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岁女孩的“居委会监护人”和志愿者“亲妈妈”

2020年04月27日08:53  来源:新闻晨报
 
原标题:7岁女孩的“居委会监护人”和志愿者“亲妈妈”

  生父不详,生母常年吸毒——这是上海市黄浦区小女孩丫丫(化名)的不幸身世。

  2013年5月,丫丫出生后,经常被生母阿萤(化名)独自反锁在房间内,如果不是居委会志愿者们盯梢一样开展救助,这个可怜的女婴可能早就饿死了!在救助丫丫的过程中,居委会尤其是志愿者蔡妈尽其所能,给了她一个公主般的童年。

  在即将迎来7周岁生日的前夕,丫丫迎来了一个特殊的监护人——“居委会”。7年的时间,丫丫和这个特殊的监护人都经历了什么?丫丫的幸运,能否被复制?

  “我是你肚子里出来的”

  “我曾经是一个天使,我在云彩上飞呀飞,飞呀飞,到处选妈妈。我选中了你,就投胎到你肚子里啦!”

  三室一厅,一百多平方米,在蔡妈和老陈为丫丫精心打造的这片家的小天地里,丫丫、老陈、蔡妈,就像是最普通的一家三口。

  疫情期间,7岁的丫丫占据了家里最大的客厅上网课,全家人跟着调整成了“陪读”模式。蔡妈和丫丫的关系,受作业影响严重。

  每个清晨,刚睡醒的丫丫都要搂着蔡妈“腻歪”一番,这是一天中母女感情的巅峰。尽管屡次检讨自己把孩子惯坏了,蔡妈仍心甘情愿地帮着已经读一年级的丫丫穿衣服。

  每到晚上,在写作业的几个小时里,母女关系会降至一天中的冰点。性格开朗的蔡妈,常会被不听话的丫丫,气得拍桌子。

  “看这个卷子,我妈妈撕的。”丫丫从一摞卷子中挑出一张破破烂烂的。

  “那我为什么撕你卷子呀?”蔡妈问。

  “你发疯了呗。”丫丫笑着说。

  老陈不负责辅导功课,母女俩因为作业辅导问题闹得鸡飞狗跳的时候,他就在一旁偷笑。

  老陈对丫丫的爱,体现在饭菜上。白天,丫丫上网课,老陈就守在旁边轻手轻脚地烧饭。丫丫一下课,桌子上的饭菜就已经摆好了。

  “鳗鲞要摆在丫丫最近的位置,蚕豆要摆最远。丫丫喜欢吃鳗鲞,但蚕豆一口都不吃。”老陈毫不掩饰对女儿的宠爱。

  被丫丫“占领”的,远不止是家中的客厅。在这个不算小的空间里,丫丫的玩具、运动设备、学习用具堆满了各个角落。照片、奖状、奖杯被摆在了家里最显眼的位置:玄关的柜子里、茶几的玻璃下、电视柜上、入户的大门上。所有串门的人都会最先看到丫丫的大作——一副笔迹稚嫩的对联。

  所有摆设中,丫丫最喜欢的是两张照片。这两张被并排压在茶几玻璃下的照片,分别属于幼年时期的丫丫和蔡妈。照片中,她们处于相同的年龄,梳着相同的发型,咧着嘴笑得模样看起来像是一个人。丫丫很喜欢让人猜测,哪张照片是她自己,哪张是妈妈。

  “我曾经是一个天使,我在云彩上飞呀飞,飞呀飞,到处选妈妈。我选中了你,就投胎到你肚子里啦。”吃完饭,在不写作业的时间里,丫丫搂着蔡妈“腻歪”。最近,她不知从哪学来了一个“理论”,常常念叨给蔡妈听。

  “那我还要谢谢你咯。”蔡妈回她。

  丫丫嘿嘿笑,机灵中带着一点儿小得意。

  可能是因为渐渐懂事,上小学后,丫丫常把“亲妈”两个字挂在嘴上。

  蔡妈随口开玩笑,说她是丫丫肚子里的蛔虫,丫丫马上强调:“说反了,应该我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是从你肚子里出来的,不是你从我肚子里出来的。”

  外婆批评丫丫,蔡妈劝丫丫听话,丫丫顶嘴:“你才是我亲妈,她不是。”

  丫丫的话,有时会让蔡妈心里“咯噔”一下。有一次,她板着脸向丫丫强调:“不管是不是亲妈,养你的人一样重要。”

