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父母终于答应来成都过年。
自从21岁那年去县城上班,父母只剩背影,故乡只有夏冬。之后的每一年父母的生日和春节,我都尽可能回到老家陪陪他们。俗话说:父母在哪里,家就在哪里。那些短暂的聚会时光,出嫁的妹妹们基本都要回老家,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其乐融融。
到了庚子鼠年春节,先前就与父母说好,接他们到成都过年。依恋故土的父母好不容易答应了此事。
1月19日,我和大妹驱车回到老家将父母接到了成都。第二天,在北京上班的女儿也乘坐高铁回成都。她在高铁上发微信说,本来想找一个阿姨前来家里打扫清洁,可打了几家公司的电话,都因放假了找不到人手了。之后当然是自己动手,把各个房间仔细打扫了一遍,以便新年新气象。
两天过后,如期收到出版社从北京快递过来的新书《巴塘虹》,这本书本来应该很早就上市的,可一等再等直到去年底才出版。拿到新书,比想象中更漂亮,算是一份不错的新年礼物。后来,整个春节被病毒封门,以至于春节过后因为疫情的严峻态势,新书也一直被封在了库房。
听说武汉发生了疫情,因为一种新型冠状病毒。尽管经历过2003年的“非典”紧急时刻,这个时候,很多人都没把这件事真正放在心上,当然包括我自己。疫情的消息终于传开,各个方面如临大敌。公司因此专门给每个员工发放了一包M95口罩。然而,即使回了一趟老家,我也忘了戴上口罩。
父母到了成都,也意味着这个春节不便与其他亲人团聚。二妹一家在广元,三妹一家从深圳回来也就留在了老家,幺妹一家在南充。往年春节的朝夕相伴、亲密无间将失散一阵子,大家缺席着也被缺席着彼此的生活。
休息了一个夜晚,第二天中午,我领着父母去小区的花园散步,以便他们熟悉以后居住的环境。银杏广场的两边已挂上了大红灯笼,年味渐浓。尽管已是寒冬时节,小区的花园里仍然有翠绿的树,仍然有红艳艳的杜鹃花……围绕绿树和花丛走了一大圈,看得出来,父母对即将居住的这个环境颇为满意。
直到女儿戴着口罩回家,说外面的疫情越来越严重,并督促我们出门一定要戴上口罩。她后来才知道,就在她从北京坐高铁回成都的那一天,84岁的医学专家钟南山院士也坐动车到了武汉。原来,武汉的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只要出门,哪怕只在小区花园散步,人们都必须戴上口罩。谁也想不到,这个年关,口罩突然成为了最为紧缺的商品。一个晚上,我们这栋楼的微信群里就嚷嚷开了,楼下药店里的口罩很快被抢购一空,有的人甚至花了比平时高出好几倍的价钱才买到口罩。而卖高价口罩的人则有些小狡猾,单据上开的是药名而不是口罩,即使今后有人举报也拿不出实质性的证据。
不好的消息很快传了过来,说是附近一个小区有人从武汉回来并被隔离。这个消息让我的邻居们惊慌起来。“必须要戴口罩了!”微信群里的人相互提醒。过了不久,小区的管家发微信说,附近小区的那个人只是与武汉的人有过接触并未确诊,这让大家稍微松了一口气。微信上消息不断,真假难辨,令人愁肠百结。又有一条消息说,武汉封城前夜,有近30万人离开武汉,大家对此忧心忡忡。
我居住的小区很多人都回老家过年了,往常喧嚣的小区变得很安静,花园里也看不见多少人影。大年三十天的下午,女儿在外面溜达了一圈回来说,街面上根本看不见几个人。
寂静之下,暗流涌动。不想听到的消息终于传来了——武汉封城、北京所有庙会取消、贺岁电影全部下架、全国戒备百城空巷……很快,又有消息传来,成都的庙会也取消了。
