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扎西的春天

韓玲

2020年06月08日16:08  來源:人民網-四川頻道
 

楊扎西背了一大簍玉米草從地裡往家走,沉重的玉米草把本來就瘦小的楊扎西遮掩得幾乎看不到人。

路面是斜著的,楊扎西往上走,像一團蠕動的草團,走得近了,才看見他汗津津的臉和手上提著的黑色塑料桶——裝著半桶爛梨子。楊扎西背著玉米草往敞房裡走,他要把玉米草堆在敞房裡。放玉米草時,玉米草和人都翻在了地上,桶裡的爛梨子滾落了一地,楊扎西嘟嘟囔囔的埋怨了幾句,扯掉連著自己和玉米草的繩索,起身把爛梨子撿回桶裡倒進豬圈。圈裡的兩頭豬聽到聲響懶懶地叫了兩聲,並沒有起身吃梨的打算,楊扎西又罵了兩句“懶豬”,轉身在發黑的洗臉架上擼下洗臉帕,擦黑板一樣的用勁擦去臉上的汗水,然后一屁股坐在院壩邊上的矮牆上,發起呆來。

四十多歲的楊扎西結過兩回婚。第一回結婚是在他二十五歲的時候,冬日晴好的日子,整整忙了兩個月才張燈結彩迎娶了新娘。楊扎西和他的母親都記不起第一回結婚的時間,“下河修水壩的那一年”和“冬天天氣很晴”是他倆訴說裡最一致,也是最清晰的地方。對於新媳婦兒,楊扎西的母親說菜炒得好吃,饃饃蒸得黃呢,鹼水硬要放多,話也不說,一沒事就抱著頭蹲在屋檐下有太陽的地方。話說到這裡楊扎西就打斷母親,人家啥時候天天抱頭了呢。楊扎西頓了頓又說,只是那女子病多呢,我都帶她到華西醫院看了病呢,啥也沒有查出來。那病怪呢,在我們家就發,回到他們娘屋,她就哪裡都好了。她在我們家住了一年,后來就回去了。楊扎西和母親坐在陽光裡,有了一小會兒的沉默。

第二回結婚就更記不住了,說是楊扎西從山埂子的一戶人家領回來的。住了一段時間,因為那女子神智不太清楚,老是不分白天黑夜的從家裡跑出去,一出去就好幾天,家務事也不能做,楊家擔心人跑丟了不好交待,就把那女子又送回了山埂子。

楊扎西家的住房臨公路,車子可以直接開到院子裡,他們說房子修了二十年了,倒回到二十年前,這房子在當時應是數一數二的好的建筑。向陽、寬敞,布局非常合理的兩層樓房外搭一個廚房和飯堂。

作為全村一千多戶中為數不多的收入不到三千的在冊貧困戶,楊扎西就這樣成了我重點幫扶的對象。

第一回進入這個家是在一個雨后的早上,頭天晚上剛下過大雨,楊扎西家的屋裡擺滿了接雨用的盆盆罐罐,屋頂還在滴滴答答的往下漏雨。他母親眉頭緊鎖的從屋裡走出來,布花鞋上沾滿了泥漿,鞋子有半截明顯的進水了。楊扎西的母親雖然年紀很大了,但人顯得利索,臉上泛著紅光,她一邊撩起圍腰擦手,一邊讓我去院壩裡坐。我跟她走進了廚房,立刻就被蜂擁而至的蒼蠅左擁右抱。我一邊用手打開飛扑而來的蒼蠅,一邊揭開楊扎西家的鍋蓋,鍋裡熱著半盆酥油打茶和幾個黑不溜秋的饃饃。

灶頭對著的石缸裡裝滿了清水,石缸上刻著一些圖騰的圖案,看起來時代比較久遠了,有紋路的地方嵌著油光光的黑色的東西。吃飯用的方桌隻有拳頭大小的地方還能看出木頭本色,人坐著的四周都是油膩的黑,板凳也是如此。吃飯的房子裡挂著長短不一的農具,熏得漆黑的肉杆上挂著五六根臘肉,還有吃了一半的油餅子。

