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將之死——紀念張自忠上將殉國80周年(下篇)

林治波

2020年05月16日15:27  來源:人民日報客戶端
 

最后的夜晚

馬貫一到達南瓜店后,曾同四四○團團長鄭萬良會面。鄭說:“看情況我們要吃包子了!”馬說:“你怎麼不趕快向總司令報告呀?”鄭伸伸舌頭:“誰敢跟他說呀!”

其實,張自忠對此已有判斷,只是未動聲色而已。他察覺到大家的緊張心情,就把總部人員、手槍營和七十四師主要干部集合起來,對大家說:“我們已陷入敵人的重圍,情況是相當吃緊了,不過隻要不離開隊伍,總有辦法。大家無論如何,務必鎮定,不要緊的,我張自忠始終和大家在一起,在任何情況下,也決不離開隊伍!”接著,又傳令:“今后凡夜間行軍,打手電的、吸煙的,槍斃!不守秩序的、吵鬧的,槍斃!落了隊的,不要!不許談話,不許咳嗽!”

此時,張自忠手中可戰之兵僅1500余人,而包圍之日軍則有五六千人,局勢之險峻可想而知。傍晚,他致電黃維綱師長,令他率三十八師由新街前來解圍。鑒於三十八師距離較遠,且為當面之敵所糾纏,能否及時趕到內有把握,張自忠又致電樊城之第十一集團軍總司令黃琪翔請援,但未見答復。

夜裡,張自忠住宿於一個叫余大保的農戶家。由於連日來缺乏飲食,多以農田裡的蠶豆充飢,他的舊病痢疾復發,腹瀉不止,加之睡眠不足,勞累困乏,他消瘦了很多。然而,就在處境險惡、身體不適的情況下,他仍把百姓的疾苦記在心上。到幾戶人家走了走,看到村民一貧如洗,當即叫副官給全村每戶發10塊銀元。

難忘五月十六日

翌日,刻骨銘心的5月16日,血火交織的一天!

這是一個陰霾的早晨。拂曉,激烈的槍聲打破了黎明的沉靜,戰斗首先從西邊毛家灣旁的小山子開始。此地距溝沿裡不過1000米,中間隻隔兩個小山包。守在這一線的是四四○團。

張自忠剛剛睡下就被驚醒,立刻起身帶領李文田參謀長、張敬高參、蘇聯顧問和幾個隨從副官到溝沿裡后山上觀察。

日軍很快攻佔了兩個小山包。張自忠命四四○團預備隊增援上去,奪回第二個山包。日軍又幾次沖鋒,均被擊退。戰至日出時,四四○團第一道防線終於被突破,日軍攻佔溝沿裡西北制高點牛肋巴骨山,居高發炮,溝沿裡直接暴露在敵火網之下。與此同時,東線之敵攻克兩乳山,以重炮向我前沿陣地轟擊。張自忠遂將總部東移至杏仁山旁的陳家灣。

從5月3日以后,張自忠與外界聯絡之有線電報、有線電話均告中斷,隻有全部依賴無線電通信。日軍第十一軍通信部隊根據我方電台以不同頻率向各方發報的情況,判斷張自忠總部就在溝沿裡附近,並於16日上午9時將這一情報通知日軍第三十九師團長村上啟作。村上頓時緊張起來,急忙調集五六千人和大批飛機、火炮,向溝沿裡合圍。

上午10時許,日軍步兵猛攻溝沿裡,四四○團退守石龍崗,隔山溝與敵相持。東面,從方家集越過十裡長山之敵,與進入罐子口之敵相呼應,從東西兩面夾攻我七十四師羅家窄屋陣地。日軍攻勢一浪高過一浪,敵我往返沖殺,陣地失而復得者四次,戰況異常慘烈。

戰至上午10時,七十四師彈藥幾乎用盡。馬貫一派人向張自忠請求補充。此時,總部與兵站已失去聯系。張自忠命李文田用電話向馬貫一傳達指示說:“對敵人要狠狠地打!子彈打完了用刺刀拼,刺刀斷了用拳頭打,用牙咬!”隨后,他又派副官給馬貫一送去親筆手諭,上面寫著:“馬貫一,你當兵就跟著我,我絕不會虧待你。現在到了國家民族生死存亡之際,正是我們軍人殺敵報國之時。這次對敵作戰,你隻管拼命打,打好了完全是你的功,打不好我完全負責。”馬貫一接到手諭后,立即趕到前沿陣地督戰。

