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羊的藏族姑娘

李春蓉

2020年03月25日21:49  来源:人民网-四川频道
 

远处山顶厚厚的白雪,像是给黛蓝色的大山戴上的一顶白帽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郎介作家房子后裸露的山体露出黄黄的土层,好像一夜之间被嫩黄的树叶使了个障眼法,被藏得严严实实。也将地震时所受的伤痛,隐藏在厚厚的绿色下,让它们慢慢地疗伤。薰衣草在路边的绿化带里稀稀拉拉,长得既不茂盛又不翠绿,像一个营养不良的孩子。地震时救援车辆留下的车轮印,在春天草木发芽时被人用新土盖上。大地将伤痛的印迹藏在怀里,不轻易示人,也将地震的恐惧藏在心里,不轻易想起。只有房前屋后一堆堆褐黄色的石头,粗糙的表面在太阳光下反射着光芒,远看像一层无色的雾气包裹着,静怡而灵动,固执而悠远,这些以前所看不到的情景,一切都因为地震。

想忘记这次灾难,终将忘不了,郎介作的生活因此而改变。眼前的一切总是随时在提醒她,告诫她……

被地震摇倒的墙重新砌过,墙上留了两扇窗子,用藏式铁花防护着,感觉确实是到了藏寨。红色的铁大门上,飘着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在蓝天白云下格外鲜艳。屋外的空气里感觉还有些寒意,屋里地炉子上茶壶里大茶翻滚,清新而温暖。一碗放着酥油、糌粑、奶渣、油炸面果子的龙碗放在了面前,一瓢热气腾腾的大茶在郎介作热情的目光注视下,缓缓地倒入碗中。它活力四射,迅速将散乱的酥油、糌粑、奶渣、油炸面果子融合在一起,固体的酥油被滚烫的大茶水唤醒、融化,它内心热情如火,它必须得浮上表面,看看眼前的情景。酥油被郎介作放在青稞面里,加上白糖,奶渣、核桃,做成筷子厚的薄饼,切成小方块,像一块块红糖,和着“茶”喝,一定很饱腹。

“你们请喝茶!”郎介作的声音美妙动听,似画眉鸟在歌唱。她热情大方,彬彬有礼。加一点盐巴后的酥油茶和甜甜的青稞饼被我们吃进肚子里,顿时感到浑身发热,驱走了早夏季节仅有的一点寒意。郎介作的酥油茶和她本人,都让我们感到了一种温暖和幸福。

郎介作的生活是幸福的,不由地让人这样想。可是她是贫困户,她满脸笑容、她的语言里透露出的喜悦,本不该属于她。这是怎样一个女人?生活对她怎么了?

郎介作算不上漂亮,可是非常有味道,藏族丫头的味道。脸颊上的两片高原红,霸道地占据了脸颊的大部分位置。头发微卷,全部梳在脑后辫成一根独独的大辫子。正在干活的她,穿着一身运动服,说正在招蜂,给蜂子安家呢。这个季节正是万物生长的时候,一切都蠢蠢欲动。这里是高半山,节气来得迟,县城的洋槐花早就榭了,牙屯的洋槐花的花蕾正在酝酿着何时开花。

往年也是这个季节,天气热起来,冰雪化了,游客就多起来。靠山吃山,靠九寨沟吃九寨沟。公路附近的人家修宾馆的、出租房子的,热火朝天地围绕旅游搞第三产业,可谓挣得盆满钵满。有钱了,一切都不一样,孩子们送到成都或者国外最好的学校学习,一个个英语说得棒棒的。到冬天旅游淡季时,忙碌了整个夏季和秋季的经营者们,像候鸟一样,到成都、海南去度假,享受生活。一家比一家的车好,一家比一家娃的学历高。出国留学的男孩子们可能还会带回一个金发碧眼的儿媳妇,女儿们也可能带回一个高大的白皮肤或者黑皮肤的女婿来。见惯了世界各种肤色的九寨沟人,对此见怪不怪,他们是包容的,对于这一切新生的事物是接纳的。开放的九寨沟,一切皆有可能。年轻女人们习惯了汉族的穿着打扮,头上没有了小辫子,身上没有了挂满金子或者银子的藏装。他们将藏装藏在衣柜的底部,也许节庆时拿出来穿穿。然而只有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奶奶们,每天穿着华丽的藏装,在每月的八号这一天,集中洗头编辫子,坚守着头上的这一块祖先流传下来的阵地。为原住民们保留着祖辈留下了的古老文化。这何尝不是一种风景呢?在童话世界里身着藏装的人,会被游客们装进他们的照相机里,带到世界各地。

