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嬢嬢的生死32天

张合

2020年04月01日12:03  来源:人民网-四川频道
 

郭孃孃确诊了!

虽然已有防备,泸州市新冠肺炎疫情防控阻击战指挥部的头头脑脑,还是心头一紧。

马上送定点医院!指挥长下达了命令。这天,是1月24日,大年三十。

酒城泸州今年的春节,看来不清静了。武汉新冠肺炎问题越闹越凶,中央、省委一道命令接一道命令。规定和要求越来越严。酒城各级领导干部,秣马厉兵,严阵以待,做到政治上、工作上的“一级响应”,20多个关联紧密的机关单位如卫健委、应急、公安、交通、财政,以及党群口的纪检、组织、宣传等,都放弃了年假。正月初一,去年是上坟,今年是上班。

23日中午,就报来了龙马潭区人民医院的消息:双加镇农民郭孃孃,武汉回来,高度疑似,正在等最后的检查结果。

位于江阳区况场镇的传染病医院,是17年前闹非典之时,赶急买一处城郊的三层楼房改建的。非典走后,市里迅速决策,新征30亩地,扩建成了一所像样的传染病医院,在对付接踵而至的甲流、禽流感等等疫情中表现不俗。这下,新冠肺炎疫情飘忽而至,又派上用场。

考虑到距离上一次疫情有点久,情况也不相同,市人民医院作为传染病医院托管单位,1月中旬就开始对传染病医院进行“体检”,整治清理,完善设施,马不停蹄打扫卫生,浇铸院坝,查水测电,安床挂灯,三两天功夫,传染病医院的住院区、办公区、住宿区、餐饮区、物料区规范分区,救治、食宿、运输、供氧、消杀等各种功能全面恢复。从市人医加派的医务人员如野战军出击,衔枚疾走,到此安营扎寨。专门为郭孃孃准备的病房,取名“贵宾1号”。25日凌晨三点,贵宾1号迎来了它的第一个主人。从这个人开始,这个专门对付瘟疫的、久经沙场的“战地医院”,先后迎来又送走一个又一个新冠肺炎病人。

非典之后,市委市政府就把“领导+专家”商议决策抗疫问题,作为科学模式固定下来。这次,面对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市里马上成立了包括西南医科大及其附属医院、附属中医院,市人民医院和市中医医院在内的指挥部和专家组。

指挥部研究工作时,意见有点分歧。有人建议把7个区县划分为7个战区,分别设置发热门诊,就地检查和医治,各自为战,市里指挥督战。专家反对。专家建议把确诊病人集中到传染病医院医治,把物资和医护力量优先用来救人,7个县区只负责排查和医学检测、观察,一旦确诊就马上往市里送。指挥部领导采纳了专家建议。

30日,按照市指挥部决定,西南医科大附属医院和附属中医院,泸州市人民医院、泸州市中医医院,四家医院联合,各自出人才,出专家,出物资,出领导,出钱,合伙办公司一样,重新组建成西南医科大附属泸州市传染病医院,并作为全市新冠肺炎治疗的定点医院。杜一华,卢苇,吴刚,胡伟,丁兀峰,谢长友等四个医院的头头脑脑,迅速构成了传染病医院领导班子,当晚就开了第一次工作会。四个医院又火速抽派精兵强将,和市人民医院原有队伍进行整合,组成联合战队,进驻定点医院。记者和老百姓开始把它当成杂牌军,后来看见效果不错,送了个美名:超强战队。

四家医院,都是泸州三甲医院,实力那是杠杠的。排头的西南医科大附属医院,前身是刘邓大军挺进大西南时,为了医治解放军伤病员临时组建的医院,当时名叫川南医院,校长的任命书都是刘伯承司令发的呢。全国解放后,这所医院得以保存下来,长期造福川南人民,福泽绵延到整个大西南的群众,还承担了培养医护人员的任务,办起了医生护士培训学校,学校就是医科大的前身。全国解放后,朱德委员长视察泸州,又叮嘱泸州要把医院办好,把学校建好。

每当大灾大疫发生的时候,西南医科大及其附属医院难以替代的重要性就充分体现出来了。可以这样说,成立接近70年的西南医科大和它的三所附属医院,人才,专家,科技,教育,物资,设备以及文化积淀,在全省乃至全国都是一流的。虽然都是省管单位,但是,他们积极主动融入泸州经济和社会事业建设发展大局,发挥了独特的人才支持和健康保障作用。在汶川地震、非洲瘟疫等重大危难救援之中,总是一声令下就冲锋,一副硬汉形象。以致老百姓经常说,泸州有西南医科大,不仅仅是泸州人的福气,还是四川云南贵州重庆人的福气呢。

指挥部还根据专家建议,十万火急,组织采购防护服、护目镜、吸氧机、口罩、消毒液等医疗防护用品,全市没有全省买,全省没有全国买,全国没有全球买,很快就买回充足的抗疫用品。随即,又组织本地企业赶工生产。泸县的一家医疗器械公司,2月2日一口气上马9条口罩生产线,昼夜不停施工调试,很快投产,日产口罩从初期的2万只提升到现在的百万只,还能生产其他防疫物品。这一招,给全市打赢防控阻击战上了保险杠。

但是这一回,农民老太婆郭嬢嬢,还是给泸州,给西南医科大,给医疗专家们,带来了不小的刺激和惊险!

貌似平静

郭孃孃住进定点医院的时候,状态还不算坏,只是干咳,发热,无力,苦痛还不厉害。坏的是心情。她发现这个陌生的环境里,居然只有她一个病人,大家都用关切的眼光看她,看得她心里发毛。她有些沮丧,那么多武汉回来的湖北回来的,偏偏,踩狗屎倒霉运的是68岁的她!

接她到此的是一辆120,这个她熟悉,抬她的担架却是有点怪怪的、她从来没有见过的、蛋糕盒子样的东西,这个蛋糕盒通体透明,还有几个孔袖,医生可以把手伸进去扶掖她照顾她。后来知道了,这东西管钱管用,叫负压担架。活了快70年了,磕磕碰碰不少,生病就医也多,但得到这样的待遇,全身躺进这样的怪物,还是头回。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下了120,躺在滚动车轮的蛋糕盒子里,拐了好几拐,一直拐进了深深的医院楼道的最里面,她觉得像是掉进了老家的水库底子,被水草网住了。

1月24日凌晨到30日前,郭嬢嬢貌似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一直干咳,发热,冒虚汗,走路吃力,脚手软。医生给她开药,测体温,验血象,按时给她送水送饭,和在龙马潭区人民医院时差不多。她心情虽然不太好,但人还自由着,白天,迎着窗户外的明亮光线,到室外适当走动,站在楼道里,隔着密布铁栏杆的窗户玻璃,看见三楼下院坝里的花树在开花,稍远处的田畴泛青,飞鸟啾啾,打春之后,气温也升高了。这让她觉得舒服,禁不住伸了一个懒腰。医生护士祝贺她:郭孃孃,新年快乐!对,她想起了,也听到了远远近近爆竹放响的声音,过年了。没想到今年的“年”要这样过,亲人们一个个都不在身旁,幸好医生护士倒是很和善的。她的心,时坏时好,时好时坏。

