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往低处走”

刘裕国  郑赤鹰

2020年04月17日12:49  来源:人民网-四川频道
 

1、

也是在雷波县莫红片区阿妞哄山上的达觉村。

陈忠义听县里的同志汇报:莫红乡的达觉村原本有88户,后来只剩下13户,不得已并入了与之相邻的九口村,而九口村也面临同样的境地,不少人也都搬走了。

陈忠义问:“搬走的那些农户,去了哪里呢?”

县里的同志回答:“主要是安宁河流域。”

陈忠义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情况,只是达觉村、九口村更为严重,也许是因为这里的自然环境实在太差无法居住了吧。他心里想:这些贫困群众到底去哪儿了?他们背井离乡,何以为生呢?医疗问题,孩子读书问题怎么解决呢?

达觉村是这座叫阿妞哄的大山的最高点。站在山顶往下看,宽阔的金沙江宛如一匹缎带,绕山而行,波澜不惊;放眼望去,近处远处的山峰如波涛般涌来,看不到边际,只听见山风阵阵。那些乡亲会在哪座山下生存呢?

这是陈忠义在不经意间第一次接触到彝族群众的自发搬迁问题。当时,他还没有想到,他触碰到的是大凉山积累了几十年,也是凉山州历届政府一心想解决却又始终没能解决的一个老大难问题!

车上,陈忠义问州委副秘书长瓦西亚夫:“那么多群众自发地搬离家园,这个问题,咱们州党委、州政府以前没有关注过吗?”

瓦西亚夫回答:“历届州委、州政府都关注过的。”

在瓦西亚夫的记忆里,这个现象是从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出现的。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彝族人,瓦西亚夫知道彝族的传统,这是一个迁徙的游耕民族,由于保持着刀耕火种这种原始的生产生活方式,不得不持续地迁徙。1956年民主改革之后,大凉山地区与全国一样,推行严格的户籍管理制度,大凉山彝族群众相对安定下来。到20世纪70年代末,改革开放的浪潮汹涌澎湃,席卷神州大地,也席卷了大凉山。正是这股不可阻挡的大潮打开了大凉山彝族群众的眼界,一部分人自发地开始了新的迁徙。他们从高寒山区、二半山区迁向大凉山的安宁河谷地区,迁向海拔较低、生产生活环境比较好的地区。搬迁的原因很多,一是原先的居住地在高寒山区,生产生活条件恶劣,交通极其不便;二是为了后代能够接受较好的教育;三是也有为了逃避计划生育,为了逃避家支矛盾的。他们采取的搬迁方式,绝大多数是从迁入地村民手中购买荒山荒坡,自行建造住宅,并逐步形成居民点。由于缺乏管理,这些居民点成为“盲点”“盲区”,带来了一系列严重的问题,比如房屋产权、子女入学、医保、低保、计划生育、就业和社会管理问题。为此,前些年,凉山州曾经多次组织力量对他们进行遣返。规模最大的一次,州民政、公安、民兵一起出动,进行拉网式清查,调集了400辆大客车,连续跑了三天,凡是没有本地户口的“黑人”“黑户”均属于“盲流”,一律送上车,送回原居住地——要说当时政府的决心不可谓不大,力度不可谓不强,行动也可以算得上是雷厉风行。但是结果并不理想:今天把他们送回去,第二天他们又都回来了。不仅如此,他们还像磁铁一样,吸引了更多的亲戚朋友乡亲,聚居点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自发搬迁群众与迁入地政府和群众的矛盾也越来越大。

直到2003年,紧张的局面才有所缓和。这年3月,发生了一件在中国法制历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件:大学生孙志刚因为没有携带暂住证被警察送到广州市“三无”人员收容遣送中转站收容,遭受野蛮殴打死亡,引起巨大社会反响,最终,国家废止了《城市流浪乞讨人员收容遣送办法》,取而代之的是国家《城市生活无着的流浪乞讨人员救助管理办法》,凉山州内强制遣返的做法才最终停止。

听到瓦西亚夫说起这一段往事,陈忠义沉吟着说:“是啊,《收容遣送办法》这种行政法规,有关限制人身自由的内容,明显与我们《宪法》相抵触。能够废除,确实是我们国家法制的一大进步。可是,这么多人,原来居住的地方管不到,现在居住的地方管不了,不是成为死角了吗?他们的住房、医疗、就业和孩子读书怎么办?我看,这是一个大问题,要立刻启动调查,把现状摸清楚!”

瓦西亚夫一听这话,就知道,陈忠义要去管这件事了。可是,副书记同志,你知道不知道,这是一个多么烫手的山芋啊,多少人避之不及,你却要主动伸手去拿!

瓦西亚夫到陈忠义身边工作时间不长,却是跟着陈忠义跑了很多个贫困村,算起来,比他在大凉山参加工作的20多年里跑到的村子还要多。他发现,陈忠义看问题尖锐,解决问题抓得住要害,而且,敢于担当,大凉山脱贫攻坚这场大战役正需要这样的领导。然而,自发搬迁这件事情,牵涉面太大、太广了。他真不忍心看着陈忠义碰得头破血流。

陈忠义没想那么多。回到办公室后,他让瓦西亚夫去找这方面的调研材料。很快,他的案头就摆上了厚厚的一摞文字材料。是的,从20世纪八九十年代开始,凉山州委、州政府就注意到这种现象,多次组织专项调研,也形成过不止一份调研报告,并出台了相关文件,责令州公安局、州发改局、州委政策研究室等单位牵头,开展规范自发搬迁农民管理工作。最近的一次,就是在他来凉山的前一年,2015年,凉山州决策咨询委员会还将其作为专题调研。牵头人是原凉山州人大副主任、现任州决策咨询委员会副主任马布都。

在大凉山,马布都的名字几乎家喻户晓。马布都出生在凉山州喜德县的一个偏远山村,幼年时期家境非常贫寒,与母亲相依为命。1977年,他从凉山民族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到凉山州教育局,从此一生与教育事业相伴。他曾任凉山州大中专招生办公室主任12年,他把凉山每一名考生,都当作是自己的儿女,想尽一切办法帮助学生升学,千方百计将他们送进理想的学校。他帮助过上万名凉山学子迈入大学校门。

