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思想博大精深,包含著很多深刻命題,在中山大學教授陳立勝看來,“致良知”是陽明思想最重要的一個方面,濃縮了陽明思想的精髓。
在(山東)省委宣傳部、省文化和旅游廳主辦,省圖書館承辦的“陽明學系列公開課”上,陳立勝詳細闡釋了陽明思想中“致良知”的內涵以及“致良知”的路徑。良知是是非之心、羞惡之心、真誠惻怛之心三位一體,良知是每一個人的內在價值和尊嚴。“致”就是把良知發揮到極致,就是不讓良知受到任何的遮蔽。致良知,實際上就是一種生活態度,所以致良知就在日用倫常中、人情事變上,需要在事上去磨煉。
“一兩之聖人”給人成聖的自信
按照王陽明的觀點,良知是知、情、意“三位一體”的,也是是非之心、好惡之心、真誠惻怛之心的本性的體現。以此為基礎,王陽明思想中確實流露著一種自信、自立、自主的精神,反映了陽明對“真”己的全心全意的信賴。他的詩句“千聖皆過影,良知乃吾師”“個個人心有仲尼”,就是這種思想的表達,由此演化成陽明思想中一個很重要的命題——“滿街的人都是聖人”。
有個例子可以說明。王陽明的弟子王汝止出去逛大街,回來后王陽明問他:你到街上看到了什麼呀?王汝止回答:看見滿街的人都是聖人。這樣的說法,可能很多人會不以為然,比如說,出去一趟看見好多人不順眼,有亂扔垃圾的,有亂吐痰的,有不按交通規則開車的,哪來的滿街都是聖人呢?其實,不能這樣理解,這個說法與其說是寫實,不如說是反映了一個人的涵養。孔子說“出門如見大賓”,意思是說出門就像會見貴賓一樣,嚴肅恭敬。如果大家都能做到這樣,帶著尊重他人的心情出門,很多令人反感的行為和現象可能就不會出現了,很多矛盾沖突也就不會發生了,陽明弟子所言“滿街的人都是聖人”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和漢代儒學作一個簡單對比,這個說法的創造性能看得更清楚。漢代儒學的一部重要著作《白虎通·聖人》裡有一句話,“聖人者何?聖者,通也,道也,聲也,道無所不通,明無所不照,聞聲知情,與天地合德,日月合明,四時合序,鬼神合吉凶。”從這句話的描述可以看出,聖人完全是一個超天才的存在,一般人肯定是做不到的。不僅如此,聖人還有外在的表現,所謂“聖人皆有異表”,如黃帝四面、堯眉八彩、舜目重瞳、湯臂三肘、文王四乳之類,長相也與普通人迥異。《白虎通·聖人》中還引《禮別名記》語“五人曰茂,十人曰選,百人曰俊,千人曰英,倍英曰賢,萬人曰杰,萬杰曰聖”,德行在萬人之上的卓越者稱“杰”,萬杰之上才稱“聖”。從某種意義上說,“萬杰曰聖”意味著這個世界上就沒有聖人,至少成聖是很渺茫的。這是漢儒的觀點。
陽明的觀點與漢儒顯然不同,他贊成滿大街的人都是聖人。陽明先生認為每個人都有內在的尊嚴,所以有“一兩之聖人”說。他說,“所以為聖者,在純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故雖凡人,而肯為學,使此心純乎天理,則亦可為聖人。猶一兩之金,比之萬鎰,分兩雖懸絕,而其到足色處,可以無愧。故曰‘人皆可以為堯舜’者以此。”聖人可比作是萬鎰之金,普通人只是一兩之金,雖然在分量上懸殊很大,可是在金之為金的純色上面,都是24K的,都是純金。也就是說,普通人才能不及聖人之高,長相亦沒有聖人之“異表”,但心隻要和聖人的心是一樣的,心有良知,也可以成為聖人,這叫作“一兩之聖人”。