市人民医院医务科主任肖葵、医生卫茂华等几个市人医的医生从24日起,天天都来查看她的情况。在她身旁的医生护士,穿着白雪公主一样的防护服,戴着蒙面人才有的眼镜和口罩,郭孃孃想看清他们的脸,但只是徒劳。医生护士及时向她解释,她才多少理解了些。几个由指挥部决定抽调的泸州传染病专家,也天天来对郭孃孃的病情进行监测观察。指挥部的意见非常明确,这是泸州第一例住进定点医院的病人,必须尽量医治,从这个病人起,要求只有两个0:确诊病人0死亡,医务人员0感染。

医护人员进舱前,传染病医院副院长吴刚,搞了一番铿锵有力的战前动员(有护士悄悄说那都是正确的废话呢,因为大家都明白的)之后,给大家放松心情说,新冠嘛,不要怕,我们经历过非典,有经验对付它;但也不要马大哈,新冠和非典大有不同;特别强调一点,对病人好点,我们不要叫她郭大娘,叫大娘,人人会,陌生人也会,我看,就叫郭嬢嬢吧,叫孃孃,亲热点,因为传染,亲人不能陪伴照顾,我们就做她亲戚,把她照顾好哈。

中医专家闪亮登场。结合SARS带来的经验教训,考虑到中医治疗传染病的特殊功用,指挥部安排西南医科大附属中医医院和市中医医院及早介入。

(市中医院肺病专家李玉梅说:刚开始,郭嬢嬢的症状还比较轻,咳嗽发热都不严重,但她的白细胞和PCT(衡量感染指标的医学术语,叫降钙素原)指数都偏高,又患有糖尿病,加上年龄较大,我们评估她的病情会在近期内继续加重。鉴于西医暂无特效药,我们决定以西医为基础进行中医干预;综合郭嬢嬢的情况,我们初步判定,新冠肺炎的本质是因为湿浊之邪与时邪夹杂,化而为毒,危害人体。据此,开出了以中药汤剂为主、以中成药胶囊和中药针剂为辅的个性化处方。效果还不错。但在郭嬢嬢病情加重后,担心服用汤剂中药会造成水负荷过重,加重肺部损伤,就停用了汤剂中药。出院调理期间,又继续服用中药,还用上了西南医科大附属中医医院研制的“新冠一号”中药。)

看见病人能吃,能喝,也能睡,一幅风平浪静的样子,几个年轻的护士妹妹心情放松了,和郭孃孃有说有笑,还打趣她:我还以为新冠肺炎有什么了不起,看来也没啥嘛,过些天,您老,就安心回家过年啰!郭孃孃受到大家的情绪感染,也有好脸色漾上脸庞。

可是,黄永茂(市新冠肺炎防控阻击战专家组组长)、吴刚、肖葵,当年经历过非典的几位专家,却惴惴不安。时间很快到了28日、29日,眼看要到一个周这样敏感的节点时间了,连市卫健委的主任涂曲平、副主任王建伟都坐不住了。29日,王建伟把几个专家请去现场反复察看,神情凝重,末了,说,恐怕没那么简单;几个专家都忧心忡忡地说,就是,得一级战备。30日,病人出现了“白肺”。31日下午,正在参加全市新冠肺炎防控阻击战“作战培训”的黄永茂接到电话:拐了!

暴风骤雨

电话是现场值守的市人医医务部主任肖葵打来的。这个拐了可不是拐点的拐,泸州话,就是糟了!

郭孃孃真的拐了!前几天都还平平稳稳的,好好的,骤然间呼吸就急促起来,样子就像溺水,嘴巴大张,然而还是出气多,进气少,脸色青乌,像碰撞之后死了血似的。呼吸频率每分钟竟然达到了40次!氧分压低到42毫米汞柱(正常情况应该是80-100毫米汞柱),动脉氧饱和度低到90%以下(正常情况应该是95%-98%),处于严重缺氧状态。大家看得心惊肉跳。吴刚、黄富礼、肖葵、王宋平等专家紧急会诊,决定马上给予呼吸支持,想到了高流量吸氧机。

要高流机!要高流机!一个电话打给西南医科大附属医院院长同时又是定点医院党委书记的杜一华:病人老火,很老火,出不倒气,晓得你们有两台,请求支援!请求支援!

行!杜一华答应得很干脆,电话一挂,就发出了指令。西南医科大附属医院急诊科马上对正在服役的高流量吸氧机进行检查、拆卸。晚上10点,装运高流量吸氧机的120呼啸而出,往定点医院飞奔。

从郭嬢嬢进入定点医院开始,负责靠前指挥的两位副指挥长:副市长马宗慧、西南医科大党委书记廖斌,就对新成立的传染病医院领导班子下命令套“紧箍咒”:定点医院就是抗击新冠肺炎疫情的主阵地,联合战队就是救治病人的主攻手,组成定点医院的四个医院就是战胜病毒的主力军,打仗就要有打仗的样子,打仗就得打出威风,服从命令,听党指挥,要人给人,要物给物,随要随调,随调随到,没有价钱可讲哈!

大家对郭嬢嬢病情的警惕性一直比较高,因为郭孃孃不仅被病毒感染,还被细菌感染;加上她患有糖尿病,同时又是一个素食主义者,不折不扣的一个高年龄高风险病人哪!确诊七天以来,表面看,一切都很平静,其实,她正在受到新冠肺炎无声无息、迅猛残酷的内部攻击。专家说,这种攻击就像蚕虫围吃桑叶,也像汽油滴在纸上散浸,从两片肺叶边缘往中间快速侵蚀。要达到中间的时候,就进入炎症风暴期,医生得赶紧用药并提供呼吸支持,死守中间地带避免领土彻底沦丧。然后,再向两边发力,收复失地一样,把病毒赶到边缘,再赶出肺部。白肺,并不是肺的一种名称,医学上是指肺部受到炎症攻击之后,在x光的照射里出现发白的影像,俗称白肺。白肺出现,说明肺部受到的侵害非常严重,已经进入炎症风暴期,还会引起其它器官产生功能性衰竭。从新冠肺炎致死者的尸体解剖可以看出,这个病毒会在肺部的气道里形成果冻样的、粘稠的、很难清除吸收的液体,堵塞气道,造成呼吸衰竭和窒息死亡。郭嬢嬢岁数大,感染重,血压高,体质差,如果不及时提供强有力的药物支持和呼吸支持,试想,一口气上不来,要得了多久就去了?

