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花執扇女》
《巴黎街頭》
《白牡丹》
《自畫像》
潘玉良工作照。本文圖片由成都博物館提供
走進墨綠色調的展廳,在長廊盡頭的玻璃門上,懸挂著潘玉良著名的《自畫像》。一張頗長的面頰,略顯鬆弛的皮膚,畫中的潘玉良目光斜視,滿臉不屑,姿態高傲。
12月11日,“玉汝於成——潘玉良藝術人生”展覽(以下簡稱“玉汝於成”展覽)在成都博物館(以下簡稱成博)開展,展出來自安徽博物院的近百件/套潘玉良作品及相關文獻、實物等。“玉汝於成”出自《詩經·大雅·民勞》,意指苦難和挫折會鍛煉你,直至使你成功。策展人肖飛舸說,所有努力都是不會白白付出的,逆境能使一個人獲得真正的成功,“這是潘玉良一生的寫照。”
據悉,展覽將持續至2021年3月。
出走的娜拉
20世紀初的“她力量”
“她是真正意義上中國第一批自我覺醒的女性。”肖飛舸告訴記者。
作為中國西洋畫第一流女畫家,潘玉良主題繪畫展覽在全國曾數次舉辦。肖飛舸說,這次陳展打破從藝術史內部分析藝術的策展思路,以“女性的自我實現”作為展覽切入點,展示以潘玉良為典型代表的中國新女性,在新文化運動時期社會與文化變革中的覺醒。
20世紀初的中國,在新舊交替和中西碰撞之中,新文化運動應運而生。與此同時,女性的自我意識開始覺醒,“出走的娜拉”們在各個領域發聲,在當時推動了整個社會的進步。
隨著世界美術思潮在中國傳播,梁啟超、蔡元培、劉海粟開始倡導以“美育”提高國民素質。在藝術領域,出現潘玉良、方君璧、關紫蘭、蔡威廉、孫多慈等“新女性藝術家”。
1920年,中國第一所現代美術專科學院——上海美專破天荒地招收第一批女學生,潘玉良成為首批十二名女學生中的一員。
當時,能夠進學校讀書、學習藝術的女性,多來自書香門第或富裕家庭,出身寒微的潘玉良得此機會,格外地勤奮努力。
上海美專以開明著稱,曾因使用人體模特引起巨大風波,校長劉海粟帶領師生頂住巨大的社會壓力,依然堅持這樣的藝術實踐。即使辦學環境如此開放,也因好事者翻出潘玉良的出身將她勸退。她隻得考取法國裡昂中法大學,在毫無語言准備的情況下奔赴法國。
到達法國后,潘玉良幾度轉學,從裡昂大學藝術科到巴黎國立美術專科學校,再到意大利皇家美術學院,隻為“平面立體兼攻,繪畫雕塑並舉”。外語功底不佳的女留學生,能做出如此大膽舉動,體現了她性格裡的“蠻性”,那種必要掌握自己命運的毅力和決心。
由於成績優異,她獲得意大利教育部獎勵的津貼,作品參加意大利國家展覽會,成為第一個獲此榮譽的中國女畫家。
學成歸國后,她被上海美專、中央大學聘為教授,成為中國第一位高等美術院校的西畫系女性領導,並舉辦了第一次個人畫展。這也是中國第一次舉辦女性油畫家的個展。同盟會的四位元老蔡元培、張繼、易培基、柏文蔚等聯名發表啟事,向世人推薦潘玉良。1937年,潘玉良在南京舉辦畫展,陳獨秀更送來題詞高度贊揚她的“新白描”。
自我表達
繪畫中的女性主義
美術評論家賈方舟曾評價,潘玉良是中國女性藝術家中最早將視角轉向自身,最早關注到女人的生存狀態的藝術家。
潘玉良一生都在探索她作為女性的社會身份,女性主題繪畫也因此成為她最典型的藝術符號。其中,女性肖像畫和人體畫是潘玉良最重要的藝術主題。
上世紀20年代,潘玉良開始給自己畫像。潘玉良並非學院派出身,沒有文人畫的美學特質,作品往往呈現出質朴的生命力。越到后期,這種自我的風格愈發明顯。這次展覽中也展出數幅她極具代表性的自畫像。
著名歌唱家周小燕是潘玉良的友人,據周小燕回憶,潘玉良走在街上是有回頭率的,但並非因為她美,而是因為獅子鼻、厚嘴唇,相貌可以說有些“丑”。而且,潘玉良出身貧寒,目不識丁,聲音粗魯,愛喝酒劃拳。1955年,她的丈夫潘贊化在寫給她的信中說道:“你一生不解(講)究裝飾,更有男性作風。少年騎馬射箭,都是好手。”
她在自畫像中所呈現的自己,也全無傳統女性畫像中的白皙皮膚和纖細身材,更沒有傳遞出任何端庄優雅的賢淑氣質。相反,她用粗獷的線條和大膽的用色,將自己刻畫得粗獷與不羈。在這樣的“丑態”下,她目光堅毅、強勢,甚至帶著一絲冷峻,將自己從男性審美中解放出來,向女性的主體意識靠攏。
如果說自畫像是在找尋自我,那女性肖像畫則延伸了她對女性藝術的理解。她筆下的女性,同樣跳脫了傳統審美中纖細嬌美的形象,往往髖部寬,大腿粗,體型壯實,造型夸張,是充滿力量、富有生命力的女性形象。而且,這些人物不論何種身份、年齡、種族,大多呈現出堅毅、真誠神情,看上去自信、堅定而沉靜。