留守窯灣的七十四師部隊,16日清晨接到張自忠命令后迅速湊集了180余人和4挺機關槍,派工兵營營長趙德志率領,跑步前來支援。張自忠把他們派到最吃緊的東山口。

激戰在槍炮轟鳴中持續,張自忠對李文田說:“現在戰況惡化,我們為國家犧牲是理所當然,但總不能讓朋友在此流血,你派人陪同蘇聯顧問轉移吧。”接著又喊道:“總部和政治部帶槍的留下,空手的由李致遠參軍帶領,到山背后西北方向集合!”隨后指定四四○團掩護他們撤離戰場。

李參軍十分擔心總司令的安全。撤離前,他悄聲對洪進田說:“我走后,總司令由你和杜營長帶領手槍營負責保衛,要勸說總司令轉移到南山上去。”

不久,守衛東山口的工兵營彈藥用盡,正欲動搖,七十四師參謀處主任許文慶在師指揮所大喊:“趙營長,總司令就在后頭,要頂住敵人!”趙營長答:“許主任,你放心,我——”未及說完,就中彈陣亡。工兵營潰退下來,馬貫一急調四四三團沖上去堵住缺口。

奉命掩護非戰斗人員撤離的四四團,因遭到日軍猛烈沖擊,數百人完全潰散。團長鄭萬良在混亂中逃離戰場。

中午,日軍在加強東西兩面進攻的同時,又開始猛攻南面的石窩,企圖將我軍壓迫至長山腳下開闊地帶加以圍殲。

張自忠急忙將手槍營調到石窩阻敵。該營士兵多系冀魯豫三省青年,身強力壯,勇猛驃悍。他們在杜營長指揮下,為保衛總司令同日軍展開殊死搏殺。鏖戰中,杜營長身負重傷,仆地不起,張自忠派人將他抬出險境。洪進田挺身而出,代杜營長指揮手槍營,繼續與敵戰斗。但不久,洪上校也中彈犧牲。全營4位連長,一個陣亡,兩個負重傷,僅余張連長一人,士兵傷亡過半。石窩終於失守。日軍從東、西、南三面猛轟我軍不到1 平方公裡的陣地,直打得土石飛濺,硝煙彌漫。

張自忠得知南面石窩失守,立即帶領幾個隨從趕往南面督戰,途中恰好碰到張連長帶領手槍營殘部后撤,當即予以制止。他以激將的口吻對張連長說:“我是總司令,如果是連長,這幾個毛賊不夠我一連人打的!”張連長一聽,二話沒說,甩掉上衣,赤膊揮刀,大喊一聲:“不怕死的跟我上!”大家熱血沸騰,蜂擁而上,日軍被這不要命的氣勢所震懾,逃離了石窩。

“你們誰都可以走,我是不能走!”

奪回石窩之后,張自忠返回陳家灣指揮所。

日軍的包圍圈越來越小了。炮彈如暴雨般傾注,步機槍的吼叫聲一陣緊似一陣。

突然,一顆炮彈在指揮所附近爆炸,彈片將張自忠右肩炸傷,緊接著又飛來一顆子彈將他左臂擊穿,鮮血浸透了軍裝。護士長史全勝見狀,急忙跑來為他包扎。衛兵們一見總司令負傷,都驚慌起來:“總司令,您——”張自忠按了按傷口,滿不在乎地說:“沒什麼,不要大驚小怪的。”

衛兵門擔心再出意外,都不約而同地圍到他身邊,以自己的身軀掩護總司令的安全。張自忠笑著批評說:“你們跟這樣緊干什麼?怕我跑不是?”

