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境》創刊號上,他透露了攀登珠峰的願
望夢想成真,他成為盲人登頂珠峰亞洲第一人
下一個目標是登遍7大洲的最高峰以及南北極
風太大了,人好像隨時能被卷走,已有隊員陸續下撤,還有遇難人員被護送下山。5月24日凌晨5時許,在距離珠峰峰頂僅百余米卻又精疲力竭時,張洪做出了自己登山史上最重要的決定:讓世界看到我。
他,成功了——成為亞洲首位登頂珠峰的盲人!
2020年9月22日,本報《人境》周刊創刊,張洪就在“達人”版上透露了攀登珠峰的願望和決心。現在登頂成功的他暫時還在尼泊爾加德滿都休整。再次接受四川日報全媒體記者採訪,張洪向記者表示,登上珠峰的願望終於實現了,下一個目標是登遍7大洲的最高峰以及南北極,簡稱“7+2”的大滿貫。雖然自己已看不到世界,但希望世界看到他以及他們這個特殊群體。
達人檔案
張洪,1975年生於重慶,長於成都,鐵杆足球迷,21歲時因患青光眼失明,現在位於拉薩的西藏大學附屬阜康醫院做中醫理療康復師。2015年接觸雪山登山運動,先后成功攀登過5800米雪古拉峰、6010米落堆峰、7050米卓木拉日康峰以及7546米慕士塔格峰。今年5月24日成功由南坡登頂珠峰。
A
沖頂
離峰頂百余米的抉擇
登珠峰,不僅是體能的考驗,更是心理承受力的考驗。5月20日,一再被延遲的正式攀登終於開始了。其他團隊一周前已出發,從珠峰大本營直達2號營地,但張洪一行隻能先到1號營地。
橫亙在1號營地前的昆布冰川被稱為恐怖冰川,是通往峰頂的“第一關卡”,其裂縫縱橫如蛛網,總寬度有五六百米,深度從幾十到上百米不等,據稱,30%的遇難事件發生於此。它不僅大大降低了張洪的前進速度,也差點讓世界首位登頂珠峰的盲人、美國人艾瑞克就此止步。這次,張洪耗時12小時才通過,但已經比之前練習時快了3小時。
5月21日-22日,從1號營地一口氣扑到3號營地,張洪狀態尚佳。
5月23日,通往4號營地要經過“第二關卡”,一面1125米高的藍色冰壁“洛子壁”,山壁的傾斜度是40度-50度,偶爾有80度的陡坡。張洪之前的針對性訓練顯現了效果,攀冰技術運用熟練。
但是在一段冰岩混合的橫切路段,冰爪抓不牢岩石,張洪找不到落腳點,速度慢了下來,加之風速越來越大,他時不時停下腳步先讓自己穩住。就在此時,遇到了往下運送的遇難登山者,張洪的貼身向導強子的心情頓時沉重起來。
從4號營地往上,空氣中的含氧量僅有海平面的1/3了。23日19點,張洪一行決定正式沖頂。然而接近南峰頂時,大風夾雪異常凶猛,風速估計超過了50公裡/小時,能見度很低,有攀登者陸續往下撤。強子緊緊盯著張洪的每一步,眼睛不敢眨一下。到達海拔8700米的希拉裡台階時已是凌晨五點,天已蒙蒙亮。
此時距離頂峰隻有100多米,但強子發現氧氣瓶出現了泄漏情況,考慮到風大雪急,張洪行動速度慢,需要更多時間,也就意味著需要更多氧氣。怎麼辦?如果張洪堅持繼續,強子和攝影師丁丁可以先行下撤,把備份氧氣全部給到他和夏爾巴向導邊巴。如果不堅持了,那就明年再來。此時返回一點兒不丟人,相反,蠻干才是不負責的表現。一切的一切,選擇權在張洪手上……
B
安逸
聖潔雪山下的淳朴民情
時間回到今年3月25日,還有四天就要出發去尼泊爾了,張洪卻出現在深圳,還故作神秘地在朋友圈說,“要踐行多年前的一個承諾”。原來,他是帶著妻子夏瓊來此看海,看向往已久的海灘、海浪、帆船。夏瓊是在張洪失明前不久相識的,她不顧家人反對毅然與張洪結婚生子,此間,輾轉於上海、拉薩為生計奔波。在去珠峰之前,張洪特別安排了這趟旅行,意味深長……