高流量吸氧机(以下简称高流机)是一种价格昂贵的好东西。11点顺利抵达定点医院,安装调试却麻烦惨了。怎么装,怎么用,现场几乎没有精熟操作规程的人。首批舱内医生、病区组长、市人民医院的卫茂华,主动承担安装任务。安装还算顺畅,最后却出现接头不能连接的问题。因为高流机是德国货,病房里的接头是国产的,不吻合,好比一个充电器不能充所有的手机。赶紧又调派设备科人员进舱,改装接头。安装调试完毕,舱内又没有会操作高流机的人员。赶紧又请舱外的专家录制好操作视频往里传,直到把舱内医护人员教会为止。足足花了5个小时,一直到凌晨3点才结束工作,给郭嬢嬢成功用上。舱内每个人,衣裤都湿透了。

市人民医院医生卫茂华回忆说:就在各种团年活动如火如荼之际,我突然接到晚上10点半开全院紧急会议的通知,当时脑袋轰的一下就爆了,我的直觉告诉我出大事了!只有在非典、汶川大地震的时候,医院才会召开如此大规模的紧急会议。当晚的紧急会上,气氛空前凝重,卢院长说:“接市里面通知,马上启动我们管理的传染病医院,已有一疑似病例,在等待核酸检测结果,如果确诊就要入驻传染病医院,必须在病人进来之前做好准备。”袁云华副院长小声的问我:“如果今晚病人来了,安排哪个医生进舱?”我毫不犹豫地说:“我是病区组长,我去!”

我进舱之后,小心翼翼陪着郭嬢嬢过了几天,越发感觉不妙。1月31日一早,我又看了看这几天郭嬢嬢胸片和其它指标的变化,感觉她病情在加重,随时可能出现呼吸衰竭。我让值班医生准备好无创呼吸机和氧气筒,叮嘱值班医生今天一定要多关注她。然后我又向市专家组汇报了郭嬢嬢今天的情况。下午4点过,郭嬢嬢精神很差,气促明显,虽然吸着氧,但指尖氧饱和度只有80%,心率140多次/分,呼吸频率35次/分。我认定这是ARDS(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马上把准备好的无创呼吸机和氧气筒给郭嬢嬢上呼吸支持。无创呼吸机是需要病人配合的,我耐心的教郭嬢嬢如何吸气、呼气,配合无创呼吸机呼吸。经过一系列的抢救,她的呼吸困难有所缓解,氧饱和度较前上升。后经专家讨论,把一台高流量吸氧机送了进来强化呼吸支持。看到高流量吸氧机时我傻眼了,以前听说过这种机器,不过从来没有用过,这个时候也没有其他人能帮我了,我只好硬着头皮,对照外面传进来的视频捣鼓了很久,确认使用方法和调试程序后,把机器给病人用上,幸好一次就成功了。旁边有同事提醒我,老卫,你还没有吃饭,我心里想,还吃什么饭哦,饿一顿没事,婆婆的病情不等人。

31日起,病房里的医生、护士,就进入了“医疗一级响应”状态,寸步不离的监视病情,测血糖,验血象,观察记录,喂饭给水,接尿把屎,流程平滑无波。医护人员分成两拨,一拨在舱内,一拨在舱外,舱内舱外,心都在郭嬢孃身上。

2月1日上午10点,专家进行会诊,把郭嬢嬢确诊为重型患者。

医治呼吸困难、窘迫的病人,轻症用鼻导管,重症就得靠呼吸支持,呼吸支持从设备上看分为呼吸机供氧和高流量吸氧机吸氧两种。呼吸机的作用就像电吹风一样,把新鲜空气往病人身体里强行吹入,促进病人被动吸氧;高流量吸氧机的作用是生产高浓度氧气,通过病人面罩吸入,帮助肺部恢复自主呼吸功能。呼吸支持从方式上又分无创和有创,无创就是呼吸机从鼻孔接入,有创就是呼吸机的导气管经过喉咙插进人的气管,甚至直接从喉咙外面切开气管接入。无创只让病人不舒服,有创又不舒服又疼。到最后都没法了,就上人工肺。人工肺都不顶事了,就是天意了。

2月3日上午会诊结束,把郭嬢嬢确诊为危重型。这是最高级别,也是最后的级别。郭嬢嬢,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一直在专家组里冷静观察和倾听的西南医科大附属医院重症科主任雷贤英,小声说,风暴来了。对,这种风暴,叫炎症风暴。

郭嬢嬢,泸州第一例新冠肺炎患者、第一例重症患者、第一例进入定点医院患者,三个第一,把指挥部的领导同志和专家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荆楚事发。泸州很快查明,从湖北、武汉回到泸州的有2万多人,其中武汉7000多。绝对数虽然不多,可在春节这个当口,群众喜气洋洋,快速流动,人近人,人传人,感染人数要得了几天就可以成几何级数疯狂上升呢?

刘书记、杨市长直接问了几次病情。虽然担心医护人员思想压力过大不好工作,书记市长没多说什么,但一个市委书记市长老问一个事,一天问两三次,意味着什么,不必多说,涉及的人,都懂的。

专家组为一个问题争得面红耳赤。病人上高流机和无创呼吸机后,两个呼吸机支持,支持力量是强大了,但病人反应强烈,极度不适。为了减弱人机对抗,提高病人吸氧舒适度,不得不采取交替方式,把高流机用一阵,换上无创呼吸机,呼吸一阵,再换高流机。舒适度好了一点,但情况仍然非常危急,显示出明显的呼吸衰竭迹象。要不要上有创呼吸?有人提出了更高级别的救治手段。专家组分成了两派,一派意见是上,按照常规早就该上了,一派意见是no,先稳一下再说。

先稳一下是有道理的。插管也好,切管也罢,势必加重病人痛楚。试想,导气管从鼻子或者嘴巴插进气管深处20多公分,这对于一个68岁的老人,是不是个严峻的挑战?为了活命,就算把痛苦先放一边不说,可切管插管也是双刃剑啊!呼吸气道打开,病人感染机率可能大大增加,雪上加霜不是没有可能。还有一点,上有创呼吸支持就得进负压病房。以这个定点医院的条件,要马上达到负压病房的严苛标准,也显得太仓促。负压病房的意思,就是自然空气进入这个具有特殊功能的病房之后,要排出有毒有害的空气,必须经过严格处理后从专门的气道排出。目前,在这个负压功能不完全达标的狭窄房间里,假如开放气道后郭孃孃身体里的病毒喷散在空气里形成气溶胶,医护人员被感染的危险也大啊。医护人员都倒下了,谁来救治郭嬢嬢呢?先稳一下最后成为会诊结论。后来的发展形势表明,先稳一下,还真就稳住了。