马布都从州人大副主任的位置上退休后,被聘为凉山州政府教育督导委员会总督学。这个督学,被人们戏称“五无总督学”:无办公用房、无办公用车、无办公经费、无工作津贴、无私奉献。

马布都却依然为大凉山的教育事业奔忙不已。他的老家是大凉山著名的贫困县喜德,喜德有不少居住在高寒山区的群众陆续自发搬迁到了安宁河流域,他们的子女入学成了大难题。有的乡亲迫不得已找到马布都。

马布都一想,孩子上学可是个大问题啊!他找来决策咨询委员会里几个文教口的委员,想就此问题立个项,做一个专题调研,为州政府决策提供依据。大伙儿一听都很赞同。选题报上去之后,州政府很快批准立项。2015年春节后,马布都和几个委员就开始下去搞调研。在调研过程中,他们发现,子女受教育的问题,只是这批自发搬迁群众面临的诸多难题之一,除此之外,还有土地问题、住房问题、医疗保险问题……于是,他们重新确定课题,要对安宁河流域自发搬迁群众的生存状况做一个深入的调研。经过马布都和李正华、边绍明、巫明英、邓海春委员的艰苦工作,一份《安宁河流域自主搬迁人口生存状况调研报告》摆到了州委、州政府领导的案头。州委、州政府主要领导非常重视,立即做了批示,要求制定相应对策,解决这个问题。谁来解决呢?怎么解决呢?这就不是马布都所能完成的任务了。陈忠义到凉山后与马布都有过几次接触,马布都每次都跟他谈起这个问题。这位老同志的赤子之心让陈忠义深受感动。应该说,这也是陈忠义强力推动这项工作的因素之一。

遗憾的是马布都没有能够看到这个问题的解决。2019年1月,马布都不幸意外去世,享年64岁。消息传开,人们悲痛欲绝,纷纷前来吊唁,一时间,道路堵塞,花圈多得无处摆放。他的学生说:我要用一生的时间,一生的奋斗,一生的奉献,来回报和告慰我深深怀念、敬重的老师,来改变家乡的教育面貌。在彝语中,“布都”是“东方”之意。每当东方晨曦初现,人们就会想到马老,想到他的音容笑貌,想到他为之奋斗了一生的事业。

陈忠义参加了马布都的吊唁仪式。从政多年,他不止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可是,眼前的一幕还是让他深深震撼:数不清的人自发地来吊唁一个已经没有官职的逝者!说到底,老百姓的心里是有一杆秤的。为他们做了好事的人,他们是记在心里的,而且永远不会忘记。

马布都走得很突然,没有留下任何遗言。陈忠义却知道,这位老同志肯定还是有所牵挂的,比如说,大凉山那些失学的儿童,那些自发搬迁下来的彝族群众。

陈忠义不止一次读过这个马布都牵头撰写的调研报告,每次读心里都很不平静。从字里行间,他读出了马布都和几位委员的忧国忧民之心,也看到了这个问题的严峻程度。这份报告采取解剖麻雀的方法,对遴选的几个村子进行深入的调研、剖析,写得十分到位,但是,全州17个县市的整体情况却涉及不多;对于自发搬迁带来的问题分析得比较透彻,但是,对于人口流动对经济发展、社会发展的促进作用涉及较少;对于基层政权管理存在的问题认识清楚,但是,对于成功解决类似问题的经验做法涉及较少。

陈忠义决定,要再次启动一个大规模的调查,把底数搞清楚。

有了想法,陈忠义自然要跟身边的同志商量。瓦西亚夫一听,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方面,他很感动。作为一个彝族干部,而且是从贫困地区走出来的彝族干部,他对那些自发搬迁彝族群众的难处知道得很清楚,可是,也正因为他是彝族干部,他有顾虑,有些话他不好说;可是陈忠义一个外来的汉族同志,能够敏锐地发现这个问题,并且试图解决它,这让他不得不感动。另一方面,他也很担心,这个事情不好碰啊!初生牛犊不怕虎,你忠义书记也不是官场上的初哥,你不知道这里面的水有多深吗?你不知道这会触碰多少人的利益吗?

最终,瓦西亚夫还是把他的担心、顾虑和忧虑一股脑儿端了出来。

陈忠义沉吟许久,说道:“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问题摆在那儿的,我们不去解决,等哪个去解决?再说,你想过没有,那么多彝族群众,他们为什么要离乡背井搬下来呢?不就是想过上好一点的日子吗?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那说的是人的志向。大凉山的彝族同胞从海拔高的地方往海拔低的地方走,就是想实现他们的志向。这有什么错?我们常说要依法治国,我们的《宪法》赋予公民人身自由,自由迁徙、自由流动,这是公民的基本权利。经济的快速发展、不均衡发展,必然会产生大量的流动人口。人口流动,能够促进社会结构不断新陈代谢,让社会发展充满活力。我记得,美国就是世界上人口流动量最大、迁徙最频繁的国家吧。早期美国西部发现黄金,掀起淘金热,无数人涌过去,其中固然有淘金梦碎的,也有一夜暴富的,总的来说,还是促进了国家的发展。改革开放这么些年,要是没有几亿农民工流动进城,我们国家的经济能够发展得这么快吗?当然,无序的流动也会带来很多问题,解决这些问题是我们的责任。试想一下嘛,如果把他们全部按在原地不动,会怎么样?只会穷下去。在我们党和政府没有力量帮助他们改变贫穷面貌的时候,他们能够义无反顾地走下高山,他们是先知先觉的行动者,不仅减轻了政府的负担,而且给迁入地带来了劳动力,带来了财富,从这个意义上讲,是帮了我们政府的大忙。习近平同志在担任党的总书记之后说过一句话,我觉得说出了我们党的初心,说出了我们党的宗旨: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们的奋斗目标。我看,习近平总书记的话应该成为我们解决这个问题的指导思想。”

瓦西亚夫默然无语,心里很是震撼。长久以来,许多同志都是自觉不自觉地站在管理者的角度来考虑问题的,无形之中站到了这些自发搬迁群众的对立面,没有或者很少站在他们的立场、站到他们的角度去思考问题,也许,这就是他和面前这位领导的差距吧!