郎介作的家在牙屯,在一条偏僻的山沟里,九寨沟车水马龙,游人如织,好像和牙屯没多少关系。没有游客来这里,因为游客不知道九寨沟还有个牙屯村。没人注意到郎介作,她太普通。郎介作和村寨里的女人们在公路上来来往往的旅游车上做起了“包包”生意。这群能歌善舞的藏族丫头,深得游客的欢迎。九寨沟的自然风景举世无双,可是夜生活除了几台藏羌晚会外,几乎没有更多,这对于千里迢迢远道而来的游客无疑是一种遗憾。旅游者对旅游地点的原住民有好奇心,这是旅游者普遍心理。这种遗憾,郎介作和她的伙伴们及时给予了弥补。有需求就有市场,于是“包包客”群体产生了。她们在公路上拦下一辆辆旅游车,在车上给游客唱歌、介绍她们的风俗习惯。亲和力、标准的普通话、好嗓子是基本条件。当然,这样做是有条件的,客人会买她们随身带着的小商品,或者买她们带在身上的藏式的装饰品。游客们非常高兴,没有遗憾地离开。郎介作家靠她做“包包”生意,日子还过得去。后来,有人以次充好或者高价敲诈,淳朴的民风被几股夹杂着铜钱味的狂风吹散。信任危机,无法用金钱赎回。2009年,政府果断地取缔了这些擅自到旅游车上活动的“包包客”。郎介作失业了,家里的收入链条断了,生活陷入困境。看到挣钱的门路断送了,所有人陷入了沉思。

“麻绳从细处断”。这句话有魔咒。郎介作的家不幸被这句魔咒击中。就是这一年,郎介作的老公脑梗去世。这个41岁的四川南通人,二十多岁来九寨沟改大刀锯,认识了藏族丫头郎介作,日久生情,两人结婚了,有了两个可爱的女儿。可能是家里没有了收入,作为家里的男人,他太拼了,以至于得病了都没有去看。这一年大女儿12岁。

生活的重担全部压在郎介作一人的身上,“包包”生意的经济来源也断了,看着两个幼小的女儿,郎介作以泪洗面。日子没法过,谁去砍柴?煮饭、烤火,家在高半山,柴火万万不能没有。砍不来柴,可以背柴。郎介作和别人换工,她给别人家背柴,别人家的小伙子给她家砍柴。柴火的大问题解决了。谁来耕地?传统的农耕养活不了郎介作娘仨。怎么办?

郎介作和所有的藏族丫头一样,本身就是九寨沟的一张名片,她们能够代表九寨沟的原住民。痛定思痛,郎介作决定还是继续干旅游吧!旅游这个行道门路太多,也是自己熟悉的。能歌善舞,会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自己有条件干好旅游服务。

问题是做什么?怎么做?郎介作又迷茫了。

2009年,烤羊棚如雨后春笋般地在漳扎这片土地上冒了出来。吃本地饭、烤羊、唱歌跳舞、跳锅庄,让旅客们体验藏家生活,时间充足还给游客们讲讲九寨沟的风土人情,游客对此是欢迎的。做了几年“包包”生意的郎介作对此不是太陌生,她会说流利的普通话,会唱歌跳舞,而且歌唱得好,舞跳得好。自从有了两个孩子,郎介作的服务更周到更好了。

郎介作讲起第一次当主持人的经历,高原红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羞涩。

一起做“包包”生意的伙伴开起了烤羊棚,需要主持人,郎介作去朋友那里上班当主持人。“万事开头难”,刚开始做这行,生意不是很好,一个月就几百元的工资。郎介作坚持了下来。第一天,她看朋友自己主持。第二天的客人多,坐满了位置。朋友让郎介作主持烤羊晚会,她不敢。没想到朋友一把将她推入烤羊棚中游客们的面前,郎介作吓得浑身发软,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由不得她了。看到这个藏族丫头如此可爱,客人们鼓掌鼓励她。这样的环境郎介作是熟悉的,在旅游车上,她一个人能主持完整个时间。必须习惯这里,必须做好这份工作,家里的两个女儿等着她养大呢!郎介作默默地对自己说,不怕,就当是在做“包包”生意。她镇定了下来,渐渐的,郎介作习惯了这种氛围,她主持完了这场晚会。后来,烤羊棚的生意好起来,郎介作有了提成,她一个月能挣一、两千元,完全能够养活自己和两个女儿。

女儿们住校,星期五下午才回来。家里的事情和地里的事也在上午做完。吃完午饭后,郎介珠准备上班。下午4点,郎介作走两公里路到达吉寺,在这里等去九寨沟口的车搭她一程。主持完烤羊晚会下班的时间不等,如果游客们路上顺利,来得就早,烤羊晚会结束的时间就早,郎介作下班的时间也早。如果游客们来得迟,郎介作下班的时间就要到午夜十一、二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一个女人,在黑夜里怎样才能摸黑回到牙屯的家?想到山上冰冷的家,郎介作不知道哭过多少次。

这一干就是八年,直到2017年8月8号。

主持晚会的郎介作从这一天又开始失业了,家庭的重担再一次压在这个年近中年的女人身上。也是从这一天开始,郎介作挣不来一分钱抚养两个女儿,她们的生活又回到原点。退耕还林后家里的地只剩下四、五分,无所事事的郎介作春天在菜园子里种洋芋,秋冬时节去山上砍柴。每每做女人干不了的事时,她就后悔当年没读完书,如果读完书,自己的人生是不是就改变了呢?当然这事也不能怪自己,那时家里太穷,供不起她继续读书。读到二年级,她只有退学。从12岁开始,跟着家里的大人做农活。大人们割麦子、青稞,收胡豆、挖洋芋,郎介作就往家背,还要放牛,放马。等着这个小女孩做的事情多着呢!