2月3日下午,春天的阳光有点暖,有点亮。市人民医院新建不久的沙茜院区,还被没有征地完毕的农村包围着,油菜花举起一片黄金,草叶和柳树泛出轻描淡写的诗意。可是,大家的心都没有诗意了。

5G远程会诊正在沙茜院区进行中。四川省华西医院的专家团队,坐在成都的远程视频会诊室,处理分析沙茜院区传过去的信息。梁宗安、康焰、金晓东等全省、全国有名的医学专家,表情严肃,全神贯注。现场只有轻匀的呼吸,翻看病历和胸片的声音,交流讨论的声音。华西医院院长李为民也参加了讨论。在他们背后,是会诊室宁静的墙壁,雪白的灯光。其实他们背后,还有四川省卫健委党组书记沈骥、主任何延政甚至省委、省政府领导们,焦急的等待和关切的目光。他们肩膀上,承载着四川看不见的硝烟。

专家们的结论出来了:病情相当严重,可以说是目前四川新冠肺炎确诊患者之最。此时,谁都明白救治郭孃孃的特殊价值。如果成功,是泸州的成功,是四川的成功,也可以说是中国的成功。情况已经上报国家卫健委。想来,党中央、国务院可能也看着的啊!如果失败,先不谈责任,那遗憾,一定很深很深。

省里作出决定,全力支持泸州,想方设法把病人的生命,给泸州留住,给四川留住,给中国留住。

华西医院重症医学科专家金晓东,呼吸治疗师王鹏,会诊一结束就从成都出发,匆匆赶往泸州。晚上11点,略显疲乏的两位专家踏进了定点医院。先吃饭?专家摆摆手,听汇报?又摆摆手。两位省专家径直换上“全副武装”,轻轻进了病房,对郭孃孃的呼吸、面色、身体状态、医治情况进行了细心查看。病人的严重情况超出了想象,现场看见比会诊所见,更加触目惊心。走出病房,泸州团队把之前的情况包括争论分歧也作了报告,金晓东点点头,说,目前泸州的处理应该是不错的,这样,把高流机和无创呼吸机使用参数作点微调,再上点镇静药物。临走,两位专家犹豫了片刻,还是紧紧握了握泸州战友们的手。

西南医科大附属中医院重症监护科(ICU)主任李晓斌、泸州市中医医院重症科主任罗彥说:新冠肺炎攻击呼吸系统,穷凶极恶,令人胆战心惊!危重之时,呼吸支持必须挺在前面,用准用好现有呼吸设备,严防病人呼吸衰竭以致骤停。重症科刚介入时,郭已出现呼吸衰竭症状,专家组立即组织了会诊,并申请进行5G会诊(省市专家视频连线会诊),但该会诊方式全省各市州都在争取,需要排号,泸州要等近9个小时。于是我们建议立马进行呼吸机支持。但是,采用有创呼吸支持还是无创呼吸支持,专家组展开了激烈讨论,根据实际情况,大家没有死搬教条,也没有盲目轻率,最终达成共识:采用无创呼吸支持。

省专家的肯定,让泸州团队心情为之一振。随即,定点医院采纳了金晓东提出的建议,调整医治工作思路,郭嬢嬢交由重症治疗主导,其他学科辅助;把危重症病人和一般病人分开医治,保证郭嬢嬢这个“贵宾1号”的医治不因其他而削弱;构建舱内人员、舱外组长、舱外专家和院领导三级救治结构,点名雷贤英担任舱外组长。自此,雷贤英从专家组里一直在观察、倾听,但少有发表意见的角色,走到前台。定点医院立即组建了以四个医院重症科人员为主的小分队,交给雷贤英使用。市指挥部副指挥长、西南医科大党委书记廖斌要求,舱外专家们每天会诊的情况,都要传给他看。此后,专家组经常接到廖斌打来的电话,询问情况,交流看法,引领着大家前进。专家们说,书记亲自上阵,战士倍感振奋,当然奋不顾身咯。

面对群众的危难和组织的号召,请战书雪片一般飞到院领导手里,小分队很快就组建完成。

重症医学科护师魏星在请战书里写道:以前,亲戚问我大学学的什么专业,我说我学护理啊,他们总会诧异地“哦”一声,露出失望的脸色,觉得男孩子当护士没出息。但是我从来不以为然,从来不觉得身为一名男护士是件丢人的事。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说,男性在护理专业上比女性有更多的优势,特别是大灾大难这种考验体力、耐力的时候。所以这次,我要第一时间递交请战书,我要证明男护士是有出息的。对于医治新冠肺炎患者的风险,我是有思想准备的,也是不怕的,只是多少有点家庭顾虑,因为有牙牙学语的稚子,有父母妻子的担心。但是请组织放心,我有办法做好家里人的思想工作,让他们支持我去,放心我去。

大家也真是拼了。

雷贤英,一个四十左右、成熟老练的女同志,毕业后参加工作就在重症科,已经17年了。虽然,她看过,也处理过不少重症危重症患者,但依然丁点都不敢马虎。用她后来的话说,使出了洪荒之力,还是压力山大。

2月4日,3个医生、7个护士到位,队长雷贤英把他们安排进舱。舱内人员,高峰时达到34人。之前,雷贤英一颗心分成三瓣:重症科抽派到武汉去支援的,值守在医院本部和西南康健院区岗位上的,请战到定点医院的,每瓣都牵扯都劳心。现在,她把心收缩了,专注到了郭孃孃身上;武汉的情况,也成了医治郭孃孃的信息营养。

她建议,从病人里外两面着手,标本都治,对标,继续采取呼吸机、高流机进行呼吸支持,恢复呼吸功能,对本,清除病毒和细菌感染,彻底铲掉病根。院领导尊重她的建议。于是,她把重症,呼吸,传染,营养,心理等多学科组织起来,扩充了重症小分队舱外力量,抱团对抗病魔的暴风骤雨。舱外,每天上午十点,雷打不动组织专家会诊,制定完善医治方案,大家把这个法子称为“一天一案”;其他病人也陆续住进舱内来以后,专家组给每个病人制定了不同的医治方法,大家取名叫“一人一策”。舱内,医生每天三倒班,护士每天六倒班,24小时全天候紧密医护。护士半小时记录传输一次病情信息。里面的信息和外面的信息,通过她亲自接收、处理、传输。她吃住在医院,定时监控了解舱内病情。怕晚上休息时睡过头,就设置起闹钟,她按时醒来,里面没及时反应,就赶紧打进电话去提醒。

