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樂書岩:從“蠻子洞”到“書法窟”

2021年06月29日07:27  來源:四川日報
 
原標題:從“蠻子洞”到“書法窟”

日前,記者來到廣元蒼溪縣東青鎮東興村,從山腳下仰望回龍山,茂密的樹林掩映下,有一塊陡峭光滑的崖壁。崖壁的中部,有幾扇木窗、一扇木門和一個平台,於天然之中顯露出人工穿鑿的痕跡。這是人們在崖壁間開鑿的洞窟,他們彼此相連,內部還有泉水供給,形成一個略微與世隔絕的雲端世界。這就是四川省級文物保護單位——蒼溪縣尋樂書岩。

在兩百多年的歷史中,它曾先后是災民避難的“蠻子洞”、文人匯聚的“文化洞”、書聲琅琅的“義學洞”、書法薈萃的“藝術洞”……光陰斗轉,人事代謝,當那群在洞裡談天說地、縱論古今的文人先后凋零,“尋樂書岩”也不再是一家一姓的世外桃源,它所留存的石刻書法藝術,它所象征的尊師重教傳統,都已成為今人共同的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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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山鑿洞

從苟全性命到尋樂逍遙

走進尋樂書岩,一座簡單的石門裡面有一個細長的院子,順著院子往前走,是書岩的正門。木質的門板上繪有展翅的鳳凰與騰雲的麒麟,這在古代都是對讀書人功名顯達的祝願。正門兩側的對聯寫著“敬以直內義以方外,仰不愧天俯不怍人”,進一步表現出書岩主人高尚的人格追求。

走進木門,是一座供奉著孔子、文昌帝君和關羽神像的正殿。神像前方,有石桌石椅,供人小坐。為解決在洞窟中的飲水問題,洞穴的兩側還分別開有石泉、甘露泉兩眼清泉,以備需要時舀取。在正殿的四周,諸多書法石刻映入記者眼帘,“主敬”“慎獨”等大字無不向我們昭示著這座洞窟曾經的主人高尚的人格追求。

雖然如今這座洞窟的名字叫“尋樂”,但回顧它的開鑿歷史,其實和“尋樂”毫不沾邊,更多是滿足當地百姓在亂世中苟全性命的現實需求。

尋樂書岩景區管理辦公室主任吳菲告訴記者,清嘉慶五年(公元1800年),白蓮教蜂起,地處嘉陵江中上游的蒼溪縣也受到沖擊。當地百姓為躲避白蓮教與清軍之間的戰斗,或奔走他鄉,或藏於深山。此時,一個叫寇自順的人倡導大家合資,在回龍山的崖壁上鑿洞兩間,以避戰亂。“匪患一起,鄉民即集聚岩穴裡棲身,躲個十天半月﹔匪患一平,再回到村裡。這種依山開鑿的洞穴,當地民間稱之為‘蠻子洞’。”

抹去其粗俗之氣而賦予它文化內涵的,是蒼溪縣名儒賈儒珍。賈家本是蒼溪縣東岳鄉(今東青鎮)的大戶,賈儒珍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賈儒珍18歲時,由於父親去世,家道開始衰微,20歲的他,隻身赴成都求學,在這個過程中廣交文人學士,也曾為了生計管領過戲班,做過生意。

40歲后,已經在四川布政司任都事職的賈儒珍,由於母親去世,守制丁憂而回到故鄉。“回到故鄉的賈儒珍,被山水風光和安寧的鄉村生活吸引住了,他沒有再回到成都繼續任職,而是選擇隱仕不出,研究地方文化。”吳菲說,此時,回龍山崖壁間的兩間“蠻子洞”落入了賈儒珍的眼裡,“他看重這兩間洞孤懸山腰的僻靜,也看中從洞裡望出祥和寧靜的村景。”

清道光二十四年(公元1844年),賈儒珍和寇萬仁合資,在原有兩個洞穴的基礎上,增鑿兩洞。清咸豐元年(公元1851年)后,賈儒珍又新開三洞。至此,今天我們看到的4層7室、面積470平方米的尋樂書岩初具規模。“在這片小天地裡,賈儒珍呼朋喚友、吟詩作賦,過著古人追尋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吳菲說。

在“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生活中,曾經的“蠻子洞”也慢慢褪去了供村民避難保命的功能,而變成了遠近聞名的文人匯聚之地,成為了清末讀書人談笑風生、吟詩作賦的“尋樂書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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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滿石壁

﹃清代書法展廳﹄名副其實

尋樂書岩名稱中的“書”字,點出了這7座洞穴在藝術史上的獨特意義。據統計,在尋樂書岩內160多平方米的石壁上,鐫刻著楷、行、隸、篆各體石刻書法作品122幅,17600余字。記者在書岩內看到,石壁上的刻字,大者70厘米見方,小者宛如核桃。

這些書法作品題材廣泛,或贊山頌水,或抒懷言志,或頌德修業。其字體繁多,大小迥異,各具特色。從落款處可以看到,寫下這些文字的人裡,包括了郭尚先、許槃、龔有輝等20多位晚清著名書法家。其中,僅在《四川省志》《保寧府志》中記載負有書藝盛名的作者就有21人。“他們風格紛呈的書風,構成了一幅書法文化畫卷,使尋樂書岩獲得了‘清代書法展廳’的稱號。”