油餅子這東西現在在農村已經很少見,是冬天殺了年豬后,把豬身上的板油用手打勻,用板油皮包了,越勻越緊實越不易變霉,打好的油餅子挂在肉杆上是主人家一年炒菜的油葷。而打油餅子也是一項技術活,打得好、包得勻的油餅子不管天冷天熱一年甚至幾年油都不辣口,打得不好的,春天一過,油餅子就變了味,用來炒菜也開始辣口。早些時候,油餅子也是衡量一家家境好壞的一個標志,家境好的,到了五六月青黃不接的時候,家裡的肉杆上還挂著一兩個油餅子,家境不好人口又多的,到了五月份肉杆上再也看不見一星半點的葷腥,炒菜就炒紅鍋了。已經過了五月,楊扎西家的肉杆上還懸了半邊油餅子,按舊時的標准,這日子還是能過的。

客廳裡擺一張舊沙發,用布遮了破敗處,兩旁的臥室裡也各置了一張床,床頭堆滿了洗過后的衣物,靠床的地方有一個矮方凳,凳子上堆著勞作時換下來的衣物,一直拖得滿地都是。

房間裡有刺鼻的異味。

二樓屋頂的瓦破損厲害,主梁腐朽了,房子之間的隔斷與樓頂間空出很大一段距離,牆不擋風,屋不遮雨。屋子靠裡的牆邊擱了一張東倒西歪的床,一張破爛的罩子被屋頂上落下來的泥巴、陽塵、老鼠屎和各種糊裡糊涂的垃圾壓得有氣無力,床上的罩子早看不出本來的顏色。對著門的牆邊,四五隻盛放著半袋子東西的塑料口袋並排放著,有玉米、有洋芋,還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東西,口袋敞開著,像一張張飢餓的嘴巴。

楊扎西躬著身子上樓,賭氣似地推開樓上的每一間屋門后轉身離開了,他的眼神裡,赤祼祼地寫著抗議。

從一樓通往二樓的樓梯是石頭砌的,上面糊了一層薄薄的水泥,時日長了,砌在牆上的石頭掙脫淺薄的水泥露在外頭,風都能吹得動。“把鬆動的石頭撿下去吧。”我跟在楊扎西的身后,自己順便也帶了兩小塊下樓,石頭不重,腳步卻沉得像是每一步都能踩跨這兩層小樓。下得樓來再回看那樓梯,仿佛一個衣衫襤褸的豁牙老太立在風中。

楊扎西的啞巴父親自去年手術以后人就又縮了一圈,眼睛像兩個又深又黑的洞。他整天咳嗽,咳完后就一動不動的躺在屋檐下晒太陽,若不注意,還以為是誰堆了一堆舊衣服在地上。楊扎西的母親話多,蹲在啞巴父親耳邊問話的聲音像在吵架,“你想吃點什麼呢?吃點什麼東西?”啞巴搖搖頭,疲憊的閉上眼睛晒太陽。盡管父親說不吃東西,扎西母親還是轉進屋子裡取了一盒牛奶交給他,父親握著牛奶不再有任何表情。盒裝的牛奶是鄰居看望生病的父親送過來的,楊扎西把牛奶放在廚房的櫃子上,黑色的煙塵布滿了紙盒。楊扎西做事的時候總像跟誰賭著一口氣。扎西母親說,“扎西兄妹多,數他最小,他爸就給他取了扎西的名字,希望他一生吉祥。”扎西母親頓了頓,“沒想到數他最難,看嘛現在,婆娘也沒有,我們老倆口又成了他的負擔。”

扎西母親轉進灶房裡去做飯,柴火的濃煙一股股從屋裡漫出來,饃已蒸在鍋裡,這個時候已經上氣了。楊扎西的母親雙手粘滿了和面時留下的面粉,她一隻手按著石臼一隻手握著從河邊撿來的橢圓石頭砸海椒面。砸好海椒面,又在盆裡洗下午要吃的茄子和黃瓜,順便也洗去了手上已在逐漸干掉的面。

