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感書院

高建平

2020年05月14日14:47  來源:人民網-四川頻道
 

我在寫德陽鳳儀書院《有鳳來儀》文中,提到過書院巷裡撿字紙的郭爺。惜字如金的郭爺身上,其實流淌著家族崇尚文化的血脈,因為郭爺的祖上就是德陽孝感書院的蒙師,即從事啟蒙教育的老師,人稱郭塾師。

在清代,按照當時的學塾制度,小孩子到了四歲,便要送去接受啟蒙教育。條件較好的家庭,請教書先生到家中來教育本族子弟,此為家塾﹔條件一般者,把孩子送到官辦和有錢人出資開辦的學校中,此為義塾﹔還有一種是教書先生在家辦學,學生自費前往學習,便是私塾。這些學塾的教書先生統稱塾師,可以理解為今天的小學老師。

德陽孝感書院為民間和地方組織共同開辦,始建年代已無法考証,隻知道清康熙年間設在德陽縣西的孝泉姜公祠內,到了乾隆十六年,改設縣城東面的崇果寺。又六年,由縣令周際虞出面購得北街空地二畝五分建起講堂五間,挂匾“光霽堂”。后又擴建,共設廳堂三間、左右廂房、二門一座、頭門三間,懸挂“躍鯉” 匾額。“躍鯉”出自德陽孝泉鎮“一門三孝,涌泉躍鯉”感天動地的民間傳說,據此,書院興盛時,干脆就更名為孝感書院了。

整個孝感書院建筑以講堂為中心,庭院天井組合。中軸線上的房舍均為三進、四進,由大門、講堂、祭殿和書樓依次排列。后又增設二門、文昌閣。從構架上看,不見斗拱﹔其裝飾也拒絕彩繪,只是在布局上比較講究角度的變化,達到層層推進的效果。這些都非常含蓄的表現出古代中國知識分子的清高風骨,也體現出了書院以講學、藏書、供祀的鮮明格局。

德陽孝感書院是縣級書院。如果說以省級書院為鰲頭,以府、州級書院為骨干,以鄉鎮級書院為輔助的話,縣級書院就是整個清代教育體系的主體了。

其實,清代初期,朝廷在制定文化教育政策上還是很糾結且頗費躊躇的,一則為了實現對漢族地區的統治,採取了籠絡漢族士人的做法,即實行科舉取士的制度,讓漢族讀書人有仕進之途。二來,實行科舉取士后,讀書應考的人數陡然急劇增加,這使官辦學校裡教書的、讀書的整天都在為了科考而忙碌,致使原來正常的教學活動受到沖擊。到了順治時期,朝廷便不得不發布一些含蓄的條令來進行抑制。然而康熙年間,書院發展勢頭更為迅猛,勢不可擋,大批人為了實現金榜題名的夢想,選擇民間書院為求學之所。雖然民間書院有別於官學機構,卻也讓朝廷意識到它具有存在的價值——為培養科舉人才服務。但是,一個必須要面對的問題就擺在了康熙的面前,即對於書院,是抑制還是引導?這涉及如何調整政策的問題。康熙採取了適度寬鬆的辦法,既不抑制也不倡導。中國封建皇帝歷來都標榜尊崇祖訓,因而不可能明確宣布廢除先帝政令,隻能使用變通的辦法處理。到了雍正十一年,皇帝的諭旨妥善地解決了這一問題,並且對民間書院撥出公款給予支持。諭旨中說:朕臨御以來,時時以教育人材為念,但也聽聞一些書院之設,存在著浮慕虛名的現象,所以尚未敕令各省通行,這有待於以后頒降諭旨。近來,也感到很多官員漸漸懂得了崇尚實政,不事沽名邀譽之為,而讀書應舉者,亦頗能屏去浮囂奔競之習﹔如果各省官辦書院,選擇文行兼優之士讀書其中,使之朝夕講誦,整躬勵行,有所成就,這樣也能影響遠近士子努力奮發,此為興賢育才之一道也。

這道諭旨其實很體面地實現了政策轉變。

從雍正的漸進扶持再到乾隆的全面推行,特別是光緒二十年(1894年)甲午戰敗,清政府從大夢中驚醒,也同時反省自身的文化教育政策,遂在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發布上諭,限定兩月內將全國大小書院改為兼習中學和西學的學堂。到了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朝廷正式下達書院改制令,責令各省在省城設立大學堂,各府及直隸州改設中學堂,各州縣改設小學堂。

應當說,書院的興盛與沒落,基本上就集中在這一個時期。

真的是世事難料!但是,對於郭塾師這樣的讀書人,他沒有預測未來的本事,興盛也罷,沒落再說,他能做的就是一絲不苟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郭塾師是湖廣人氏,其家族於清代初期分兩個支系移民德陽。一支在南街做雜貨生意,越做越大﹔一支在西街寒窗苦讀。郭塾師屬於寒窗苦讀這一支系,科舉廢除后,不以文章取士又無力做生意,家道就衰落了。到了郭爺這一代,祖上傳下的隻有一部《康熙字典》,兩個花草虫魚瓷瓶,一對楠木六角雕字鑲檐冒筒,一筒上雕有“白發宮女在,閑坐說玄宗”,一筒上雕有“寥落故行宮,宮花寂寞紅”……

