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崖村90后媳婦:想讓孩子們上大學,自由自在地戀愛

2020年07月06日08:05  來源:封面新聞
 
原標題:懸崖村90后媳婦:想讓孩子們上大學,自由自在地戀愛︱涼山,瓦吉瓦⑤

  俄木以伍

  封面新聞“雙決”報道組 涼山報道

  12歲,讀完小學三年級,輟學,回家放羊﹔16歲,離家到廣東,進電子廠打工﹔20歲,母親一個電話,她就安排嫁進了“懸崖村”,出嫁那天,才第一次和丈夫見面……涼山彝族女孩俄木以伍26歲的人生,平平淡淡,無波無瀾,短短幾句話就可以概述。

  嫁到“懸崖村”,她的朋友說:你好厲害,可以爬那個梯子。俄木以伍的回答有些酸楚:沒辦法,嫁都嫁了。

  “愛情是什麼?愛情我不懂。”面對“一點都不帥”的丈夫,俄木以伍雖然不喜歡,但也無力做出改變。如今,結婚6年,兒子、女兒相繼出生,“可能也有愛情了。”

  孩子出生后,她隱隱開始擔心,她的下一代,會不會也復制她的人生軌跡?

  驚喜,在不經意間到來。今年5月,涼山州昭覺縣啟動易地扶貧移民搬遷,“懸崖村”84戶貧困戶,搬出了世代居住的大山,住進縣城的集中安置點,其中,也包括俄木以伍一家。

  俄木以伍的新生活開始了,她計劃,和丈夫一起努力打工掙錢,讓孩子們上大學,自由戀愛,自己選擇自己的人生。

  不讀書,打工都沒得選

  “本該讀書,卻在放羊。”俄木以伍說,人生中的許多重要時刻,她都錯過了。

  今年26歲的她,是涼山州美姑縣瓦古鄉人,家住農村。家裡三兄妹,她排行老三。那時,村裡普遍對教育不重視,認為讓娃娃去讀書還不如上山去放牛。

  特別是女孩,老一輩認為“讀再多書也要嫁人,沒用。”在這種氛圍下,她9歲才入學,12歲讀完三年級就輟學了。

  那時,她們家有10畝地,還喂有牛和羊。繁重的農活,讓家人無暇顧及她的感受。在她輟學時,母親並未勸阻,認為她回家以后,剛好能幫著放羊種地。

  就這樣,她放下了書包拿起鋤頭鞭子,在家干起了農活。雖說土地寬敞,能填飽肚子,但祖祖輩輩依賴的土地,卻沒能為她們家提供更多的東西。想要有錢用,就隻能將圈裡的土雞、豬、羊,拉到集市上去賣了換錢。

  女孩子越長越大,用錢的地方就多了起來。家庭經濟收入單一,讓她有了萌生了外出打工的想法。了解一番后她才知道,當地工作崗位少,沒有用工需求,想去外地,學歷要求成為她無法逾越的鴻溝。她說,那是她第一次知道,沒讀過書連打工都沒有機會。

  16歲那年,在母親的安排下,經熟人介紹,她和同村30多人,一起南下去了深圳,在一家生產充電寶的電子廠上班。廠裡不要求學歷和技能,還包吃住,但一個小時的工時費僅為3.7元,一天還得干滿十一二個小時。

  由於不識字,也不會說普通話,她看不懂操作細則,想要讓廠裡懂的人解惑,她還得請同村人做“翻譯”。即使是簡單的工作,她也常常出錯。

  語言不通,她基本隻和同村人交流,因此,她的圈子很小,也很少外出。無法融入新環境,讓她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夜深人靜,她常獨自蒙在被子裡哭。在電子廠待了7個多月后,帶著存下來的7000多元錢,她“逃”回了家。

  早上,俄木以伍在梳頭,她的兒子過來牽她的衣角

  結婚那天,她脫下了新娘裝

  回憶起過去的20多年,俄木以伍說,一切都被安排好了,沒容她做出選擇。“雖是自己的人生,但自己卻沒什麼參與感。”

  那是2014年,她剛好20歲,青春正盛,家裡開始張羅她的婚事。

  按照當地的傳統,隻要年紀到了,男女雙方父母商量好了,吃了訂婚酒,女兒就必須嫁過去。悔婚的話,需要賠償男方三倍聘禮。對於俄木以伍和像她一樣家庭貧困的女孩子而言,她們隻能依從,沒有反對的權利。

  接到家裡的相親電話時,她正在惠州的一個工廠裡打工。媽媽在電話那頭告訴她,家裡為她安排了一場相親,對方條件不錯。

  她答應了。

  當然,相親只是委婉的說法,這個電話是在告訴她,該嫁人了。雙方長輩很快就敲定了日期,幾個月后,她從工廠辭了職。

  結婚當天,她吃過早飯,從美姑縣出發,乘車前往昭覺縣。按照當地的習俗,媽媽沒有為她送行,這項工作,由她的哥哥、姐姐、堂哥、堂姐等人代替。那天,她穿著彝族新娘裝,很美。

  美姑縣到昭覺縣並不遠,路不好走,車子兜兜轉轉開了兩個多小時。車至山腳,停了下來。俄木以伍說,嫁之前,她知道丈夫是“懸崖村”人,並一直以為他家在山下。所以,當得知要攀爬藤梯時,她有些吃驚和抗拒。

  以前沒來過這裡,第一次爬上藤梯,層層疊疊的大山和懸崖,讓她害怕。丈夫家來了幾個親戚,接她們上山。由於俄木以伍一行速度很慢,沒過多久他們便不再等待,徑自往上。

  前方,藤梯一路蜿蜒,一些地方路很窄,雙腳無法同時放下。身后,是萬丈懸崖和古裡拉達大峽谷。這讓她驚恐,也讓她后悔萬分,她想轉身往下,跑回家裡。可丈夫的12萬元彩禮,沒有給她留下退縮的余地。

