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是最美的白衣天使

譚楷

2020年06月08日16:02  來源:人民網-四川頻道
 

序篇:我為白衣天使當“秘書”

我的童年,是在魯村度村的。

魯村,是抗戰時齊魯大學在華西壩修建的平房宿舍。那時,南京的金陵大學、金陵女子文理學院、濟南的齊魯大學和北平的燕京大學內遷到成都,在華西協合大學的校園(成都人稱“華西壩”)形成了五大學聯合辦學的局面。華西和齊魯還合辦了附屬醫院,為廣大軍民醫治傷病。

父親常說,八年抗戰,五所大學的師生親如兄弟。1939年6月11日,日寇飛機轟炸成都,救護隊的一位華西女生遇難,五大學的同學通宵為她守靈,唱歌﹔1942年秋天,五大學上百名的同學參軍上前線,臨行前個個割破指頭,集下一大碗鮮血,寫下“國難不紓,誓不生還”八個大字。

83年過去了。當新冠肺炎疫情爆發,威脅億萬中國人生命的危險時刻,四川大學華西醫院的醫療隊緊急集合,東征武漢。在空蕩蕩的天河機場,華西醫院醫療隊與山東大學齊魯醫院醫療隊相遇了。他們相互呼喊著“加油”,那45秒的畫面感動了億萬國人。

131人的華西醫療隊,以滾滾川江的濤聲在喊:“齊魯,加油!”

131人的齊魯醫療隊,以巍巍泰山的氣魄在喊:“華西,加油!”

這是歷史的回音。這是自強不息的民族氣壯山河的吼聲。

真想跟隨華西醫療隊東征,但77歲的年齡,非醫療專業的退休老頭,不可能讓我當一名“隨軍記者”。在醫院宣傳部部長鄭源幫助下,我聯系上了華西醫療隊十余位醫生和護士。我對他們說:“你們忙,沒有時間做文章,寫詳細的日記。你們隻需要在電話裡,給我講一講親歷的抗疫的故事,我會給你們做好秘書。把你們講的,原汁原味地記錄下來。”

他們爽快地說:“好。”

無論是凌晨,還是深夜,整個3月,我守在電話旁聆聽來自武漢的聲音,寫下了幾萬字的“華西醫療隊赴鄂抗疫紀實”,摘選出《你們是世界上最美的白衣天使》——實際上,作者是:基鵬、張耀之、苟慎菊、朱仕超、田永明、張佩、馮燕、王梓得、楊秀芳、張宏偉、衛新月、謝莉等。

我,只是白衣天使們的“秘書”而己。

 

尚未出征,劍鳴不已

早在上世紀三十年代,便有“北協合”(北京協合醫院)、“南湘雅”(長沙湘雅醫學院)、“東齊魯”(齊魯大學醫學院)、“西華西”(華西協合大學醫學院)之說。網評:“北協合”“南湘雅”“東齊魯”“西華西”全出手了,這是“王炸”!

“華西”亮劍,疾如閃電。一到武漢,就在紅十字醫院與凶頑的病毒厮殺,打下漂亮的揭幕戰。傳媒驚嘆:“華西速度”,出手真快。

基鵬,華西在讀博士,我一看這名字,以為是個帥哥,結果一通話,是聲音極具磁性,甜糯悅耳的“聲音美女”。她說,“凡事預則立”,“不打無准備的仗”,華西出征前,就蓄謀已久,劍鳴匣中!

 

記得是1月18日,春節之前,醫院周邊的國學巷、電信路,與往年沒有什麼不同,店鋪都在張燈結彩,人們忙著購買年貨,請客送禮,出國旅游,一片歡樂氣氛。

但是,此時華西門診各個進口封閉了,測體溫的護士很有禮貌地用小手槍一樣的溫度計,在進入挂號大廳的人的額頭上一一進行“點射”。

“啥子事情啊?”許多群眾很不理解,紛糾時有發生。醫護人員耐心解釋說:“武漢爆發了新冠肺炎,我們要做好預防工作。”

憑著百年華西幾代人的經驗,分析武漢的疫情,早在2019年12月31日,醫院領導就指示各科室,注意排查發熱病人,特別是來自武漢的發熱病人。一旦發現就要通報,隔離。

靜悄悄地,傳染科病房改建成專門接受新寇肺炎的專用病房﹔

靜悄悄地,華西醫院緊急向國內國外大採購,防護服、醫用口罩、消毒藥品、醫療器械、生活用品等等﹔

靜悄悄地,從各科抽調護士到呼吸科、重症監護室(ICU)“實習”。因為新冠病毒主要攻擊患者肺部,若華西組織醫療隊東征,主要醫護人員要從呼吸科和ICU抽調,考慮到四川是人口大省,若疫情傳到四川,這兩個科室是與死神拼殺的尖刀連。“后防”不能空虛,這樣提前演練,早做准備,真是“神機妙算”。

靜悄悄地,華西醫院牽頭研制的,1.5小時內,一次性檢測6種,包括新冠肺炎在內的呼吸道病毒檢測芯片(測試盒)獲批。

靜悄悄地,華西將組織醫療隊支援武漢的信息發出之后,按上鮮紅指印的請戰書,紛紛飛向了院黨委。可以說,組織准備、物質准備、心理准備,全部到位。上萬名醫護人員,時刻准備著,被挑選上——出征!

全院上上下下,簡直有戰場上“彈上膛,刀出鞘”,隻等著沖鋒號一響就沖上去的感覺。

1月25日上午10點,李為民院長李宣布:從今天起,華西醫院從“戰備”狀態進入“戰時”狀態。

當天中午12點,以呼吸科副主任、博導羅鳳鳴為首的20名醫護專家組成第一支醫療隊,和全省100多名赴鄂醫務人員搭乘專機飛赴武漢,支援武漢紅十字醫院﹔

2月2日中午11:30,以呼吸科副主任劉丹為首的10名醫護專家組成第二支醫療隊出發,到武漢大學人民醫院東區開展救治工作。

2月7日下午4點,以重症監護室副主任康焰為首的131名醫護專家組成第三支醫療隊出發,到武漢大學人民醫院東區,全面接管80個床位,開展救治工作。

我作為第三批赴鄂醫療隊成員,領到“裝備”時,內心真有些震撼!

從優質的防護服、護目鏡、N95口罩、統一的隊服——紫色羽絨服加絨外褲,到一次性毛巾、秋衣褲、牙刷牙膏套裝、潄口液、衛生巾、安全褲、塑料盒、卷紙、擦手紙、電熱毯、沐浴露、一次性雨衣、噴壺、護膚霜等,個人生活用品一應俱全。

電熱毯,是了解到武漢為了防疫,賓館中央空調停用,春寒時節,能有個熱被窩睡覺﹔

一包成人尿不濕,讓我想到關鍵時刻不擔心尿濕褲子﹔

剪刀、美工刀、指甲刀和折疊水果刀,四種刀,使我想到居家的方便。

一張食品清單,更是令人叫絕。其中,泡鳳爪、自嗨鍋、麻辣牛肉干,這樣的“隨軍食品”表明,后勤的同志硬是把我們的腸胃摸透了!

“自嗨鍋”,你沒有吃過?就是自帶加熱裝置,一個人吃的那種小火鍋。

院領導還傳出一句很暖心的話:“窮家富路。需要的物資,盡量多帶些。家裡掏空了也不怕,到了武漢重災區,交通運輸都困難,缺了啥不容易解決。”

這樣,從“測試盒”到“自嗨鍋”,后勤簡直做到家了!

出發前夜,我失眠了。我想起抗戰時期的350萬“壯士出川”。我翻看過校史,在國家民族危難之際,“華西人”從來都是挺身而出——

且不說八年抗戰,多少學子投筆從戎,留下許多可歌可泣的故事......

抗美援朝的烽火歲月,華西先后組成兩支醫療隊赴朝,國內頂尖的胸外專家楊振華教授的戰地醫院就在上甘嶺附近,冒著炮火,前前后后救助了上千名志願軍傷病員﹔

在五十年代,大肚子病流行,血吸虫病危害上億農民。從事傳染病、流行病的華西老教授率隊深入田野調查,腳踩兩腿稀泥,與學生一起挖釘螺,研究血吸虫宿主,為全國消滅血吸病作了重要貢獻﹔

2003年春天,“非典”病毒突襲中華﹔2008年的“五一二”汶川特大地震爆發﹔接著,蘆山地震、九寨溝地震......緊急集合,實戰接著實戰,哪裡最危險,華西醫療隊的旗幟就在哪裡飄揚!

我就是旗幟下的一員,ICU——重症監護室是與死神爭奪生命的最后陣地。這次出征武漢,我特別有信心。

 

外婆為我唱的歌:雄糾糾,氣昂昂

護理師張耀之是1月25日,四川大學華西醫院第一批赴鄂醫療隊成員。她在電話裡擺起龍門陣來語速快,卻表達清晰。看她發來的照片,柳眉杏眼,年輕靚麗,一身川妹子的靈秀之氣。當她微笑著,站在病人面前時,病人也會精神一振:啊,這是天使!

 

臘月二十九日那天,我老公開車,一家人歡天喜地回老家達州宣漢縣過春節。我的兩個娃兒,6歲兒子軒軒興奮得不得了。因為成都這樣的大城市,一過春節,大街空蕩蕩的,沒有一點“年味”,而越是邊遠鄉鎮越是保留著古老傳統:舞獅子耍龍燈的,敲鑼打鼓放鞭炮的,焰火放到后半夜,大人細娃(方言,小孩兒的意思)都樂翻了天,硬是好耍慘了!那才是真正的春節嘛!沒有滿一歲的女兒也跟著哥哥興奮,一路上跟著音樂,胖胖的小手不停地比劃著。好像是准備在一大家人團聚時,表演個節目。

一切,在電話鈴響了之后改變了。

剛下高速公路,我接到辦公室電話,我被選為第一批赴鄂醫療隊成員,明天必須回成都,后天,大年初一出發去武漢。我和老公,頓時沉默無語。

十天前,當醫院准備著組織赴武漢醫療隊時,我毫不猶豫寫了請戰書,按上了鮮紅的指印。我想,我年紀輕、身體好,有十幾年護理經驗,組織上肯定會選派我這樣的人。但是,一直到離開成都,都沒有一點動靜。所以,我們就驅車300多公裡,准備回老家過春節。

老公說:“初一出發——不曉得疫情有好嚴重!”