  丫丫似懂非懂,这句话说完也就不了了之,但蔡妈的心里五味杂陈。她知道,或许过不了多久,丫丫就会将那个尖锐的问题抛给她。

  没人管的孩子

  丫丫还是婴儿时,年迈的外公将奶瓶垫在衣服上,摆在她旁边,饿了的时候,她就歪着头自己喝。

  丫丫并不是蔡妈和老陈的孩子。这是一个蔡妈藏不住的“秘密”。

  由于丫丫特殊的成长经历,除了蔡妈特意为丫丫打造的一片净土,丫丫的身份是公开透明的——蔡妈的同事、好朋友的母亲、学校的老师,几乎所有出现在丫丫生活中的成年人,都知道她的身世。

  均乐社区的老邻居们,提起幼年的丫丫,至今仍在感叹。

  2013年,阿萤(化名)生下丫丫,但没人知道丫丫的父亲是谁。丫丫出生前,阿萤曾长期“失踪”,丫丫出生后没多久,阿萤又开始时不时地消失。

  婴儿时期的丫丫,主要靠阿萤的爸爸——鳏居的詹父(化名),即丫丫的外公抚养。詹父不擅长带孩子,丫丫的吃喝拉撒都被安置在一张大床上,奶瓶就摆在她旁边,饿了的时候,自己歪着头喝。

  一年后,丫丫迎来同样生父不明的弟弟,食物也从奶粉变成了馒头。

  馒头同样被随便扔在大床上,丫丫自己抓着吃。在这张床上,丫丫就这样靠着自己喝奶粉、自己抓着馒头吃,长到18个月大,不会说话,不会走路。

  詹父心脏不好,夜里难以起夜。丫丫和弟弟的纸尿裤,经常得不到及时的更换。秽物从纸尿裤中溢出,污染床褥,时间久了,床垫开始发霉发臭。丫丫和弟弟的身上,经常沾着屎尿,屁股上斑斑点点。

  2014年,詹父因患尿毒症逐渐丧失了看管能力,丫丫和弟弟,成了没人管的孩子。

  阿萤常年吸毒,行踪不定。詹父住院,阿萤就常把两个孩子独自反锁在房间,一消失就是几天,全然不顾两个孩子的死活。无奈之下,詹父只能打电话四处求助。

  接到詹父求助,破门而入的民警等人发现,被独自留在家中的孩子发烧、尿布长期未换、浑身散发着臭味……

  根据相关规定,公安机关在出警过程中,发现未成年处于无人照料等危险状态的,应将其带离实施监护侵害行为的监护人,就近护送至其他监护人、亲属、村(居)民委员会或者未成年人救助保护机构。接收的单位和人员应对未成年人予以临时紧急庇护和短期生活照料,保护未成年人的人身安全。

  后续两年里,困境中的丫丫,被反复抱到了居委会不知多少次。

  时间长了,大楼里的邻居们自发形成了习惯,他们盯梢一样观察起了阿萤的行踪。一发现阿萤离开家,就马上通知居委会把孩子抱走。

  如果发现阿萤回来,再通知居委会把孩子抱回来。

  “总不能看着孩子饿死”

  “我们是被一点点锻炼出来的。”均乐居委会书记顾怡说,面对无人看管的丫丫,居委会被迫衍生出了照顾婴儿的能力。

  在丫丫的成长过程中,居委会成了她遮风挡雨的最后屏障。

  “我们不管,孩子可能会被饿死。”居委书记顾怡说,詹父重病后,在至少一半的时间,阿萤仍处于半失踪状态,对自己的孩子在哪里、由谁看管,不闻不问。

  以丫丫弟弟出生后的半年为例:2014年7月下旬,弟弟出生不到1个月,阿萤消失;3日后,阿萤回家;不到10天,阿萤再次消失。在詹父的求助下,孩子被志愿者抱回家中。

  9月上旬,阿萤回家,但仅愿意接回丫丫,拒绝接回弟弟。10月中旬,因阿萤常常将丫丫独自留在家中,居委无奈,只能安排志愿者将丫丫接走照顾。5天后,阿萤被发现已回家,志愿者将两个孩子送还。

  11月中旬,登门照顾孩子的志愿者发现,两个孩子的屁股红肿、发烧。两个孩子再次被志愿者接回家中。

  3个月后,志愿者将两个孩子送还阿萤。不到5天,为孩子送粥的志愿者发现,两个孩子被单独留在家中,放声大哭……

  居委会也曾尝试通过和阿萤沟通,解决问题。

  “我们带着礼物上过门,帮她打扫卫生,承诺会协助她办理低保,苦口婆心地劝过她,让她给孩子上户口,也正式发过函要求她履行监护权,民警还找她谈过话,都没用的,她随口答应过了,过几天又不见了。”顾怡总结说:“你和她没法沟通。”