很快地,由凉山州委政策研究室牵头,由人社、公安、教育、卫计、扶贫等职能部门组成的调研组成立,对州内各县市自发搬迁情况进行调研,重点是自发搬迁群众最多的西昌市。同时,到大凉山周边、彝族群众自发搬迁人数比较多的攀枝花、雅安、乐山、眉山4个市7个县了解情况。

几年之后,瓦西亚夫跟我们谈及他当时的感受:“忠义书记就像越野车上那根不停运转的传动轴,他一转,把周边的人都带动起来了,把牵涉的人都带动起来了。他转得快,逼得周边的人、相关的人都跟着他转,快速地转……”

2017年5月间,陈忠义作为调研组的一员来到西昌礼州镇白沙村四组,这是西昌市境内自发搬迁群众最为集中的地区之一。在这里,陈忠义遇到了从雷波县莫红乡九口村自发搬迁下来的群众。

74岁的吉坡长格,是最早从九口村自发搬迁下来的,那是2014年,也是在那一年,在精准识别中,吉坡长格被确定为建档立卡贫困户。

陈忠义问:“怎么想着要搬下来的呢?”

吉坡长格黝黑瘦削的脸上,显露出痛苦的表情,却嚅嗫着说不出话来。原来,就在五六年的时间里,他的家支里接连死了5个人,最大的50多岁,最小的才10来岁。最令人痛心的在于他们都不是寿终正寝,也不是得了不治之症,而是因为在山上出了意外,不小心从山上摔下去的,被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头砸到的,那个小孩子则是因为赶羊子,一不留神掉到了山崖下面……

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吉坡长格抹一抹眼角:“我是老了,没有多少活的日子,可是,我的儿子呢?孙子呢?总要让他们好好长大吧!没办法,我们就走了,走啦!”

陈忠义抓住吉坡长格干瘦漆黑的手,拍拍他的手背:“走,是对的。走下来就好了!”

“领导,领导,你大领导也说对吗?”

陈忠义强忍着眼眶里的泪水,重重地点点头!

吉坡长格喃喃地说:“那我们就放心了。”

吉坡长格家有5口人,老两口,儿子儿媳,还有一个孙女,这一年,儿媳怀孕了,家里的收入主要就靠儿子在电站工地上班,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房子的墙也是空心砖的。

陈忠义郑重地对吉坡长格说:“老人家,你的难处我晓得了,政府也晓得了,你放心,你的难处,我们一定帮你解决。”

吉坡长格连连点头。

陈忠义又来到吉坡几生家。吉坡几生也是一个瘦削的汉子,这年47岁。

陈忠义问他:“有几个孩子?”

“一儿一女。”

“好福气啊!多大了?”

“大的17岁,小的13岁。”

“在哪儿读书呢?”

“镇上,女儿在月华中学读初中,儿子在读小学。”

“哦,我听说月华中学是很不错的一所学校哦!学习成绩不错吧?”

吉坡几生脸上露出骄傲的神情:“是,是,上学上得有点晚,不过成绩还不错。我们这一辈子不行了,就指望他们以后出息了。”

这正是吉坡几生从九口村搬下来的主要原因。在九口村,孩子上学太难了,要爬那么陡、那么险的山路。孩子一出门,当父母的就提心吊胆,实在是太危险了。可是,孩子又不能不上学呀!于是,吉坡几生狠狠心,咬咬牙,倾尽全力,把孩子先搬下山来,放到西昌月华乡白沙村的亲戚家。因为要筹钱筹学费,女儿10岁过了才上的一年级。

“下来上学,要缴不少钱吧?”陈忠义问。

“是要缴一些,值得,值得!”

陈忠义心里一沉,记下这件事。

“这些年,有多少户人从九口村搬到这儿来了?”

“吉坡长格家是最早搬下来的,好像是2014年吧,现在我们九口村有11户搬到白沙村了。”

“你说说,还有什么困难吗?”

“没什么没什么,比在九口好多了,好多了,孩子上学近,教育质量好,放心得很。虽然没有地,我租了地种葡萄,再打工,可以养活一家人的,孩子大了就好了。”

陈忠义盯着吉坡几生,像很多次面对彝族乡亲时感觉到的一样,在黝黑的、布满刀刻般皱纹的脸上,他看见的是一双纯净、坦然的眼睛,他突然感到十分惭愧。

晚上,调研组开会凑情况,陈忠义心情很是沉重:“不知道同志们有没有去过九口村?我是去过的,我从山脚一直爬到了阿妞哄的最高点,那个地方确实不适合人居住。这些彝族群众为了过上好一点的生活,为了让子女受到更好的教育,自己从高寒山区搬下来,做的是我们政府想做而没有做,或者说是想做而做不到的事,应该给予最充分的肯定,给予最大的支持。我想,这是我们下一步制定相关政策的出发点!忘记这一点,就是忘记了我们共产党人的初衷,忘记了我们共产党人的宗旨!”

与以前的调研相比,此次调研范围很广:州内,涉及全州17个县市;州外,涉及与凉山接壤的乐山、宜宾、雅安、攀枝花等地。初步摸查得到的数字相当惊人:截至2015年,全州农民自主搬迁迁至州外的有4万人;在州内跨县市迁入35953户162788人。其中西昌市迁入18848户86623人,数量大,时间跨度长,人员构成复杂。

也就是说,在过去的近40年里,有将近20万名农民陆续自发搬迁到县外、州外及省外,甚至还有出国跑到东南亚国家的。其中,一部分群众是为了改变生存环境,从生产生活条件恶劣的贫困地区、高寒山区搬迁到生存条件相对较好的地区居住;一部分群众则是为了孩子能够接受更好的教育,搬迁到教育条件、交通条件较好的地区;也有一部分群众是为了躲避家支之间的矛盾,或者是为了逃避计划生育政策而搬迁的。迁出地,主要是凉山州的东五县、北三县等国家级贫困县,迁入地则集中在生产生活条件比较好的西昌、德昌、冕宁等安宁河流域各县市。