一盆清水逐漸變渾,頹廢像空氣,由四圍裹向身體,無孔不入。

返程有好幾十公裡,走神的思維控制不住手裡的方向盤。雨帘裡,我仿佛看到自己三十多年前的家。有那麼一小會兒,我有點相信所有的遇見都是上天的故意,而且,我跟女主人還同姓。在我們后來數回的合影裡,我發現我們真的長得有幾分相似。重要的是,老人的干淨利落讓我聯想到我已過世的奶奶,想到這,肩上好像多了一份責任。

我立即掉轉車頭回到鄉政府,找到第一書記一起,去更加深層地尋找他們致貧的原因。“他們家姐弟六個都已成家立業,楊扎西家最艱難,去年,楊扎西和他爸爸都得了一場病,分別入院手術,住的時間還比較長,他們的家全靠他母親一人支撐著了。”“但是他們目前的狀況應該不是一天兩天的結果,得病,只是雪上加霜而已。”“他們的家庭人員結構,楊扎西的個人問題是他致貧的主要原因,一個中年男人沒有女人,沒有孩子,他幾乎沒有什麼動力。”我們一邊走一邊說,不覺間又看到了他家的屋頂,怕再擾他們,我們又住回走。

周末的時候再去楊扎西家前,經過商場時我往后備箱裡塞了兩件牛奶、一袋米和一桶清油。因為去之前沒有聯系,楊扎西家裡沒人在家,我在他家門前的梨樹下坐了很久也不見主家回來,便去地裡找他們。楊扎西的地離他家並不遠,有一片甚至就在家門口的公路下邊。他正在地裡伺弄他那幾分菜地。茄子、海椒、西紅柿、蓮花白等各種蔬菜,一畦一畦的,很規整。夏天裡,樹葉濃密,楊扎西躬著身子勞作,把摘下來的菜分門別類裝在塑料筐裡,他頭上滾著亮晶晶的汗珠,身子小得稍微一彎下腰就會掩在菜葉子裡。

“這麼多菜,你怎麼賣的?”我問。

“茄子一塊五一斤,西紅柿兩塊一斤,蓮花白便宜一些。”他用手揩了揩臉上的汗水,手上的泥就在臉上化開了。

“這個點上你摘了這麼多菜,准備什麼時候賣呢?”“下午的時候拉到鎮上去賣。”

“這個點可能賣不完了吧?賣不完怎麼辦呢?”“賣不完就兌了。”兌在方言裡就是打包給人的意思。“怎麼個兌法?”“所有的菜加在一起給需要的人嘛。”“那怎麼收費呢?”“合適給點就行了。”有時一堆菜,楊扎西十塊錢就處理了,楊扎西說完不再理我。對於我們這種縣裡來的幫扶人,幫扶對象並沒有太多熱情和希望,他繼續躬著身子勞作。我看見紅亮亮的西紅柿從楊扎西的手裡滾到塑料筐裡,樣子既可愛又無辜,我說,“今天你的菜,我全要了哈。”楊扎西有些不信,“你要那麼多菜做什麼?”“分給朋友吃哈。”楊扎西的臉上有了笑意,“好吧,省得我去鎮上。”

等楊扎西把四個半筐的菜裝進我的后備箱,我付完錢,楊扎西心裡的抵觸情緒估計消失了一些。這之后,隻要我去,他們家的菜我都會買一些,分給家人朋友吃,有時候忘記分了,便爛在了筐裡。我跟楊扎西說,摘菜要計劃,每天能賣出的量,你心裡要有個數,不能總是兌了,你要計算成本哦。

