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里戏外

陈亮

2020年04月03日10:21  来源:人民网-四川频道
 

2019年5月20日,是我到天宫堂村参与扶贫的第一个网络情人节。

在村里,这一天和以往的5月任何一天都没有区别,这个时间秧苗培植了近二十天,已经大到足够栽了,如果阳光充足,还适合晒晒麦子,村民有足够的事情要做。即便没有种地,他们也不会让自己闲下来——新麦的麦秆正好用来编草帽。要是手上活够快,一整天的时间够编一个半,算下来有十多块的额外收入,这些钱够买一块猪肉,或者够赶一趟县城支付单边的乡村巴士费用。

早上,郑书记在村广播上通知,下午县文化馆将会组织人员到村上开展“文艺下乡”活动,有演出。通知的时候已经7点,大部分村民早就下地。不过乡村同样是信息传播最为迅速高效的地方之一,只要有一个人听明白广播的内容,那么不出30分钟整个村的村民都会知道。这时节,新麦已经收割完毕,麦茬东倒西歪横在地里,预备栽秧苗的田里蓄满了水,在高天的光下,粼粼闪动,像是嵌在地上的水晶石,麻雀呈一条单线,毛滚滚地排在电线上,嘁嘁喳喳闹个不休,这大约是谴责秧田里灌水——它们没法到收割完毕的田地里觅食了。

村里聘请的公益岗位人员在打扫卫生时,王书记和我一起去贫困户的家中,早先入户时,他屋前的卫生有些糟糕,秸秆堆的满地都是,还有些废弃的建筑材料搁在那里。上次他保证,一定会在麦子收完后进行打扫整理。到的时候,他屋门紧闭,头天的大雨,打得秸秆贴在地面上,看起来更糟糕了,他没有打扫。

王书记问邻居“他人呐?”在村里,熟识后问人问题是不需要指名道姓的,用“他”“她”就能代替说得明白。

“上街了。”川话“jie”读为“gai",邻居姓萧,前不久才刚生了孩子,在旧的婴儿车里,两个月大的小男孩眼睛如黑豆,晶光光地打量来访者,他妈妈用单脚勾着婴儿车不断前后摇摆。

“长得好,是个胖娃儿。”王书记说道。

“哪里嘛。”他的母亲谦逊。中国人大都是“满招损”理念的拥趸者,村人未必知道这句话,但理解其中的意思。更多的情绪其实包含在嘴角边克制的笑容,一种又自豪又幸福的笑,浅浅的。

“王书记,留在这里吃午饭嘛。”她进行邀请,事实上才8点钟。村民们大都热情好客,每天在村里行走,我和王书记差不多要收到几十次的吃饭邀请。在四川乡村,哪怕一分钱不带,也不会饿死,这儿太多好客的人了,吃顿饭在他们眼里完全不会是问题,就连贫困户也会这样,不吝吃什么,尽其所有罢了。

“不了,还有事情,下午村上演节目,来看。”

在这家人的屋前,新的水利项目正在实施,黑色的田土被翻起来,白色的“U”型槽材料堆在黑土上。旁边新修的房屋门窗紧闭——这又是一家全家在外的打工户。不过他们选择了在老家新建了一栋新的房子,这几年来越来越多的打工者开始回来建房。

川剧《三娘教子》演出现场。陈亮摄

旁边七村已经开始唱起来,远远的锣鼓声从山洼里回回荡荡传来。在七村演完,下午就要过来。一共三出戏,灯戏——《揹娃看戏》、胡琴——《三娘教子》和现代川剧小品——《常回家看看》。灯戏是重庆和四川地区极富特色的传统民间小戏,规模不大,一般只有两人。《三娘教子》是传统戏剧,京剧、川剧和黄梅戏里都有这一出,唱词极好,从名字中也能看出这出戏的主题,不过这次演出由于时间关系,不唱全本,只唱“教子”一节。《常回家看看》是现代川剧小品,它有戏曲和小品的双重元素,除了开头的几句唱词外,剩下的基本上都是小品词,以川剧的腔调说出来,讲的是在改革开放的大背景下,儿子媳妇在外打工,父亲大寿时做了一桌子菜,看见家里冷清清的,想见见儿子,于是想出了装病一节,骗在外的儿子媳妇回家看看。

下午1点钟,陆续就有村民过来了,演出的车停在村委会的门外,设备已经搬进来。先来的人,坐在凳子上,一边聊天一边编草帽,麦秸秆在她们的手下飞快发生着变化,横竖相交,缠缠扭扭。

很快凳子上挤满了人,后来的就站在后面,演出还没开始,音响设备放着广场舞歌曲,孩子随着音乐在人堆里钻进钻出,刚学会走路的就在爷爷奶奶的腿脚间,吃着手指,不住的挣扎着想要出去。看节目的多是六七十岁的老人,要么是带着孙子,要么是刚从田里过来,裤管卷起,带泥的小腿棱角分明。

演出开始前,我蹲在地上和几个妇女侃闲天,我说自己曾经在成都宽窄巷子听过一回川剧,但是听不懂,甚至连很多唱词都听不明白,不过很喜欢这种腔调。

县文化馆送戏到天宫堂村演出现场。 陈亮摄

“你是外省的嘛。”其中一个妇女说道。我知道她是六社的,但叫不上名字,正如她们也记不下我的名字却记得我是外省的一样,在村里,记不下名字就记不下,不是什么没法言说的糟糕事情,这些大度的村民也并不会介意。

“不过我现在已经会说一点了。”我回答。

“你说的还不像,语气是对的,可发音怪怪的,就像电视里外国人学的。”她说着,手里的活丝毫没有慢下来。

旁边几个正在听我们闲聊,这时转过身来说道:“宽窄巷子我晓得,去年我孙女还过去拍了几张相。”

“成都嘛,大城市,又哪个不晓得。”

“以前还有城墙,对了,你看过城墙么?”