我說:“初一出發——不曉得武漢的醫院好缺人手!”

我們決定,到了外婆家,提前吃一頓年飯,住一夜就返回成都。

我是外婆一手帶大的,對她特別有感情。當舅舅、姨媽和他們娃娃一擁而上,把我們一家四口簇擁到外婆面前時,她老人家笑得合不隴嘴,她叫著我的小名“嬌嬌”,撫摸著軒軒的紅臉蛋,抱了抱我的女兒,完全陶醉在幸福之中。

她說:“嬌嬌啊,好久沒回來過啰,這回要多耍幾天。”

我實在不忍心讓外婆失望,但又不得不告訴她:“剛剛接到通知,我要去武漢。”

外婆一愣:“剛剛來,又要走?”

我爸爸替我解釋說:“武漢爆發了疫情,死了好多人。國家組織了醫療隊,要派我們嬌嬌去武漢,搶救那些病人。”

外婆深明大義,一說到“國家有事”,她就什麼話也沒有說了。我馬上安慰她說:“以后,我年年回來看你,多陪陪你老人家。”

我曉得,我是外婆的“打心錘錘兒,心肝把把兒”(方言,心肝寶貝的意思),外婆給鄰裡炫耀說:“我們家的嬌嬌,在成都,最有名的華西醫院工作。”我跟她坐一桌,不停地給她挾菜,孫兒孫女輪流給她敬酒,她臉頰放紅光,不停地笑啊笑,一頓熱熱鬧鬧的年飯,吃得大家都開心。

第二天,向她告別。舅舅、姨媽問她有啥子話要說。她竟然說,我想唱一支歌。我挺吃驚,外婆要用歌聲向我告別?滿院子老老少少都為她鼓掌。

她一開口,就大聲唱起來:“雄糾糾,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保和平,衛祖國,就是保家鄉.....”

我的90歲的外婆,沉浸在回憶中。宣漢是川陝革命老區,大巴山中,曾走出多少英勇的紅軍、志願軍、解放軍。黃毛丫頭時,她就唱過《送郎當紅軍》﹔當上鄉婦聯主任時,送別本鄉那些光榮參軍的小伙子,她唱過《志願軍軍歌》。那是她的“激情燃燒的歲月”。她大聲唱,我給她打拍子,因為年代久遠,她唱得有些跑調,但歌詞完全唱對了。

“雄糾糾,氣昂昂”,大年初一,我跟著以羅鳳鳴教授為首的醫療隊來到武漢,休整並學習了一天規程之后,就與武漢紅十字醫院的醫護人員會合。

紅會醫院的戰友們說了一句:“援軍,終於到了!”個個淚流滿面。

他們沒日沒夜地工作了十幾天了,有的倒下了,能抗得住的沒幾個人了。13樓的護士長的爸爸媽媽都被感染,卻無法離開崗位去照顧親人。沒兩天,她的父親,剛60歲吧,送進ICU,羅主任親自參加搶救也沒有救過來,護士長失聲痛哭,后悔自己沒能照顧到爸爸。她這一哭,羅主任和我們都流淚了——干我們這一行就是這樣,搶救過無數病人,而對自己最親的親人卻常常是無暇顧及!羅主任說出了共同的心聲:“深感愧疚!”

我們接管了兩個普通病房和一個重症病房,幾乎要被“新冠病毒”攻陷的陣地,又筑起一條堅強的防御鏈,立即開始反攻。

在那些忙得昏天黑地的日子,回到賓館,與家人視頻,總是最開心的時刻。我問到外婆,爸爸支支吾吾說,外婆身體不太好。哪曉得,我耳朵尖,聽到媽媽在打招呼,不要給嬌嬌說外婆的事。我立刻意識到,外婆已經走了!

在我的追問下,爸爸終於說,自從我們小家四口人一走,春節的大團圓一下就散了,兒孫繞膝的火熱場面瞬間消失。外婆面對空空的老屋,說不出的難過,干脆就鑽進被窩裡睡大覺——我相信,外婆是在想我,想她最疼愛的外孫女——這一睡,就再也沒有醒來。

在賓館裡,我開了個“一個人的追悼會”,對著外婆的遺容,用“心語”向她致悼詞:

對不起,外婆,我再也不能照顧您了,不能為您捶背為您洗腳陪您嘮嗑了。外婆,我多想抱抱您,就像小時候您抱我一樣﹔我也多想帶兩個孩子讓您享受天倫之樂。可是,外婆,您走了,我卻不能送您最后一程,甚至因為太忙都沒有天天給您打視頻電話。我親愛的外婆,請原諒外孫女,我要繼續戰斗,我要和同伴們繼續並肩跟病毒抗爭......

親愛的外婆,每當我困倦時,每當我情緒低落時,我會打開手機,一遍遍看您最后為我唱的那一首歌......

回到病房,第一個來安慰我的是羅鳳鳴主任,還有護理團隊的護士長羅梅老師也來安慰我。羅主任說:“張耀之,我們商量過了,給你幾天假,你回去送一送外婆。”

我說:“我走的時候,外婆等於是跟我告別了。她什麼話都沒說,幾十年沒唱過歌,就唱了一首《志願軍軍歌》。外婆就是要我像當年跨過鴨綠江的志願軍戰士那樣,‘雄糾糾,氣昂昂’,勇往直前,決不后退!”

 

羅鳳鳴,戰“疫”白發添多少?

朱仕超醫生的《戰疫日記》配上沙畫,在央視播出后反響很大,我們在電話中討論華西醫院醫療隊東征武漢,為什麼被網友稱之為“王炸”?

原來,2019年11月16日公布的中國醫院排行榜上,前三甲的仍然是中國醫學科學院北京協和醫院、四川大學華西醫院和中國人民解放軍總醫院。這已是三家醫院連續十年雄霸綜合排名前三位。

華西派出的三支醫療隊,以戰績証實了“王炸”的效果。三支醫療隊的隊長羅鳳鳴、劉丹、康焰,都忙得不可開交。劉丹潑辣能干,獨擋一面,婉拒記者採訪﹔羅、康兩位隊長的部下,與我斷斷續續說“我們暖心的隊長,我們暖心的集體”。

我請朱醫生“畫一畫”羅鳳鳴隊長,他爽快地答應了。

 

我就來說說我們領隊的羅鳳鳴隊長吧!

羅主任多次在央視上亮相。你們都看到了,他一頭灰色濃發,是標志性的“學者灰”,加上大眼鏡、楞楞的鼻子,看上去很有風度。

他是華西呼吸內科的副主任、博士生導師,曾赴美國進修,2017年春節前夕參加中國醫療隊赴聖多美和普林西比共和國執行“醫療援非”,圓滿完成了任務。他有著豐富的臨床經驗,廣闊的國際視野,刻苦的鑽研精神,寬厚的待人作風,在華西醫院口碑相當好,在人才濟濟的華西,成為呼吸內科的中堅力量。

羅主任實在是太忙了!2020年1月23日,大年二十九,他接受國家衛健委指派,作為專家組成員奔赴南寧檢查指導廣西的新型冠狀病毒疫情防控工作。大年三十回到成都,想到前一天出差沒有查房,放心不下,又去看望了自己管的重症病人。還未走出病房,就接到了通知,明天——率隊出征武漢。

當晚,在家吃了一頓年夜飯,一家人對他將出征武漢相當理解和支持。深夜,他忽然說:“糟了,糟了,忘記了一件‘大事’!”一問,他才說,每年春節,都要煮好切好香腸臘肉,給值班的同志們端去。今年,竟把這“大事”搞忘了!

1月25日,羅主任帶領我們第一批醫療隊到達武漢,任務是支援距華南海鮮市場不到2公裡的武漢紅十字醫院。由於疫情來勢凶猛,猝不及防,病人爆增,當時武漢已經有3000多名醫護人員染病倒下。在紅十字醫院堅守陣地的醫護人員,連日苦戰,已經疲憊不堪。見面會上,院長兩次向我們鞠躬,哽咽著致歡迎詞,給我們每個隊員極大的刺激——這一戰,非勝不可!