自发搬迁带来了一系列问题,其中,有社会管理问题:有的自发搬迁农户法制观念淡薄,生活习惯落后,违规生育,吸毒贩毒,危害社会治安,遇纠纷时聚众诱发群体性事件;有的不配合迁入地管理,与当地群众关系紧张。有土地房屋问题:大部分自主搬迁农户通过私下流转买卖获得土地、房屋,其交易难以得到法律保障;部分自主搬迁农户自建房屋安全隐患、地质灾害隐患突出。有破坏生态问题:自主搬迁农民在基本农田、林地甚至自然保护区、风景名胜区等地区乱垦乱建现象大量存在,致使西昌等地出现“林地天窗”。还有公共服务问题:自主搬迁农民普遍不能享受迁入地住房、就业、就学、医疗、保险、民政救助等惠民政策和社会保障;水、电、路等基础设施建设薄弱,如自主迁入西昌市的农户有30%不通水、28%不通电……

相比较而言,州外、省外的市县,对搬迁去的彝族同胞更宽容一些。其中,攀枝花市按照省政府安排,1999年落户安置自主搬迁农民2477户11571人;雅安市争取中央和省政策支持,在已自主搬迁农民集中地设立两个民族乡,2003年一次性落户安置747户7989人;眉山市仁寿县按照婚迁、未成年子女落户政策,为1318名凉山籍人员办理了农迁农落户。

2017年8月初,由州自主搬迁农民帮扶管理调研组撰写的《关于做好自主搬迁农民帮扶管理工作的调研报告》终于完稿,陈忠义签呈林书成书记、苏嘎尔布州长。

两位主要领导迅速签署意见:此调研报告正视现实问题,对策建议切合我州实际,具有较强的可操作性。建议由忠义同志牵头,在此基础上形成文件。

这项重如磐石的老大难工作,终于被撬动了。

对于陈忠义来说,这只是一个开始。问题摆出来了,怎样解决呢?怎样在国家现行法律、法规的框架下,合情合理地解决问题呢?这才是最大的难题。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人家变卖所有家产,离乡背井,搬下来了,住下来了,怎么办?最简单的办法,是为他们解决户口,因为在我国现行的户籍管理制度之下,公民所有的福利都捆绑在户口上。没有户籍,就无法解决就业、就医、上学问题!这是人所共知的基本常识。但是,农村上户口,有几个硬杠子:必须同时具备以下条件:现户口登记在村委会、依法承包农村责任田、2005年1月1日前缴纳农业税费并承担农村公益事业劳务、没有享受城镇居民社会保障和福利待遇。做不到这几条,想上农村户口是根本不可能的。这就把自主搬迁农户在迁入地上农村户口的可能性全部堵死了。

又比如说,这些自主搬迁农户,搬进迁入地的时候,虽然没有经过当地政府批准,但是,他们是从私人手里购买了宅基地和土地的,这是既成事实。然而,土地私下买卖属于非法行为,不仅不受承认、不受保护,而且要进行严厉打击。这个问题又怎么办?

陈忠义一次次召集政研室、发改委、扶贫局、人社局、公安局、农工委等职能部门的同志进行专题研究,把可能涉及的所有问题都一笔一笔理出来,然后,逐条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制定相应措施。

这才是一个真正考功力的过程:问题抓得准不准?解决问题的办法是不是可行?符合不符合国家的政策法规?

不止一次,陈忠义和下面职能部门的同志争得面红耳赤。事后,职能部门的同志都觉得不好意思,前来道歉。

陈忠义却不以为然,道理总是越辩越明,不能说谁的官大谁就正确吧。任何一项政策的制定推出,都关系到老百姓的福祉,都必须慎之又慎。

他一直记得毛泽东同志的一个著名论断: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作为一级党委政府,制定一项政策,确实关系到无数人的命运,我们不得不把它想得周密再周密一些,严谨再严谨一些。

做好自发搬迁农民管理工作提上议事日程,成立一个专门机构承办相关事宜就成为当务之急。可是,把这个机构放在哪儿呢?

陈忠义先找到州发改委,发改委的同志很为难:这不是我们发改委职责范围内的事情啊!

陈忠义又找到州纪委,因为自主搬迁户牵涉部分党员干部,纪委也是可以管的。但是,纪委的同志也很为难:纪委怎么介入群众自主搬迁呢?

最后,陈忠义找到州扶贫局,扶贫局的同志嚷嚷:扶贫攻坚的事情都做不完啊!

这也是实话。陈忠义找到州委组织部,抽调几个人,最后又找到州扶贫局局长王永贵。他说:“‘自发办’这个机构还是放在扶贫局比较合适。我给你抽调了几个人,把‘自发办’的架子先搭起来。”

王永贵二话不说,把这个活儿接了下来。

2017年9月,调研组拿出了中共凉山州委、凉山州人民政府《关于加强已自主搬迁农民管理工作的实施意见》初稿。陈忠义亲自组织专题会议,对这份初稿进行研究讨论,先后改了不下十稿。文件即将定稿了,扶贫局局长王永贵提出:“是不是把文件大标题中的‘加强’两字圈掉,改用‘规范’两字?”

陈忠义忍不住拍案叫绝。这些年,这个要加强、那个要加强,加强的东西太多了,“规范”两字就大不一样了,规范,既有对自发搬迁群众的要求,也有对管理者的要求,核心就是要依法办事!

这份文件开宗明义,要确保2020年全州脱贫奔康不落下“一人一户”。对已搬迁的农民,“应落户尽落户”,不能落户的,可就近申领居住证;其子女全部纳入迁入地义务教育保障范围,应读尽读,不得加收与入学挂钩的任何费用;在所有医疗机构均享受同等医疗服务;按同等标准、程序参加社会保险,享受公共服务,确保应保尽保;迁入迁出地要同步推进脱贫攻坚……

2017年10月,文件形成并呈送州委、州政府。

州委书记林书成召开常委会,对这份文件进行研究。

州长苏嘎尔布首先发言:“我认为这个文件弄得很扎实,很周到!搞得非常好,我非常支持。今天,我是作为一州之长表这个态,不是站在彝族干部的角度上讲。彝族群众自发搬迁这个事情,是个老大难问题,今天必须要抓、要解决了。这个文件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思路,下一步,就看我们怎么抓了!”