和妻子從深圳歸來之后,由“新聞及紀錄片艾美獎”獲得者范立欣執導的紀錄片《讓世界看到我》攝制組也集結完畢,兩位戶外攝影師將隨張洪一起攀登珠峰並記錄全程。3月30日,加上向導強子和攝制組,張洪一行六人從廣州白雲機場飛赴尼泊爾。在尼泊爾,張洪處處都能感受到這個雪山王國濃濃的登山氛圍,在這裡“哪怕你穿著休閑裝來此旅行,也能採買到登珠峰的全部所需。”張洪還參觀了當地的氧氣廠,廠區辦公室有一塊來自中國贈予的“友誼長存 雪峰為証”的牌匾。
尼泊爾聚集著來自全世界的登山愛好者,其中不乏像張洪這般有視力障礙的。在一個盲人機構組織盲人去戶外運動公園體驗攀岩的活動上,張洪認識了一位來自加拿大的視障女士吉爾,吉爾曾攀登過尼泊爾珠峰地區的阿瑪達布朗峰,已在路上旅行三年。當天的見聞讓張洪很開心,是那種發現自己並非獨行者的開心。
在尼泊爾做攀登前的准備,最重要的是盡快熟悉自己的夏爾巴向導邊巴,在接下來的兩個月,他與向導幾乎每天都吃住、拉練在一起。由於都有一個15歲的兒子,這讓他們倍感親近。邊巴告訴張洪,對尼泊爾當地人來說,向導的工作機會是不多的,因此他們很珍惜。邊巴有著20多年從業經驗,多次登頂珠峰,6年前曾帶著一位奧地利盲人攀登過羅波切峰。
邊巴的體察入微在隨后的磨合中體現得淋漓盡致。在徒步去往珠峰大本營的路上,經過一條懸崖絕壁,崖下奔騰的江水發出怒號,讓張洪感到邁不動步子,此時,邊巴用力挽著他的手,讓他有了邁步的勇氣。
強子是張洪2019年攀登7546米慕士塔格峰的向導,兩人已算默契。但珠峰的難度和慕峰遠不在一個量級,在進展不順利時,兩人也有別扭。盲人的登山難度,強子在理論上最為熟悉:無法評估路線就無法分配體能,也無法規避風險,沒有參照則會覺得目標遙遙無期……但情感上、行為上的理解又是另一回事。后來邊巴帶強子蒙上眼睛換位思考,沒想到5分鐘的路,強子竟走了20分鐘,而且出了一身汗。有了此番體驗,在正式攀登時,團隊的默契度又提升了一個級別。
C
前行
為了身后的支持
“跟那些個人登山者不一樣,我的背后有太多支持者。”張洪告訴記者,所以除非實在遇到不可抗力,他不能主動放棄。
今年1月1日,張洪在朋友圈更新了一條微博:“從今天開始我進入全天候高強度的體能訓練。以備戰三個月之后的珠峰攀登。”訓練安排是這樣的,早上6:00起床,6:20 開始負重10公斤跳繩一個小時左右。7:30左右開始負重10公斤,仰臥起坐500次。9:00 開始負重35公斤爬樓三個小時。下午3:00 開始阻力單車一個半小時。下午5:00 開始跑步一個半小時。跑步結束以后再負重10公斤仰臥起坐500次。
在大年初一,張洪佩戴“阻氧面罩”模擬在海拔超過6千米的缺氧環境之下,負重25公斤爬樓,如果這算“困難模式”,到了元宵節,訓練變成“地獄模式”,竟然要24小時不間斷地爬樓,在負重20公斤的基礎上,其間,僅在12小時后補充食物、休息半小時。
提供這份“自虐套餐”的就是強子,他還有一個身份是國家職業資格山地戶外運動培訓教師。體能訓練還只是最基本的,此外還有技術訓練,在四川成都室內攀岩館積累攀爬經驗,在四姑娘山雙橋溝學習在垂直的冰壁上攀冰,借助鋼梯跨越冰裂縫,以及在復雜冰雪路段快速行走……
除了強子所在的戶外團隊,上海的運動康復專家帶著專業的體能訓練設備專程到拉薩,為張洪的科學訓練做指導﹔張洪所工作的醫院,為其提供了資金和藥品支持﹔青光俠專項基金捐助了一筆登山圓夢資金﹔張洪的全套登山裝備由一家頂級戶外品牌贊助﹔龍之隊球迷會為張洪舉辦了出征儀式,將一條印有“為中國加油”的圍巾交由他帶上珠峰﹔還有紀錄片《讓世界看到我》攝制組,導演范立欣完全是登山小白,為了真切感受張洪的登山歷程,他硬是登上了6194米的羅波切東峰……
對張洪而言,攀珠峰,已不是“一個人的戰斗”。8700米處的抉擇其實不存在,因為選項隻有一個:上!
