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0日,成都杜甫草堂茅屋迎來最大一次翻新。
1月23日,72歲的劉瑞寅上房換茅草。
77歲的劉明富在房頂鋪草。
1月24日,周禮春(左一)和老伙計們在成都杜甫草堂茅屋修繕完工后合影,大家手中拿著的照片是他們6年前在草堂修繕茅屋時的場景照。
●“一青三黃”,傳統手藝助陣成都杜甫草堂茅屋修葺
●工序繁瑣,沒有文字記錄、操作說明,隻能言傳身教
●等到最后一批老手藝人離開,這門技術或許會失傳
春節前,劉明富和劉瑞寅在鎮上幫人蓋房,趁著節前再接上兩單活。現在茅屋少有市場需求,擅長修茅屋的蓋匠大多接些別的活計,大多數時候辛勞而沉寂。除了每次到杜甫草堂修茅屋,這時會來許多背著長槍短炮的記者圍繞著他們拍照、提問。
1月24日,今年杜甫草堂的茅屋修葺完工。拿著6年前在草堂修繕茅屋的照片,記者給茅屋修繕隊一行7人拍下合影。20天前,領頭人周禮春帶了十多個人來,“有的技術不行,有的中途生病。”上房蓋草,既要技術,也要身體,能攬下這個活的越來越少了。
周禮春是成都市郫都區人,爺爺和父親都是蓋匠,他13歲就跟著父親在杜甫草堂做工。修繕隊裡其他人,也大多是來自郫都區古城鎮、唐元鎮的老手藝人。72歲的劉瑞寅和77歲的劉明富是隊伍裡的骨干力量。如今,能修蓋茅屋的人寥寥無幾,隻剩下這些民間傳統手藝人。
修葺茅屋
七旬大爺上陣
“我沒問題,還能干幾年。”冬月一過,劉明富就78歲了。在茅屋修繕隊伍裡,他是年紀最大的一位老人。雖然滿臉皺紋,但劉明富瘦削干練,講話中氣十足,翻上茅屋仍然身姿靈活,一雙眼睛閃亮有神。這麼大年紀爬房頂,劉明富的老伴一點也不擔心,“他的(攀爬)技術我相信。”
多年前的一次採訪中,劉明富說過一句頗為有名的話,“那是沒有綁牢靠,我蓋就不得遭風吹跑。”三年前,還有媒體給他拍了一個短片,片中他穿著中式唐裝,站在草堂前念了一首杜甫的詩。“背的什麼詩,我記不清了。”劉明富全無印象。“當時你也背不得,最后還是配音。”劉瑞寅在一旁打趣。
“我們沒讀過什麼書,但蓋茅屋的手藝是實打實的。”周禮春說。沒有這些茅屋蓋匠,杜甫草堂茅屋無法還原成如今的模樣。
杜甫入蜀后,浣花溪草堂成為他的居所。公元765年,杜甫返回草堂后,砍竹薙草,修葺茅屋,預備長期住下去。“草茅雖薙葺,衰疾方少寬。洗然順所適,此足代加餐。”前后在草堂居住的近四年時間,是杜甫一生中較為安定和舒適的時期,共創作了兩百多首詩歌。
杜甫草堂博物館古建保護部郭以琛說,杜甫離蜀后,茅屋逐漸破舊荒廢,后經唐末、宋、元、明、清歷代恢復重建。1996年9月,杜甫草堂恢復重建茅屋景區,次年2月竣工對外開放。“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影響很大,人們來到杜甫草堂,都想看看杜詩裡的茅屋。重建后的茅屋,也成為草堂內最受歡迎的景點之一。
以竹為檁,上鋪茅草,茅屋重建借鑒了川西民居的樣式。1996年重建之時,周禮春的父親是領頭人,那年他跟著父親來到草堂,搬茅草、削篾條,幫著父親和其他工匠打下手。
此后,草堂茅屋幾乎每隔十年要大規模換草,每隔兩年要局部整修維護。郭以琛說,茅屋本身使用年限有限,加上草堂還原了杜甫詩中的田園風光,周圍溪水環繞,樹木茂盛,鳥類繁多,屋頂上常有落葉、鳥糞,導致茅草腐爛。而且,成都氣候多雨潮濕,周圍高大樹木遮擋陽光,導致雨后屋頂晒不干,茅屋的壽命就更短了。
為了保持茅屋的質量和效果,換草修葺仍由當年的蓋匠進行。2005年,杜甫草堂茅屋整體換草,周禮春再次跟隨父親來到草堂。后來每逢茅屋修葺,周禮春都參與其中。技術慢慢熟練,他逐漸也能獨當一面。2015年,杜甫草堂再次整體換草,周禮春領頭接下了這個任務。
功夫過人
靠修茅屋拉扯兒女長大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成都周邊的民居還以農家茅草房為主。當時修蓋茅屋的工匠統稱“蓋匠”,除了修蓋新的茅草房,在冬月或開春雨水來臨之前,蓋匠還要幫農戶再次翻新舊房。
蓋匠都是飽經風霜的手,關節腫大,干燥皸裂,布滿溝壑。篾條直生生穿刺進去,在手上留下不少洞眼。“不能戴手套嗎?”劉明富擺擺手,“那樣手太笨咯。”
蓋匠全靠一雙巧手,工具隻有篾刀、梳板和鍘刀。基本功是劈篾,將一筒青竹劈開,一剖為二,二剖為四,剖出來的篾片,要粗細均勻,青白分明。
不同的部位可以做成各種不同的篾,將竹皮竹心剖開,分成青竹片和黃竹片。茅屋用篾講究“一青三黃”,一條青篾條配三條黃篾條,這樣才夠韌性,剩下的篾條被稱作“死蔑”,不能使用。粗篾條縱橫交織,蓋在茅屋骨架上方,細篾條將茅草與竹竿骨架牢牢綁扎。
