过病,实在不能收。
一个不能收,两个不愿收,并不代表所有人都不收。他想反正在收购的热门期,商贩们像过江的鲫鱼一样多,这个不行,就找那个。如此卯上劲儿的他像打机关枪一样,把葱葱儿的消息,自己的忧虑一个接一个地发射出去,就像丈母娘在寻找那个不怕丑姑娘的女婿一样。
可是,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朋友圈里除了跟他一起叹息外,再无别的消息。难道村民大半年的心血真要化为泡影?他仿佛看到那些上了岁数的老人,那些贫困户,那些五保户把双手辛辛苦苦挣来的希望——一年中最有经济价值的一笔收入一箢篼一箢篼倾倒出去的场景。心在滴血的他开始逛市场,满脑子都是葱葱儿的他总想在大海里捞起一颗针。
“功夫不负有心人”是真的,就在他想干脆自己花钱买下来,然后一个饭店一个饭店送的时候,邻村的文书又联系到一个愿意看葱葱的商贩。一听这个久违的消息,生怕半路又黄了的他提前两个小时便驱车去接商贩。还好,商贩如约而至。一路上,开着车的他像打开闸门一样,把关于葱葱儿的情况和自己的想法毫不保留地告诉这个商贩,好像把人家当成了救命的上帝一样,唯有敞开心扉仅仅抓住而已。
也许心诚则灵吧,这个商贩看后表示愿意收,而且还为农民的种植问题进行指点,倒像是被他感动了。只不过因为市场的香葱价格又降了,只能以一块四的价格收购。事情已到这个地步,村民们其实就是砧板上的肉,纷纷聚集在他的身边,唯有点头罢了。不过,葱葱儿总算能销售,梗在心头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手拿上一张张百元大钞时,他们的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当夕阳西下,天空被烧成火红色的时候,帮着把最后一口袋也推进车里的他又把手机拿出来算最后一户人家的斤两。680斤,五保户老俞的,到算钱了人却不知道在哪里?他刚想扯开嗓子喊一声,老俞就从车上的香葱口袋上溜了下来。
“多少钱,书记?”光着膀子的老俞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汗,把粘在肚子上的一根香葱叶拂去,笑呵呵地问。
他知道这人打了一辈子光棍,平时除了干活就爱在村办公室门口看看热闹。这回人家一下午都在车上帮着装车,没顾上看热闹,甚至没顾上看自己葱葱儿的斤两,他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溢满心间,那些在心里积郁了12天的所有情绪也在瞬间消失殆尽。于是,他伸出手来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拍了拍老俞的葱葱儿。一拍才发现老俞的个头明显偏大,他忽然记起老俞曾兴奋地说过的话。老俞说别人家的种下去后阴雨天也忙着施肥,他没钱施肥,倒是躲过一劫,最后一个葱也没生病。他想老俞的葱品相最好,并且那么信任自己,连斤两都没问便直接问价钱,确实应该帮帮人家。
“哥子,你看看这最后的葱,不容易呀,你看是不是价钱高一点儿?”他指了老俞对正在数钱的商贩说。
自然晾晒香葱
“好吧,就冲着你这个书记在这么大的太阳下干一下午也没拉一下稀屎,完全把村民的事当成自己的事来干这股劲,我就听你的,不看了,一块五,行不?”商贩说着又从包里掏出钱,大声地说,“该多少钱,还是书记你来算,我就不算了。”
“1020,老俞!谢谢你,哥子!”他用手机三两下就算出来,也像一个农民一样大声地喊着话。
老俞嘿嘿一笑,走到商贩面前接过一把百元大钞,对着阳光,散开来一张一张地数着,数着数着就咧着嘴,露出黄黑黄黑的牙齿,开怀地笑开了。
大家都被他这个情绪感染了,村民们噗嗤一声像拧开的水龙头一样哗哗地笑了,一边整理钱包的商贩也禁不住笑了,放下卷了一下午的袖口,准备开车回家的他也笑了。笑着笑着,他突然想起什么,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对着这幅画面,以老俞为焦点,啪啪地拍了好几张照片。
见拍照,好些人不好意思起来,有的还背过脸去,只有老俞立在原地,把钱举得更高,嘴裂得更大,笑得更灿烂了。照完,老俞走到他面前,学着领导的样子,抓住他的手说:“这次真的要感谢田书记,为了我们的葱葱儿,你的脚板都跑大了哟。”
看了看老俞满是皱纹的脸,望了望一张张质朴而苍老的脸,瞧一瞧已经完全落坡的夕阳,他忙不迭地说了很多个“没什么”。此刻,这个靠嘴吃饭的老师在这样一个幸福激动的场合里似乎找不到词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