我們進入紅十字醫院后,當即成立臨時“新冠感染科”,托管30名患者﹔27日,接管13樓整個病房﹔30日,接管和重建了重症病房。羅主任把醫療隊員分成3組,除了打針、輸液、管道護理、血糖監測等常規工作外,還要幫助病人發放盒飯,協助生活不能自理的病人進食進飲,對病人做健康宣教和心理疏導,使每一個病人事無巨細地得到充分的服務。這樣細致地安排,苦了醫護人員——在上班的5個多小時裡不能喝水,因為基本沒有上廁所時間。

我們面前鋪開醫院平面圖,如同鋪開一張軍用作戰地圖。我和3名感控醫生組成了四人感控小組。根據我們的調查,羅主任和醫院商議,立即在地圖上劃出了幾個區域,哪裡是醫護人員安全通道,哪裡是清潔區,潛在污染區和污染區,分別隔開。修建三區兩通道好比是修筑戰壕,降低了醫務人員穿脫防護服,暴露時被病毒偷襲的風險。一間間病房,如何相對孤立,防止交叉感染,很快在“作戰地圖”上安排得清清楚楚。

接著,開始協助該院優化病房的清潔消毒管理措施﹔優化了門診收治發熱患者的流程﹔還制定了醫療隊駐地感染控制措施和感染應急控制措施。

華西和武漢紅十字,兩個醫院不同、專業不同、醫療思路不同,為了避免救治個案中產生分歧,影響救治。由羅主任牽頭,由我院王業、尹萬紅、劉焱斌、王博執筆,緊急撰寫了《四川醫療隊—協和武漢紅十字醫院病人診治流程(試行)》。這本《診治流程》凝結著醫治新冠肺炎的寶貴經驗,不僅對華西第二、第三醫療隊有參考價值,也將為傳染病學有關教科書提供新經驗、新內容。

在這初戰的20天內,一系列“措施”與“流程”的建立,鞏固了陣地,極大地提升了戰斗力,使治愈數在不斷增加,截止到2月16日,已經達到138人。最關鍵的是解決了氧氣供應問題。羅鳳鳴是呼吸科專家,對氧氣有職業的敏感。

一個人,不吃飯,可以抗10天﹔不喝水,可以抗2天﹔不吸空氣,抗不過5分鐘。新冠病毒為什麼厲害,因為它鑽進肺裡搞破壞,等於在肺中澆灌水泥,要扼死病人的呼吸道。所有的死者,胸部X照片上看,都成了“白肺”,這是很恐怖的事。輸氧與吸氧,是從死神爪子中爭奪生命的關鍵。

華西醫療隊一到紅十字醫院,就劍指中心氧壓過低、氧量不足這一“命門”。由於這座醫院先前是一家綜合性的二級醫院,鋪設的氧氣管道隻能滿足100多個病人平常狀態的吸氧量。疫情爆發后,就診患者驟增,單日最高門診量爆漲到2400人次,有的患者還需增加氧氣濃度,原有的供氧系統無法滿足患者的治療需求。氧壓低的那段時間,200斤左右的氧氣瓶,基本靠醫護員從各個樓層、病區搬運。

羅主任決定採用“傳統高流量+面罩鋼瓶供氧”或“無創呼吸機+鼻導管鋼瓶供氧”,看起來這是“土辦法”,但效果很好,病人血液中的氧飽和度明顯上升。這樣做,要大量使用液氧鋼瓶,為管道“補氣”。鋼瓶裝液氧用得快,送鋼瓶、收鋼瓶勞動強度大,人手確實緊張。鋼瓶一送來,羅教授就帶頭“滾鋼瓶”。

羅主任象陀螺一樣飛快旋轉,每天要在他管轄的病區走一遍,會診,解決最棘手的問題,沒日沒夜地工作。不到兩個月,“學者灰”在迅速消失,頭發白了許多。每次下班,看著他深陷的眼眶,因為防護用品緊壓導致的紫紅色鼻梁,我們都希望他適度休息,但每次他都風趣地說“怪我的鼻子太挺了”。

我想,如果要給他畫像,就畫他抱鋼瓶、滾鋼瓶。二百斤重的鋼鐵“炸彈”,滾動它並不輕鬆。他是用行動號召大家——快點,再快點,爭分奪秒,哪怕早半分鐘把氧氣輸送給病人,對於挽救生命,也非常重要!

對於新冠病毒,抱著鋼瓶往前沖的羅教授,就是“王炸”!

 

“王子”,請給阿姨一個“公主抱”

他是重症監護室護理組組長。微信昵稱相當獨特:溫主編——一行鹵鴨上青天。

其實,帥哥本姓王,35歲,病人叫他“王叔”“王哥”“王子”,我們就叫他“王子”吧!

 

作為重症室的護理師,我對死亡沒有恐懼感,那是因為2008年,“5·12”汶川特大地震,我作為志願者,第一時間沖到映秀,慘狀見得太多了,就不怕了。我和一位山東的志願者,奉命到一座危樓去找救濟物資,那個小伙子相當毛躁,一腳想把門踹開,結果,咣當一聲,隨著門被踹開,整個危樓轟隆隆地往下垮,我倆嚇傻了,跑是跑不掉的。結果,周邊垮塌得一踏胡涂,灰塵騰起,把我倆包裹起來,竟毫發無損。那一次經歷,我覺得一個人的生與死,也就是一剎那間。

后來,到了重症監護室當護士,每天的工作就是跟死神爭奪生命。

來武漢抗疫,感覺不一樣的是,“新冠病毒”,是閻王手中的一把閃電利刀。

大年初三,我陪四川電視台記者跟蹤採訪,跟一位患病的老爺爺聊了一會兒天。老爺爺說:“我看到了你衣服上的名字,你是小王,華西的,很有名的醫院啊!”誰知,電視節目還沒有播出,老爺爺就死了。

前幾天,一位80多歲的老爺爺,一邊吃著我發給他的盒飯,一邊跟我擺談,精神還挺好。他吃完飯,我幫他把空飯盒扔垃圾箱。就在這轉身之間,他竟然咽氣了!

在ICU十幾年,所見到的死亡,總有一個過程。全身情況變壞呀,器官衰竭呀,總要拖上幾天,至少拖幾個小時,我們總有一點時間,把十八般武藝都使出來,跟死神過招。也許還有奇跡般生還的可能。而這一次遭遇的“新冠肺炎”,我所見到的死,幾乎是沒有“過程”的死。

一到病房,我感到病人陷入深深的恐懼之中。

所以,首先要“喚醒”病人。經過嚴格訓練的華西的護士,都很注意“第一印象”。開始是15張病床,后來是30張病床,再后來,增加到50張病床。我看了名單后,就強記死背,把病人的名字、床號背得很順口了,推開病房門,就招呼:“5床的張華,6床的李明,7床的王偉,8床的趙強......我們准備吃午餐了!”

好,好,好,開飯了。病人們響應著,死氣沉沉的病房裡,一下子就有了生氣。

我覺得,呼喊名字很重要,作為站在死亡的懸崖邊上的病人,每天都聽到醫護人員不時喊自己的名字,會感到“我還存在,我還活著。”所以,我們走進病房前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記牢病人的名字。

我還努力學了幾句湖北話。一開始,我不知道“過早”,就是吃早飯的意思。后來,我也會說“干麼事”“做麼子”。學湖北話,逗樂了許多病人。

為了調節氣氛,也為了適當活動身子骨,我教那些病愈等出院的人“八段錦”。“雙手托天理三焦,左右開弓似射雕。”我帶頭比劃,后邊跟著一群人比劃。有人夸我“拳法好”,我笑著說,我隻會兩段,現學現賣弄,隻能教大家兩段,哈哈哈哈。

這一次,護理了數百病人,印象比較深的,有兩個阿姨。

一位阿姨有眼疾,近於失明,隻有微弱的光感。由於進醫院不易,等床位不易,加之其它說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剛入院時,她一肚子火氣。聽她的語氣:“護士,過來!給我一杯水!”“護士,快點!”“護士,離我遠點!”硬綁綁的,沒有一個“請”字,一副頤指氣使的神態。我根本不理會她是啥子態度,叫她的名字,加上阿姨的稱謂,以一貫的好態度,對她關懷備至,她那火氣就漸漸消了。她天天要述說自己入院之前過著如何精致的生活,老公如何笨,東西咋個擺都不曉得,全靠她支撐起一個家。她滔滔不絕,我就是最有耐心的傾聽者。有一天,她第一次說“謝謝”,讓我驚訝,我笑著說:“阿姨,你會說謝謝了。”她不禁笑起來。出院時,她說:“王哥哥,我聽出你的聲音了,我眼睛瞎,心不瞎!你的聲音我聽得出來。你們的好,我永遠忘不了!”

另一位要出院的阿姨,聽說我上后夜班,早上8 點下班,就給我打招呼,下班后,我們合拍一張照片。7點鐘,我採集咽拭子時,我對她說,你好好睡覺,睡到8點,我一定來。結果,她早早起床梳妝打扮。她說:“我希望能正式一點,不能穿一身睡衣睡褲跟你合影。”我請來護士小妹幫我們拍照,擺了心形姿勢,還意猶未盡。護士小妹說:“組長,來一個公主抱吧!”這句話,顯然很符合阿姨的心願。她用目光征詢我的意見,眼眶裡有淚花在閃爍。我正猶豫時,她說:“今天是我50歲的生日!”

好,我爽快地給她一個“公主抱”。拍完照,她說:“你看看,合不合適,不合適就把這一張刪掉。”我說:“沒關系,沒關系。”

阿姨最后說:“我過了一生最難忘的生日!”

我后悔沒有早早了解阿姨的心結,臨時找不到任何禮品,最后,送了她一箱牛奶,在紙盒上簽上了我們所有護士的姓名,祝她生日快樂。

當天,我就給我的愛人講了“公主抱”的經過。我愛人說:“我完全理解——闖過鬼門關的人,太需要溫暖,太需要愛了!”

 

一對老夫妻和一個孝子的故事

苟慎菊醫生說:平凡的人群裡,你隨時能感到親情、友情的力量。在死神散布下的黑暗中,始終有人性的火炬指引著光明之路。我們為病人付出,病人也讓我們感動。

她講了一對老夫妻的故事。

 

我們剛到武漢時,接管了武漢大學人民醫院的東區醫院,80個床位。前前后后,每天都有三、五個出院,留下的都是從方艙轉來的,比較重的病人。

在我們華西醫療隊搶救的病人中,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對老夫妻。丈夫61歲,妻子59歲,老倆口,加上兒子全感染上了新冠肺炎。兒子的病情比較輕,在另一家醫院隔離。經過治療,丈夫症狀很快緩解,病毒轉陰,已經達到出院標准,但是為了照顧行動不便的妻子,主動要求繼續留在醫院。

他瘦瘦的身材,據說是一名有名望的廚師,說話的“火候”也拿捏得很好,不徐不疾,“醫生,我跟老伴結婚快三十年了,從來沒有紅過臉,從來沒分開過。她的生活習慣我最清楚,她的口音重,加之發燒,你們一時半時聽不明白她的話。我想,我要是回家去,一個人的日子也難過,守著她,心頭踏實,我還可以協助護士們做些事情。讓我留下好不好?”