我總是刻意淡化我作為幫扶人在揚扎西家裡所扮演的角色,在外頭多說一句都有顯擺和自以為是的嫌疑,我認為每一個幫扶人之於貧困戶最多起到一個穿針引線的作用,而不是決定性作用。盡管這三年來為了楊扎西一家我是費盡了心血,盡管為了爭取楊扎西的房屋維修款我村裡一趟、縣裡一趟的跑,拍攝的圖片和遞交的材料有一本書那麼厚,但看到楊扎西拿到藏區新居建房款時高興得合不攏嘴的樣子,我覺得一切都好值得。

“阿媽,兩萬元哦,兩萬呢,兩萬讓我們用來維修舊房子。”楊扎西從屋外走向客廳,將這份喜悅帶給母親。

舊瓦早已經不能遮風擋雨,屋頂的主梁也是朽了的,換主梁和換瓦在同一天進行。蓋房的頭天晚上,楊扎西凌晨一點醒了一回,三點又醒了,他索性起床把樓上能搬得動的東西一件一件地搬到樓下。家裡好久沒有來過這麼多人了,他小心准備著,臘肉昨天已經煮好,蔬菜、豆腐、粉條都買好了,齊齊的碼在案板上。頭幾天,楊扎西就拿了家裡過年時剩下的一件啤酒給大嫂家抱去,坐在火塘邊,囁嚅著,好半天才說出一句請大嫂幫忙做飯的話,大嫂倒了半杯枸杞泡酒給扎西,很爽快地答應了。臨走大嫂還從肉竿上取一根臘肉擱在扎西的啤酒箱上,讓扎西一並抱了回去,“自家人,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就直說,不要客氣哈。”大嫂站在路口,路燈是太陽能的,蒼白的光把大嫂的影子扯得老長。

天上沒有月亮,山坡上、地坎上,各種不知名的小虫子叫得很歡,楊扎西聞著新鮮的牛糞味道,抱著啤酒箱子和肉往家走。臘肉在箱子上晃來晃去,油乎乎的撞在衣服上。有十多個人呢,他心裡念著,有些沮喪,想著自己連個做飯的女人都沒有。楊扎西朝著漆黑的夜裡吐了口口水,想詛咒個誰,又覺得沒有誰是自己該咒的,有些悻悻然。

天亮后幫忙的鄉親陸續到了,每個幫忙的人手裡或背兜裡總要裝點新鮮菜蔬幫補一下。扎西請的小四輪車突突突地開進了院子,一車又一車的小紅瓦拉到了扎西家的院子裡,鄉親們把小紅瓦裝在背兜裡往樓上背,有人在木梯上接了往梁上蓋。

“扎西,房子蓋起了,你就有婆娘了。”太陽底下,幫忙的人嘴裡逗著楊扎西,手上飛快地傳瓦。楊扎西嘿嘿地笑著:“婆娘拿來咋子哇,多個嘴巴難得養。”

“人家沒有長手腳啊,自己不做?”“咋討得到婆娘哦,盡說些啥子話。”人群七嘴八舌的反駁楊扎西,楊扎西也不多說話,仰著頭傻樂著。

樓上,斷了的主梁已被男人們七手八腳的換下來,舊瓦正在一點點的被新瓦替代,房頂上、院子裡前來幫忙的人在楊扎西眼裡都是正在開放的花朵。花朵美吶,從慢悠悠的雲朵和藍色的天際滑過,從楊扎西仰望的眼睛裡劃過。

扎西的老父親還是不停地咳,仿佛要把心肺從胸腔裡給扯出來。每回聽到父親咳嗽,扎西的氣就接不上去。母親從裡屋出來,手裡提個半大塑料袋,裡面裝著幾件舊衣服和一雙半舊不新的膠鞋。扎西說是要去工地上打工。扎西母親幫扎西收拾好東西,扎西就走了。

那一晚上,扎西的啞巴父親幾乎整整咳了一夜,扎西母親夜裡起來好幾回給扎西父親送藥和水,差不多整晚都沒有睡著,早上起來扎西母親的腳步都站不穩了。

“扎西啦,你爸咳得凶哦。”扎西母親的電話打過來時,扎西剛從工地上回來。扎西的工作是由朋友推薦在一個農網改造的工地上栽電杆,他做基礎工作,給要栽的電杆打洞,每一個洞視其深淺難易程度,工價分別為120到200元不等。扎西運氣不好,要打的洞剛好在山上,土很硬,一鋤頭下去,鋤頭也冒金星,打了一早上,扎西也就挖了兩三尺的樣子。