中午過后,日軍攻勢更加凶猛。其前鋒距我陳家灣指揮所隻有數百米。張自忠被數十名衛兵簇擁著撤至杏仁山。(圖100,杏仁山一角)這時,我軍雖三面被圍,但東北長山方向尚未合攏,若翻過長山,仍可突圍而出,奪一條生路。大家原想借指揮所移動之機,勸總司令翻越長山突圍,但張自忠到達杏仁山后不肯再動,將指揮所設在這裡繼續指揮戰斗。

眼看日軍日益迫近,顧問徐惟烈小聲向他建議說:“總司令,移動移動位置吧?”旁邊也有人附和說:“敵人三面包圍我們,不如暫時轉移,重整旗鼓再與敵決戰,不必要的犧牲應該避免。”張自忠一聽,很不高興地說:“我奉命追截敵人,豈能自行退卻!當兵的臨陣退縮要殺頭,總司令遇到危險可以逃跑,這合理嗎?難道我們的命是命,前方戰士都是些土坷垃?我們中國的軍隊壞就壞在當官的太怕死了!什麼包圍不包圍,必要不必要,今天有我無敵,有敵無我,一定要血戰到底!”

大家聽了這幾句分量很重的話,誰也不敢再開口了。

下午1時許,參謀處長吳光遼腿部被炸成重傷,血流不止。張自忠見狀,立即吩咐兩位參謀說:“把你們處長架走。你倆分在兩邊,各架一隻胳膊。吳處長也要忍著點痛。你們往東北方向,翻過長山去吧!”想到總司令自己處於極度危險之中,而且已經負傷,還如此體貼照顧部下,他們三人都感動萬分,不忍心此時離他而去。但張自忠一再催促,甚至要發火,他們這才流著淚,一步一回頭地向東北方向撤去。……

這時,日軍調集大批山炮對准杏仁山瘋狂轟擊,由於張自忠身著黃色軍制服,目標十分暴露,形成一個被彈巢,炮彈如雨點般炸落在前后左右。副官賈玉彬、護士長史全勝不幸被炸身亡。張自忠右腿也被炸傷,褲腿、襪子均被鮮血浸透。

在生死絕續的最后關頭,李文田參謀長終於忍不住又開了口:“總司令,我們人太少,三十八師又趕不來,看情形是頂不住了,還是暫避一下,到山那邊整頓一下再說吧!”

“什麼?老李,你也孬啦?”張自忠很生氣。

見總司令動怒,李參謀長干脆把心裡話照直說了出來:“論公你是我的長官,論私你是我的朋友,我理應跟著你,幫助你,但今天這個仗實在是打不下去了。現在趕緊轉移還來得及,我勸你馬上撤離吧!你實在不走,我可要走了。”

張自忠愣住了,心中趕到蒼涼。他靜靜地坐在一個土坡上,低頭沉思,一言不發,任憑炮彈在附近爆炸,任憑傷口的血向外流淌。李文田站在那裡,以為總司令會突然跳起來把他怒罵一頓,但張自忠並未批評他一句,而是抬起頭來溫和地對他說:“老李,你們誰都可以走,我是不能走。你們趕快走吧,不要管我了。”

李文田見勸不動他,隻好帶著兩名衛兵悄然離去。

過后,張自忠派人護送徐惟烈撤離,又命張敬轉移,但張高參堅決不走。

良心平安

下午兩點左右,日軍步兵開始在炮火掩護下發起攻擊。張自忠站起身來,帶傷督戰。此刻,他已不指望援軍的到來,隻希望在死以前指揮這僅有的一點兵力多殺幾個敵人。隻見他神色嚴峻,威儀凜然,兩眼閃射出令人震顫的光芒,給官兵們增加了戰斗的勇氣。張敬高參則像游龍般矯捷地追隨在張自忠左右,一面走,一面高喊:“總司令在此,誰也不許退!”張自忠喊:“敵退,快打!”張敬傳呼:“敵退,快打!”張自忠喊:“左擊!”張敬亦傳呼:“左擊!”……

行進中,張自忠突然發現西南方小山頭上退下幾個散兵,就狠狠地對身邊的一個衛士說:“你去看看那幾個人是怎麼回事,如果裝孬種,就地正法!用刀砍不要用槍打!”