在所有刻字的石壁中,以一塊位於洞窟第三層,由三位書家合作書寫的石壁最為有名。說起這塊石壁的由來,吳菲的眼神裡滿是憧憬。清末,在尋樂書岩舉行了一場文人雅集,賈儒珍遍邀好友在此一聚。正當他們在洞中談笑古今、題字賦詩時,一位衣著像是乞丐的人來到他們中間,想要加入他們的聚會。眾人充滿不屑,想以詩賦與書法為難這位“乞丐”。見此情狀,“乞丐”憤而提筆,在牆上用嫻熟精到的爛草體大字寫下“天風蕭颯下蓬萊,黃鶴青山夜月開。海上有人吹玉笛,凌虛飛過鳳凰台”一詩后轉身離去,留下眾人對著他的書法與文採空嘆息。這位“乞丐”在詩的落款處留名“一隻鶴”。

“他像一顆流星一樣經過尋樂書岩,然后又匆匆滑過,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他的真名叫什麼,此后又去到了那裡。一百多年來,人們只是對著這塊石壁贊嘆他深厚的筆力與詩才。”在“一隻鶴”題詩離去后,同在宴會上的道光皇帝帝師、名儒李嘉秀有感於“一隻鶴”的學養,寫下“剛日讀經柔日讀史,無酒學佛有酒學仙”。同坐的高僧丈雪又在李嘉秀所書對聯下方,寫下“知過必改得能莫忘,罔談彼短靡恃己長”。一位“乞丐”以自己的文學與書法造詣驚艷四座,帝師與高僧紛紛以題字的形式表達對“乞丐”的敬意,這在蒼溪一時傳為美談。

另一塊引起記者注意的石壁上,刻有清人鄭板橋和龔晴皋的文字。當中,落款為鄭板橋的文字為“心清水濁,山矮人高”,龔晴皋的則是“覽畫學十三科,鈔奇書八百紙”。然而,二人早於書岩開辟前先后去世,洞中為何會有他們的題字?

吳菲告訴記者,這裡出現的鄭板橋和龔晴皋的字,應該是這二人在當時文人心目中地位尊崇,因而有人對他們的字進行摹寫。“但由於摹寫者筆力精到,已經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

字如其人,書同人品。行走在尋樂書岩蜿蜒曲折的樓道與豁然開朗的洞室間,李西來的楷書“不求富貴利達,隻愛山水煙霞”,李嘉秀的行書“山勢清高卓立天表,雲痕回互秀越人寰”……這些或渾圓端正,或飄逸瀟洒的文字,在一百多年后,仍然向我們傳遞著書寫者不凡的舉止與高尚的情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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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學興起

綿延近百年的蒙學香火

回鄉后的賈儒珍,曾對家人說“花無百日紅,人無三輩富”,他認為與其守財埋入地下,不如生時施惠鄉鄰。所以,已過不惑之年的賈儒珍與族人和鄉黨一起,在家鄉的河渠之上先后修建了8座石橋,其中的農善橋和同善橋至今仍在使用。為了解決鄉民們的飲水問題,他出資在村裡鑿井泉6口,由他開鑿的養正泉和清惠泉至今仍在出水。過去,由於地形平坦、河道曲折,每逢雨季,東興村所在的位置常發生洪澇災害,賈儒珍又出資沿五曲溪修筑了近兩公裡的河堤,解決了雨季河水泛濫的問題,使這片依山傍水的土地真正成為物產豐富的肥沃之地。

賈儒珍的種種善舉,為其在鄉黨中贏得了“賈善人”的稱號。“其實這也跟他從小接受的儒家教育中‘達則兼濟天下’的思想有關。”吳菲告訴記者,作為舊時代的文人,賈儒珍受儒家思想觀念影響極深,這一點從他發起設立“養正義學”一事上有更清晰的表現。

清咸豐四年(公元1854年),賈儒珍感念鄉裡“山高土脊,衣食艱難”,村民沒有多余的錢物來為孩子延請老師的現狀,在尋樂書岩外修建房屋數間,創辦“養正義學”。與此同時,他還在書岩下方一箭之地建成“竹橋齋”,厚聘縣內外名儒考訂、刊刻、翻印《四書》《五經》,增印《小學集注》,質地精良,除自用還發行川外,被尊為“民間學堂”“山野出版社”。

“從表面看,賈儒珍創辦義學有造福鄉黨的考量,但結合賈儒珍早年寄寓成都時經營戲班的經歷來看,這當中還有他對自己這段經歷的反思。”吳菲說,“在儒家的觀念裡,戲班是一個低賤的職業,賈儒珍深受儒家思想教化,卻被生活所迫做了戲班管領。他的內心肯定是希望家鄉的后輩們都能精進學業,將來考取功名、出人頭地,不要重走自己的老路。”

在養正義學發展起來之后,他又在東岳場、回龍庵、寇氏祠、柏林觀、庄左梁、閬中橋樓鄉三元崖等地建立學堂。根據賈儒珍定下的規矩,凡是本族子弟和他族慧童,都可以進入他創辦的學堂學習。在教師的聘任上,賈儒珍堅持不分親疏、任人唯賢的原則,到尋樂書岩與他相會的一眾好友,也時常被他拖去給義學的孩子們講解儒家經典。據統計,賈儒珍所創的義學,在鼎盛時期有學生百余人,琅琅書聲四野可聞。

與此同時,賈儒珍還為義學的長遠發展做了規劃。據記載,賈儒珍一生累計捐置學田百余畝,為義學長盛不衰提供了經費保障。同時,為了防止所捐的田、糧、銀被貪污、截留或挪作他用,賈儒珍多次向縣署申請立案,並刻石立碑於東岳場。“直到新中國成立前夕,義學堂才相繼解散,賈儒珍親手點燃的傳統蒙學香火,在蒼溪的土地上綿延了近百年。”吳菲說。

□四川日報全媒體記者成博

(責編:袁菡苓、羅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