情势越来越不妙。病毒在蔓延,传染在继续,疫情不断升级。后来的消息让人恐惧起来——不断有医护人员感染上了病毒甚至牺牲,一些重症患者倏然离世……春节期间应该有的洋洋喜气被撕心裂肺的疼痛代替。
原计划在鼠年春节期间陪父母去看看都江堰、逛逛青城山,如果病毒封门,这个计划只能搁浅,更令人揪心的是,外面的风声一天比一天紧。
02
看到武汉封城的消息,心里不免紧张起来。毋庸置疑,武汉的情况十分不妙,否则不会有封城之举。
说起来,我与湖北这个千湖之省还有些缘分。据说祖上就是从湖北孝感迁移到了四川,而武汉是湖北省中我最早去过的城市。那是1988年夏天,我应邀去武汉参加一个文学活动。在东湖之滨,我看见过荷香柳岸,也去过行吟阁畔。行吟阁取自《楚辞·渔父》:“屈原流放,遨于江潭,行吟泽畔。”两千多年前,头戴峨冠、满腔忧愤的诗人屈原,曾行吟在武汉东湖一带。行吟阁的正南方伫立着一尊白色的屈原塑像,那塑像上的屈原峨冠博带,翘首昂视……我曾久久地凝视过这尊塑像。诗人洪烛曾经深情描绘过这尊屈原的塑像——
你不是普通的石头
你是一颗敢死的星星,在流浪途中
把自己烧干净了……
武汉,是一座遍地英雄的城市。武汉大学的樱花也算是国内一景。当年,我没去武汉大学看樱花树,而是去了华中师范大学拜访一位在文学界挺有影响的教授。
突然之间,武汉变成一座危城。此时,寒风呼啸的二月未央,乍暖还寒的三月将近,春意盎然的四月还远,不见细柳与新绿,不见清风似剪刀,更难看见人面桃花相映红。
鼠年开头的武汉真的病得不轻,据说病毒的起源与人们喜食野味有关。成为风暴之眼的武汉,令整个湖北告急。多少无辜的武汉人成为病毒的感染者,甚至被动地成为潜在的传播者。
从大年三十晚上起,军人领命紧急飞抵武汉。紧接着,全国各地的医疗队一批接一批飞抵湖北全境,他们成为最美的逆行者。
看着电视上的画面,急迫而迅速,曾在东北当过6年兵的父亲兀地回想起当年他随部队从东北开赴福建境内的紧迫情景……母亲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担心其他几个不在成都的妹妹,“她们那儿是不是也很严重?”
人类惧怕未知的东西。如果病毒封门,人间会惊慌失措。
可以想象的是,武汉封城,不仅使那座城市里面的人有些恐慌,就连我所居住的小区里的人也恐慌起来。大年初二,小区的微信群中有人开始闲聊:“听说有人在囤东西了?”随后有人回应:“还是囤点好,以防万一。米、面又不过期,囤点安心。”群内又有人在问:“还能买到口罩吗?”于是有热心人说可以找渠道提供口罩,顿时掀起一阵抢购热潮。这真应了大年初一微信上出现的一句戏言:“口罩永远没有想到,自己居然成了年货。”
这样的场景让我想到了黑死病曾给人间带来的灾难和恐慌。黑死病算得上人类历史最为严重的瘟疫之一。历史上第三次发生的黑死病是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30年代达最高峰,曾波及数千万人。
瘟疫降临时,人们各有各的选择。而薄伽丘的《十日谈》就诞生在疫病爆发之后,三男七女的幸存者为躲避瘟疫聚集到一所郊外别墅,每人每天讲一个故事,于是有了这本经典书籍。
到了大年初三,小区微信群内又是一阵骚动,据说小区内停放着一辆鄂A牌照的轿车,惹来了一批警察上门询问,管家随即回应道:“车主长期住在小区,几年前在武汉上的牌照,人一直没离开成都。”有了这句话,群内的人又才安静了下来。
这一天,附近一个小区开始实施封闭式管理,要求业主告知亲朋好友不要来小区走动。我的邻居们认为本小区也应该向附近的小区学习,果然不久,本小区内也开始闭门谢客了。之后,全国各地都有了“不要出门”的呼声,这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当然,也有胆子比较大的,这一天,女儿还去了市中区春熙路旁边的一家大型商场闲逛,“人特别少,简直是贵宾待遇。”后来的几天时间,她也不敢贸然出门了,自行在家隔离,直到回北京上班时才走出家门。