  望著看不到頂的山,她不知道,路究竟還有多長。

  爬到一半,身上厚重的新娘裝,讓她又熱又累。休息的時候,她將新娘裝脫了下來。當身體習慣了爬山帶來的負擔,再往上,疲憊感和不適感有所減輕,她們加快了速度。

  藤梯走完,還有一條羊腸小道,繼續走,不到10分鐘就來到村上。這一趟,當地村民需要兩三個小時,她走了五六個小時。來到丈夫家,天已經快黑了,她們趕得巧,就快開飯。

  丈夫家人很多,大家打著堆堆,喝酒吃肉。人群中,她不知道哪個是她丈夫,還是經人指點,她才窺得丈夫面容。“一點都不帥,不喜歡。”

  俄木以伍和她的大兒子在老房子外玩耍

  “懸崖村”太難走出去了

  俄木以伍說,她隻知道“懸崖村”路很遠,山很高,對於確切的距離,她沒有一個概念,走了一次后,才明白有多難。從美姑的山裡,嫁到了昭覺的山裡,這種感覺難以形容。“嫁都嫁了,后悔也來不及。”

  在村上,她們家有4畝地,種上了土豆、玉米,還喂了些羊。“地裡種不出來的,都要下山買。”她說,“懸崖村”的不便,體現在生活上,讓她不敢暢想未來。沒修鋼梯前,下山到鄉上,她要花大半天時間,而丈夫體力好,背著東西也要三四個小時。

  為了讓日子過得有滋味一些,她和丈夫先后去很多地方,努力打工掙錢。

  慢慢地,一切都在變好。以前,在她眼中長得不好看、說話聲音大、在家不干活的懶漢丈夫,也慢慢變成了尊重她意見、好好掙錢的好男人。

  2018年,大兒子出生了,她的心裡多了一絲顧慮。如何才能讓孩子有書讀,有好日子過,成為她心中的一塊大石頭。那時,她常常站在村口,望著面前層層疊疊的大山出神。今年年初,她的小女兒出生后,這種感覺更加強烈。

  俄木以伍的兒子站在老房子的門口

  “他一天書也沒讀過,不會認字,手機現在還是板板機(老人機)。”她說,丈夫比她大三歲,孩子出生后,也有同樣的顧慮。“在外面闖蕩了這麼久,我們都知道,’懸崖村’的山太高了,路太遠了,走出去太難了。”

  搬進新家,迎接新生活

  不過,生活中的驚喜,總是悄悄到來。

  今年4月,在昭覺縣易地扶貧搬遷縣城集中安置點住房分配大會上,俄木以伍家抽中了一套位於3號安置點的75平米新房。

  昭覺縣的易地扶貧安置點

  新房在5樓,視野開闊,兩室一廳帶個陽台。小區外面就是學校,佔地很大,教學樓還沒修好,但已經能看出個大概的樣子。她聽說,這裡將有縣城裡最好的教學資源,能從幼兒園一直讀到高中。

  5月13日,她們正式搬下“懸崖村”,住進新家。因為丈夫頭一天去了城裡,處理搬新家的事宜,沒有回來。當天,就由她帶著孩子和老人,踏著鋼梯,一路往下。

  她說,走下山的那一刻,心情愉悅難以言表,隻想化作一隻鳥兒,飛到新家去,迎接新生活。

  搬進新家后,她們隻住了5天,就回到了村裡。山上的地裡,還種著許多土豆、玉米,畜舍裡,還關著牲口。她們打算等彝族年過了,把家裡的庄稼收了,雞、羊、豬賣了,就進城長住。

  回憶這5天裡的感受,她說,新家住著舒服,10分鐘的路程就到縣城,不想再上“懸崖村”。

  讓孩子選擇自己的生活

  “不讀書,放羊、種地,年紀到了就出去打工掙點錢,稀裡糊涂地結婚生子。孩子出生后,也沒書讀,繼續放羊……”她說,她們那兒,這是一個循環,每個人的生活都大體如此。

  如今,這個循環落到她身上時,前半段一一應驗。沒讀過書,外出務工的她,吃了不少苦,至今也隻能干點體力活,掙些辛苦錢﹔安排下的婚姻,讓她還沒明白什麼是愛情,就成為了孩子的母親。

  她不想自己的孩子也過上這樣的生活。

  以前,她想,她們夫妻倆一起出去打工,把錢掙夠,就在城裡安家。城裡的世界更大,人們眼界更廣,不再拘泥於傳統觀念,孩子也就不用再走上和她一樣的道路。

  當然,她也知道,她們夫妻二人想在城裡打拼出一個家,有多難。

  “輕鬆了不少。”通過異地扶貧搬遷進了城,她說,很多煩惱都煙消雲散了。搬家以后,她的生活也變得簡單起來,隻需要外出務工,掙錢供孩子們讀書。

  6月10日,身體不太好的她從村上來到縣城醫院檢查。趁著時間還早,她特意回了一趟新家。再次路過小區對面的學校時,教學樓等主體建筑已經修起來了,很氣派。

  俄木以伍的小女兒在休息,光透過房頂,照在她臉上

  她和丈夫也已經商量好,砸鍋賣鐵也要送孩子上大學。至於孩子以后的人生怎麼走,她說,她會給孩子選擇的權利,讓他們自由戀愛,選擇自己的生活。(封面新聞“雙決”報道組 涼山報道)

(責編:章華維、高紅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