於是,他留下了。之后,和老伴同一間病房,晚上睡下來也側著身子,面向著老伴。端屎倒尿的活,他總搶著做。他盡量克制內心的不平靜,輕言細語,在老伴耳邊說些鼓勵的話。老伴煩燥不安,對醫護人員發脾氣,他連忙“打圓場”。我們完全理解病人的心情,自始至終,微笑服務,讓老倆口都很感動。

后來,老伴稍微好轉,老大爺就給老伴喂飯,一勺一勺地喂。喂完了,把老伴嘴角擦得干干淨淨,還說:“回家給你做好吃的。”每天晚上,他端來熱水給老伴洗腳,用手試好了水溫,才將老伴的腳小心捧起,小心放入盆中,小心揉搓,洗完之后再小心擦拭。那認真的態度,簡直覺得是在擦拭故宮的文物。我們都夸他們倆真是一對模范夫妻,是年輕人學習的好榜樣。

他倆一起出院時,一再向我們鞠躬道謝。后來他們又給醫院寫來感謝信,在信中,他們寫道:我們夫妻二人於一月前入院治療,一開始感覺沒有希望了!你們對病人如親人,對醫術精益求精。是你們高超的醫術把我們從死神那裡搶來。

 

同在東區醫院的張佩,講的是“孝子”和他的媽媽的故事。

 

我叫佩佩,我的家鄉在雅安漢源縣。說起支援湖北,我非常贊同,很快遞交了請戰書。因為“4·20蘆山地震”之后,由湖北援建漢源,漢源變得非常漂亮。你有機會去看看漢源二中嘛,可以說比全國那些一流中學一點不差。我這次去武漢,就想到湖北人為我們重建家園的情景,忍不住要流淚。我是代表漢源人去感恩!

在我護理的病人中,最讓我難忘的是一位67歲的阿姨,她是從方艙轉過來的。方艙關閉之后,轉到我們醫院ICU的都是比較重的。當時,我在安排如何護理好她時,一位年青男子走過來說:“42床是我的媽媽,我會陪護她。”

原來,這位男子病愈即將出院,醫院同意了他的請求,留下來,陪媽媽。康主任認為:有條件的話,親情陪護,效果最好。還一直夸他是“孝子”。

“孝子”先學會了看儀表,了解各項指標,隨時向我們通報,隻要媽媽睜開眼睛,總能看到兒子的微笑。剛來的時候,阿姨還能動彈,吃飯,上衛生間也還能自理。我心理美滋滋的,以為費不了太大的周折,有我們,加上“孝子”的護理,她會很快就出院了。

不料,我上了一個夜班之后“風雲突幻”,阿姨的病情突然加重。給她上呼吸機時,我的一位師兄給她插管,看她盡量張著大嘴巴的痛苦樣子,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可能是看了太多的悲劇,積累太多,忍了太久,對這個和靄可親的阿姨,實在難以割舍。精神突然崩潰了 ,忍不住就哇哇地哭出聲來。作為有13年工齡的專業護理,這是很不應該的。

師兄盯了我一眼,醫生也皺緊了眉頭。我趕緊憋住,隻能咬牙抽泣。

插管成功后,我和“孝子” 提心吊膽地注視阿姨的每一項生命體征,小心翼翼地做好護理。五天后,阿姨終於脫險。拔管之后,她的消化道又出現問題,肚皮一下子脹起來。我動手為她摳出硬塊積便,讓“下水道”不再堵塞。開始用勺子給她喂湯,又怕她嗆著,換成了針管,輕輕輸送到她嘴裡慢慢咽下。我暗中跟“孝子”比賽,看哪個給阿姨喂得多。阿姨也很配合,盡量多吃些營養食品,身體狀況進一步好轉。

“孝子”就住在對面病房,為了防止血栓和褥瘡,每天給媽媽做按摩。該換衣服,換被單了,他總跟我搶著做。閑下來,他就坐在床邊絮絮叨叨,用武漢普通話擺龍門陣。我們感覺到,“孝子”一天到晚,神經硬是繃緊了的。半夜也要起來幾次,看看媽媽休息得如何,各項指標如何。

有一次,醫生們在走廊上議“42床如何”,他躺在床上,一下子就彈起來,沖問醫生問:“42床怎麼了?怎麼了?” 把醫生也嚇了一跳,定定神說:“我們在說,42床好轉了,好轉了。”

42床終於可以下床走路了。從“抬進來”到“站起來”,我參與了全部的護理過程,感到無比欣慰。“孝子”也該出院了,臨走時,他依依不舍,對媽媽叮囑再叮囑。然后對我說:“我把媽媽,交給你了!”我叫他放心。阿姨也說:“插管的時候,我迷迷胡胡聽見有人在哭,現在我知道了,是佩佩在哭!”

阿姨一天天好起來,“孝子”的電話鈴響過之后,阿姨總要回答她:“佩佩在,佩佩就在我身邊。”“孝子”一直牽挂著媽媽,隻要說“佩佩在”,他就不那麼擔心了。

我們康主任經常表揚“孝子 ”。在武漢,我們經常被感動,收獲很大,學到了很多書本上、課堂上學不到的東西。

 

最難過,最累心,最難忘的事

張耀之講臨行前,外婆為她唱“雄糾糾,氣昂昂”那首歌。3月15日,我又一次聽到她講最難過、最累心,也最難忘的事。

 

2月7日,我們剛到武漢,那是床位最緊張的時候。

有一對夫婦確診是新冠肺炎后,排隊等床位。妻子終於等到了,被收到了11床。她的病房共5個病人,因為她是一位退休后返聘的中學老師,口才很好,言談中散發出樂觀情緒,自然而然成為病房的“精神領袖”。她看上去樂呵呵的,內心卻一直在惦記著仍在苦苦等待床位的丈夫。那天,我按照規定穿著防護服和同事進入病區。11床拖著疲憊的腳步來到護士站,苦苦哀求說:“求求你們,救救我老伴兒,快點把他收進來吧!”

我身旁的醫護人員馬上對她進行安慰,告訴她,上級已經指示了“應收盡收”,相信你的丈夫應該很快會被安排入院的。11床熱淚盈眶,抓緊了醫生的手,直點頭。

沒隔多久,丈夫被收了進來,不過是住在ICU病房。11床在13樓,丈夫在9樓,她天天下樓去了解丈夫的病情。丈夫的病情很重,身上插滿了管道,堅持了幾天,11床便接到丈夫去世的電話,得知已與丈夫陰陽兩隔,因為疫情原因無法去料理丈夫的喪事。

我走進病房,看見她安安靜靜坐著。知道她表面上平靜,內心世界肯定是翻江倒海。我真想對她說,你哭吧,你嚎啕大哭一場,心裡也會好受一些。可是,她沒有哭,平靜得讓我驚訝,那是用好大的力量在壓抑痛苦啊。

那天晚上,她告訴我她呼吸困難,憋得難受。我急忙做了常規檢查,發現生命指征全都是正常的。我知道這是過度悲傷導致的,我悄悄說:“阿姨,我知道你心裡非常難過,你得想辦法釋放出來。”

她卻斷斷續續地說:“老伴早有預感,一再叮囑我,他走了,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我答應了他,一定要堅強.....”

“本來,我憋不住,想大哭,一回到病房裡,看到周邊的病友。她們內心充滿了恐懼。我一哭起來,她們的精神很可能會崩潰。我唯一的選擇是堅強,堅強,再堅強......”

“雖然,這種堅強很不好受,但是沒法子!也許人生就是一種承受,你不能承受,就徹底完蛋了。”

接下來的日子,她依然表現得很平靜,病房裡一切正常。她住院期間,一直積極熱情地配合我們,從不傳播悲情,她的堅強,反而使我一想起就難過,非常難過!

她出院那天,同病房的老奶奶哭得很傷心。她含著淚安慰病友們:“不要緊張,好好養病。我們都很幸運,是中國最頂尖的華西醫院的醫生護士來救我們,大家一齊努力吧,加油!”