工友們蹲在臨時租借的院壩邊上吃飯,吸溜吸溜地發出很大的聲音。扎西從做飯的阿姨手裡接過一盆熱氣騰騰的酸菜面片,又舀了一大勺熟油辣子放在面片上,紅油一點點地洇開。扎西的胃裡像是伸出了一隻無形的手,那隻手一寸寸的往上伸,一直伸向碗邊。一些吃得快的工友此刻已經吃好,他們靠在向陽的墻邊,吸煙的、玩手機的,太陽光打在他們身上,照亮他們片刻的閑適。

打洞是按個數給錢的,多勞多得。早飯過后,工友陸續拿起自己的工具趕到工地上去了。趁天氣涼快,多加把勁,每個人都在這麼想。有的工友一天能打好幾個洞,扎西想著打一天就有好幾百塊錢,也急匆匆地扛起鋤頭,順手拿了一把多余的鋼钎往工地上趕。鋤頭上吊了把撮箕,撮箕把口大,一往下走,撮箕就滑在他頭上,濺他一頭灰。楊扎西有些惱,干脆拖著鋤頭走 。

山坡向陽,土地又干又硬,挖幾鋤就會遇到一兩個尖石頭。那些隻露著一個小尖頭的石頭像一隻隻怪獸,根本無法確定它的大小。有的輕輕一掰它就鬆動了﹔有的則是巨石的冰山一角,楊扎西的洞打到一米深左右的樣子就遇到了這個冰山一角。起先他以為只是個不大的石頭,使勁地用鋤頭和鋼钎刨石頭周圍的土,露出的石身越來越大。楊扎西感覺不妙,跳下坑拼盡全力掰動石頭,奈何石頭紋絲不動。

“他媽的”,楊扎西憤憤地爆了句粗口,人就癱在了洞裡,癱在洞裡好,洞裡涼快。

楊扎西沮喪的在洞裡瞇了會兒,涼快倒是涼快,就是手腳打不伸展。他爬出洞,一屁股坐在長長的電線杆上,電線杆被太陽晒得像塊碳,楊扎西被火燒了一樣彈起來。“他媽的”,楊扎西又爆了句粗口,他才看清這干包包上並沒有一處可以遮涼的地方。楊扎西自認倒霉,隻好坐在新翻的泥土上,泥土有些潮熱,但至少沒有那麼燙。楊扎西打開水杯一氣喝完了杯裡所有的水,覺得有點餓了,看看火辣辣的日頭正對著這片山包,工頭兒送來的盒飯靜靜地臥在旁邊,楊扎西用手拍了拍飯盒上積累的灰塵,三下五除二的吞下盒飯。

他出神地盯住洞,盯住洞裡的石頭,大顆大顆的汗珠順著又黑又瘦的臉滾落下來。楊扎西一抹臉,臉上的泥又混進眼裡,一時間汗水和淚水在他臉上混合交織。

楊扎西回到工棚的時候,工友們都還沒有收工,他匆匆收拾好衣物,獨自離開了這家停著拖板車,堆滿農具、電杆的小院子。

打了一天工就吃不住勁的楊扎西近乎嘮叨的跟我說,“我是沒辦法打工呀,你看,這老的老成這樣,又有病。我走遠了,萬一他們有個三長兩短,那咋了得?”楊扎西閉口不提打工的艱辛,我也不問,再說他說的也是實情,那麼剩下的該怎麼過下去?