  2015年,被阿萤折腾一年多的均乐居委会,不再对其抱有幻想。他们开始想:生母不管,外祖父照顾不了,孩子能不能找其他人管?然而,“结论还是没办法”。

  “我们想过为两个孩子找到父亲,但是阿萤不肯说。”顾怡回忆,“我们也想过将孩子交给福利院,但是阿萤才是丫丫和弟弟监护人。除非她主动放弃监护权,否则我们不可能越过她将孩子送到福利院。”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们自己照顾。”顾怡说。

  越陷越深的志愿者

  在阿萤时隐时现的两年里,蔡妈接孩子的间隔变得越来越短,而将丫丫抱回家中的时间越来越长。

  位于老城厢的均乐居委会,办公条件有限,十几张办公桌将两间不大的办公室塞得满满当当。居委会大门常开、人来人往,明显缺乏照顾婴儿的条件。

  由志愿者接回家中照料,成了照顾丫丫和弟弟的最主要方式。

  所谓的志愿者,大多就是均乐居委会成员,但居委会有条件长期照顾孩子的家庭并不多。最后,居委干部蔡妈成了那个固定将丫丫接回去照顾的人。

  六年的相伴,让蔡妈和老陈在照顾丫丫的事情上越陷越深。“你问我一开始想过要长期照顾这个孩子吗?绝对没有。”蔡妈说。

  最初,蔡妈只是在詹父求助的时候,临时将丫丫抱回家几天。没过多久,因求助而来的临时照顾,变成了蔡妈主动上门,隔天一次便要去查看一次孩子的状况。“没办法,你知道孩子送回去后会是什么情况?”蔡妈说,那段时间,每当将丫丫送回去,她就心神不宁。

  蔡妈的担心并非没有缘由。

  一次,居委干部仅一个周末未上门,当时还未被生父(弟弟后来辗转找到生父,但丫丫始终没能找到)接走的弟弟,就出现了下体红肿、化脓的情况。因为整个周末,没人给他更换纸尿裤。

  “我们连忙抱着孩子去医院。医生非常生气,指责我们怎么能把孩子照顾成这个样子。我们能说什么呢?”居委书记顾怡说。

  2015年年底,詹父重病长期住院,弟弟找到了生父,阿萤被强制戒毒,没有其他亲人的丫丫,需要有人长期照顾。

  为此,居委书记顾怡等人和蔡妈进行了一次郑重的谈话。“随着时间的推移,感情肯定会一点点加深的,我们当时劝她考虑清楚,是不是还要继续照顾下去,你不可能养到一半告诉孩子,我没法养你了。”顾怡说。

  经过慎重考虑,蔡妈决定继续照顾丫丫。直到那时,蔡妈才发现,在断断续续照顾丫丫的两年后,她已经没办法放下这个孩子了。在一张拍摄于2015年的照片中,老陈和蔡妈抱着丫丫在东方明珠塔前合影,2岁的丫丫依偎在老陈和蔡妈的怀里,甜蜜而幸福。

  撤销生母监护权

  2017年,詹父去世。同年,阿萤结束强制戒毒,她明确表示,暂时无法照顾孩子。不到1年后,阿萤再次不知所踪。

  五年来,丫丫始终被寄养在蔡妈处,阿萤从未探望。

  2019年,丫丫进入小学,常常需要监护人出面、签字。为了方便丫丫读书,均乐居委会向法院正式提出申请,撤销阿萤的监护权。该申请得到了法院的支持,阿萤的监护权被撤销,均乐居委会被指定为丫丫的监护人。

  顾怡说,尽管丫丫的监护权属于均乐居委会,但承担孩子主要照料工作的人依然是蔡妈。“如果没有蔡妈接手,居委会虽然会想办法保证这个孩子的生存权、受教育权等公民应有的权利。但是,丫丫肯定无法像现在一样,过着小公主一样的生活”。

  如今的丫丫,同龄孩子有的东西,她几乎都有。她有自己的手机、平板电脑、儿童手表、自行车、轮滑鞋……她甚至有自己的“小金库”,这是丫丫用压岁钱攒的,被她藏在了只有她自己知道的角落。