5日,6日,7日,病情仍然危重,但郭孃孃本人的舒服度提高了。她头脑比较清醒,表情也不错。大家一直悬着的心,往下放了一点点。

血压血糖动荡起伏,麻烦得很。从监测到的数据看,血压高的时候达到170,低的时候,又低到90,不在天上就在地下;血糖高的时候,高达30多,正常情况,空腹时血糖应为7左右,餐后7.8以下。专家组由此断定,病人的内环境非常紊乱,情况相当糟糕。怎么理解糖尿病此时的危害呢?比方说,有个小伤口,健康人只要2天完全愈合,糖尿病人则要7天。糖尿病合并新冠肺炎,会严重损害肌体,造成死亡的几率很高。调血糖,调血压,关乎整个医疗的成败。

多学科合作的威力出来了。

西南医科大附属医院内分泌科主任万沁,参加工作起就帮病人调控血糖,调了半辈子,积累了不少经验,但这次遇见郭孃孃,还是着实捏了一把汗。2月5日接手病人后,万沁分析,病人之所以血糖波动幅度大,主要原因是有糖尿病基础疾病,外加病毒感染、细菌感染、激素使用所致。在此情况下,要把血糖控制在最佳稳态,是非常不容易的。其他因素不说,单单是吃东西一样,控制起来就很考手艺:多吃一口含淀粉的食物,会形成高血糖,少吃一口,又会形成低血糖,但东西不能不吃吧?她先进行皮下注射胰岛素,然而控制不住血糖,马上改为静脉泵,情况稍稍有所好转。病人营养不足,营养液口服后,血糖值马上升高,赶紧又协调营养科调整营养供应方案,把血糖降点下来。按下葫芦浮起瓢。反反复复,上上下下,直到找到郭嬢嬢的最佳平衡点,如握平衡木,踩稳血糖值的钢丝。

给郭孃孃调控血糖,过一小时就要在手指顶端采一次血来化验,郭孃孃的手指尖,几天下来,已经扎得血印斑斑、血眼模糊。每扎一次,病人都皱起眉头,呲牙咧嘴。护士每次下针之前,都要仔细看一阵,尽量找个不重复的针眼,可是很难找到。扎在病人手上,痛在自己心上,有个护士就受不了,眼泪直流,扎不下去,换了别人去扎。医生向廖斌报告了这些情况,说想上动态血糖监测仪代替指尖采血,以减轻病人痛苦,可病人又患有低氧血症,担心数据不准,不敢冒这个险。廖斌沉吟了一下说,一天扎24针,实在是老火,换吧,仔细一点就是。老天保佑,用动态血糖监测仪测了几天,对比平时采血化验出的数据,还比较准。

西南医科大附属医院营养科主任汪敏没有料到,郭孃孃这个素食主义者素食得那么彻底,那么坚决,平时别说吃肉,连油水都很少沾。这次病倒后,严重的病毒感染和细菌感染,再加上营养不良,身体变得相当差,免疫力低下,整个人都糟朽了。在炎症风暴的折磨中,时时痛得在床上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汪敏揪心得不得了。她明白,与这样凶狠的病魔作斗争,要给病人足够营养支撑,又要控制血糖动荡,还真不是容易的事。按常理,控制血糖有所谓五驾马车:营养,药物,运动,教育,监测。目前她首先要做的是给营养。汪敏根据病历和她亲眼所见,给了一个口服营养、肠外营养、糖尿病饮食治疗的三合一方案。病人高烧脱水,不给水不行,给多了也不行,她先给病人开出150毫升专用制剂,一天用三餐,替代了喝水;又加肠外营养作补充,每天滴注600到700毫升卡文(卡文:一种肠道外营养液)。

饮食就更讲究了,得吃低盐、低脂、低生糖指数的东西,多吸收高膳食纤维。汪敏做这个方案真是煞费苦心。给米饭,得由少到多,循序渐进,每顿从粗细粮参杂的25克,缓步递增到75克;给蛋白质,得增加含水溶性膳食纤维的东西,每天交替搭配一定数量的鸡蛋,牛奶,豆腐,乳清蛋白粉;蔬菜呢,每顿要给瓜类、叶子、菌类,数量不超300克。此外,每天还要给点水果,但血糖不稳定就不能给。郭嬢嬢不吃肉,尊重她的习惯,就不安排。汪敏风趣地说,每天的食谱要根据病情变化进行微调、完善,我的天,比接待国宾还细腻周到呢。

市人民医院的小姑娘肖淑珍主管病人膳食,又配合汪敏工作。细心的肖淑珍发现,郭孃孃牙齿不好,咀嚼能力差,她就给郭嬢嬢开小灶,把饭菜结构调匀,数量计准,煮软,熬香,才给病人送去。为了控制好数量,她自备了一把小秤,根据汪敏开的食谱,严格称重,连几瓣桔子,几片苹果,都精确到克。病人服用药物后消化道反映大,恶心呕吐,她就把饭菜弄得更加精细。她说,弄了几天,都想回去给自己的爸爸妈妈做两顿饭了,长这样大,还没给父母做过一餐饭呢!

开始,郭嬢嬢厌食,抗拒,舱内的医护人员接到饭菜,还得先做思想工作,哄小孩一样哄着,才得以慢慢吃下。其实从头到尾,服药,吃饭,吸氧,抽血,啥都得哄着护着。

患者好像被“禁闭”,医护人员也像是被“软禁”了。舱内病房,郭嬢嬢和医护人员一刻也不能“分离”,整个工作好比在一个被“画地为牢”的容器里进行,所有人员不到14天以后轮换,是不能离开舱内的,连耗材、饭食、衣物的更换都是通过专用通道送进去的。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这些志愿“付出自由”的医护人员,以无法形容的忍耐和超过极限的付出,凝聚起强大的、柔韧的合力,对抗着、消耗着新冠肺炎的暴风骤雨。

医生李芹是舱内医疗组组长,她在日记里写道:2月1日中午12点,我作为组长先一步进舱。我以为工作很简单,结果当天下午,我就在办公室、病区里忙得团团转,危重病人郭嬢嬢一会儿高热、一会儿血糖太高、一会儿又胸闷、呼吸困难;咳嗽剧烈,就像喉咙里有一台乡村烂路上奔跑的破旧汽车一样。一面要好好处理病人的问题,一面要定时向舱外会诊组报告每个病人的各种数据,还要抽时间熟悉医务部发来的几个统计病人信息的报表,等等。我分身无术,打电话给3名医生诉苦:“同志们,快来救命啊”。当天晚上,我还出诊收了一个新病人,和其他4个医生一起加班到凌晨2点多。第二天、第三天,工作依然非常忙碌地进行着,吴刚副院长又打来电话了解危重病人的病情,我说:“重,呼吸衰竭,吃不下,奄奄一息,可能稳不住”,吴刚一听,着急地吼起来:稳不住也要稳!舱内舱外的医护人员主要围着郭嬢嬢转,我一连7天从早忙到凌晨两三点才睡个囫囵觉,心里紧绷的弦好像快断了。有次黄富礼副主任打电话找我了解病人情况,说了不到两句,我哽咽了,然后是鼻涕长淌,眼泪直流,吓得黄主任直问“李芹,你怎么啦,你咋啦”,我调整了半天才控制住言语中的哭腔,最后说了句“我睡少了,头晕”,掩饰过去。随着郭嬢嬢病情加重,病重通知书、病危通知书也先后下达给病人家属了,病人家属(儿子、侄子)的电话常常不分时段打到病区,要了解病情,甚至强硬要求来病房看望病人,一言不合就对我大声叫嚷呵斥。我委屈得不得了。但我得理解家属的担忧和害怕,我还是耐心解释沟通,婉言回绝了家属来病房探望的要求,也请家属放心:“我们24小时有医护人员陪着她,整个泸州的顶级专家也是每天几次关注了解着病人的情况变化,大家都在尽最大努力。”有一天,家属又打电话来质问我,说病人反映身边没有医生护士守着她了。我很纳闷,不可能啊,一查,原来病人要做床旁胸片检查了,医护人员得暂时撤离病房一会儿。