衛士一手提槍,一手持刀,奔上前去輕聲對那幾個士兵說:“總司令就在后面,趕快上去,否則殺頭!”幾位士兵一聽,連忙轉身沖上山去。

由於寡不敵眾,這個山頭還是失守了,日軍從山頂沖了下來。跟在張自忠身邊的手槍營士兵一面沖上去抵擋日軍,一面高喊:“總司令快走!總司令快走!”不料,喊聲引起日軍的注意,日軍更加緊了圍攻。看到日軍步兵步步逼近,副官和衛兵們不得不強制張自忠向北面安全地帶轉移,張自忠不肯走,大罵衛兵怕死。剛剛由排長提升為連長的王金彪正指揮本連剩下的幾十個弟兄堵擊來犯之敵,見總司令不肯撤退,便回身跑過來用腦袋頂住張自忠的胸脯,一邊往后頂,一邊噙著眼淚說:“總司令,我們不怕死,請您先走一步,我們不打退當面敵人,死在這裡也不下火線!”接著,他示意衛兵將總司令拉走,自己又舉槍揮刀沖到前方,帶領弟兄們將沖上來的一股日軍消滅了。望著王金彪健壯勇猛的背影,張自忠大吼:“好樣的,不愧是我張自忠的部下!”

經過慘烈鏖戰,七十四師四四三團、四四四團已死傷大半,一部潰散,殘部數百人主要集中於東山口阻擊日軍。為保衛張自忠的安全,馬貫一從僅有的數百人中抽出一個營派往杏仁山支援手槍營。但該營在赴援途中受阻,張自忠把手槍營大部派出救援,看到東山口方面 四四三團不敵日軍,又將身邊僅有的一個手槍排派去支援。這樣,他身邊僅剩下張敬高參和兵站科員馬孝堂少校等數人。

3 時許,天空下起瀝瀝細雨。東山口守軍大部戰死,余部潰散。張自忠派出的手槍營士兵回撤至杏仁山腳下,作最后的抵抗。

面對步步逼來、怪聲吼叫的大批日軍,這些跟隨張自忠多年的忠誠士兵,表現出驚人的勇敢和頑強,他們將生死置之度外,用血肉之軀將絕對優勢之敵阻於山腳下達兩個多小時。

厮殺在雨中持續,手槍營士兵所剩無幾,王金彪連長也在激戰中陣亡。張自忠眼看前方弟兄一個個倒下,再也按捺不住,提起一支沖鋒槍,大吼一聲,向山下沖去,扣動板機向日軍猛烈掃射,十幾名日軍應聲倒斃。就在這霎那間,遠處的日軍機槍向他射來,他全身數處中彈,右胸洞穿,血如泉涌。馬孝堂見他突然向后一歪,飛奔上前為他包扎,鮮血濺了馬少校一身。

傷口還未包扎好,日軍就一窩蜂地沖了上來。危急中,張自忠對身旁的張敬、馬孝堂等人說:“我不行了,你們快走!我自己有辦法。”大家執意不從,張自忠拔出腰間短劍自裁,衛士大驚,急忙將他死死抱住。

彌留之際,張自忠躺在地上,臉色蒼白,平靜地說:“我這樣死得好,死得光榮,對國家、對民族、對長官,良心很平安。你們快走!”

這時,日軍步兵已沖至跟前,多處負傷的張敬高參舉槍擊斃數名日軍,被蜂擁而上的日軍用刺刀捅死。

從日軍戰史資料中,我們找到了這場戰斗的最后情節:

第四分隊的藤岡元一等兵,是沖鋒隊伍中的一把尖刀,他端著刺刀向敵方最高指揮官模樣的大身材軍官沖去,此人從血泊中猛然站起,眼睛死死盯住藤岡。當沖到距這個大身材軍官隻有不到三米的距離時,藤岡一等兵從他射來的眼光中,感到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威嚴,竟不由自主地愣在了原地。

這時,背后響起了槍聲,第三中隊長堂野君射出了一顆子彈,命中了這個軍官的頭部。他的臉上微微地出現了難受的表情。

與此同時,藤岡一等兵像是被槍聲驚醒,也狠起心來,傾全身之力,舉起刺刀,向高大的身軀深深扎去。在這一刺之下,這個高大的身軀再也支持不住,像山體倒塌似地,轟然倒地。

時間仿佛募然停止,歷史留下一個靜穆的場面,殷紅的熱血交織著迷蒙細雨,構成一個永恆的瞬間——1940年5月16日下午4時!