庚子鼠年春节,我所在的小区安静下来了,成都安静下来了,武汉安静下来了,整个中国都安静下来了……
妹妹们分别在不同的地方给父母打来电话,询问他们的近况。昔日面对面的谈笑也只能变成电话里短暂的问候。这段时间,父亲不让母亲下楼,“她的免疫力要差一些”。随后的好多天,就连父亲也不轻易下楼去晒太阳。
很显然,82岁的父亲也对病毒多多少少产生了恐惧。看着电视新闻里播报的确诊病例一天比一天多,他仍然肯定了现在的做法和进步。他听说过早年间对瘟疫的无视,更感叹于今天的快速行动和处置能力。
母亲自然再也没下过楼,她常常站在窗口看着楼下的道路,“今天路上的人不多,车也那么少。”父亲则坐在沙发上,戴着他的老光镜看着电视上的画面默不作声。但是,他每天唯一坚持要做的事情,就是在晚饭后忙着点燃几只艾柱,给母亲熏灼有病痛的地方。就在他点燃一只只艾柱时,屋内便弥漫着艾叶的药香……后来有医学专家说,艾叶可以预防病毒,《诗经》中就有对艾叶的记载,“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我国古代先民就有端午节悬艾或熏艾以“避邪”的习俗。而现代医学的解释是,艾叶中的挥发油(香味成分)对多种致病细菌及病毒均有抑制或杀灭作用。
看着父亲弯着腰很专注地点燃一只只艾柱,并很贴心地给母亲牢牢地固定在有病痛的地方熏灼,艾柱燃烧后的烟缕慢慢在屋内消散,我在艾叶的药香中分明闻到了爱的味道。
“相信爱可以战胜一切。”如果病毒封门,爱才是最好的庇护。
03
不仅仅是武汉按下了暂停键,随后的整个中国也都慢慢按下了暂停键。
春节假期被迫延期,预示着疫情的严峻态势。
2月1日下午,女儿顺利回到北京,却只能在家隔离并远程办公。相隔千里,她一直牵挂着成都的家,“还需要口罩吗?我给你们寄回来。”“叫爷爷婆婆少出门哦!”北京下大雪的那天,她发回雪景的视频逗大家开心,“哎,好想重新过个年!”成都发生地震的那个晚上,她如此感叹到。
这是2月3日凌晨,我起身去了一趟厨房给电热水壶里加水,便收到女儿发来的微信:“地震了?”“没有吧?”我真的没感觉到地震所带来的摇晃,她随即发来一条关于成都金堂地震的消息。微信朋友圈很快被刷屏了,原来是成都青白江境内发生了5.1级地震。
父母早早地就睡了,地震居然没摇醒熟睡的他们。
病毒还没走,地震又来敲门。
2020年到底是怎么了?母亲为此念叨了好几回。我想这也是好多人都想问的问题。后来的消息说,2020年实在有点魔幻,中国的疫情,澳大利亚的山火,美国最严重的流感,非洲的蝗灾,数十万只蝙蝠满天飞……
公元217年,也就是汉献帝建安二十二年,一场瘟疫悄然来临,和以往很多次瘟疫一样,最初沾染病毒的是前线士兵,后来逐渐蔓延到寻常百姓家。疫情到底有多严重?曹植在《说疫气》中如实写出了当时的惨状——
家家有僵尸之痛,
室室有号泣之哀。
或阖门而殪,
或覆族而丧……
这一次,就连豪富之家和权贵之门也未能幸免,能否存活下去全凭老天保佑。更令人绝望的是,这场瘟疫前前后后持续了八年。诗歌也未能阻挡瘟疫的脚步,“建安七子”在这一年内惨遭团灭:陈琳、刘桢、徐幹、应玚死在河北,王粲死在安徽……
“建安风骨”是后世文人心中的美学典范,“建安七子”是中国文学史上的男子天团,无法想象的是,这个风华绝代的组合,几乎是以团灭的方式告别人世。
庚子鼠年的中国突然进入了加缪《鼠疫》的虚构空间。