當時的郭塾師已是童生,他曾在清光緒年的末期參加過縣試和府試。在等待了三年后,這一年的八月上旬,省裡的學政官到德陽考棚主持院試。院試,可是童試的最高級別。

這樣的機會,郭塾師是斷然不會放過的。

這天一早,郭塾師來到德陽考棚抽考試簽,他將頭偏向一邊,兩根指頭拈起一支簽就塞進了袖筒裡,然后才背過身去掠開衣袖慢慢展看,這個時候,他的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因為,郭塾師抽到的是初九試。當時的情景是,由於考棚規模局限,號舍少,考試要分成三場進行。初九試是第一場考,接下來還有初十一和初十三試兩場。郭塾師固執地認為,初九是個吉利日,還有就是考棚內外收拾得很干淨,絕沒有尿桶屎桶遺留的異味。

抽到了初九試,就意味著郭塾師必須在初八的晚上經過檢查、搜身后進入德陽考棚考試,然后在第三日交卷。

德陽考棚是清道光十三年建於北外街,規模不大,三十多間號舍一律南向成排,門頭大書字號。號舍裡面除了桌椅,燈盞,還設有水缸和尿桶。正是八月天氣,熟食容易腐壞,郭塾師便攜帶了烤成二面黃的十張餅,不用說,在接下來的三天考試中,他和其他考生們吃住就都在上了鎖的號舍裡了。

第一場考試是八股文,是從四書五經裡面選材而出的題目。第二場考試是官場應用文,主要是為上下往來的公文寫判文。第三場是考策問,涉及一些具體的國計民生問題,要求考生回答對策和辦法。對於前兩場考,郭塾師是不在話下的,他已經用三年時間背誦了《論語》《孟子》《詩經》《禮記》《左傳》﹔然后又閱讀了相當於原文幾倍的注釋以及其他經典的史書和文學書籍。那麼,第三場考,就是郭塾師的弱項了,國計民生問題和對策,他還無暇進行深入思考。

連續三天的考試,伴隨著沉悶的雷聲下了三天雨。郭塾師剛從號舍裡出來,就迎面來了一陣風,把身上的長衫鼓得啪啪作響,心想咦咦咦,怎麼長衫變得異常寬大了呢?低了頭往一攤雨水裡照,才發現自己形容枯槁、兩腮深陷了,於是搖搖晃晃走回家后就倒在了床上。

第三天,依然躺在床上的郭塾師,聽見了三通炮響和吹打的鼓樂,他知道,這是考棚打開正門、在照壁上發榜了。於是,著家人去看榜示。一會兒,家人快步跑回來,嘴裡連連在說:中了,中了!郭塾師上半身從床上立起來,問:咋個中了?家人說:你的名字在榜上。問:排在第幾?答:排在第二。郭塾師說:哦,不在案首。說完就咚地又倒在了床上。

如果是排在案首,那就叫“廩生”了,可以定期去領取公家發的廩米和津貼了。

郭塾師的名字排在第二,應該叫“增生”,雖然沒有資格去領取公家的廩米和津貼,卻也排名靠前而考取了秀才。考取了秀才,就表明一條坦途基本上鋪在了他的面前,也就是說,自己算是有了一份功名,進入到了士大夫的階層,可以免除差徭和用刑﹔走在街上,見了縣官也不用再下跪了﹔而且擁有了到州府去考舉人的資格,如果考中,三年后,又可以進京去參加會考,向進士沖刺了。

這一日,郭塾師在家人的簇擁下去北門外的文昌宮上香。文昌宮是科舉制施行后的產物,供奉著管理世間鄉舉裡選、大比制科、服色祿秩、封贈奏予的文昌帝君。去年許的願,今年需要還願,簇擁著郭塾師還願的隊伍雖然有些拼拼湊湊,卻不失浩浩蕩蕩。隊伍原本可以直接去往北門外,卻偏偏要轉路先去到南街。轉路去南街的目的,就是要在做生意的那一支面前顯一顯。當然,一路上風光得使街坊鄰舍伸長了脖子,而使做生意的那一支低縮了額顱。

風是風光了,接下來的日子依然過得清湯寡水。如果還要繼續去考舉人,家裡的經濟條件不容許了,對於街坊鄰舍來說,人家簇擁著你去文昌宮上香,已經算是給足面子了,再要借錢就很難開口了。唯一的辦法,就是向比較殷實的家族借貸。