郭嬢嬢真是个大熊猫啊!每日查房或者巡房,我总看见郭嬢嬢病房有护士有医生在为她忙碌着,要么是袁灵医生在给她做下肢血管超声检查,要么是胡丽蓉医生在给她的呼吸机进行数据调整,要么是王传辉医生在教她进行肺部康复训练,要么是护士在喂她吃药喝水,要么在帮她洗脸擦身擦屁股,要么在给她喂苹果,要么在给她拍背,要么在给她查血气分析。有天我经过她的病房,发现病房很昏暗,静悄悄的,却依然有一个护士坐在她的床旁,像雕像一样一动不动,我准备进去,那个护士给我做了个“嘘”的动作,然后又变成雕像了。病人在安静的睡着,呼吸机在呼呼的吹着,监护仪在不停的闪烁着,这个护士,盯着监护仪数据,雕像般的坐着。为了挽救病人,护士们24小时轮流守护在郭嬢嬢的身旁。

老天开眼,努力总算没有白费。到8日、9日的时候,郭嬢嬢的胸片、血糖、血压,看上去正常些了,“白肺”也渐渐消失了。炎症风暴过去了!

定点医院的救治工作毫不松懈、日夜奋战,全市防控阻击工作的人民战争也大张旗鼓、轰轰烈烈。年三十前,市委、市政府就开始组建机构,落实责任,调集资金,采购物资,集中力量,精准施策。宣传铺天盖地,普及知识,反对聚集,“我们没有火神山、雷神山、钟南山,我们只有抬上山”,“想要明年再聚会,亲戚来了也得撵”等等或直白恐吓、或诙谐规劝的广告标语贴满小区的门口;排查不留死角,对从湖北、武汉回来的人员进行拉网式清查登记,确保不漏一人,善意监督、友好举报层出不穷,没戴口罩出不了小区上不了大街也进不了超市,群众革命觉悟空前提高;隔离观察督促落实,确诊患者马上送医。夜晚,消毒车全城喷雾消杀,覆盖大街小巷;白天,道路、小区封闭式检查,设岗考体温,进出作登记。由于见事早,动手快,整个泸州防控阻击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工作进行得相当顺利,极大鼓舞声援了定点医院的救治行动。

生死拉锯

和之前比起来,郭嬢嬢心跳不快了,体温不高了,血糖血压正常了,但要命的问题还在:不能脱氧,氧浓度降不下来!病人丟不开吸氧机怎么行呢,总不能挂着吸氧机出院吧。

摘不掉无创呼吸机和高流机,说明病人的脏器在炎症风暴中受损相当严重,呼吸功能濒于丧失。那么必须跟进的重要工作,就是得千方百计恢复肺部的自主呼吸功能。这个时候,医学上就叫进入了胶着状态、拉锯时分,战争上则叫相持阶段。拉锯胶着状态非常危险,弄不好,又会回到呼吸急促、血糖激荡、血压高起、功能衰竭的危险悬崖!辛辛苦苦忙一圈,一秒回到原起点。

决不能松劲。2月10日这些日子,武汉的情况也非常紧急。全国到处都在报警。防控阻击的人民战争已经连成一片。泸州、四川和全国不少地区一样,启动了一级响应。

生和死,正在以郭孃孃为中点进行拔河。生,可以把她带到光明大道。死,则把她拉进万丈深渊。万幸的是,病人活着。活着,就有希望。大家相互打气,帮助郭嬢嬢拔河。

不能长时间拉锯胶着,得打破这种危险的平衡,走一条和平解决的路子。这个时候,调整特别是调减成了首要任务。舱内舱外,领导、专家、医生、护士都守着数据调整,一门心思都在数据变化上:不减会造成呼吸机依赖,减快了会造成反弹,减多了血糖波动大,每走一步都得走碎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氧浓度每天减百分之五,呼吸机支持力度每天减一毫米汞柱。发现不对劲,就赶紧微量调增,这样的调加调减,像坐过山车。

拉着锯着,又发现郭嬢嬢贫血了。输血本是小事一桩,可对于郭嬢嬢,又是一场紧急又特别的任务,跟平常的输血案例大不一样。专业人员从她身体里采集出血样标本后,用了一种特殊的安全车辆转运到市人民医院院本部,然后在生物安全柜里进行操作,确定郭嬢嬢血型是一种不太好配置的血型。医院储血冰箱里没有现成血型的血液,赶紧通知市血站提供。运气好,本来过年时候最不容易找到的血液,居然是现成的,火速送过来进行交叉合血,确定可以使用了,又驱车飞速送去定点医院,给她用上。这事在平时,半个小时就可以搞定,但这回,却整整花了7个小时。

医生护士和病人都到了最难熬的相持阶段。对病人的生理心理都得好好的调,哄着调各种数据指标,哄着让病人配合支持,哄着病毒乖乖离开。开始的时候,郭嬢嬢是没法自理生活的,喂食,接尿,端屎,都靠护士们一条龙服务。但病人不能老躺老趴啊,得站起来、走起来啊。这个时候,也成了医护人员想方设法、创新前进的时候。在较长时间摸索里,他们设计了一种趴式体位排毒呼吸法,让病人翻过身来趴着,让肺底部位置抬高,使存积的废气废液更好排出。护士们就鼓动郭孃孃自己动手,起床翻身,甚至谎称护士自己某些动作做不好,得麻烦她帮忙。故意“引诱”她自力更生。慢慢的,从扶着她坐起来,到自己坐起来,从扶着她靠着床头双脚下地,到自己下床触地,从扶着她试探着在病房走路,到自己迈开小步,从不想说话到开口说话,从帮助喂食到自己进食,端碗捉筷,一点点,一天天,慢慢地,悄悄地,情况日益好起来了。