國家扶貧資金裡有一項產業扶持基金,是鼓勵貧困戶就近發展自身產業的,錢雖然並不多,但對於像楊扎西這樣的貧困戶來說是能救急的。楊扎西幸運的又得到了這筆3700塊的產業扶持基金。

那天是星期天,我剛好在出差回家的路上。電話那頭,楊扎西的聲音很大,顯得比較興奮。他說他有錢了,現在在縣城買雞兒子,如果我有空的話,讓我幫他挑挑雞兒子。他不說雞仔,他說雞兒子。他說,你不在我就不等你了,我買了一百多隻雞兒子。

再到扎西家的時候,他已經把他小小的一間雞圈擴建成兩大間,一半露天一半搭了棚。楊扎西在廢棄品收購廠要回幾隻舊輪胎,他把那些輪胎從中間剖開,分別安置在雞圈的不同地方,用來盛放雞食和水。雞仔小的時候跳進去就飛不出來,就安靜地踩在幾隻舊輪胎裡吃喝,后來雞仔漸漸長大了,楊扎西早起的時候就把它們和牛一起趕往屋后的梨園放養。

手裡還余點錢,楊扎西走鄉串寨的去買了三頭小牛。再加家裡之前的兩頭牛、兩隻小豬,這個寂靜的家一下子熱鬧起來。一下子增加的許多張嘴巴,打亂了楊扎西睡到自然醒的節奏。他早早的起床把牛趕到屋后山上自家果園的草場邊,兩頭老牛、三隻小牛,黑白花的,有一頭黃的,把它們散在林子裡,楊扎西心裡涌起一些莫名的溫暖。

牛的眼睛很好看,汪著一波深水。楊扎西低頭挨個地看每頭牛的狀況,掰一下這頭牛角,摸一下那頭牛的毛。楊扎西還是喜歡那些小牛,特別是那隻毛發黃黃的牛,結實、漂亮,眼睛湖水一樣,又沉靜又溫柔,楊扎西總是把它帶到青草最好的地方,看它伸出長長的舌頭把肥厚嫩綠的青草卷進嘴裡,楊扎西就很開心。

安頓完牛,楊扎西再到地坎子上割一背青草背回家。通常這個時候,他的母親正好將調好的雞食,兌好的豬食則放在灶前,等楊扎西提到公路邊上的豬圈裡去倒。這是他們家每天開始的樣子。

早飯過后,楊扎西和母親去地裡勞作,身體恢復的不錯的扎西父親則拄著一根輕便的木棍,走一路歇一路地往梨園走。他說不出來話,但他心裡明鏡似的,那些寶貝牛要有人看住,不小心跑到別的人家地裡去會惹很多麻煩,所以他一守就是大半天。

經過三年打理,楊扎西在菜地裡栽下的兩畝多車厘子樹今年終於挂果了。濃密的枝葉擋不住紅彤彤的誘惑,楊扎西和母親等露水一干就到果園裡小心翼翼地採摘果子。他們把摘下來的果子裝進籃子裡放在路邊上,紫紅的果子上覆幾片碧綠的葉子。車厘子賣到了40元一斤,扎西和扎西母親忙得不可開交,一個櫻桃季下來,他們的臉變得跟果子一樣紫紅發亮。

奶牛下了崽崽,沉沉的奶子墜在胯下,連行走都變得吃力。扎西不會擠牛奶,眼睜睜地看著牛犢子把一懷奶吃得干干淨淨,扎西咽了咽口水叫上母親,他們商量著把小牛關在牛圈裡,扎西拉著奶牛盡量不讓奶牛亂動,扎西母親端一隻小板凳坐在奶牛身旁,一雙手在肥大的奶子上上下交替,刷刷刷,雪白的乳汁交替著落進小盆裡。半小時不到,一小盆牛奶就滿了,足足五六斤重,扎西母親用筷子夾去浮在盆兒裡的幾根不易察覺的牛毛,在鍋裡熬了置在案板上夠一家人吃兩天。“阿媽,鄉裡、鎮上都有人問我們家牛奶賣不賣呢。”扎西盯著母親,扎西母親轉過身把背向著扎西。“問又能咋辦呢,一來我兩三天擠一回都累得受不了,再說,還要挨家挨戶的去送。”扎西沉默了,把碗裡剩下的半碗牛奶喝進了肚子裡,揩了揩嘴角走出了廚房。牛奶五塊錢一斤,一天最少能擠五斤,但又有什麼用呢,沒人擠沒人送。扎西想著想著就想開了,一家人有吃的,牛有吃的,不是挺好嗎。