常委们对这个文件极为赞赏,全票通过。文件迅速下发。与此同时,凉山州以视频连线的方式召开动员大会,州委、州政府和全州17个县市主要领导出席,陈忠义做动员讲话。

这项被公认为州委州政府最棘手、最难办的工作终于全面启动。

2、

西昌市委机关办公楼。接替瓦西亚夫成为州委副秘书长的沙马周强跟着陈忠义已经在常委会议室外坐了一个多小时。陈忠义不动声色,沙马周强却如坐针毡。按照工作程序,州委领导到西昌市委来,事先是应该发通知的。可是今天,陈忠义却执意不要他们发通知,而是直接到了市委机关。上午西昌市委召开常委会。市委的同志看见陈忠义来了,就要去报告书记、市长。陈忠义把他们拦住了:“我们在外面等。”

可是,会议会开到什么时候呢?难道就一直这么等下去吗?沙马周强知道,这是陈忠义用这种方式表示他对这项工作的极端重视,希望西昌市的同志们领会、理解他的良苦用心。

像瓦西亚夫一样,沙马周强对规范农民自主搬迁工作的难度有着非常充分的认识。从某种程度上讲,他的认识更直观,也更深切。他参加工作去的第一个单位就是州民政局,当时,他亲身参与了自发搬迁群众的遣返工作,对推进这项工作的难度有着非常清醒的认识:积累了几十年的问题,不是一纸文件就能解决的。首先,对迁出地的党委政府来说,要把底数摸清楚就是一个天大的难题。几十年了,多少人流动去了哪里,谁也说不清楚,怎么去查?狗咬刺猬无从入口啊!迁入地的党委政府的难处就更大了,人家已经在你的地盘上生活那么多年了,要是追究起责任来,首先挨板子的就是当地政府——当初,是你们管辖下的人把地卖出去的,从村到乡、到县,一级级政府就一点不知道吗?是视而不见,还是听之任之?现在,造成既成事实了,撵是撵不走了,留下来,怎么办?上学、就医、住房安全,还有计划生育、禁毒防艾、社会治安……板子可是要打到他们屁股上的。可是,要管,怎么管呢?户口又不在迁入地。还有人均GDP,西昌市可是全国百强县,如果把这十来万人算进去,GDP可是要拽下来一大截的哦!

沙马周强记得,有一次,陈忠义下乡的时候,看见路边一个山头上有人家,就问是哪个村子。同行的县委书记说,是几个自主搬迁户。陈忠义一听,就说:“我看有不少人家,我们上去看看。”

陈忠义说着,拔腿就往山上走。陪同的同志也都跟了上来。

上山没有公路,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

陈忠义问:“既然有人住,为什么不给修路呢?”

县委书记嗫嚅道:“嗯,嗯,我们原来想,不修路,他们自己就会搬走的。”

陈忠义脸色沉下来,大步往山上走。到了山头上,陈忠义挨家挨户问情况,问得一清二楚才离开。

下山的路上,他说:“我们都要想一想,要是有我们的亲人住在这里呢?都是我们的兄弟,兄弟来了,难道我们不应该敞开胸怀欢迎他们吗?”

这个县动作很快,为这个山上的自主搬迁户解决了道路、水电问题。

毕竟那只是区区几户、十几户人家,举一个县之力,好解决,可是,西昌市就不是几户、几十户、几百户的问题,而是有几万户十来万人,也正是因此,西昌面临着巨大的困难和压力,推动这项工作也相当缓慢。

常委会终于结束了。书记、市长听说陈忠义在会议室外等了许久,连忙赶来。

陈忠义凝视着两位主要领导好一会儿,然后说了一句话:“这项工作就拜托你们了。”

“请忠义副书记放心,我们一定把这项工作抓起来,抓好,抓出成效来!”

这件事给在场的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在西昌市委、市政府的高度重视下,这项工作得到了强力推动。用不到一年的时间完成了自发迁入西昌的31403户143130人的摸底登记、调查核实以及贫困人口精准识别工作。

2018年元月,西昌市在月华乡新华村召开现场推进会。市长马廷贵把新华村党支部书记冯军喊到身边:“你们村自发搬迁的农户比较集中,而且时间很长,现在,省、州、市对这项工作都极为重视。我们要把自发搬迁来的农户,当作自己人,首先把‘三建四改’搞起来,让他们的生活环境有一个根本性的改变,同时,也要探索一下规范管理的具体办法。希望你们村先行一步,做出个样子来。”

“三建”,指的是建庭院、建沼气池、建入户路;“四改”,指的是改厕所、改厨房、改畜圈、改水。这个难度可不是一般的大啊!

市长马廷贵看出了冯军的畏难情绪,说:“资金问题你不用担心,市里会全力支持,给予解决。我觉得,在这个基础上,还是要发动群众,增强这些自发搬迁群众的归属感,调动群众自力更生、改善生活环境、建设自己家园的积极性。”

冯军表态说:“市里这么支持,我们一定把工作做好!”

市长马廷贵锐利地盯着冯军:“好,你这就是立下军令状了。过几个月,我要来检查验收!”

冯军浑身绷紧了,市长的话,似乎唤醒了他当年当警校生的血性,他沉声答应:“是!”

冯军是土生土长的新华村人。他记得很清楚,最早的两个自发搬迁户是2005年前后从喜德和冕宁的高寒山区搬来的。其中的罗洪伍嘎是从冕宁搬来的,依火阿沙是喜德搬来的。开始的时候,他们都是替村子里的人守果园,打零工。时间一长就再也不肯回去了,而且把家也搬来了:这两家的状况,让新华村的人大吃一惊:罗洪伍嘎有8个孩子,依火阿沙家少一点,也有7个,前面生了6个女儿,他不甘心,直到生出一个儿子才罢休。他们花三四千元一亩,买下村里人开的荒坝地——那些地,原本是新华村五组、六组、八组共有的集体土地,原先是荒坡。20世纪80年代起陆续有群众开垦耕种,但收成微薄。村民就不再耕种,而是私下里卖给了自发搬迁来的农户。这些农户用村里人砌墙的大砖,也就是空心砖搭起简陋的住房,在这片荒坡上扎了下来。2008年之后,迁来的人逐渐多起来,到2014年、2015年,大批的人来了,一下子就聚集了两百多户。2015年,县里组织公安、民政等部门进行强拆,引起群体性事件,不得不匆匆收场。结果是自发搬迁户越来越多,到2015年,全村的自发搬迁户已经达到987户4535人。