沖頂過程極為艱難。由於語言溝通不暢,加之狂風漫卷雪花,最后的100多米,張洪用了近4個小時,12米高、近乎垂直的希拉裡台階其實是岩石斷面,兩側都是懸崖,集中精神,專注腳下,注意動作要領……一步難於一步,終於,隨著向導一聲歡呼,張洪知道,圓頂形的南峰峰頂已在腳下了。
沒有“圓滿”和此生無憾之感,也沒有心情高興,嘯叫的風聲重新注入恐懼,讓張洪迫切地希望平安下撤。“很多人以為登頂是目標,但其實,它連一半的完成度都算不上,此時若心理鬆懈了,就會很危險。”張洪說,他不斷告誡自己,繃緊弦,登頂不是結束,而只是新的開始,這句話,是人生隱喻,更是真實的珠峰攀登感悟。
對話
張洪
“珠峰,我人生的導師”
近日,張洪在朋友圈寫下一段話:今年珠峰攀登的最大收獲絕不是最后的成功登頂,而是珠峰教會了我很多很多……珠峰,我人生的導師,感恩你!珠峰究竟給張洪上了怎樣的“課”?
問:你有幸福美滿的家庭,而登頂珠峰的風險很高,家庭責任會讓你遲疑嗎?
張:妻兒很擔心,但他們更不忍心要我放棄。在登山中,意外確實每分每秒都在發生,它跟你的能力和經驗無關。日常生活也一樣,就算你生活規律,每天有固定的節奏、路線,但不代表風險跟你無關,好像我21歲時沒有任何征兆,就得了青光眼直至失明一樣。所以說,不能因為有風險而不去面對,相反,正視它、研究它,才可能科學地規避。家人永遠是我的最大動力,讓我盡最大努力克服困難,在能力之內將風險值降到最低。
問:如何建立對向導100%的信任?
張:這是我最大的收獲,其意義可能比登頂珠峰還大。你知道盲人其實是不容易信任人的,因為安全感的缺失,他們更依靠自己的判斷。在此前走南闖北,我也有過一些被騙的經歷。作為一個40多歲的中年人,不可能輕易放下自己多年來的習慣。所以一開始對於向導強子的指令,我都要“再加工”一次。比如,他讓我邁30公分跨過冰裂縫,我則會想,邁50公分不是更保險嗎?但我不知道的是,冰縫旁邊就是冰壁、斜坡,因此發生過幾次險情。他怪我不聽他的,我怪他為什麼不說清楚些。作為兩個血氣方剛的男人,我倆少不了語言沖突。但幾次命懸一線的經歷以及站在對方的立場考慮后,我問自己,我的目標是什麼,是要顧面子,還是安全登頂、平安下撤?在珠峰面前,個人的驕傲不值一提,我決定無保留地信任向導。以前我以為,失去了掌控權會是很可怕的事情,但是我發現,當做到全然的交付和信任,變得謙卑,我不僅沒有失去什麼,反而是收獲最大的。
問:您怎麼克服拖累和負疚的心理包袱?
張:直到正式攀登前,我都不太麻煩別人,就算隔壁帳篷有人,我也不會麻煩他們,找個東西要摸來摸去摸很久,就是介意別人會怎麼看我,怎麼評價我,會不會說這點小事都做不了還想登頂。
但是前往珠峰的路上,每一步都關系重大,不能在無謂的事情上浪費時間。比如路上休息拿水杯,我自己可能要5分鐘、10分鐘,請人幫我的話半分鐘就行。以前我總是盡量掩飾自己的弱點,但現在敢於大膽展示弱點了,越坦誠交流也更容易,更能達到互相理解,而以前擔心的那些,其實並不存在,即便存在,在我的目標面前,也不值一提。(四川日報全媒體記者 吳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