車厘子賣完后,楊扎西添置了一輛紅色的電動三輪車,三輪車有車廂,車子裝幾百斤蔬菜一點問題都沒有。楊扎西開著車子往返在縣城、鎮上、村子裡賣菜,眉目間有了春風,吆喝的聲音也響亮了很多。

扎西偶爾還是犯迷糊,迷糊犯得厲害的時候就花了幾千塊錢給家裡買了一個監控,他說怕家裡的東西丟失,把監控安在客廳裡,手機上聯網,隨時都能看到家裡的情況。我說這錢花得不值,他說,值,喂條狗還要給吃的呢。我不再言語,因為我確實不能想象楊扎西家有看家狗的樣子。

快過年的時候,楊扎西又從縣裡請了鐵匠,在廚房和飯廳的上方搭起了紅彤彤的彩鋼棚,還在彩鋼棚下邊的陽台栽了幾盆海棠花。

“侄女子,你幫我給我們家扎西介紹個女朋友嘛, 咱家現在也不缺啥了,就是扎西缺個女人當家呢。”楊扎西的母親手裡提了隻擦洗得锃亮的舊茶壺往我水杯裡灌涼茶,她是第幾回說起這樣的話也不太記得了。她每回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總是保持一貫的真誠。

鍋裡煮著半鍋臘肉,咕嘟咕嘟又懶又緩的響聲將香氣有效地傳遞到很遠的地方。楊扎西的母親撈起一根臘排讓我們吃,臘排油浸浸的極為誘人。眼前的場景一下子切換到三年前,記得2016年的冬天,天氣特別冷,我和單位的小伙伴下去送溫暖,剛趕上他們家飯點,鐵鍋裡煮著半鍋挂面,楊扎西的母親一定要撈一碗面給我們吃。我們圍坐在他家的廚房的火盆邊上,外面風雪交加,端著手裡半碗熱氣騰騰的面條,我的眼角掠過碗邊的油膩和飯桌周圍日積月累的污垢,我推說不餓,把盛了半碗面條的碗擱在了滿是油污的桌子上。

這幾年,我嘮叨的連自己都陌生。“衣服要歸類裝在衣櫃裡。“杯子、碗筷要洗干淨。”“勞動的時候穿的衣服和出門時穿的衣服要分開。”“屋裡墻上的蜘蛛網定期用掃把清理下。”諸如此類,瑣碎到沒有止境。我買去衣櫃讓扎西自己把衣物歸類裝好,甚至還像強迫症患者一樣讓他裝好了讓我看。

我則在他們家墻上貼畫,人物的、風景的,大的、小的,那些畫剛好把他家墻上蜘蛛網一樣的布線遮起來,整棟房子也顯得有了生機。有時候,我還會給扎西的母親買一兩件長衫子。衫子的顏色艷麗,扎西媽媽一穿上,我的思緒就又飄遠了。想起了我已故的奶奶,奶奶一生從來沒有穿個短裝,奶奶一生都穿長衫子,干淨清爽。

“扎西又得到了一份托管員的工作,一月有一千元的工資呢。”我的思緒被扎西母親的話語打斷。托管員的工作全鄉僅有七份,村裡鄉裡考慮楊扎西不能外出務工才分給他了一份。我回應道:“這下過生活就應該沒有問題了哈。”“將就能吃飽。”扎西母親回答道。實際上每家貧困戶得到的政策扶持非常明顯,因此也常常招來非貧困戶的不滿,所以扎西母親的答話總是有所保留。待到院子裡就剩下我們倆時,她才說:“女子唉,跟你就不說見外的話了,吃飯早沒有問題了,家裡還有了一點點存款。”我想扎西母親所說的存款除了扎西賣農產品不多的結余,應該就是他們一家三口的低保款項吧。記得有一回扎西母親對我說過,那個款子她們都沒敢動,准備應急用的。