从村子里到这片自发搬迁群众的聚居地,有四五公里远,只有一条人踩出来的毛路,坑坑洼洼,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泞没脚;用的电是从私人家里牵的电线,电压低,又不稳定,电饭锅都煮不熟饭;用的水,倒是接的新华村水厂的水,实现了全覆盖,可是,就那么大的水流,用的人多了,就很难保证稳定供水;垃圾遍地都是,也没有人清理打扫……

冯军是2008年出任新华村党支部书记的,对这些情况自然时有所闻,可是,却一直没有办法去改变。现在终于能够为他们做点事了。

首先做的一件事,就是在新华村开展入户调查,逐户登记自发搬迁群众住房、人口、耕地、用水用电、收入来源、子女就学、社保缴纳等方面的情况,做到底数清、情况明。按照一户一档的原则,健全自发搬迁户家庭情况档案,并录入数据库。对村内的自发搬迁户住房进行统一编号,并上图标定位。组织乡村组干部划片负责,进村入户开展调查登记,做到村不漏户、户不漏人,锁定现状。

接着动工的是进村道路。这条村庄主道由交通部门列入建设计划,投资200万元,从国道108接入,宽4米,长4.5公里,直接通到新华村自发搬迁群众聚居区,彻底解决了群众的出行难。

同时改造的还有电,市供电局出钱,新增了一大一小两个变压器,接入国家电网,实现一户一表、一户一卡,彻底解决了用电问题;确定了新的水源点,从安宁河上游的大桥水库引水入村,管道施工完成后,将彻底改变用水难的问题。

积极协调乡内学校,解决自发搬迁群众学龄儿童就近入学。《凉山州人民政府教育督导委员会关于印发凉山州已自发搬迁农民子女入学就读工作实施方案的通知》,坚持“以迁入地政府管理为主,以就读公办学校为主”原则,将其纳入迁入地教育发展规划和财政保障范围,享受与当地户籍人口同等义务教育政策和教育扶贫政策。由于乡内三所学校无法容纳,县乡政府积极协调月华中学、月华小学和绿荫学校,努力挖掘潜力,尽可能让自发搬迁群众的子女就近入学。确实无法容纳的,则与邻近礼州镇、冕宁县漫水湾镇、沙坝镇联系,帮助学龄儿童分流入学,确保不失学。

“三建四改”中难度最大的是修建入户路和院坝硬化。采取群众自备沙石、自行投工投劳、政府补贴配发水泥的办法,发动群众实施“三建四改”。这项工作牵涉每家每户,各家情况不尽相同。有的家里没有劳力,成年人都在外打工,剩下的都是老人孩子;有的则是“等、靠、要”思想严重,只想得现成的。冯军和村干部们挨家挨户地做工作,组织党员骨干开展义务劳动。按照3立方米沙石配12包水泥的比例,政府先后投资110万元购买水泥,全民动手投工投劳,终于完成了17010米的入户道路,硬化院坝的面积达到28350平方米。

为了加强沟通和管理,冯军组织聚居点彝族同胞各个家支开会,推举出两个村民代表,由他俩与村委会联系,负责上情下达。这两个代表十分负责,针对聚居点垃圾遍地的现象,他们征求大家意见后,开征垃圾清运费,每户每月10元,街道也变得清洁了。

5月,凉山州组织全民体检,村委会通知到这两个村民代表,村民代表再通知到每家每户,凡是在家的全部都参加了体检。

2018年4月,西昌市召开全市生态文明示范村现场会,全市选了8个参观点,新华村就是其中之一。市长马廷贵看见新华村的新面貌,很是高兴,大大夸奖了冯军他们村委会的一班人。

从2017年开始,西昌市投入大量资金用于改善自发搬迁群众的生活环境,2017年,投入1150万元;2018年,投入2500万元;2019年,投入2000万元。截至2018年底,西昌市40个乡镇244个村全部通了硬化路。

规范自发搬迁群众的管理工作,在全州有序展开。

3、

阿巴尔初第一次到西昌市大兴乡,是走着去的。从他生活了40年的普格县瓦洛乡跃进村,走到位于凉山州首府西昌东边的大兴乡建新村,整整用了12个小时。

这年,是2007年,阿巴尔初40岁,有3个孩子,两男一女。

第一眼看到那一大片荒芜的山坡地,他愣住了,久久无言,眼睛却湿润了。多么好的一片地啊:上面,有从大森林保护区流下来的水,又清又亮;下面,是人家汉族老乡种的葡萄园,一排一排,绿油油的。这地儿,能盖房子,能种苞谷,能种洋芋,还能放牛放羊子。居然是荒地,要是放在老家,可是最好最好的田了!更重要的是,这30亩地,卖主只要15万元!15万元买30亩啊!不忙不忙,他告诫自己,还有一个问题要弄清楚,那是他也是乡亲们最关心的一点:娃娃们读书的学校有多远?他得用自己的脚步去量一遍。他先去的是大兴乡中心小学校,轻轻松松走1个小时,到了,不远,一点儿也不远,真心不远啊,比老家近得太多了:在老家跃进村,孩子们上学,单程最少得走4个小时!而且那是什么路啊,笔陡的、弯弯曲曲的山路,爬不完的坡,上不完的坎啊!

阿巴尔初还是不放心,又往东走。走不多远就跨出了县界,到了昭觉县境内,这儿有一个村小,还要更近一点!

这不是福地洞天是什么?

阿巴尔初兴奋得一夜没睡好。第二天一早,他立即往回赶,这回他搭上了长途车,80元钱的车费不能省,时间最金贵,万一出了什么幺蛾子、发生什么变故,他可是哭都没地儿哭去啦!

长途车只能坐到瓦洛乡,阿巴尔初用4个小时哼哧哼哧走回跃进村则宗组,这时天都黑了,他顾不上饥肠辘辘,立即找到那6个情投意合的乡亲,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考察结果说了出来。入夜,气温骤降,大伙儿围着三锅庄,熊熊的火焰烤得众人的脸庞红通通的,眼睛亮晶晶的。很快,7户人形成了一个共识: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钱凑齐了,把地买下来,然后,尽快搬过去!