西南医科大附属医院重症科护士程丹是舱内重症组的护理组长。她在日记中写道:两位危重症病人中,那位姓郭的嬢嬢,年龄大,且有其它基础疾病,症状较重。第一眼看到她时,她满眼的无助尤其让人担心。护理组进舱之时,郭嬢嬢正在使用心电监护、高流机、无创通气机,我赶紧组织大家学习掌握这些机械的维护要求、参数设置、报警处理、信息外输,生怕因不会操作而影响救治。每个早上,我上班时都要贴近郭嬢嬢的耳朵询问睡眠情况,为她加油打气,因为戴着N95口罩,说话很吃力,更多的时候则是向郭嬢嬢竖起大拇指,肯定的点头赞许,这个时候,郭嬢嬢的眉心都会舒展开一点,我们大家也跟着开心。刚开始,郭嬢嬢不愿佩戴高流机和无创通气设备,抵触面罩,我们就默默做尽心尽力的护理,以细心体贴的行动让病人感动,感觉到应该配合我们。到了7日,郭嬢嬢就不再反抗机器和面罩了。这是一个小进步。到了8日,传染病医院第一次有两个病人出院,我马上告诉她喜讯,郭嬢嬢绝望失神的眼睛,第一次闪现了充满希望的曙光。我们护理组乘胜追击,制定了系列循序渐进的自主活动目标,鼓励指导她自己动手吃饭,服药,洗脸,刷牙,使用呼吸训练器,自主排痰,把痰液包好放到垃圾袋;再到后来进行俯卧位通气,进而端坐卧位通气,最后独坐于床旁通气,等等。2月10日,快下班时,护士们像往常下班一样和她说明天见,您要加油,并为她竖起两个大拇指,没想到,郭嬢嬢也为护士们竖起大拇指,大声且清晰地说出了谢谢你们。过后几天,又取得了突破性进展,郭嬢嬢能独立下床行走了,虽然只走了短短的一段距离,但对于日夜守护她的医护人员来说,这就像人类登上月球,真是舱内一小步,抗疫一大步啊!

西南医科大附属中医医院护士吴翠玲也是舱内护理人员,她回忆说:我第一眼见到她时轻轻地呼叫:嬢嬢,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有什么需要我帮助您的吗?郭嬢嬢抬头用余光看了我一眼就闭目养神了。她不理我。怎么办呢?晚上,郭嬢嬢因为腹泻和出汗浸湿了衣服,我提出要给她洗脸、擦澡、做口腔护理。郭嬢嬢说:“妹子,我入院时,家里其他人都在集中隔离,没有带换洗的衣服,天气凉,我又怕冷,你的好意我领了,想得到就很好了,还是算了吧。”我马上给郭嬢嬢找来了干净衣服和烤火炉,又让战友配合我,一起对郭嬢嬢住的病室进行升温,给她做口腔护理、洗脸、擦澡等等。这些工作在平时非常轻松,因现在的我们穿着防护衣,戴着口罩、护目镜,做到一半就都累得气喘吁吁。郭嬢嬢不停的说:“姑娘,你们休息一下吧,看把你们累得都喘不过气了,雾气有点重,隔着眼罩看不清楚你们,等我出院了一定要好好看看你们的样子。”因郭嬢嬢恶心、呕吐导致晚上没怎么吃晚饭,我怕一会儿发生低血糖,于是向食堂申请了一份糖尿病患者杂粮饭端到病床前,一边和她聊天,一边喂她吃下。这次以后,郭嬢嬢每次听见我的声音就会主动和我聊聊家常,也积极配合治疗,心情变得开朗起来,病情也得到好转。其间,按照中西医结合治疗方案,我还认真指导郭嬢嬢进行肺部康复操的训练、八段锦养生功法锻炼以及穴位按摩。她从卧式八段锦开始,到出院时已经学会了立式八段锦。我们后来把这个叫做“重症八段锦”。

还有一位“新冠”患者许某,是个中年男子,一家人都进来了,分在不同房间。他有一颗迫切要求康复的心,每天主动进行一些功能锻炼,导致耗氧量较大。我们与主管医生讨论后,给许某量身定制了一套肺部康复锻炼操和八段锦养生操的视频指导。许某试用后,感觉效果很好,还让我将这套功法及时教会住在其他房间的妻子、儿子及其他亲人。一天,许某非常认真的要求添加我的微信,很快发给我他自己录制的一段视频,里面说到:“每次见你像一只大企鹅一样非常辛苦的为我们默默付出着,在你沾满雾气水珠的护目镜下感觉到你信心十足的眼神,我就很放心。感谢你教会我们做养生锻炼操,你是最美教练,你是白衣战士,你是我们的幸运星。”看着他的视频,想着这阵子防护衣裤带来的天天全湿透,护目镜导致的脸部压伤,N95口罩引起的呼吸不畅,为了节约防护用品(防护服价格贵,又紧张,脱一次就报废,也会增加感染机会)刻意的不喝水以及不喝水造成的嘴唇干裂,还有上班之前换上的成人尿不湿,我不能自已,放任泪流,这是我来到这里后的第一次流泪。

有几回,郭嬢嬢睡到半夜,迷糊里醒来,喊了一声,死老者,我要屙尿。护士陈小红马上应声过去,小便盆端上床,放她身下,她努力配合,勉强办成,把尿给她接了。天亮,看她清醒,问她:

孃嬢,昨晚你叫谁?

郭嬢嬢说,屋头个。

陈小红问,啥屋头个?

郭嬢嬢说,我男人,平时啊,身体不方便,都是他帮我,喊惯了!

陈小红说,郭嬢嬢,这个病啊,不能让他来帮忙,会传染的;以后啊,你就放心,拉屎接尿,都交给我们,我们就是做这些事的。后来,郭嬢嬢要拉屎,强撑着想起床自己去厕所,撑了两下,坐不起来。两个男护士把盆子端过来,要帮助她拉。她不干,脸红得很。男护士说,不笑人,我们是医生,就是做这个的。总不能拉在裤子里吧,郭孃孃没法,只得依了。她说,你们对我怎么这样好?我儿子都没有你们好。男护士说,嬢嬢,就把我们当你儿女吧!郭嬢嬢点点头,眼泪掉下来了。

高强度的医护工作持续时间长了,人也会极度疲乏厌倦,大家就想法找点乐子,在生活的隔离区放松放松。把简陋无窗帘的宿舍当成“阳光房”,而长满青苔的露天平台就成了“屋顶花园”;就连平台角落的鸽子窝也受到大家的“关注”,大家成了它们的临时主人,时不时的留点剩饭分给鸽子吃。鸽舍里的鸽子蛋被大家一致命名为“平安蛋”,期盼着疫情早日过去,病者康复出院,大家平安回家,社会重归平静。