鋪草是最難的,將茅草用鍘刀切齊,捆綁固定后扔到房上,從檐檁循序往房頂上鋪草,層層鋪開,再用梳板依次向下排打,讓茅草鋪蓋均勻、有序。“這個步驟最考工藝,沒有技術是鋪不好的。”劉瑞寅說。修得好的茅屋,層次分明,斜面光滑,邊沿整整齊齊。
“有沒有什麼技巧?”劉明富和劉瑞寅望了望對方,都說不出來任何可總結的經驗,兩人一致認為——全憑感覺。
蓋茅草屋工序繁瑣,沒有文字記錄,更沒有操作說明,隻能靠著師傅的言傳身教。“師傅也不會告訴你技巧,全靠自己眼睛看、手上練,自己去悟。”劉瑞寅說,各種步驟、各式屋頂,先要統統跟上一遍,“沒有幾年時間,見不全的。”
劉瑞寅和周禮春一樣,父親也是蓋匠,算是“子承父業”。而劉明富學習這門技藝則純屬偶然。17歲那年,劉明富家裡屋頂壞了。為了節約工錢,他自己找了些玉米稈,翻上屋頂修補。同村一位泥瓦匠經過,見他機敏靈活,難得不懼高,有意收他為徒。
“荒年餓不死手藝人”,學個手藝總比種地強,劉明富開始跟著師父學蓋茅屋。在那個時候,蓋匠師父炙手可熱,能夠拜師學藝並不容易。學徒時期不但沒有工資,還要給師傅買衣服、送糧食,有些甚至要將自己家裡的家具搬去。
劉明富天分很高,又肯吃苦。跟著師父學了三年,開始自己出來接活。“三年算不得久。”劉明富說,“我算聰明的了,很多人要學七八年的。”后來,他的手藝逐漸超過師父,成為當地數一數二的手藝人。
蓋匠最風光的時候,不愁沒活干,家家戶戶都要修茅屋,天天有人上門來請,格外受人尊重。物質匱乏的年頭,農戶招待工匠們吃飯,都是要准備葷菜的。
年輕時劉明富白天出工,晚上回家種地,一年到頭休息不了幾天。給農民蓋房子,掙的是升升米﹔為富人蓋房,可以拿現錢﹔后來幫生產隊蓋房,還能掙工分。靠著手藝和勤勞,劉明富在茅屋頂上走了大半輩子,把三個兒女拉扯長大。
后繼乏人
以后誰為杜甫修茅屋
對於劉明富來說,蓋匠風光的時期,已經是太久遠的事了。他記不起從什麼時候開始,大家開始不需要茅草屋了。直到后來,自己家也變成了泥瓦房。
一個傳統行業的沒落,折射出社會的進步。隨著鋼筋混凝土時代的到來,加上城鄉一體化的大潮,村民都住進了新居。如今,除了杜甫草堂還需要草屋蓋匠,幾乎沒有別的地方再找他們。前年,家附近有個農家樂開業,找他們做了個正宗茅屋,劉明富高興了很久。
一輩子上房蓋屋,劉明富閑不下來,在家休息久了會難受。劉瑞寅也有同感,過去在家學藝,父親很嚴格,“稍微耍久了,那是要挨打的。”茅屋不需要他們,劉明富和劉瑞寅也開始“轉行”,在鎮上接一些泥瓦匠的活。周禮春年輕的時候學過泥塑,現在也在接一些其他和古建相關的活路,還曾參與錦裡、洛帶古鎮的新建和維護。
如今杜甫草堂茅屋修葺的隊伍裡,54歲的周禮春算是年輕力量了。周禮春估計,在郫都區周邊,還能從事茅屋修葺的可能不足十人。“有些技術過關,但身體不行,上不了茅屋了。”這次草堂茅屋修葺,有幾位老人中途生病,也沒能堅持到最后。還有一些工匠,經驗有限,隻能幫忙打打下手,遞茅草、削篾條,像鋪草這樣考驗技術的工序,還得老手藝人親自動手。
周禮春的侄子張紀30來歲,是修繕隊伍裡年齡最小的。他平時在外打工,草堂茅屋有需要的時候,周禮春會叫上他。“他還能跟著我干,我已經覺得很欣慰了,能學得多好就看他自己了。”周禮春說,“這不是三五個月就能學成的技藝,況且學了也接不了活了。”現在沒有人願意做這個,他既覺得遺憾,也很理解。
雖然從爺爺輩開始,周禮春一家就在從事這個行當,但他的兒子可能不會再繼承他的衣缽。對於每次駐足圍觀草堂修葺的人來說,這門手藝是一種情懷,但對於需要養家糊口的人而言,生存才是第一要緊的事。等最后一批老手藝人離開,這門技術或許終究會失傳。
時代在變遷,“這也許是沒有辦法的。”周禮春說,“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杜甫草堂的茅屋怎麼辦?”他也聽杜甫草堂的工作人員討論過,大家都還沒有答案。
達人檔案
杜甫草堂茅屋修葺人
杜甫草堂自1996年重建茅屋后,通常每隔10年需要整體換草,每兩年需局部整修。杜甫草堂茅屋修葺工匠,是來自成都市郫都區的一群民間手藝人。過去,為人們修蓋草房的工匠被稱作“蓋匠”。搭房檁、削篾條、鋪茅草,蓋茅草屋工序繁瑣,需要多年學習才能熟練掌握。如今茅屋越來越少,蓋匠也逐漸淡出人們的視線,茅屋修葺人寥寥無幾,傳統手藝面臨失傳。(四川日報全媒體記者 薛維睿/文 華小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