15万元钱,现在来看不算多,但是,在那个时候,对阿巴尔初和6个乡亲来说,可是一笔巨款!一时半刻哪里凑得齐啊!羊子,卖了;牛,卖了;苞谷洋芋,卖了。由于村子不通公路,东西挑到乡里,根本卖不出好价钱——买主都知道你不可能把东西再背回去,使劲杀价,你的眼睛里包着一包眼泪水,还是得卖!就是这样,距离15万还是远远不够,那就只好借了。15万元终于凑齐了,地也买下来了。第二年也就是2008年9月里的一天,阿巴尔初带着老婆和3个孩子离开老家跃进村。这一夜,全家人都兴奋得睡不着,等到天快亮了,村子里的公鸡还没有打鸣的时候,全家人出了门。阿巴尔初把那个年代悠久的菩萨柜拴在自己的背上——这是用来放置供奉祖先的贡品的,乡亲们都相信,祖先们的灵魂就居住在这里,第一个跨出了家门,随后,是孩子们,最后是老婆。老婆留恋地看了一眼老房子,她在这里生活了半辈子,孩子们都是在这里出生的。然后,她也没有再关上家门,就踏上了离乡之路。

在大兴乡建新村那30亩荒山地上,阿巴尔初很幸运地发现,空旷的山坡上有一间垮了一半的小土屋,是村子里的人用来守庄稼的。阿巴尔初一家人挤了进去,找了个稳当的地方放置好菩萨柜,开始了新的生活。阿巴尔初买来空心砖和水泥瓦,建起简易的住房,然后就到山下去打工挣钱了。不久,那6户乡亲也陆陆续续地搬了过来,再往后,村子里更多的乡亲也搬来了,连村主任俄洛土伙也搬了过来,跃进村成了空心村,大兴乡建新村原先空旷的荒山坡盖满了简陋的房子。

一晃,10年过去了。这期间,阿巴尔初出去打工,学了一手砌砖手艺,养家糊口是没问题了。3个孩子也一天天长大了。孩子长大,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烦恼:儿子要成家娶媳妇。这可是一件大事儿。不料想,原先定下的一个姑娘,彩礼都给了,儿子却要悔婚。阿巴尔初气得要死,却拿儿子没办法,最终退了婚,损失了一大笔彩礼钱,那是他一砖一瓦挣来的辛苦钱、血汗钱啊!经过一番波折,儿子重新找了一个称心如意的姑娘,结婚的事儿提上了议事日程。没办法,阿巴尔初抖抖索索地把这些年挣的钱全都搭了进去。这是非常典型的因婚返贫,阿巴尔初一下子回到了解放前,成了贫困户。

唉,10年啊,10年前搭建的空心砖房子日见破落,墙体出现了一条条宽宽窄窄的缝,又透光又透风,一到冬天,刮进来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割人;屋顶的瓦也烂了,一下雨就漏水,满地都得摆上接水的盆盆罐罐。阿巴尔初寻思着该把房子翻修一下了。当初盖房子,地基都没打,而且用的是空心砖,他也是后来才知道,空心砖砌的墙体是很不安全的。可是,钱从哪儿来呀?阿巴尔初犯愁了,一筹莫展。

2018年4月里的一天,村主任俄洛土伙来找阿巴尔初了。

“你是不是想盖房子啊?”

“是啊,天天都在想哦,可是没钱的嘛!要么,主任你借点给我?”

“我的家底你还不知道吗?我有什么钱啊!”

阿巴尔初垂头丧气地说:“那你说什么嘛!”

村主任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你说句实话,还差多少?”

“起码得五六万元吧!”

“呵呵,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你别愁了,准备盖新房子吧,政府要给你发补助了。”

阿巴尔初盯着村主任,不敢相信。

“真的。上个月,村里不是给你评了贫困户吗?县里通知下来了,凡是贫困户,没有安全住房的,可以参加彝家新寨建设,每户国家补助45000元。咱们村子搬到建新村的20多家贫困户,都可以享受这个补贴!不过得分两批来,你们家的住房确实太破、太旧、太不安全了,所以列入了今年的计划。”

阿巴尔初喜出望外:“是真的吗?”

“真的不能再真了。但是,你可要注意哦,必须按照安全住房的标准重建,而且,必须在原来的地址上重建!”

“好好好!”

阿巴尔初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晕了。

他迅速拆掉摇摇欲坠的老房子,开工建新房子。

2018年上半年,凉山州迅速制定下发《关于进一步加强规范已自主搬迁农民管理工作切实解决扶贫盲区的通知》《凉山州自发搬迁贫困人口精准识别工作实施方案》,明确指导思想、方法原则、进度安排和责任分工,强化统筹协调,确保按时、高效完成精准识别工作,为切实解决凉山自发搬迁农民扶贫“盲区”问题提供政策依据。2018年,从州县市到乡镇村组,各级政府一起动手,在全州34041户150765人已自主搬迁农户中,共鉴别出建档立卡贫困户6652户25424人,其中,未脱贫有4362户18090人。州委州政府确定,对自发搬迁贫困户继续采用“五个一”精准帮扶,落实帮扶责任。已自发搬迁贫困户帮扶由迁出地即户籍所在地统筹落实,各县市制订帮扶计划,落实帮扶措施,用两年时间,首先帮助这1万多名贫困户解决“两不愁三保障”问题,重点是解决他们的安全住房问题。这样做,不仅消灭了脱贫的盲区,而且,也可以为全州彻底解决自主搬迁问题蹚出一条路子,提供有益的经验。

为此,陈忠义和相关部门的同志对此做了深入研究,最终确定了“谁家的孩子谁抱走”的原则,对这批贫困户实行迁出地,也就是户口属地化管理。因为只有在户口所在地,他们才能享受贫困户的补助标准。由迁出地负责对迁出户进行贫困户的申请、鉴别、审定,然后,由迁出地政府按照建档立卡贫困户的标准对其实行补助。迁入地给予配合。

2019年开春,中共凉山州委书记林书成、州人民政府州长苏嘎尔布在大会上亲自将全州州内县外自发搬迁贫困人口问题清单交给西昌、德昌、冕宁、会理、会东等迁入大县办理。全州已自发搬迁贫困户安全住房建设指标采用彝家新寨项目、藏区新居和易地扶贫搬迁项目全覆盖。

阿巴尔初就是这项政策的受惠者之一。

2019年春天,我们到西昌市大兴乡建新村实地采访。从普格县瓦洛乡跃进村搬来的25家贫困户中,有13户已经于2018年住进了新房,剩余的12户正在新建,红砖砌成的墙体已经成形,就等着上梁盖顶了,最晚秋季也可以入住。

2019年3月,陈忠义再一次来到礼州镇白沙村,看望那两位让他牵挂的彝族乡亲。

他首先到了吉坡长格家。吉坡长格看见他,笑得合不拢嘴,领着他看新盖的房子:“这个新房子就是领导上次来了之后开始修的。感谢领导,感谢领导。”

陈忠义笑着说:“这可不是我的功劳,是我们党的政策好!”