我還護理過一名86歲的老爺爺,從ICU轉入發熱八病房21床,新冠肺炎導致呼吸困難,煩躁不安。他生活不能自理,而且嘴裡一直說著我們不太聽得明白的武漢方言,導致我們不能有效溝通。我看到床旁心電監護儀顯示,血氧飽和度隻有90%,就立即給他面罩吸氧,半臥位,安撫他。

當爺爺血氧飽和度稍微穩定點的時候,又到了晚飯時間。我發現老爺爺特別消瘦,四川人說的“一望無涯(牙)”,分發的盒飯他根本吃不了,我先用吸管試著給他喂水,爺爺不配合,根本懶得張嘴,我又用湯勺一點一點往他嘴裡喂水,他有吞咽反應了﹔我立即和醫生溝通后,快速從藥房取回營養液。由於擔心他發生嗆咳,又要記錄營養液喂的量,我便用50毫升的注射器慢慢喂進他嘴裡,像誆(方言,哄的意思)娃娃一樣,喝了一小口就叫:“吞得好,吞得好!”“加油,加油!”“多喝點!多喝點才有精神。”我耐心叮囑爺爺配合,吞下去,就這150毫升的營養液,整整花了30分鐘才喂完,防護服裡裡外外都打濕了。但這並沒有讓我覺得辛苦,反而打心底開心,並給爺爺豎大拇指,表揚了他。

后來,爺爺進入康復期,需要轉院調理,他說什麼也不走。他說,就認定了成都的醫院,哪兒也不去。

說到喂飯,護士謝莉和張耀之,都有同感:最心疼,也是最累心的事是給一個女病人喂食物。

這是一名去年8月,因車禍做了開顱手術、下肢骨折手術,幾乎全身癱瘓的女病人,今1月又感染上新冠肺炎,醫院怎麼也聯系不上她的家屬,轉其它醫院,其它醫院都不接受。她不停地咳嗽、喘息,也許朦朦朧朧曉得一點自己的處境,到了我們病房,發著高燒,閉著眼睛,不吃不喝,完全是要絕食的表情。

我們想,你不吃不喝,換尿不濕,總要動彈一下吧。於是,趁換尿不濕的時候,我們輕言細語呼喚她:“能不能把屁股抬起來一點?”她配合得好,我們就謝謝她。還讓她抬起手試一試,盡可能地活動一下關節。當她漸漸地按我們的要求做了,我們就告訴她:“你的新冠肺炎,是可以治好的。你的未來怎麼樣,要靠你自己努力啊,我們一定會幫助你的。”

針對她的病情,我們從心理治療、啟發自理能力和加強營養三個方面入手,組織護理組進行討論,並連線華西醫院的專家會診,為她制定了個性化的護理方案。

她不再絕食,開始以懇求的眼光看著我們。

給她喂飯,真是一件累心的事。她臉上有傷,總是把嘴張得很小,得用小勺小心給她喂食,等她咀嚼幾下,吞咽下去,再喂第二勺。喂急了,怕她嗆到﹔喂慢了,又怕營養食品涼了,吃了冷食傷胃。一點辦法都沒有,隻能這樣喂,食品涼了加熱再喂,一邊喂一邊安撫她。病房吃早餐是6點鐘,很早就得喂她。一天三餐飯,每一餐都得喂一小時的時間。實際上,我感覺到,她是渴望交流,希望有人在她身邊。

有一次,我們一位姐妹給她喂飯,彎腰得太久,最后腰疼得直不起來了。她也覺得心疼,便往飯碗裡扔下一張廢紙巾,不再吃了。

我們已經意識到了,她就像落進深井中的人,愛心成了解救她的唯一的一根繩子,她抓住了這一根繩子,我們隻能拼盡全力,拉她上來。想到她也就52歲,未來的日子還很長,卻在這裡遭罪,真為她傷心難過。人世間這些不幸的人,多麼需要溫暖和關懷啊!

十余天之后,她的新冠病毒肺炎指標轉陰,讓我們鬆了一口大氣。

一個月之后,她已經能坐在床上吃飯了。她的飯量好,一盒不夠,來兩盒。她還揚起手中的雞腿炫耀:“我能啃雞腿了!”

3月14日,她出院了,我們相對無言,流了好多眼淚。我們感覺到:愛心,一點一滴,積累不斷,真有力量。

 

快樂的“老板娘”馮燕

醫生護士都給我說:你別盡聽沉重的故事。我們在武漢,天天都有“開心一刻鐘”。

我們的“老板娘”馮燕,是ICU的護士,后來成了“小賣部”的專職“老板娘”。同事評價她“外貌柔美,內心剛強”,背地叫她“開心果”“歡喜豆”。從封閉、緊張、忙碌、揪心病房走出來,她的“小賣部”,是唯一能讓神經鬆弛下來的地方。

我接通“老板娘”的電話,正是午餐時,一串銀鈴般清脆的笑聲傳來,聽她在給鬧哄哄的周邊打招呼:“不給你們開玩笑了,我要說正經事!”

 

我們華西醫療隊的隊員們,都叫我“老板娘”。從2月7號宣誓出發,咋個也沒有想到來到武漢要“轉換角色”當起“老板娘”。隻因為,我在ICU當護士,順帶著管點后勤方面的事,大家覺得我有點經驗,總老板“康師傅”就以“工作需要”為名,讓我當上“老板娘”。

頭幾天,我天天在駐地清點各種醫療和民用物資,不僅是后方配送物資還有捐贈物資。物資來了,要負責清點、入庫、發放,經常忙得晚飯也顧不上吃。物資清理順暢后,又應領導安排到病區整理患者病歷,偶爾臨床缺人時也會主動要求進污染區工作。

在駐地,我管著兩大類物資,一種是醫療物資,登記入庫、出庫,盤點每日防護物資數量,與病區及時溝通所需物資名稱、數量,定期計劃物資,比較單純,好管一些﹔另一種就是生活物資,那種類就太多,太豐富了——全國人民都惦記著我們在抗疫一線的醫護人員,捐贈物品源源不斷地分配到我們醫療隊。如果是水果、點心之類有保質期的東西,必須盡快分發到每個人手上,一個也不能漏掉。鑫阿丹酒店騰出一間餐廳給我做保管室,臨時的物資庫房條件簡陋,擺放著各種生活用品和食品,毛巾啦,洗手液啦,洗發露啦,方便面啦,零食啦,飲料啦……琳琅滿目,完全像個有檔次的自選小超市。沒想到,這裡會成為我們華西醫療隊的隊員們下班之后最喜愛的地方。

開始,大家都叫它“小賣部”,后來,就開始隨心所欲給它起名字。先叫“荷花池”,這是成都最大的批發衣服鞋襪及日用品市場,后來覺得太土氣,改稱“春熙路——太古裡”,這是成都最繁華的商業區。又覺得是大詞小用,發鞋子時叫它“奧特萊斯”,發衣物時叫它“OLE”“IFS”,最后比較一致的叫它“鑫阿丹的IFS”。為什麼叫“IFS”?都曉得,成都有一座高檔購物中心IFS,最扯眼球的是一隻巨大的熊貓爬在外牆上,准備攀上頂樓。這是成都最新的商業地標。平時,那裡人氣很旺,放大假時,更是人山人海。把我的“小賣部”叫“IFS”,那是懷念成都,想要在我的“小賣部”找到閑逛“IFS”的那種感覺。

下班后,部分人回到酒店,有事沒事,都要在“鑫阿丹的IFS”逛一逛。按規定,彼此相距1米以上,都要戴好口罩,打個招呼,說幾句話,問一問你家裡我家裡如何如何,哈哈一笑,從激烈拼殺的醫療戰場,一下子回到了煙火味十足的人間。若要是發放什麼東西,大家都來領取時,更是笑語喧嘩,一片熱鬧景象。

捐贈者送來鞋子,由於鞋碼不全,也不可能全,大家就挑自己適合穿的尺碼。小賣部就被叫成專賣斷碼鞋的“奧特萊斯”。

那邊在吼:“哪個看到45碼的大鞋子?我穿45碼!”

這邊在叫:“有39碼的女鞋,哪個大腳美女穿39碼?”

有人好不容易挑上了一雙鞋,穿起來費力:“未必我長胖了,腳長肥了?”

有人挑鞋,試鞋,沖著我開玩笑:“老板娘,咋個盡是小號的喃?你安心給我穿小鞋嗦?我沒有得罪你得哇。”

有些男老師,男醫生,平時看著嚴肅,一來“小賣部”就開始挑選各種食物,小火鍋、餅干、奶茶、瓜子、巧克力,比女生還好吃。有時,我要調侃一下:“看看你們的肚子喲,幾個月了?該忍點嘴了!”他們不好意思地說:“哪個喊你擺了那麼多好吃的喃?”“哈哈哈,就喜歡吃點這個。”我忙接話:“喜歡就好,吃了,有時間一定要鍛煉一下哦。”

發放女士內衣,又是一番熱鬧景象。

領到東西的女同胞,在身邊走過,排隊的男同胞不知情地問:“喂,今天又領什麼好東西嘛?”

女同胞反問:“老板娘沒通知你嗦?你用不上的,女士內衣!”

男同胞才曉得,被同伴“整了冤枉”排錯了隊,引起一陣轟笑,自我解嘲地說:“哦,是領女士內衣嗦,那領不成了,不過排都排到了,我還是要拿點其他的,慢慢選一哈。”

女同胞卟嗤一笑:“你去多領些一次性內褲嘛,慢慢用!”

除了分發捐贈物品,隊員中有什麼需求,也會馬上告訴我。

有女同胞們反映,站久了,小腿靜脈曲張,需要彈力襪﹔面容損傷厲害,需要面膜。

我馬上通知“娘屋頭”——就是我們醫院后勤,立即採購彈力襪和面膜。我一通知:“面膜、彈力襪到了,快來領!”我的“小賣部”這時又被叫做“太古裡”。

天氣漸漸暖和,窗外的垂柳都快暴出綠色小米粒了。又一批捐贈物資發下來了——當我通知大家領毛皮鞋時,大家都嘲笑我:“老板娘,你早一個月給我們發毛皮鞋,我們會大呼萬歲,這個時候,該發春裝了嘛。”

誰知一個個饒舌鬼還沒有充分“發癟言”,老天爺就叫他們閉嘴。因為倒春寒突然襲來,武漢雨雪紛飛,一個個縮著脖子鑽進酒店,就跺腳喊:“好冷啊!”