《鼠疫》是存在主义作家加缪1947年创作的一部小说,对瘟疫的描写有着惊人的准确性,以至于我们禁不住要把它当作一部纪实文学来读。现在我来重新描述一下这本书的开头,加缪笔下的鼠疫先兆,是屋子里和街上不断发现死老鼠,第一个人死于怪病,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每天都在增加。一位医生终于鼓起勇气说出“鼠疫”这个词,其他人却心存疑虑,也不敢承认。疫情迅速蔓延开来,成为无法否认的事实,市府怕惊动舆论,封锁消息。终于到了封锁不住的时候,这才开始公布疫情,采取措施,消毒,监控,隔离,直至封城。因为害怕传染,人人口含据说能防病的薄荷药糖,乘公交车时背靠背,怀着戒心疏远自己的邻居,对身体的微小不适便疑神疑鬼。人们的心态由侥幸转为恐慌,又由恐慌转为渐渐适应……全市如同放长假一般,停止了日常工作,人们惟一可以做的事情只是收听和谈论政府公布的统计数字,并期待瘟疫早日平息。这期间,商人乘机牟利,咖啡馆贴出“酒能杀菌”的广告招徕顾客,投机商高价出售短缺的物品……灾难就是一面照妖镜,被照得纤毫毕现的是人性的丑恶与善良,脆弱与坚毅。
从加缪的《鼠疫》中,就可以窥见人间万象:有的人习惯了绝望,有的人及时行乐,有的人放弃了道德与同理心……只有以里厄医生和斗士塔鲁为代表的少数人在和疫情做抗争和反击。“必须以这种或那种方式进行斗争,绝不能跪下求饶。”加缪在《鼠疫》里这样写到。
中国当然不会向病毒跪下求饶,而是打响了一场人民战争。一声令下,军人跑在前面,白衣天使跑在前面,封城,封村、封小区……不惜一切手段向病毒宣战。恐慌中有慰藉,逃离中有逆行,至美中有极恶,绝望中有希望……每天都有好的消息,当然不乏令人心痛的消息。确诊的病例每天都在上升,死亡的人数也一天一天在上升……正如鲁奖诗人李元胜后来在一首诗中所描述的那样——
本不该有的,大地上的悲壮逆行
本不该有的,十亿人的颤栗禁足
我们失去的,只是春节,只是二月
而那些倒下的人,失去了所有的明天
难以名状的情绪缠绕着每一个人,大家开始了一场深刻的集体修行。不能拜年,亲情犹在;不便聚会,友情犹在;我们虽然隔离在家,却是极为幸运之人。
武汉进入战时状态。床位不够,就修医院,于是有了火神山、雷神山医院以及后来的方舱医院。医院修建时,数千万网友在线云监工,他们亲眼目睹了整个医院的建设过程,在那些奔忙的身影中,不仅有建筑工人,有电力工人,还有不少志愿者,这一特殊时刻,“我们都是武汉人!”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诗经》中的这句诗在这个时期引起广泛共鸣。医用口罩、防护服、大米、蔬菜等急需物资从全国甚至海外源源不断运抵武汉甚至湖北全境。偌大的中国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昭示着中华民族坚强不屈的精神。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损失,
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
因此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
它就为你而鸣。
是的,英国诗人约翰·多恩的诗歌在这一刻也成为一种文学力量,慰藉人间焦虑的心灵。
我们响应号召,自行在家隔离,不是在玩什么游戏,而是在体验一段瘟疫史。
在等待春天来临的日子,小区花园内的银杏树和无患子树都掉光了叶子,只见枝丫独立苍穹之下,好在它们的周围还有绿草,还有杜鹃花的红和三色堇的黄……凛冬时节的成都仍然生机勃勃。