“没有。”我回答道。

她们开始就城墙这个话题三三两两的说起来,我问:“你们是听惯戏的,听得懂说的啥嘛?”

“哪个听那些嘛,看戏嘛。”最开始和我聊天的说道,语气漫不经心,仿佛这是个不用回答的问题。我承认她说的对,看戏看戏,词意里已经说的非常明白,倒是我有些缘木求鱼。

主持人上台了,唱了开场歌曲,声音浑浊。一曲后她又用方言讲了个笑话,逗得下面的村民哄笑连连。旁边表演的人员已经齐备,啰音两响,旦角上场了。在灰色的旧地毯上,踏了几个步子。上一次看灯戏还是两年前,曲名《滚灯》,四川方言里的软、娇、糯与隐藏其中的辣劲体现得淋漓尽致,旦角一掐腰,一蹙眉,四川姑娘身上的火辣,恰到好处的表现出来。她们敢爱敢恨,爽爽快快。后台休息的演员招手示意,我过去,饮水机上没水了。到村主任家接了半桶抗过来,揹娃看戏已经到了尾声,锣是锣,声也是那个声,可我已经看不懂了,有些遗憾。

第二个节目是《三娘教子》,川剧中第一次看,大二时,有一回我去临洮,在城隍庙看过秦腔《三娘教子》,当时更加吸引我的是台下的观众,他们三个一堆,五位一簇,围成一个个小圈各自自顾的打牌,台上的热闹与台下的热闹恍如隔世,两个人间。

王春娥唱“急忙忙进机房织布纺线,人勤俭无难事不怕熬煎”。在她前方,同一平面上,地毯分割了台上台下。台上明代孀妇王春娥慈爱亡夫前妻之子倚哥,每日机房织布,励其课读。台下村民们每日劳做,田间寻一份生活,几千年里,中国人,尤其是中国农民对土地存一份敬意,这些朴实勇敢的人,不轻易抛荒,尽所能多种一分地,既是对土地的敬意,也是对生活的敬意,正是这份敬意区别了我们和其他的人。可以受穷受苦,但不会被打倒,对生活永远充满希望。

倚哥上台了,他因学中同窗称自己无娘,因此背师偷出学馆,要回家问问王春娥这事情的根源。在村委会办公室的屋檐下,一名老太太抱着孙子,孩子吃着手指,茫然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他的父母,也许在广东,也许在上海,或者在成都。也许是纺织厂,也许是制鞋厂,或者是电子厂。他的奶奶,在家里守着屋子,护着他。家庭的希望在这里分割,又相互牵绊,村里留下的是最大的一份期望,这大概就是乡村振兴背后的人文因素。

王春娥让倚哥背书,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乎音“hu”,四川话读“fu”。在川剧唱腔下,音短而重,犹如中国人敬重信义、爱惜声名、尊重知识的映衬。

天阴了下来,今年有点过于多雨,麦子还没晒干到足以进仓入库的程度。一群麻雀从屋顶飞下来,停在院墙上,自顾整理羽毛。村民目光灼灼,正襟危坐,台下人比台上人更多一份真。倚哥背不出来,王春娥请出家法,这一段对话没有锣鼓声、二胡声相伴,反倒更容易听清。王春娥唱“常言道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失却寸金犹小可,失却光阴无处寻……”二十四节气里,几乎全部都是对时间的尊重,农谚“春争日,夏争时”可见一毫难差错,错了一季的庄稼就难有收获。很多次我们下乡,清晨6点钟的田地边角上,已经横满当日扯下的杂草。王书记说“农村工作也一样,宜早不宜迟”。

老生薛保走了上来,唱得中气十足,几乎压过了二胡声。这迎来村民一阵叫好,他们或蹲或站或坐,棱棱角角分明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面团团的,真正懂戏的是他们,至少在这里,他们要比我更加会欣赏。

《常回家看看》音乐响起的时候,村民们开始跟着一起哼唱,先是三三两两,慢慢的几乎所有人嘴唇都在翕动。透蓝高天反射出柔和的光,落在他们的脸上,神圣得像个使徒。远处,杨树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响,一辆拖拉机满载着红砖从村委会前招摇而过,锣声鼓音混在一起。他们嘴角挂着笑容,克制着、欢喜着、浅浅的。

 

作者简介:

陈亮,绵阳市三台县人民检察院干警、八洞镇天宫堂村驻村工作队员。

(责编:高红霞、罗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