陽明還提出“一刻之聖人”的說法。他在《大學問》裡談到,“是故見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惻隱之心焉,是其仁之與孺子而為一體也。孺子猶同類者也,見鳥獸之哀鳴觳觫,而必有不忍之心,是其仁之與鳥獸而為一體也。鳥獸猶有知覺者也,見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憫恤之心焉,是其仁之與草木而為一體也。草木猶有生意者也,見瓦石之毀壞而必有顧惜之心焉,是其仁之與瓦石而為一體也。是其一體之仁也,雖小人之心亦必有之。”每個人看到小孩子掉到井裡的一剎那,必會生出惻隱之心。有惻隱之心的一剎那,就是聖人。當然,可能一轉眼,惻隱之心又不見了,那就又變成凡夫。所以,王陽明說,“人心一刻存乎天理,便是一刻的聖人”。
王陽明的“一兩之聖人”說,為每個人的自我成聖提供了信心﹔“一刻之聖人”說,則又不分出身、不論地位、不計較能力大小,為隨時成聖提供了信心。在陽明的心學中,聖人的門檻放低了,有聾聖人有啞聖人,人人皆可成聖。反過來,人的門檻提高了。每個人都有自己內在的尊嚴和價值,尊重自己內在的尊嚴,是自尊,尊重他人的尊嚴,是尊人。既尊重自己,又尊重他人,而且尊重自己必然要尊重他人,那就是聖人,就是成聖,就是致良知。
由此看來,陽明所說的良知,就是是非之心、羞惡之心、真誠惻怛之心的三位一體,是每一個人的內在價值和尊嚴。
要有“當見山高月更闊”的胸懷
王陽明認為,“致良知是學問大頭腦,是聖人教人第一義”。那如何致良知?首先要立志,做第一等事。其實這也是宋明理學的核心價值之一。
致良知首先要立志做人,立志做第一等事,這個意思也不是陽明提出來的,實際上自宋明理學誕生之日起,就變成一個普遍的意識。比如,邵雍《一等吟》詩寫道,“欲出第一等言,須有第一等意﹔欲為第一等人,須做第一等事”。從這一點上,也可以理解陽明何以在11歲時即能立下要做聖人的志向。陽明在十來歲時寫的一首詩,“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於月。若有人眼大如天,當見山高月更闊”,可以說淋漓盡致地表達出這種大胸懷、大抱負。這一點也能給今人諸多啟示,為人一定要有開闊的胸襟和氣魄,要有高遠的志向,不要總是為一些小事情糾纏不休,不要蠅營狗苟為名利而不擇手段不顧廉恥。
那什麼是致呢?“致”就是把良知發揮到極致,不讓良知受到任何遮蔽,自然而然表達出來。王陽明在《傳習錄》中說,“知是心之本體”。良知是每個人內心的本體,內心本來就是良知,因此而“致”,見到父母自然而然就會知孝,不會像對待陌生人一樣去對待父母﹔見到兄長自然知悌,見到孺子入井,自然會有怵惕惻隱之心。良知不是從哪裡學到的,是內心自覺覺悟到的,不假外求。如果內心沒有覺悟到,孝敬父母那就是“扮戲”。
陽明先生表示,“若良知之發,更無私意障礙。即所謂‘充其惻隱之心,而仁不可勝用矣’”。如果心發之時未受任何遮蔽,就是致良知,就不可勝用。每件事情上盡良知去做,就叫致良知,即“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可見,致良知很簡單,“致”就是讓內在的道德本心實現出來,不要有任何摻雜。看到小孩掉到井裡,馬上生出惻隱之心,馬上著手相救,是良知。再三考慮其他因素,這個小孩是誰呀,救下來會獲得什麼好處,諸如此類,就摻雜了很多私欲進來。做任何事情,要憑著良知做,而不被私欲遮蔽,就是“致”良知。