带着父母去花园逛了一圈,又只得回家继续隔离。电视上不间断地报道各地疫情的进展,父亲有时候宁愿呆坐在沙发上,也不想再打开电视机,他不想再看到那些有关疫情越来越严重的消息。母亲则习惯性地踱到窗前,看看楼下的稀少的人影,或者看看对面小区一天比一天多的灯火。
这无疑是最长的一个春节假期。有时间好好陪陪父母。那么多年,也没在春节时有那么多的时间与父母如此亲近过。父母始终是我们的堡垒和乡愁。每个人的成长,都是一场与父母和解、向父母靠近的朝圣。在这被隔离的时光缝隙里,我才真正懂得了转身拉长那送春迎秋的夏冬。
正月十一这天,同样住在成都的大妹打来电话,她想接父母去她的家。父亲担心母亲,不让出门。
这一天是立春,上午有太阳,下午便阴了下去。立春有三候,一候东风解冻,二候蜇虫始振,三候鱼陟负冰。立春过后,万物复苏,一年四季便从此开始了。
也就在这一天,李兰娟院士找到了两种能抑制冠状病毒的药,此消息被人们争相转发,让大家看到了希望。
还是在这一天,小区物业开始专人专车给住户送新鲜时蔬。只要点击一个二维码,便可以下单买菜,不知道有多少人参与,反正我一直没下单。小区的封闭式管理越来越严了,开初还可以几个人一起出去,后来发展到一户一张临时出入卡,一张卡只能出去一个人。
不能出门,好在有电视可看,好在有剧可追,好在有书可读。此时,又能读些什么样的书呢?
我想到了《金色梦乡》。这是一部奇迹般的小说,带给人活下去的勇气、希望和信心。据说,这本书是日本作家伊坂幸太郎在文学道路上的一个路标,他讲述了一个激动人心的成人童话,从正面勾勒出人与人之间日渐稀缺的友情、爱情和亲情。这部小说中,没有英雄式的主角,每一个人都如此平凡,但他们会在紧要关头伸出援手,帮助你成为英雄。
越来越深重的疫情把平凡的普通人推上了战场。为了打好这场抗疫狙击战,军人、医生、护士、快递小哥、残疾理发师、环卫工人、专车司机……他们离开挚爱的亲人,每天在武汉奔忙,他们也许受到过英雄的感召,勤勤恳恳做着小人物的事情,并把瞬间的绽放变成点点滴滴的光亮,成为英雄一般的存在。
与冠状病毒的战争,无疑是和平年代保卫祖国的一场战役,只要守护好了自己那份责任,那就是人们眼中的英雄。
这是一个令人心疼的时刻,我想到了《世界的凛冬》,福莱特在这本书的封面上写下了一句话:“我亲眼目睹,每一个迈向死亡的生命都在热烈地生长。”……
突如其来的病毒无疑是地球给人类发出的警告。而我们要做的,不仅要管好自己的嘴,更不能破坏自然界中的生物链。“喝虎骨酒并不会让你变成老虎,就像喝猪骨汤也不会让你变成猪”,所以,我们要和野生动物达成最终的和解,唯有如此,岁月才能真正静好。
冬天走了,春天会来,瘟疫也会过去。
而心灵上的瘟疫会不会过去?我们在这次疫情中被放逐过,我们也有过深深的恐惧。如何才能穿越这场瘟疫,并有尊严地生活和工作,这才是一个崭新的课题。
甚至有些期待,在未来的文学当中又该如何呈现我们所经历过的这场瘟疫?毫无疑问,重要的从来不是瘟疫,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其实,我最期望的事情,已经被波兰女诗人辛波斯卡写进了她的诗句里——
我们设想,幸福与春天
变得比其他事物更为亲密。
我们设想,恐惧远离了山峦与河谷。
真理先于谎言,抵达终点。
04
多年以后,我仍然会如此描述2020年的春天:冰雪消融,春暖花开。
至于这一年的疫情,它已经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尽管这样的生活充满了危险和焦虑,但也让我们有了更多的思考。