張自忠,一代抗日名將,懷著平安的良心死去,時年四十九歲。與他同時殉國的還有500多人,留下姓名的是:張敬少將、洪進田上校、馬孝堂少校、賈玉彬、白振瀛、趙世森、崔榮祥、徐蔚峰、李世昌、趙德志、王金彪、史全勝……

日軍的“禮遇”

張自忠死后,南瓜店一帶槍聲驟停,格外寂靜。硝煙讓籠罩在上空,細雨無聲地飄落在橫七豎八的尸體上,血跡隨著雨水緩緩流淌,染紅了一片片泥土。

日軍開始打掃戰場。堂野和藤岡估計剛剛死去的這位軍官一定是位將軍,便翻動遺體搜身,堂野從他身旁的手提保險箱中翻出了“第一號傷員証章”,藤岡則從遺體的胸兜中掏出一支派克金筆,一看,上面竟刻著“張自忠”三字!兩人大為震驚,不禁倒退幾步,“啪”地立正,恭恭敬敬地向遺體行了軍禮,然后靠上前來,仔細端詳起仰臥在面前的這個血跡斑斑的漢子來。接著他們把情況報告了上司二三一聯隊長橫山武彥大佐,橫山下令將遺體用擔架抬往戰場以北20余裡的陳家集日軍第三十九師團司令部,請與張自忠相識的師團參謀長專田盛壽親自核驗。

專田盛壽七七事變前擔任中國駐屯軍高級參謀,與時任天津市長的張自忠見過面﹔七七事變時又作為日方談判代表之一,多次與張自忠會晤於談判桌前。

遺體被抬進陳家集三十九師團司令部時,天色已黑。專田盛壽手舉蠟燭,目不轉睛地久久注視著張自忠的面頰,突然悲戚地說道:“沒有錯,確實是張君!”

在場者一齊發出慶祝勝利的歡呼聲,接下來則是一陣鴉雀無聲的肅穆。師團長村上啟作命令軍醫用酒精把遺體仔細擦洗干淨,用繃帶裹好,並命人從附近的魏華山木匠鋪趕制一口棺材,將遺體庄重收殮入棺,葬於陳家祠堂后面的土坡上,墳頭立一墓碑,上書:“支那大將張自忠之墓”。

事隔十六年之后的1956年,岡村寧次在日本東京與來訪的何應欽曾談到了張自忠之死,文載《文藝春秋》1956年4月號。以下是兩人的談話節錄:

岡村:我們成了冤家對頭,不過這種冤家對頭其妙無比。您也許知道,我以前在北平認識了張自忠司令官,而在進攻漢口之后,不幸的很,我們在漢水(即襄河)東岸之戰兩相對峙下來。

何:那時我在重慶。

岡村:那個時候張自忠給我一封信,寫著他想看日本的《文藝春秋》。我立即答應他,並互約送到衛兵站崗線。我親自將《文藝春秋》送到中國方面第一線,張先生亦每月自帶衛兵來取,我們就這樣按月向漢口送《文藝春秋》。爾后,戰事爆發,張先生勇往直前,揮兵渡河,進入我方陣地,惟遇我方因戰略關系向前進擊,他竟沖至我軍后面戰死。他之死令我感慨無量,因我本身也隨時有陣亡的危險。

何:是的,有過這件事。

……

一個誓死抗日並戰死沙場的中國將軍,卻得到了他的敵手——日本軍人的尊敬,這說明了張自忠人格的力量。崇高人格的感召力,可以跨越敵我界限而在“人”的境界上的獲得普遍認同。日本的侵華戰爭固然需要漢奸的幫助,但是日本人內心裡隻把漢奸視為工具,而從來就沒有把他們當作真正的“人”來看待,這恰恰從反面說明了人格的重要和珍貴。

國殤

奉命馳援的三十八師到達南瓜店時已是深夜,黃維綱師長得知張總司令戰死,悲慟萬分,當即率領數百人的便衣隊夜襲陳家集,在混戰之中將張總司令遺體搶走。當日軍三十九師團接到軍司令部“將張自忠遺體用飛機送往漢口”的命令,為時已晚。