這毛皮鞋,發得正是時候,都在說:“老天爺在幫‘老板娘’啊!”“早不發,遲不發,一下雪,發毛皮鞋了——老天爺跟‘老板娘’是商量好了的。”

我總覺得,作為護士,要在第一線拼搏才是,當這個“老板娘”忙忙碌碌,沒得好大的意思。我們隊上的心理醫生楊秀芳,跟我擺了龍門陣,不知不覺,就從心理學的高度,把我的工作,從理論上總結了一番。

她說:你想一想,防護服穿了一天,又熱又悶,脫了防護服,輕鬆一點,回到駐地,隻能呆在自己房間,完全隔離起來﹔外邊有大好春光,不能出門半步。特殊時期,每天接觸那麼多負面的情緒,聽到的是呻吟聲、咳嗽聲、呼叫聲、喘息聲,看到的是傷口、管子、瓶瓶罐罐、流血流膿。醫護人員一直堅強頂住各種壓力,搶救生命,連金屬都有疲勞症,人怎麼能夠一直扛下去呢。

你的“小賣部”,從心理學來說, 是內心壓力轉移與釋放的好去處,疫區唯一合理的聚眾場所。而大家逛小賣部,笑一笑,樂一樂,說點開心事,甚至插科打葷,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就是一種集體的“行為自療”。你這個‘老板娘’,等於是天天在給大家在輸送精神上的新鮮氧氣,讓一個集體保持朝氣蓬勃的的狀態,你的功勞真不小啊!

經她這麼一說,我也才感覺到,當好“老板娘”,對支持抗疫,也很有意義。有幾個年輕的香香嘴,愛在我的“小賣部”找零食吃。他們開玩笑說:“老板娘,你把我們慣勢(方言,寵的意思)得好,想吃啥就拿啥,不要付錢,拿到就走了,已經養成習慣。以后,回到成都,不付錢就抱起東西走,會當成小偷!——這都要怪你哦。”

前兩天,收到微信:“美麗能干的老板娘,這雙鞋出奇的舒服!”

而另一封微信表示:“這一段時間長了點膘。減減肥,這一雙鞋是可以穿的。”

“小賣部”方便了醫療隊員,業務不斷擴大,延伸到了病房。患者有需要,我們就在“小賣部”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可以支持,有洗漱用品、紙巾、方便面、牛奶、營養粉、水果等等。小推車推到每一間病房門口,能走動的病人可以看看,挑選一些他們需要的東西,不能下床的,會到病床前,問問他們需要什麼。這真是“大家吃,大家香”,“大家用,大家樂”,讓病人和我們的醫療隊員,一起享受到全國各地送來的溫暖。

病人又提出其它要求,比如,頭發太長了,想理個發。好,我們的唐醫生正好有空,馬上換衣服,在走廊的一角開始理發。一個新的服務項目又開始了。

這幾天,讓我高興的是我的大女兒,11歲的萱萱,畫了一張抗疫宣傳畫,表現各界人士攜手抗疫,得到專家的好評,將送到省上的展覽會去展出。我的小女兒才4 歲,從沒有離開過我,臨行之前她哭了一夜。姐姐很懂事,能帶妹妹玩耍。萱萱用她的畫作,不斷給我加油,我當好“老板娘”,為我們的醫療隊加油,為武漢加油,為中國加油!新冠病毒,在節節敗退,想到不久,就是勝利凱旋的那一天,從心裡感到高興啊!

 

搶救孝女“安基娜寶貝”

越是接近尾聲,戰疫越是激烈。

方艙已經關閉。華西醫院第一支赴鄂醫療隊已經凱旋,第二、第三支醫療隊還堅守在武漢。在第一批赴鄂醫療隊撤離之前,一些重症病人,被送往武漢大學人民醫院東區醫院,華西醫療隊管理的病區。一直與我保持聯系的基鵬醫生,從3 月7日到3月27日中斷了聯系。其間,她用一個“忙”字概括一切。問其他同事,回答說:“現在搶救的,都是危重病人,最難拿下的‘頑固堡壘’,ICU的醫護人員,最忙!”

3月27日深夜,基鵬下班后,才給我講“搶救安基娜”。

 

看儀表,我的眼睛都瞪大了——血液中的氧飽和度跌到3%!

(正常人血液中的氧飽和度,不能低於94%)

看病歷,她在武漢一家區醫院搶救了20多天,病情越來越惡化,肺部一片慘白。

再看她,一臉憔悴,處於昏迷狀態,連喘氣的力氣都快沒有了.....

她的名字,念起來竟與美國電影明星Angela諧音,我們都叫她安基娜。

她與我同齡,35歲,卻已經被死神緊緊抓在手中!隻要我們不使出“十八般武藝”跟死神爭搶,她就被拖走了。

安基娜的老公,向ICU主任康焰,我們都叫“康師傅”介紹說:

我的岳母染上新冠肺炎時,安基娜急瘋了,動員了所有的親朋好友,跑了三天三夜,武漢所有醫院床位爆滿,沒法安排。最后,在一家醫院,她硬佔了一張窄窄的推車床,讓媽媽睡上去,放在醫院走廊上,在那裡等正式的床位。開始,媽媽還安慰安基娜:“我們等吧,耐心等等,等到有床位就好辦了。”突然,媽媽呼吸急促起來,張著大口,就像溺水的人說:“我不行了,不行了,我支撐不住了.....”

安基娜眼睜睜地看著媽媽痛苦地死去,整個人,精神上垮了。

媽媽在患病期間,安基娜不顧危險照顧媽媽,還幫媽媽洗頭洗澡,結果自己染病倒下了。

就這樣,舍身救母的安基娜成為我們ICU最重的重病人之一。

她的肺基本上停工了。“康師傅”決定,馬上上ECMO“人工肺”!

那天,從下午忙到凌晨。從輸氧輸液,藥物配置,如何護理,都經過了一番精心安排,“康師傅”一直盯著,聽著很輕微的咝咝聲,氧氣通過細軟的管道,在向安基娜體內輸送。我們在病床前守著。但是,我知道——死神也在這裡守著!

安基娜的老公打來電話。

在我的印象中,北方男人比較粗獷豪邁。而這位青海男人卻非常細膩體貼。

電話裡的他,言辭焦慮卻非常克制,彬彬有禮。他說他想了解妻子的病情。

作為ICU醫生,面對病人家屬的提問,要盡量簡潔,使用標准專業名詞,以防被病人家屬誤解。家屬聽不懂,可以上網查詢。若你說錯了,誤導了家屬,會引發醫患 矛盾!對於這樣一位值得信賴的病人家屬,我放大尺度,用理性與客觀的語言,詳細介紹了安基娜最近的病情變化,坦言病情非常危重,目前的支持手段有些什麼,她最近的進步和退步分別是什麼,我們擔心的問題和期待的變化是什麼,以及我們准備安排的檢查是什麼。我以為這是一個再詳細不過的事實呈現了。但是等我說完,電話那頭,他沉默了。

我問他:“你還有什麼問題嗎?” 他遲疑了一下說:“醫生,我很感謝你,非常非常感謝,但是我們一家人真的很擔心,你說,她到底能不能好起來?”

這一次,輪到我遲疑了。

坦白說,這同樣是醫生最想知道,也最難回答的問題。做重症醫學科醫生的這些年,雖然時間不長,生生死死也見了不少。能不能好,什麼時候能好,卻是我們不能准確預測的命題。人體如此奇妙,病毒如此凶頑,更不要說治療過程中還有可能出現各種各樣的並發症和難以預料的事情。

沉默了一會兒,我“官方”地回答:你的心情我理解,但這個結果沒法預測,你也不要過分擔心,我們隻能盡力。

電話裡傳來唏噓聲,他突然就哽咽著說:“醫生,她是照顧她媽媽才生的病。她媽媽已經去世了,我們全家實在沒有辦法承受再失去一個親人的痛苦。家裡,還有一個6歲的小伢,一個安了心臟支架的老人,求求你們一定救救她!她一定能好起來的,對不對?她一定能好,對不對?”

我多希望,能痛快說:“對!她一定能好!”給那個上有老下有小的小家庭送去一絲暖風。但是,我確實不能說這話,我必須理智,冷靜!

因為,死神還在那裡守著,隻要我們稍有一點考慮不周,或她的身體出現什麼狀況,死神就會毫無懸念地把她抓走!

我突然感到萬分的心痛與酸楚!這次輪到我哽咽了。

我對他說“你的心情我理解”,可是,我又憑什麼理解?軀體的苦痛,精神的折磨,對離世家人的思念,對愛人的期盼,對孩子的牽絆,這些都是語言難以表述的痛,我怎麼可能真正理解,怎麼會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曾經也有小孩在我的手裡走掉,讓我痛苦好多天。我見過撕心裂肺的家屬,見過默默掉淚的家屬,見過對我們喊打喊殺的家屬,見過含淚對我們鞠躬感謝的家屬....在我看來,他們並沒有什麼不同,世間將多了一個不完整的家庭,又一次,我感到了無能為力。

我不得不反思現代醫學!

在科技飛速發展的大背景下,唯技術論、唯經驗論、唯科技論,四海招搖,八方受寵,唯獨缺少唯人本論!

醫學教育給了我們海量的知識,無窮多的指南,唯獨鮮有教給我們,如何感受一顆心,連接一顆心,療愈一顆心,完美一顆心!

安基娜的老公又何嘗不知道“能不能好起來?”他明明知道,我不可能明確回答他,為什麼還這麼問呢?

我能不能像“賣火柴的小女孩”那樣,劃一根火柴,給他一瞬間虛幻的美景?

不能,絕對不能。

幻滅之后,痛苦更深。我突然想到,我們團隊,在病房裡面的那一幕——

“康師傅”在討論病情時,冒出“Angelababy”一詞,我有些詫異,Angela后綴上baby(寶貝),真是絕了。“康師傅”沒有一點開玩笑的意思,肯定地說:“Angela是我們醫療隊的Angelababy,我們所有人,會想盡一切辦法,盡一切努力救她,她是我們醫療隊最重要的病人。”

我把這事講給了安基娜的老公聽了,然后說:“我還是隻有說,很抱歉,我真的不知道她能不能好起來。但是,我知道她是女兒,是妻子,是母親,是隻比我大6天的同齡人。如果,我們還是沒能夠幫到她脫離危險,請你相信,我們做了一切我們能夠做的事情,不管是我們還是你們,都真的不該有遺憾了。”

也許這世上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我們不能完全理解患者和家屬的痛苦,而患者和家屬也未必能完全理解我們承受的壓力。對話,能讓對方感受到真誠,彼此得到安慰。盡管有山高水長,艱難險阻,這寥寥幾句的對話已是勝過千言萬語,似一束陽光照進裂縫,照進彼此的心間。

奇跡發生時,我毫無精神准備!