这里面的缘由别人不知道,陈忠义很清楚,这确实是一个巧合。吉坡长格虽然早就搬离了九口村,但是,九口村所在的雷波县莫红乡政府并没有忘记他这个贫困户。2016年8月间,莫红乡党委书记熊古批专程赶到白沙,找到吉坡长格,告诉他:“作为贫困户,你们家可以享受易地搬迁政策,每个人有好几万元的建房补助。像你们家,有5口人,全家的补助标准就是10万多元。按照规定,如果是县内的,统一集中安置,县里负责建房;搬到县外的,可以自己修房子,乡镇工作队定期到现场核实进度,然后按照修建进度拨付资金。”“10万多元!”听到这个数字,吉坡长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熊书记肯定地回答:“没错,是10万多元!如果你想盖新房子,现在就可以申请啦!”吉坡长格急忙说:“我申请,要申请,我现在就申请!”

吉坡长格的申请很快就递了上去,并且被列入了2017年的建房计划。2017年6月,就是在陈忠义一行到他们家去过之后不久,熊书记通知他,可以开始盖新房子了。10万多元的补助资金会随着新房的进展拨付。

2017年6月,吉坡长格开工修建新房,当年8月就完工了,随即,吉坡长格一家6口住进新房。

应该说,雷波县的同志工作做得还是非常细致的。后来,陈忠义大大地给他们点了个赞。这是后话了。

陈忠义看见吉坡长格老伴抱着的小娃娃,笑着说:“上次来还在妈妈肚子里,现在都这么大了。来,我抱抱。”

陈忠义从老人手里接过小孙女,用脸颊贴了贴孩子稚嫩的脸蛋,孩子没有哭,却咧开没有牙齿的小嘴笑起来。

大伙儿一起笑了。

吉坡长格告诉陈忠义:“现在有了新房子,儿媳妇和儿子一起出去打工,家里经济状况明显改善,今年脱贫没有一点儿问题了。”

接着,陈忠义又到吉坡几生的家。这次来得巧,因为是周末,两个孩子都在家里。2000年出生的女儿吉坡日洗今年19岁,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身材瘦削,明显发育不良,不过,却剪了个男式的小分头,显得十分精神。

陈忠义问她:“有没有信心考高中啊?”

小姑娘倒不怯场:“有!”

陈忠义又问:“有没有信心考大学?”

小姑娘脆生生地回答:“有!”

陈忠义爽朗地笑了。

吉坡几生笑得合不拢嘴。

陈忠义又问:“供两个孩子读书,负担重不重啊?”

吉坡几生说:“以前重,现在好了,收的学费跟当地孩子一样了,一年1000元的学费,两个孩子,每个月都有150元的生活补助。我们家是贫困户,还有照顾的。”

陈忠义点点头。州委、州政府的文件里,专门强调,已自发搬迁贫困人口的义务教育,要坚持“以迁入地政府管理为主,以就读公办学校为主”的原则。将已自发搬迁贫困人口子女纳入迁入地教育发展规划和财政保障范围,享受与当地户籍人口同等义务教育政策和教育扶贫政策。

此刻的陈忠义感到十分欣慰。作为一名党的干部,再没有什么能比这一幕更值得高兴、更值得骄傲的:自己亲手推动、亲手制定的政策落到了实处,见到了实效,变成了人民群众由衷的笑容……

我们去过月华中学。这是西昌东边一所很有名的初级中学,教学质量好、升学率高,不仅当地而且邻近几个县的孩子都以考上月华中学为荣。因此,竞争还是相当激烈的。校长告诉我们,近几年有一个现象:那些从高寒山区来的孩子,学习成绩普遍要比当地的孩子好,因为他们学习更认真,更刻苦。也许是他们意识到这样的学习机会来之不易吧!

与中学相比,当地小学的压力更大。因为入学的彝族儿童很多不懂汉语,进了课堂什么也听不懂,学校不得不从普通话教起;许多孩子从二半山区和高寒山区下来,没有养成刷牙、洗脸、洗手的习惯,任课老师还要兼任生活老师,工作量增加了许多倍。

更加困难的是教育资源的匮乏。教育资源是按照所在地区人口来配置的。大批群众自主迁入之后,学龄儿童急剧增加,学校又不能将他们拒之门外,教室校舍乃至师资力量严重不足。各个中小学校不得不努力挖潜,接纳更多的学生,以至于出现了六七十个人一个班的大班制,这是教育部明令禁止的。礼州镇和月华乡这两个自主搬迁群众比较集中地区的中小学都承受了很大的压力……

很多人都说彝族是一个迁徙的民族,在过去的很多年里,迁徙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富庶幸福的生活,反而,越走越远,越走越偏,越走越高,越走越苦,越走越穷。应该说,是40多年前的改革开放为彝族群众开启了另一种可能,那就是“人往低处走”。有那么一批人,可以说他们是先知先觉者吧,他们犹犹豫豫地走出大山,走下高山,走近富庶的安宁河谷,也走进了现代文明与生活。一旦进入这个陌生、全新的世界,他们就再也不会回头,再也不会往回走。

也许,他们并没有充分意识到自己走出这一步的意义;也许,他们今天的聚居地,也不过是他们迁徙的一个驿站,将来,他们还会不断地向别的地方迁徙;也许,经过一番迁徙之后,他们又会回到他们的出发之地,就像彝族要把死者的灵魂送回他们祖先所在的地方一样。我们相信,迁徙会带来无尽的变化,迁徙会带来无穷的可能,就像世界上那些伟大的民族一样,在迁徙中成长,在迁徙中壮大,在迁徙中成为一支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伟大力量!

祝福你,我们的彝族兄弟!

(责编:高红霞、罗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