18日上午,忠骸運抵快活鋪,三十三集團軍將士痛哭相迎。馮治安將軍和兩名蘇聯顧問含淚查看了張將軍傷勢,發現全身共傷8處:除右肩、右腿的炮彈傷和腹部的刺刀傷外,左臂、左肋骨、右胸、右腹、右額各中一彈,顱腦塌陷變形,面目難以辨認,唯右腮的那顆黑痣仍清晰可見。(圖105)馮將軍命前方醫療隊將遺體重新擦洗,作藥物處理,給張將軍著馬褲呢軍服,佩上將領章,穿高筒馬靴,殮入楠木棺材﹔然后率眾舉行了庄重的祭奠儀式。

李宗仁是17日接到馮治安電報才得知張自忠殉國的。據說,李驚聞噩耗,痛哭失聲,兩眼紅腫,自言“精神恍惚,若有所失”。

18日,馮治安、李文田聯名致電馮玉祥先生,報告了張自忠殉國經過。這時,馮先生一家住在重慶歌樂山陳家橋。得知張自忠死訊,馮先生和在場的李德全夫人及隨從們,無不痛哭失聲。馮先生說:“我讀了這個電報真如晴天霹靂,震我肺腑,我不僅哀痛這位二十五年來共患難艱苦的老兄弟的死亡,更痛惜在此抗戰的重要階段上犧牲了一員大有作為的猛將,這真是全民族的重大損失!”“九個月前,他向我說的堅決殺敵的話語,不料竟成了遺言﹔九個月前,雄健勇武的身軀,不料而今閉於一棺,不能重睹了!真是如斷我臂,痛徹心胸!”

5月21日晨,李致遠將軍、徐惟烈顧問奉馮治安之命,率領手槍隊乘6輛卡車從快活鋪啟程,護送張自忠靈柩前往重慶。沿途數萬群眾,揮淚祭奠。

車抵宜昌,10萬群眾自發送殯,全城籠罩在悲壯肅穆的氣氛中。敵機在上空盤旋吼叫,卻無一人躲避,無一人逃散。

張自忠靈柩在此換船,溯江而上重慶。28日晨,船抵儲奇門碼頭。蔣介石、馮玉祥、何應欽、孔祥熙、宋子文、孫科、於右任、張群率文武百官臂綴黑紗,肅立碼頭迎靈,並登輪繞棺致哀。蔣介石看來真的動了感情,在船上“撫棺大慟”,令在場者無不動容。據說,蔣介石的辦公桌從此擺上了張自忠的遺像。

28日下午,蔣介石率文武百官和各界群眾在儲奇門為張自忠舉行了盛大隆重的祭奠儀式。蔣親自主祭,氣氛庄嚴,極盡哀榮。當天,蔣介石還以軍事委員會委員長的名義通電全軍,表彰了張自忠一生的勛績。

11月16日,國民政府在重慶北碚雨台山為張自忠舉行“權厝”下葬儀式。所謂“權厝”,即暫時淺葬,以待抗戰勝利,再移靈首都南京,舉行國葬。在蔣介石、馮玉祥等軍政官員和張自忠親屬的注目下,三十三集團軍將領馮治安、黃維綱、劉振三等人揮鍬鏟土,封閉墓穴。

張自忠殉國后,國民政府為避免影響全國抗戰士氣,未立即公開發表消息,直到同年七七抗戰三周年紀念日,才將此公諸報端。

噩耗傳出,舉國震悼。

附:張自忠小傳

張自忠(1891—1940)抗日民族英雄。山東臨清人,字藎忱。1911年考入天津北洋法政學堂,1914年投筆從戎。1916年轉入馮玉祥部。歷任連長、營長、團長、旅長、師長、軍官學校校長、總部副官長等職。1931年任國民黨第二十九軍第三十八師師長。1933年參加長城抗戰,獲喜峰口大捷。1935年華北事變后,任察哈爾省政府主席、天津市長。七七事變后,奉命代理冀察政務委員會委員長、冀察綏靖公署主任兼北平市長。1937年底回歸舊部,代理五十九軍軍長。次年,參加台兒庄會戰、徐州突圍、武漢保衛戰,以戰功升任第二十七軍團軍團長、第三十三集團軍總司令、第五戰區右集團軍總司令。1939年晉上將銜,參加隨棗會戰、冬季攻勢,殲敵甚眾。1940年5月,參加棗宜會戰。5月16日,在湖北宜城南瓜店遭日軍重兵合圍,力戰不退,壯烈殉國。         

(責編:李強強、高紅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