那天我值班,一直守在安基娜身邊的護士轉身去取輸液藥。離開之前,安基娜有些煩躁,觸摸到輸氣管子,護士讓她別動那管子,她也沒能再動。當我走到安基娜面前時,她竟然扯掉了呼吸機的管子,隻留下ECMO(“人工肺”)的管子,睜著朦朧睡眼,呆呆盯著我。

我怔住了!這說明,她的肺功能部分恢復了!“康師傅”趕來,作決斷:“管子扯掉了就扯掉了,暫時不給她插回去。嚴密關注,一分一秒都不離人。”

安基娜盯著天花板,喃喃地說:“媽媽在等我,我要去陪媽媽。媽媽,我要跟你走。”

心理醫師來了,說安基娜受刺激太深,身體虛弱,處於“譫妄狀態”。我不擔心她胡言亂語,肺的狀況好轉,是大轉折——安基娜掙脫了死神的拖拽,暫時回到人間。

因為治療新冠病毒肺炎是史無前例的,“康師傅”百倍小心地帶我們一步步地“摸石頭過河”。Angelababy非常配合。她有了笑容,要吃蘋果了﹔她有了精神,想說話了。她的一舉一動,牽扯著眾人的心,很高興地成了ICU的寶貝。

她想跟家人視頻,又顧忌到形象——因為脖頸上要插輸液管,為防感染,剃了光頭。害怕兒子不能接受,猶豫再三,還是給兒子“見了面”。兒子哭喊道:“我討厭病毒!我要媽媽快點回來!”這一喊,更堅定了她最后戰勝病魔的信心。

安基娜原來是一個風姿綽約,充滿生活情趣的女人。她的手極巧,能用粘土捏出一個個栩栩如生的貓貓狗狗﹔她喜歡設計,畫出心中最好看的衣服,請裁縫專門訂制﹔她注重生活品質,對我說:我這光頭像啥!出了院,要買最好看的假發來戴,你不曉得,我好愛惜我的頭發啊!

她想喝雞湯,盡快康復,我們就給她網購雞湯,熱騰騰地端到她面前。

終於,她完全能自主呼吸,下床走路了!

她血液中的氧飽和度,從3%上升到99%!

她闖過一次鬼門關,也刷新了一次觀念。她說:“我媽媽死后,我心中充滿怒火、仇恨和怨氣。我真想成為一個反社會的人!但是,現在想起媽媽,隻有難過與思念。媽媽要是遇上你們華西醫院,絕對不會離開我們.....我真是太幸運了,國家調配了最優質的醫療資源,集中到武漢來了。”

安基娜還說:“經歷了大災難,才感覺到我的老公那麼優秀,兒子那麼可愛。今后,我要加倍地愛我的爸爸、老公、兒子,愛我的親人朋友,快快樂樂過好每一天。”

這幾天,我的手機上,祝賀安基娜,感謝華西醫護人員的短信、留言不斷刷屏。甚至有人這樣點贊:華西——真牛!華西——萬歲!

3月24日,安基娜走出了ICU——從重症組轉到輕症組。她對我們說,我以后的工作台上的姓名牌,英文就用Angela了。說著,就笑起來。她屬於豐滿型美女,笑起來很甜美。那是令人難忘的“武漢的微笑”!

望著我們親愛的安基娜,走得那麼阿娜多姿,重症組的八個醫生和所有護士,被巨大的幸福感電擊了!

在武漢,飽經苦難的人民,是那麼堅強、善良、真誠﹔在武漢,我們從死神手中奪回了Angelababy﹔在武漢,我們的心靈再一次被洗滌﹔在武漢,我們實現了最高的人生價值。

說什麼武漢人民感謝我們。我說過多次:深深感謝武漢,深深感謝武漢人民!

 

說一說,讓我感動的人和事

在疫情下,不幸的逝者,周邊沒有任何親人,他們最后看到的是什麼?是白衣天使!

白衣天使代替了所有的親人,護理好遺體,送他們走向天國。

康焰最得力的搭檔田永明護士長,終於有一點時間,談起了在武漢,“天天都很受感動”。

 

沒有什麼煽情的豪言壯語,沒有什麼琅琅上口的標語口號,我還要特別強調一點,華西派出的三支醫療隊的隊長,出發前,都對醫院領導說了一句同樣的話:“我帶走多少名隊員,一個不少的帶回來!”

其實,這是讓所有隊員和隊員的親人和朋友們最愛聽的,深受感動的一句話。

“殺敵三千,自損八百”,是冷兵器時代戰爭勝利的代價,今天,科學武裝的醫護人員與病毒對陣,要的是毫發無損地戰勝病毒,要的是完勝。

我們一到武漢,並不急著上臨床,花一整天的時間,由兩名專業護理講個人消毒,防護服的穿戴,上下電梯如何相互避讓等,看起來是“繁文褥節”的各種規章,必須牢記於心,付之實踐。我們三支醫療隊,都配備了專門的“院感醫生”或“院感護士”監督著每位醫務人員,按規章把每個細節做到位。防護服,要經常檢查,看有無破損。增強抵抗力的胸腺肽,是一種有效但比較昂貴的針藥,一直按時給每一位隊員注射。還配備了心理醫生,隨時可以對隊員進行心理疏導。

華西醫院秉承著這一理念,醫護人員“個個健壯,百毒不侵”,“要救人,先強己”。

還讓我感動的是我們的隊長康焰教授,都叫他“康師傅”,因在“5·12汶川特大地震”、“4·14玉樹地震”中表現突出,榮獲“四川省五一勞動獎章”。這一位功勛教授率領130人的隊伍東征武漢,處處表現出對年輕人的愛護和理解。

一到武漢,入住酒店后,女同胞們紛紛剪短了頭發,因為長發對穿脫防護服非常不利,容易給病毒造成可以鑽的空子。

衛新月說,我們的頭發,都是高檔洗發露和護發素伺候著的,保養多年的,黑緞子一樣。剪掉長發,女孩子們嘴上不說,心頭總有些酸楚。

當時,大家都在開玩笑說,有“元宵兄弟”和“寸頭姐妹”兩大樣式供挑選。

“康師傅”心知肚明,大大方方說:“來,來,來,陪個義氣,我陪你們剪。”在大家的圍觀中,他一帶頭,幾個男同胞都剪短了頭發。

背地裡,女同胞們都說“康師傅”情商真高。

第一次給重病號插管,本來是“康師傅”手下年輕醫生的事,他手一揮說:“我來!”

這又是他的“心計”:第一次穿著厚防護服,手腳就不可能那麼麻利,加之貼進患者的呼出“毒氣”的口鼻,危險性極大,他擔心年輕醫生第一次操作失誤,便親自做了示范。

平時裡,“康師傅”叮囑得最多的,一是嚴防“院感”,二是要大家注意休息,晚上給家人視頻、發短信呀,別誤了休息,必須擁有最好的精力用於搶救病人。

還有,讓我感動是我們的護士。華西醫院派往武漢的三個醫療隊,總計174人,護士就佔了125人。我們第三批131人,護士99人。“90后”就佔了40個!

華西的護士,精挑細選,嚴格培養。男的帥氣,女的靚麗。論細活,能調試使用精密醫療設備﹔論“粗活”,能搬運二百斤重的鋼瓶﹔論技巧,能在嬰兒頭上找到很細的血管,一針見血﹔論智商,能給自暴自棄的病人做心理疏導.....

人們常說,治病救人靠“三分醫療,七分護理”,靠“醫生的嘴,護士的腿”。醫生給出最好的醫治方案,用於患者每一滴輸液、每一管針藥、每一粒藥片、每一瓶氧氣、每一根插管、每一口飯菜、每一次洗滌,全靠護士去完成。醫生的醫術再高明,護理若跟不上,將會前功盡棄!

更讓我感動的是“90后”的護士對於事業,高度的責任感與一絲不苟的精神。

比如謝莉,大年三十晚上還在上夜班,凌晨12時40分接到通知,早上9點鐘集合去武漢。她說了一聲:“行!”來不及與親人告別,下了夜班,就站在出發的隊列裡。

比如衛新月,爸爸媽媽根本不知道她去了武漢,她也不敢給爸爸媽媽視頻,隱瞞了好幾天,終於說清實情,家人們全都為她點贊。

護士辛苦,ICU的護士最辛苦。在武漢的兩個月,越往后走,“頑固”難治的患者,都向ICU集中了。竭盡全力也未能搶救下來的患者,全都由護士們為他們送終。

護士們要撤掉所有的插管,縫合好大小創口,用溫水毛巾擦淨身子,用含氯藥水紗布塞好鼻孔、口腔、耳孔、肛門,再用干淨床單包好,一套尸體護理結束后,再把尸體放進雙層尸體袋中,填好姓名年齡標簽,等待停尸房的師傅運走。

我手下的這些“90”后,全是獨生子女,哪一個不是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媽媽的“心肝寶貝”。在家裡,切個菜洗個碗,都舍不得讓他們做,沒想到到了ICU什麼重活累活,又臭又臟的,最難干的活,都得由他們做,不停地做。

為什麼在武漢,5小時輪一班?面屏、口罩一戴,如勒上緊箍咒,再穿上防護服,戴雙層手套,憋氣、發悶,一動就流汗,體力消耗相當大。平時上8小時班,也不覺得累,穿上防護服,干5個小時就渾身汗濕,再干下去人就虛脫了。

曾經,我們病房由4個重症病人需要輪番翻俯臥位,一天兩次,這是啥概念呢?基鵬醫生說得特別形象:“你可以想象一下,你在煎蛋的時候要翻面,但是煎蛋上的蔥花、調料都不能洒落,動作還要干淨利落不然蛋就散了,而這些,是我們的護士在做。援鄂期間,我們醫療隊的所有俯臥位,那麼多危重病人,身上插著那麼多管路,我們沒有發生過一例管路的意外脫出或者因為翻體位而導致的病情急劇變化。而這些,是我們的心靈手巧,技術過硬的華西護士辦到的。”

記得一位老大爺死了,他的兒子穿上防護服來送父親,先是磕頭,然后向我們的護士深深地鞠躬——表示千恩萬謝。

死者是不幸的,因為疫情期間,隔離了所有的親人,沒有任何親友來送他遠行﹔

死者也是幸運的,在他們眼中,最后看到的是白衣天使!