隔离在家,小区花园是我和父母唯一可以放心散步的地方。与我们擦肩而过的人都戴着各种式样的口罩,花园内行人稀少,只有树们和花们自得其乐,不计较阴晴圆缺。父亲走在前面,母亲叫住了他,让他看了看一株小树上的嫩叶。近处有一棵树开花了,枝头上挂满了白色的花,尽管叫不出花的名字,但她让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故乡的李花。
回到家后,父母只有打开电视,观看一些开心的节目。晚饭后,父亲仍然坚持点燃几只艾柱,给母亲熏灼有病痛的地方。那个时刻,屋内仍然飘荡着艾叶的药香……妹妹们隔几天给父母打来问候电话,三妹一家终于从老家安全驱车回到了深圳,得到这个消息,父母才放下心来。
坐在父母身边,我不断翻看着手机上的消息。武汉一直是风暴之眼。于是有人回想起1月10日的武汉,据说这一天“阴冷,没有阳光,气温最低到了3度。”因为这一天是春运开启之日,车站里人流如织……然而,就在这一天,武汉这座城市的命运彻底走向了拐点。
疫情凶猛,演绎出诸多击中人心的故事。这些故事再一次证明,所有人的悲欢离合都是相通的。
放下手机,稍微调整一下情绪,再看一眼电视上的画面,不便打扰父母的喜好,我只好去书柜中找一本书来读。此情此景中,《地下室里的黑豹》无疑可以消解刚才有些混乱的情绪。这是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奥兹创作的一部记忆小说,奥兹本人曾说过,这本书就像一座仓库,囊括了他自己所有的作品主题。这本书以奥兹的童年经历为基础,融进了丰富的文学想象。“故事本身来自于黑暗,稍作徘徊,又归于黑暗。在记忆中融进了痛苦、欢笑、悔恨和惊奇。”小说主人公首先以成年人的口吻说:“在我的一生中,有许多次被人叫做叛徒”,就给读者留下了诸多悬念……
童年是我最容易回忆的时光。后来听说那段时光里有天花、甲肝疫情,但我只记得蜻蜓在太阳下飞来飞去,只记得蟋蟀在夜晚的鸣叫,只记得萤火虫在夜色中闪光。我一直记得萤火虫在黑暗中发出有频率的光,闪一下,再闪一下,然后亮起来……无知的童年只知道看表象,却不知其内涵。直到后来长大了,才知道萤火虫发出的光亮不是要照亮人间夜的黑,而是发出的求偶信号。它们也需要沟通,它们也需要朋友。
如果蜻蜓、蟋蟀和萤火虫是我们童年的部分记忆,美好而又率真,那么,搅动这个春天的蝙蝠却让我们不寒而栗。诗人西川曾经写过一首诗歌,名叫《夕光中的蝙蝠》——
说不出的快乐浮现在它们那
人类的面孔上。这些似鸟
而不是鸟的生物,浑身漆黑
与黑暗结合,似永不开花的种籽
似无望解脱的精灵
盲目,凶残,被意志引导……
西川诗歌中的蝙蝠让人想到了画家戈雅的《产生妖怪的理性之梦》。很多研究证明,人类的诸多疾病往往与动物相关。这次的新型冠状病毒突袭人间,据说蝙蝠可能是病毒的宿主,它携带的病毒以及产生的严重后果超出所有人的想象。总而言之,人类和野生动物相处,总会有不祥和恐惧的时刻到来。
这样的危险时刻终于来临,真切地影响了我们的生活,并颠覆了我们对世间的美好想象,“戴口罩,勤洗手,不出门。”在这个春天竟然成为日常。
日子渐渐慢了下来。慢下来的这些天,可以读一直想读的书,可以回想自己曾经走过的路,还可以静静地回忆在康巴藏区看见过的风雪和美景……是的,人生应该是可以随时停下来缓慢行走的一条路,有时候慢下来也是一种美。这个时候的慢不仅可以舒缓心情,还能看见自己的内心。
疫情就是一场大考。甚至有人说:你怎么度过疫情,你就怎么度过一生。以前总想着放一个大假,而眼下这个长假却让很多人如坐针毡,他(她)们想上班、想吃火锅、想唱歌……其实,宅在家的日子,很容易找到家的味道。隔离在家,难得和朋友们聚会,突然发觉,原来每个人都能安静下来……