在一个落后、封闭的山上,一个女孩子的眼光不会看得太远。16岁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对外界充满了好奇。于是,南通来到此地的改板匠,就成了郎介作的丈夫。他见过更多的世面,他也体验了人情冷暖,确切地说,他们两个抱团取暖,1996年他们结婚了。丈夫对藏族的生活不是很习惯,于是他们到南通农村丈夫家过了三年。这三年,正是九寨沟快速发展的三年。九环线通车,来旅游的游客井喷式地增长,也带来了丰厚的经济效益。郎介作和丈夫在南通无外乎还是在一亩三分地里与土地挣粮食,也只能糊口。看到家乡日益富庶,郎介作和丈夫商量,回九寨沟,回牙屯。他们相信在旅游风起云涌的地方,会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确实是这样,高参与度的旅游业,需要众多的旅游从业人员。但是天上不会掉馅饼,想新入一行,必须要掌握这一行的规矩,谈何容易?有优秀基因的藏族丫头郎介作学习普通话,学习最流行的藏歌和传统的藏歌,学习跳藏族舞蹈。这难不倒她。因为藏族会说话就会唱歌,会走路就会跳舞。她们更知道,与人打交道需要面带笑容,需要特别的亲和力。郎介作每天听磁带学藏歌,声音都唱哑了,每天对着镜子微笑,对着镜子练习跳藏舞。通过不断地勤学苦练,郎介作不久就出类拔萃。

靠着郎介作微薄的工资,女儿们渐渐地长大了。也许是藏汉结合的基因好,两个女儿出落得如花似玉,远近闻名。大女儿今年毕业,学的幼师专业。生长在九寨沟的新一代,他们是九寨沟的主人,建设九寨沟,发展九寨沟是他们责任和义务。学成回家乡的大女儿,对九寨沟有满腔的热情。二女儿被单招,学小学教育专业,她认为一个地区的长久发展育人是重中之重。只有先育好人,才会建设好家乡。

地震对这个残缺的家庭影响非常大,郎介作和两个女儿艰难度日。国家精准扶贫的政策,似一双有力的大手,扶起这个风雨漂泊的家。国家补贴贫困户家庭,有“雨露计划”支持贫困户的小孩读书。这样,郎介作轻松多了。她没想到会把两个女儿都供着读书。按理说,她每天忙着挣钱也只能供一个女儿读书。郎介作有时想,到底供哪个女儿读书呢?剩下的那个的一生就会毁在她的手里,这是她最艰难的选择。她想供两个孩子都读书,她自己就是吃尽了没读书的苦。可是,她无能为力。精准扶贫的政策来了,郎介作一家无争议地评为贫困户,国家加大了对贫困户的帮扶,郎介作松了一口气。虽然生活比地震前有了很大的下降,在国家的帮助下,日子渐渐好起来了。

女儿们读书去了,郎介作也没闲着。她去正在建设中的希尔顿酒店的建筑工地上打零工挖排水沟。挖掘机只能挖直线,在转弯的地方还是需要人挖。这样挖一天的排水沟,郎介作能挣一百元钱。郎介作说着,伸出手来,这双手被土石和锄头磨得指甲发黑,粗糙无比,这是一双被生活磨砺地变形的手。

这个季节,正是挖虫草的好时节。郎介作和伙伴们也去挖虫草、挖野药。这两年她还养了9箱中蜂,镇上的农技员经常来教她怎样养蜂。蜂蜜被县上的人买去,还有做“包包”生意,当烤羊棚主持人时和她留过电话的游客也买。

今年,她家还是牙屯村电子商务服务站、物流站。新生事物如一股春风已经普及到这深山,郎介作知道新的工作岗位随之也会产生,她必须与时俱进。但是郎介作还是希望九寨沟的旅游早点恢复,她说,只要有游客来,将来不管做什么,都有地方挣钱了。怎么说也比挖排水沟轻松多了。

郎介珠对九寨沟的未来充满希望,九寨沟会比以前更好。陪同我们采访的镇上的干部说:今天是郎介作二女儿18岁的生日。两个女儿终于长大了,郎介作感到欣慰。

也许这一天对郎介作和女儿们来说是有意义的一天,但是这一天与往常一样平常。几个蹒跚走路的老阿妈在转经筒边虔诚地边转经筒边诵经。旁边的白塔静静地依偎在经筒的旁边,像是在老阿妈们的诵经声中冥想。

一切都是如此安详。

在一派祥和的氛围中,人们早就忘了地震的恐惧。九寨沟人对九寨沟的未来充满了希望!郎介作不光对九寨沟充满了希望,对两个女儿的未来更充满了希望!

 

作者简介:

李春蓉,四川省九寨沟县人,鲁迅文学院四川班学员,2018年四川省中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学员。2018年出版长篇纪实文学《血脉》。作品散见于《四川文学》《星火》《草地》等刊物。 《心安》里的《守候,为一句承诺》在四川省作协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我和祖国共成长”征文活动中,评为优秀作品。

(责编:高红霞、罗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