陽明先生還表示,良知要“充拓得盡”,每個人把本能,即把良知良能充拓得盡,就是致良知。顯而易見,致良知的“致”字,不是說原本沒有,后來通過某種方法獲取,而是指每個人身上本來就具備了,隻要做到讓它無所虧欠,就叫致。陽明先生弟子歐陽德在《歐陽南野先生文集》中說,“循良知而無所虧欠之謂致,致非有所推廣增益也﹔循良知而無所損害之謂養,養非無所充滿流動也”,把這個意思表達得非常到位。
“西天隻在眼前”的人文情懷
致是這樣,那如何致?陽明講得很清楚,“吾心之本體,自然靈昭明覺者也。凡意念之發,吾心之良知無有不自知者,其善歟,惟吾心之良知自知之﹔其不善歟,亦惟吾心之良知自知之﹔是皆無所與於他人者也。”意思是說,我們做任何事情都會有一個意念,意念產生的同時,良知就會判斷那個意念是對還是錯,是對的就把它充分實現出來,是錯的就把它去掉,這就是良知。陽明先生又說,“凡人之為不善者,雖至於逆理亂常之極,其本心之良知,亦未有不自知者”,就是說,再壞的壞人,在做壞事的時候,也知道自己在做壞事,因為良知終是在內心默默地監督著。由此可見,致良知之最關鍵處,就是讓良知發揮作用,把它實現出來。
怎麼實現呢?陽明先生說,“一念發動處,便即是行了”。陽明強調知行合一,認為人會生發各種念頭,但不能把這些念頭僅僅看作是念頭,不要放過這些念頭,因為念頭多了就會積累,成為積習,變成心靈的一部分。怎麼不放過呢?要把每一個念頭就看作是行動。比如,如果起了一念,看到別人的手機很好,要把別人的手機拿走,按照陽明先生觀點來分析,動了這樣一念,就是小偷,不是說真的去偷東西才是小偷。
現實生活中有很多這樣的例子。比如,有些法治類電視節目,看到罪犯痛哭流涕的懺悔,說自己犯罪就是一念不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導致犯下惡劣的罪行。可見,再大的罪行,往往都是從一念開始的。因為“一念而善,即善人矣”,“一念而惡,即惡人矣”,所以,陽明先生嚴厲告誡,“才有一毫非禮萌動,便如刀割,如針刺”,為此須修省察之功,修行就要從這一念開始。
佛教講六道輪回。陽明也喜歡講六道輪回,從中可以看到中國儒家對佛教的吸納。但陽明先生的六道輪回,是指在念頭裡面輪回,所以講得非常精彩。陽明說,“釋氏輪回變現之論,亦不必求之窈冥”,即不要把六道輪回想得那麼復雜神秘,“今人不能常見自己良知,一日之間,此心倏焉而夷狄,倏焉而禽獸,倏焉而趨入悖逆之途,倏焉而流入貪淫之海,不知幾番輪回,多少變幻,但人不自覺耳。”反思一下,人一天的念頭,真是如此不斷變幻輪回。真正的解脫在哪裡?真正的解脫就是良知做主。
陽明還說,“西天隻在眼前”,西天不在彼岸世界,“佛言西天有極樂園,亦非以地言也”。“如一家之中,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和婦順,雍雍熙熙,有多少自在處,即此便是極樂園。若父子、兄弟、夫婦之間乖戾不和,細粒必爭,睚眦必報,終日憂愁煩惱,就是茲地獄。然則天堂地獄,俱在乎我,又何事於他求哉!”可見,陽明先生眼中的“西天”,完全是在日常生活中來落實的,這也充分反映了陽明先生的人文主義情懷。
陽明本人講致良知,實際上就是一種生活態度。致良知不是高深的哲學課題,也不是在課堂上講論的一個對象,致良知就是在生活中“致”,貫穿在生活中的每一時每一處。(大眾日報記者 於國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