隔离中也能听见好消息。新书《巴塘虹》的责任编辑发来微信说,这本书将要参加一个评选,叫我找两个专家撰写推荐意见。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王剑冰先生尽管正忙于写作,在接到我的电话后欣然应允;而身处河北的蒲素平先生也用最快的速度写完了推荐意见。疫情之下,不仅生活要继续下去,写作也要继续下去,这成为了热爱写作的人共同的常态。
武汉封城之后,曾出现过几个小区集体大合唱的画面。没想到,我所居住的小区也一直在谋划一次“为爱点灯”的“快闪”活动。那个夜晚,数千人站在自家的窗边,纷纷打开手机电筒,一起合唱《我和我的祖国》《阳光总在风雨后》等耳熟能详的歌曲,嘹亮的歌声响彻夜空。这无疑是一次情绪的释放,也是对处在疫情之下的武汉的一次声援。那一刻,眼里满含热泪,内心无比感动,邻里关系由此更为融洽。
隔离的日子,电视新闻里以及手机上的消息纷至沓来。我看见过军人和医护人员在战疫第一线奔忙的身影,我也看见过在村委会大院蹭网学习的少女,我还看见过在武汉方舱医院读书的年轻学者以及认真备考的学生……我们一次次被那些不灭的希望照亮。
从立春等到雨水,拐点还没到来,疫情仍没解除的迹象。雨水是一年中的第二个节气,古书《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有记载:“正月中,天一生水。春始属木,然生木者必水也,故立春后继之雨水。且东风既解冻,则散而为雨矣。”雨水时节,东风送暖,大地回春。从气象意义上来讲,春天此时正式抵达人间。刘辰翁的《七绝·雨水》带给了人们无限的希望——
殆尽冬寒柳罩烟,
熏风瑞气满山川。
天将化雨舒清景,
萌动生机待绿田。
“鸿雁来”,“草木萌动”,说的就是雨水节前后的物候景象。这一天,对农事很在行的父亲说,老家的人又要开始忙活了,他的话有诗为证,“乡园村野备农事, 千里麦田追肥忙。”“春来雨水足,四野欣农忙。”后来,父亲又说,他想回家去了,许多种子都该下种了。听得出来,他还是惦念着屋前屋后那些土地。
雨水这一天,仍会自然想到杜甫的《春夜喜雨》,在成都生活的四年中,诗人所创作的这首诗成为他又一经典佳作——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一年之计在于春。生活仍然要继续下去。作为锦官城的成都不仅在等待又一年喜雨的降临,也慢慢开始了复工。天府大道、二环高架以及市中区的道路重新堵车,临街商铺越开越多,地铁人流也一天比一天拥挤。一个城市的动人景象就这样渐渐恢复开来,但成都对疫情的防控要求依然很严格。
“山川异域,风月同天。”眼看武汉封城就快满一个月了,蔓延的疫情还没得到完全控制。全国各地的医疗队仍在继续支援武汉,好在这时的武汉不再缺床位了,患者能及时得到救治。春风浩荡的时候,我们借树上的嫩叶以及眼前的花朵向武汉祝福,祝那些患病的人早日康复,早日回归“众人熙熙,如登春台”的热闹。武汉,等待重启。雁字回时,袅袅炊烟才是人间最美的弧线。
多年以后,源于2019年底的这场重大疫情,山也记得,水也记得。
但愿,山上的鸟儿也记得,水里的鱼儿也记得。
但愿,我也记得,你也一定会记得。
作者简介:
陈兆平,四川仪陇人,中国电力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电力作家高研班学员,西华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客座教授。曾在《青年文学》《天涯》《广州文艺》《星星诗刊》《脊梁》《中国青年报》等上百家报刊发表作品。作品曾获“路遥青年文学奖”、国家电网公司职工优秀文学作品评选报告文学一等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