  她的课余生活非常精彩。蔡妈为她报了芭蕾舞课、国画课、花样轮滑课、国学课。为了带她见世面,蔡妈和老陈还带着她四处旅行,自驾车去常熟恐龙园、坐邮轮去日本、搭飞机去清迈。蔡妈说,仅是上学前的兴趣班,她已为丫丫花费了近10万元。可以说,一个普通小孩能享受到的一切,丫丫都享受到了。据上海市律师协会未成年人权益保护专业委员会主任计时俊介绍,他在撤销阿萤监护人资格案件中,担任均乐居委会的诉讼代理人。在他看来,蔡妈在照顾丫丫一事上,付出和回报完全不成正比。可以说,丫丫的幸福生活,建立在了蔡妈和老陈的牺牲之上。

  根据法律规定,父母是未成年人的第一顺位监护人,父母去世或因故丧失监护能力,可由包括祖父母、外祖父母、兄姐在内的特定亲属担任监护人。除了特定亲属外,还可按照亲生父母意愿,在征得相关部门同意的情况下,指定其他人做监护人。除了这些人外,居民委员会、村民委员会也可代为履行监护职责。

  计时俊直言,蔡妈和老陈,不符合以上任何有一个条件。尽管孩子被委托给了蔡妈,但丫丫和蔡妈一家,从法律上讲,没有任何关系。他们享受不到任何权利。相反,由于这个孩子实际上由他们看护,他们需要承担很多责任。比如说,如果孩子出了事情,闯了祸,他们都可能需要负担相应的责任。

  因为这种不平衡关系,在代理撤销监护权案件的过程中,计时俊特意找蔡妈进行了一次谈话,并形成了律师谈话笔录。计时俊充分向蔡妈一家解释了他们的处境,对于这个现状,蔡妈和老陈均表示接受。“现在怎么可能再把孩子送走呢?小孩子会崩溃掉的。”蔡妈说。

  “不能只依靠爱解决问题”

  丫丫出生至今,均乐居委会的成员,已经更迭了大半。作为硕果仅存的几个经历了全过程的居委干部,夜深人静时,顾怡和蔡妈也会反思,在丫丫的事情上,如果重来一次,他们能否做得更好?

  “也有人觉得,在丫丫的事情上,居委管得太宽了。”顾怡说:“但你说有没有第二条路?没有。这种事,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经历,路都是慢慢磨出来的。”

  “其实,我也想知道,那个时候,如果我们没有管,这个孩子怎么办?”蔡妈说。

  在将丫丫被长期抱回家前,作为居委会工作人员,蔡妈曾多次为丫丫的安置问题而奔波,但基本都无果而终。

  计时俊称,矛盾在于,按照相关法规,面对无人看管等陷入困境的儿童,居委会的确承担着为孩子进行妥善安置的义务。但是,作为一个非专业儿童看护组织,大多居委会并不具备安置儿童的能力。

  “我们说,居民委员会、村民委员会可以代行监护职责。但是,这些组织该如何履行监护职责?在目前的法律条规中,我们没有给出进一步的解决方案。我们只给出了一个基本原则,叫做儿童利益最大化原则,这是一个非常抽象的概念。”计时俊说。

  丫丫的幸运在于,她在很小的时候就遇到了蔡妈。在监护人亲生母亲时隐时现、志愿工作缺乏背书的情况下,年过五旬的蔡妈和老陈仍愿意照顾丫丫,给了丫丫一个完整的童年。

  但是,并不是每个孩子都能遇到接纳他们的“蔡妈”和“老陈”。

  “我就遇到了一个孩子。她也像丫丫一样,生父不详,亲生母亲吸毒,拒绝履行抚养义务。孩子被遗弃在儿童看护能力有限的机构中。由于没有正常的成长环境,这个孩子的很多基本能力都存在缺失。”上海市律师协会未成年人权益保护专业委员会委员、上海中夏律师事务所律师谢颖说。

  谢颖告诉记者,在实践中,从判定一个孩子的亲生父母不具备监护资格,到为孩子找到合适的监护人,往往需要几个月甚至更久的时间。对于一个成长期的孩子来说,这段空白时间,影响巨大。

  “一个孩子,他最需要被人照顾的时候,可能就是这段时间。”计时俊说:“我们说丫丫很幸运,是因为她遇到了蔡妈。但我们不能保证,每个有类似遭遇的孩子都能遇到她的‘蔡妈’。蔡妈也好,均乐居委会的其他志愿者也好,他们照顾丫丫,都是无偿的,甚至需要承担一定风险的。他们能得到的唯一的回报就是爱。但我们不能只依靠‘爱’解决问题,我们要依靠机制。我们要从法律上去保护‘蔡妈’、鼓励‘蔡妈’,这样才会让更多孩子,像丫丫一样幸运。”(新闻晨报首席记者 张益维)

(责编:高红霞、罗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