“唉,就是扎西缺個當家的女人呢。”扎西母親又一回舊事重提。這事我也不是沒有放在心上,我幫扶的另一個村子裡剛好有一個和扎西年齡相當的女子,但我的話才說出口,女方的姐姐就非常干脆的拒絕了我,“要成家我妹早就成家了,她是單身主義。”一點余地沒有。我也不好打擊老人,隻好說,再強大點,就有女人了。老人的臉上又充滿了希望的光:“像你一樣扎勁就好了!”

我們這些幫扶人像是一群備戰高考的孩子,甚至比備戰高考的孩子更多了許多復雜性和不確定性。三年的付出,能看得到的結果,很大程度上說是不確定的,尤其是群眾滿意度那一塊,我不確定楊扎西哪天心情好,哪天心情不好。

脫貧攻堅迎檢的時候,陸續從各地傳來一些讓幫扶人困惑的消息,有的貧困戶說不認識自己的幫扶人﹔有的貧困戶把自家收入和開支算到了小數點后兩位﹔有的貧困戶攔檢查組的路,狀告非扶貧問題﹔群眾的滿意度當著幫扶人是一個樣,背著幫扶人又是一個樣,消息生了翅膀一樣從鄰縣傳過來。

村裡停了電,扎西的母親早早的起來。她摸黑從缸裡舀起兩瓢水倒進鍋裡,劃亮火柴點燃了柴火,又摸進碗櫥,撿出一筲箕土雞蛋放進鍋裡。她煮好雞蛋又燒茶,還用一次性紙杯沏好,把雞蛋和茶都擺在院子門口的方桌上,它們,仿佛也在列隊迎檢。驗收組的人員不喝茶也不吃雞蛋,他們問扎西母親,“你認識你的幫扶人嗎?你對她滿意不?你對鄉裡、村上的幫扶政策滿意不?”楊扎西的母親習慣性地撩起圍腰,對我大肆的表揚。但我想她真的沒有什麼想象力,隻不過是把她的心裡話說出來了而已。扎西母親說得動情了,“我們家啞巴住院半年多,醫療費大部分都報銷了,剩下的一點點,鄉裡村裡都給了補助。現在他病好了,政府又給了我們這麼多好政策,房子不漏雨了,扎西還有了工作……”說著說著就說不下去,她雙手攏起圍腰進了廚房。

只是扎西,楊扎西同志在驗收組核對收入的時候又犯迷糊了,他把去年、前年、今年的收入和支出東拉西扯的說到一起。把別人說昏了,然后他一拍腦門說,不是這樣的,是這樣的!他像是恍然大悟那樣說出這幾年主要收入和支出的大概。楊扎西出現的狀況在預料中,我不能也不敢去苛責一個被生活壓彎了腰的中年男人,唯一感到欣慰和慶幸的是他最終還是說對了。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我敬愛的楊扎西同志沒有昏到胡說八道,這是對我三年付出最好的回報。

扎西父親站在院子裡,他的手一直在抖,臨到驗收組快離開的時候,他把他們一一拉到客廳,對著主席像豎起了大拇指,啞巴父親說不出話,眼裡全是淚。   

 

作者簡介:韓玲,藏族,四川省阿壩州金川縣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二十期少數民族文學創作班學員、巴金文學院首屆高研班學員、四川省文聯系統先進工作者。作品散見於《讀者》《中國報告文學選刊》《民族文學》《四川文學》《四川日報》《青海日報》《四川畫報》《青年作家》《愛人》《連雲港日報》《靈州文苑》《草地》《阿壩日報》《貢嘎山》等多家媒體,有作品選入《作家文摘》《新時期中國少數民族文學作品集》,出版散文集《遇見自己》《康家地》。             

(責編:張玉琳、高紅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