創作於1944年《窗前女郎》,和她許多別的女性肖像畫一樣,善於以面部特征表現內心。畫中的女子姿態輕鬆自然,眼神清澈友善,豐富而和諧的色調,讓整個畫面洋溢著生命的活力。
女性人體也是潘玉良重要的作品主題。1952年的《攏發女人體》,潘玉良用西方繪畫對人體的表現技法,結合中國書法的線條勾勒人體輪廓。以人體結構為基礎,卻不追求結構的絕對精准,而是以夸張的臀部、結實的大腿、扭曲的肢體強化人體的健美感和力量感,呈現出壯實且富有生命力的女性。
這些作品既是潘玉良理想化的自我期許,也是她不斷喚醒女性主體意識的方式。女性作為一種藝術符號,不再是男權社會主導下的觀察對象,而是她們進行自我表達的載體。
藝術實踐
“合中西於一冶”
潘玉良曾淪落社會底層,過往經歷如影隨形地壓迫著她。盡管藝術水平有目共睹,也受到眾多名流大家的推崇,但在當時的時代環境下,仍有許多對她作品以外的惡意中傷。
世俗的壓力如附骨之疽,唯有藝術是她尋找身份認同和確立自我尊嚴的途徑。1937年,潘玉良再次出走海外。
次年,潘玉良定居巴黎蒙帕納斯。從1910年至二戰,畢加索、馬蒂斯、夏加、莫迪裡阿尼、米羅、布朗庫西等現代藝術家都曾匯聚於此。從立體主義、抽象派到超現實主義,各種新理念和新流派在這裡層出不窮,帶給潘玉良無限的創作靈感。
旅居海外四十年,嶄新的環境和氛圍,影響了她的繪畫風格,拓寬了她藝術實踐的主題,也同時帶來她作為女性在社會和生活中更多的可能。
通過“她眼中的世界”,展覽展出潘玉良一系列寫生作品。在法國四處游歷,她不常關心巴黎的宏偉建筑,喜歡畫巴黎街頭的浪漫約會,樹蔭下的姐妹聚會,海邊的野餐和日光浴,這些畫色彩飽滿,構圖和諧,作品的基調皆簡潔而明快。
花卉也是潘玉良重要的繪畫主題,在花卉作品中她展現了作為女性細膩溫柔的一面。《白牡丹》是其中很受歡迎的一幅作品。潘玉良涉獵多種藝術形式,也創作過水彩畫,這幅畫呈現了水彩畫般的通透輕盈,光線照耀下白牡丹的柔美而嬌艷。
潘玉良的藝術實踐廣泛,並不拘泥於某種流派或風格,涉及油畫、彩墨、白描、素描、雕塑、版畫等多種形式。劉海粟曾在她回國時指出,她的作品有過於自然主義的傾向。這使得潘玉良開始學習中國繪畫,並逐漸將國畫傳統的線描融入優化創作中,並最終提出“合中西於一冶,必及由古人中求我,非一從古人而忘我”的藝術主張。
潘玉良將中國畫的線描方法與西方繪畫的造型方法相結合,恰好符合陳獨秀所提倡的“以寫實主義入中國畫”的觀點,被他贊為“新白描”。這種線描帶有中國書法的韻味,通過筆致的輕重緩急,表現人體結構,因其剛勁有力,對畫面構成起到重要的支撐作用,故得名“玉良鐵線”。肖飛舸說,這次展覽特意以一個獨立單元展現她的多元藝術探索,其中一些作品是在國內首次展出。
旅居法國的四十年裡,潘玉良多次舉辦展覽,收獲無數榮譽,多件作品被巴黎現代美術館、塞努西博物館等機構收藏。然而,回不去的故鄉一直是她心中的隱痛,也成為她最重要的創作靈感和驅動力。到了后期,或許是對故土眷戀所激發的民族審美意識,愈發強化了她“合中西於一冶”的藝術風格。
她開始嘗試彩墨畫,試圖將學院派寫實精神運用在以線造型的中國水墨畫之中,走出一條中西融合之路。1961年的《梳妝女》,是潘玉良彩墨畫的成熟之作。畫面描繪一位女孩正慢慢進行梳妝,呈現出類似於浮世繪平面化、裝飾化的特征,而“梳妝”的主題也是中國文化中女性獨有的情思的映照。
1942年的《野菊花與線裝書》裡,畫面主體是瓶中白菊,右側放著中式線裝書和煙斗。早年寓居上海時,潘玉良和丈夫潘贊化愛種白菊花,畫中的煙斗或許也寄予她對丈夫的思念。潘玉良常以故鄉的風物為創作對象,這幅畫一直被看作是她對親人和故鄉生活的懷念。
旅法期間,潘玉良始終堅持不結婚、不改國籍、不與畫廊簽訂協議的“三不原則”。第二次世界大戰巴黎淪陷后,中國也面臨戰爭危機,潘玉良義賣畫作,捐款救國﹔創作《屠殺》等作品揭露法西斯罪行﹔並通過公開演講等實際行動為國家民族奔走吶喊。
晚年的潘玉良愈發渴望回國,但因種種原因未能如願,寫下詩句“何時飛故裡,不做寄籬人”。1977年,82歲的潘玉良病逝於巴黎,身著中國旗袍被安葬於蒙帕納斯墓地。視藝術為生命的她,托友人將自己4000余件作品運回國內捐贈給博物館。潘玉良一生囿於身份,尋找自我,在故鄉與異鄉輾轉,終於通過藝術葉落歸根。(四川日報全媒體記者 薛維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