终于,高流机取了,无创呼吸机取了,最后把鼻导管也取了。调整恢复成功了。郭嬢嬢的病患级别,也倒过来了,从危重症调减成了重症,又从重症调减成轻症、普通症。郭孃孃挂在云端的生命,终于着地了。

新增加三个重症病人后,郭孃孃危重症小组同时医护四个人,因为有医治郭孃孃的经验,后来三个就顺着前面的路数来,游刃有余了。

在后来的几个重症患者中,出了个杨嬢嬢。这个杨嬢嬢很有意思。因为很多原因,她从武汉回来并且已经感染这个事没有被及时发现,就在泸州工作形势更好,接近尾声,连续7天没有新增加确诊病例的时候,冷不丁突然冒出来。整个泸州只得又来一场大清查。全市以最大决心和力度,发动群众,依靠群众和基层干部寻找其他“杨孃孃”。杨孃孃很内疚,又想到这个病不好医,进来之前,就和老伴做了永别,抱定必死的心,没想到,住进来才一天,她就感觉得舒服多了,用泸州话说,整个人松活多了!没几天,就出了院。杨孃孃松活之后,在医院见人就鞠躬行礼,口口声声千恩万谢,弄得那些护士妹妹很不好意思,脸都红了,连声劝慰她不要如此大礼,连声说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西南医科大附属中医医院在参战期间,努力攻关,奋发科研,迅速研制推出了“新冠1号”清肺排毒合剂。2月11日,“新冠1号”提交省药监局审核,12日就取得了省药监局批文,14日就纳入了四川省临时医保。截止到3月12日,“新冠1号”临床研究共纳入病例253人(确诊197人,疑似56人);服用“新冠1号”后,197例确诊病例中,有98例治愈出院,22例症状消失,57例症状改善,症状平稳5例,有效率达到92%以上。又给泸州和西南医科大增了光!

这段时间,为了郭嬢嬢、杨嬢嬢她们,医护人员可真累惨了。雷贤英女儿一有空就给她找白头发,这段时间找到的多,有一根就采一根。女儿怪她说,妈妈耶,又看见一根了!真是我的乖娃儿,雷贤英把孩子紧紧拥抱在怀里。

挥手之间

到了2月18日,郭嬢嬢吃得香了,睡得稳了,说话走路都顺畅了,可以自己出门照胸片、打热水,还能适当活动了。发热,乏力,干咳,都没了。核酸检测结果为阴性,过些天再检测,还是阴性。专家组决定,同意她出院。

出院之前,大家反而又有些紧张。西南医科大附属医院感染科护士长王英说,特别是出院的头天晚上,她失眠了,人很困倦,但睡不着。她睡不着,舱内护士们也睡不着。王英交待大家,寸步不能离人,对郭孃孃的一举一动都要特别注意,防反弹,防跌倒,防扭伤。病人大病初愈,其实相当脆弱。一个踉跄,一个跌倒,前功就会泡汤。

出院去哪里呢,回家?不,大家决定,送她去龙马潭区人民医院继续治疗,先放在保险箱里过度一下。新冠肺炎解决了,基础病还有一些,还得再处理,再康复,也可以借机再观察一段时间,平缓过渡,直到彻底放心。

整整32天,郭孃孃在鬼门关走了一圈,又回来了。2月25日,她走出院门的一刹那,明亮的天光晃眯了她的眼睛,不自觉的用手在眼睛上搭起了遮荫棚。院子里响起热烈的掌声。大家整齐的站在院门口,鼓掌把她送上车。大家和她挥手,她也和大家挥手。120轻捷开走,院内外一片欢腾,大家相拥相抱,热泪盈眶,泣不成声。

郭孃孃出院的时候,西南医科大党委书记廖斌也来送她。问她有啥话想说没有,郭嬢嬢激动地说:我就是个农民,啥都不懂,没想到政府为我花弄多(很多)钱,共产党对我弄好(很好)!要问我有啥话说,我就是觉得意外,为什么对我弄好!太感谢共产党、感谢政府、感谢您们医生护士了!说着说着,眼泪叭哒叭哒掉下来。

在龙马潭区人民医院,送郭孃孃过去的几个医生护士,把病人交接办妥,又专门开了情况交流会,给龙马潭区人民医院提出建议,并且商定,作为过渡形式,继续由定点医院每天关注情况。龙马潭区人民医院很配合,每天沟通报告,全方位共享信息。

郭嬢嬢到了龙马潭区人民医院,常常给其它病友讲她在定点医院的经历。她说:我没啥文化,医护人员写在衣服上的名字,很多认不得,也记不住,更看不清楚他们的脸,但我真心感谢这群可爱的人;他们给我端茶送水,洗脸喂饭,我一个人孤单,他们陪着我,我最需要的时候,他们都在我身边;我无法下地的日子,全靠医护人员接倒大小便,没有一个人嫌弃我,我只能听声音分辨男女,女的就像女儿一样伺候我,男的比我儿子还要贴心。

谈到出院之后的生活,她说,最想见到孙女孙儿和家里人,和家里人好好过日子。她还要亲自去给三家人道歉。1月19日她从武汉回来,20日早上到家后,去了三个地方:同村的邻居家、女儿家、兄弟家,没想到自己感染的这场病,连累了无辜的三家人,让他们大过年的,还得隔离,回去后要上门谢罪,对不住他们。

在和郭孃孃视频的时候,吴刚和她挥手,打趣她:你晓得不?你在这里享受的是啥子待遇哦?贵宾!超级贵宾!皇帝都没得你安逸!郭孃孃口里连声说感谢感谢,忍不住格格地笑起来。整个春天的病房,都荡漾着她的笑声!

好消息不断传来,西南医科大大年初一派出的69名医护人员,在武汉接收了三个病区,收治了几百个病人,得到了当地干部群众交口称赞。

到3月13日,泸州连续22天没有再发现新冠肺炎确珍病例。

廖斌说,泸州全市有500多万人,能够在春节这个特殊情况下,严格控制人员流动,严密筛查疑似患者,最后的确珍患者仅仅24人,而且硬是做到了确珍患者零死亡,医护人员零感染,成功经验很多,很重要的一条,就是市委市政府的领导尊重规律,尊重科学,作决策,抓落实,越来越合实际,越来越对路子。

以为可以松口气了,3月16日,听说从国外回来了一个泸州哥哥,好像有点问题,定点医院的医护人员,又紧张起来。

 

作者简介:

张合,男,50岁,泸州合江人,研究生学历,中共党员,现任泸州市文联主席。作品散见《人民日报》《诗刊》《人民文学》《四川文学》等报刊杂志。出版有诗集《说给一双手听》《乌蒙壮歌》。编有《余芬的故事》等。

(责编:罗昱、高红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