 

武漢櫻花雨說:你是最美的白衣天使

3月15日,《光明日報》刊登了華西醫院李為民院長、張偉書記的文章《抗“災”經驗+戰“疫”實驗》,總結了華西醫院赴武漢醫療隊的寶貴經驗。我特別注意文章中披露的數據:收治新冠肺炎患者409例,其中重症/危重症321例,治愈出院196例,轉出重症病房135例,死亡11例,死亡率僅2.69%(武漢市新冠肺炎死亡率4.78%)。

這就是“王炸”的結果。

3月23日傍晚,苟慎菊醫生發短信給我預告說:“有一件高興的事。”

苟慎菊與老公路遙,由華西同窗而成為恩愛夫婦,路遙在另一家醫院。他們倆的微信,充滿了成都人的幽默。慎菊稱路遙“我家的二貨先生”,路遙給慎菊起了不少妙趣橫生的“昵稱”。而最新的是什麼呢?因為四川火鍋協會發出“向逆行者致敬,四川火鍋解鄉愁”活動,說是凡援鄂醫療隊成員免費吃火鍋一年。“二貨先生”居然把微信上“苟慎”備注名改名為“移動火鍋打折卡”。甚至,在2月7日,苟慎菊要奔赴武漢,分別時心中難過,路遙卻調侃道:“我們本來要飛新加坡,去馬六峽吹海風的,你卻改簽武漢,飛風暴中心了。”

我樂意為這樣充滿愛心又特別有趣的年輕人充當“秘書”。

當天晚上,苟慎菊在電話中講:“開車的師傅故意犯個錯誤,一個美麗的錯誤!讓我們看到了武漢的櫻花。真是太美了!”

 

今天是3月23日,天氣好極了,氣溫上升到攝氏27、8度。下午4點半,大巴車准時來接我們14個女同胞回酒店。

每天,都是同樣的路線,從酒店到醫院,從醫院到酒店,單邊40分鐘車程。因為下班時,已是精疲力竭,哈欠連天,想到回酒店后,還要吃晚飯,搞個人衛生,酒精噴衣物,洗熱水澡20分鐘,至少還要折騰一個多、兩小時才能睡,不如上車就打個盹。而ICU的醫生和護士,早已練就一番功夫,閉眼就能睡,十幾二十分鐘也能打個盹,40分鐘,足以睡個好覺。我拉上窗帘,開始閉眼養神。

算日子,來武漢46天了。我們這支“康師傅”率領的隊伍,肯定是最后撤離武漢。出發之前,我給4歲的嘟嘟兒說:“媽媽要出差兩個星期。媽媽去給許多像你一樣乖的娃娃看病,你要好好聽爸爸的話。等媽媽回來,給你買玩具,帶你去游樂園耍哈。”

嘟嘟兒很聽話,想到媽媽要跟病毒打仗,就畫了一隻大烏龜,背上馱著紅十字醫藥箱,爬山涉水,去了他心中的前方。后面又畫了一隻小烏龜,也背著藥箱,緊跟著媽媽的腳步。

為什麼嘟嘟兒特別喜歡烏龜呢?是我給他講龜兔賽跑的故事:烏龜雖然跑得慢,但它堅持,它踏實,它一刻也不停地往前爬,最后勝利了。驕傲的兔子輸了。故事講完,烏龜成了嘟嘟兒心中第一位英雄。

在武漢,我們每天都十分關注全國的疫情,新增病例在春節后節節攀高,形成令人揪心的尖峰。全國三萬多醫護人員會師湖北后,尖峰趨緩,一天天跌落,從每天千例,到每天百例,現在跌到十幾例了。所有援鄂醫療隊隊員都明白,這一條大尖峰曲線,趨近於零時,冰聯結著另一條路——這就是凱旋之路,對於我,就是“大烏龜”和“小烏龜”團聚之路。

由於新冠病毒超強的傳染性,“隔離”成了制止它傳播的最重要手段。病人之間要隔離﹔醫護人員之間要隔離﹔醫護人員與普通民眾要隔離﹔親朋好友之間也要隔離!也許,“隔離”是2020年春節以來,中文之中使用頻率最高的動詞了。

“隔離”,想起來黯然神傷。人本來就是群居動物,“隔離”成一個個孤立的個體,真有點悲催。但隔離,又產生了許多思念,產生了“距離美”!

我還以為,隻有我家嘟嘟畫大烏龜、小烏龜表達思念之情,沒料到,醫療隊的所有兄弟姐妹的娃娃,一下子“隔離”出好多小畫家、小詩人。張宏偉、王梓的娃娃畫的“奔赴抗疫一線的爸爸”,真是雄姿英發﹔張佩、馮燕的娃娃畫的抗疫之戰,充滿奇想.....當大家有機會說到自己的娃娃時,個個眉飛色舞,喜形於色。

原來,親情、愛情、友情,根本無法“隔離”!

情人節那天,手機上花樣百出,被隔離兩地的夫妻、情人,“P”出了好多有趣的畫面,看得人又哭又笑。

而最為動人的,是華西的白浪醫生和他的妻子徐珊玲醫生,雙雙被派往援鄂醫療隊,同一醫院卻在不同的病區,兩人好多天見不上面。這天中午,在醫院內的一條小路,他們不期而遇了。

兩人都穿著白大褂,戴著大口罩,一身裹得嚴嚴實實。突然相見,說什麼好呢?

既不能握手,又不能擁抱,隻能彼此對視著。

白醫生看到妻子一臉倦容,徐醫生看到先生熬紅的雙眼,說了聲“你多保重!”,揮了揮手,又各奔東西了。

這就是“隔離”,隔出更深的更美的愛情。

就像天河兩邊的牛郎織女,隔離出流傳幾千年的愛情故事......

我正在打盹。突然,聽到有人問:“師傅,你走錯了,這不是回酒店的路啊!”

師傅說:“我曉得,我是故意犯錯誤。我負全責。我要拉你們去看櫻花!”

看櫻花?看櫻花!我們居然能看櫻花了!車裡一片歡呼聲。

我們與外面的世界隔離得太久了。浸泡在藥水和消毒水中的日日夜夜,分分秒秒都在跟死神比高下。不知不覺間,春天——武漢的春天,不可阻擋地來臨了!

大巴車,停在金融港四路,一條大馬路中間。因為封城,見不到一個行人。師傅說:“下車,閃幾張照片就回來,隻有5分鐘時間!”

嘩!——車門一開,陽光下的盛開的櫻花,鮮亮得讓人目眩。

站在街中心看兩旁,排列整齊的櫻花樹,花朵密密麻麻擠滿枝頭,柔美的花枝在風中搖曳著,像無數雙揮動的手臂,歡迎我們這一群遠道而來的白衣戰士。

我們14個人,一色的工作服,戴著白口罩,一排盤坐,一排站立,雙手比劃一個“心”,在武漢的春天,留下珍貴的合影。

隻欣賞5分鐘,將陶醉一輩子!回到車上,看那些櫻花,每一朵都在向著我們微笑。

師傅說:“快些走吧,兩邊的樓上,還沒得人發現你們。要是發現了你們,他們會跑出來,跟你們合影,向你們表示感謝。那就要惹麻煩了。”

這位師傅,姑隱其名,已經跟我們非常熟悉。有時,有人提早下班,他寧可自己多跑一趟,也要盡快把我們的人送回酒店休息。

他向我們解釋說:“你們來武漢這麼久了,沒看到武漢的好風景,天天看到的是死亡線上掙扎的病人、愁眉苦臉的家屬。我今天是寧可犯錯誤,也要讓你們看看,武漢有好風景,武漢的春天,有非常好看的櫻花!”

我們紛紛對師傅表示感謝,夸得他哈哈大笑。

然后,我們七嘴八舌地說:“武漢人民,對我們太好了。隻要有一個醫生走在街上,就有出租車、摩托車停下來,硬要送我們回酒店。”

“我們拆開食品袋,經常讀到武漢人民寫下的暖心的紙條。”

“我們送別每一個痊愈的人,都要跟我們合影,要記下我們的名字。”

師傅說:“我的親朋好友知道,我在給你們華西醫療隊開車。都說你們,人才好,心眼好,醫術特別高,都夸你們,是最美的白衣天使!”

“你們是最美的白衣天使!”——在病房,在感謝信中,我們多次受到這樣的贊譽,今天聽到這句話,感覺到有一股震顫心靈的力量。

大巴車,飛馳在粉紅色雲霞之中。春風,越刮越大,從天而降的櫻花雨,細細的粉色花瓣,旋舞著,依依不舍地拍打著車窗。天地之間,風“雨”之中,仿佛有聲音在說:“你們是最美的白衣天使!”

哦,武漢,櫻花,如此之美!

回到酒店這一段路上,我們全都在默默地流淚。

(責編:高紅霞、章華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