德陽縣城不大,從西街經過街心的鐘鼓樓,再轉向走到南街經營雜貨生意的本家,距離不過百米,郭塾師覺得是走過了千山萬水。當露著一張笑臉走到了雜貨鋪前,郭塾師的一雙腳卻再也邁不動了。雜貨鋪裡的那位本家,上半截身子匍匐在櫃台前,臉上笑了一下又收拾了,又笑了一下才說:中了。郭塾師低了頭說:嗯。本家說:你看你看,街沿上那隻雞,身子小小的隻長尾巴,快要成鳳凰了麼!說完,一雙眼睛瞟在南邊,南邊的天上有幾團黑雲正在聚集,將雨未雨的,悶熱得不行。

暫時沒有了學業的資金支持,郭塾師便一邊攻讀一邊在家教授蒙童為生,時間一晃,就過去了五年。

五年后的這個正午,郭塾師在桌子上清點節省下來的銀兩,差不多快要籌夠去成都府考試之用了,他覺得,一扇希望之門即將徐徐開啟。

吱嘎一聲,門的確打開了,正午威嚴的陽光順門而入,直射得郭塾師半瞇了雙眼,他隱約看到,南街開雜貨鋪的本家將一包銀子嘩啦啦的倒在桌上,嘴裡在說:你要用錢,哦不、是借,拿去吧。郭塾師基本上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了,他把一坨銀子捏在手裡,又的確是硬錚錚的,說:那我寫張借據。本家說:莫忙,我問你,這是哪一年了?郭塾師說:光緒三十一年了。本家在桌子上拿起一錠銀子,說:你這個迂腐子是真不曉得時事麼?科舉制都過去了半年零一十三天啦,你還數個屁的銀子啊!

本家因為與外面有生意來往,懂得的時事自然就多,他所說的是1904年7月4日最后一科進士考試完后,科舉制度便在清光緒三十一年(1905)宣告終結。

郭塾師木呆呆地望著本家嘩啦啦的收拾了銀子、又提在手裡一甩一甩地走出門好遠,才哇地吐出一口血來。

大病一場的郭塾師,在床上躺了半月。這一日,德陽縣衙來人找到郭塾師,念他是秀才,要聘他為禮房的書吏,主要工作就是為知縣起草和抄寫公文。一個縣的衙門內,除了知縣、縣丞、主簿、典吏是朝廷命官外,其他包括禮房在內的“六房”均為縣屬組織,在裡面當差是沒有朝廷俸祿的,隻能算是編外胥吏。但是,既然讓郭塾師去做書吏,還是有紙筆費、抄寫費和飯食費的。

郭塾師婉拒了,他決定去德陽孝感書院當孩子王——教小學生。

孝感書院在科舉制宣告終結后,改變為官辦和有錢人聯合開辦性質,同時更名為德陽高等小學堂。盡管如此,延續的依然還是清代的課程與學制,這就要求郭塾師把學生的學習時間編制成六段:清晨,靜心養氣,排除夜眠的慵懶與惰性﹔飯前晨讀﹔飯后讀白話文加注釋的四書﹔第四段為午后,讀《大學衍義補》﹔第五段為下午的申時和酉時之間,為了驅逐一天的疲憊而煥發精神,讀《漢魏古風》《出師表》《正氣歌》等﹔第六段為初更之時,挑燈再讀《資治通鑒綱目》,臨睡時反省一日言語行為上的邪正。

這一日,剛下學,就有一群小學生喊起了一句順口溜:“家有半斗糧,不當孩子王。”

郭塾師定睛一看,聲音喊得最大的就是自己的侄子——做雜貨生意的本家的幺兒。郭塾師提了戒尺就走過去,其他的孩子是一窩蜂地散了,隻有侄子在大聲說:大伯不要打我,是我達達(爸爸,湖廣話)喊我這麼說的。

郭塾師白了一眼侄子,這娃兒天庭飽滿,記憶驚人,雖在課堂上調皮搗蛋,回回卻能考出好成績,應該是一塊讀書的好料!於是放下戒尺仄身回家去了。

郭塾師居住在西街的牛王廟一帶。關於牛王廟,傳說是過去這裡有野獸出沒,原是想供奉百獸之王的老虎鎮邪,然而去哪兒找老虎呢。於是就有人捐出了一塊虎皮,讓家中的老黃牛披甲上陣,還在牛角插上了兩把令箭。如此喬裝打扮的老牛嚇跑了騷擾大家正常生活的野獸,立下了功勞,大家便湊錢蓋了一座牛王廟。廟的前殿供關雲長,后殿供奉著鐵牛。后來,牛王廟被毀了,又建起了密密麻麻的住房,成為德陽一處人口密集的居住區。曾經,中了秀才的郭塾師,每天都是背著手從西街繞經鐘鼓樓再去北外的孝感書院教學,一路上,街坊都要打著招呼向他問安。現在,郭塾師決定不再繞路去書院了,他不想看到鐘鼓樓緊挨南街的那家雜貨鋪,更不想見到在雜貨鋪裡做生意的本家。

孩子們喊的那句順口溜,說的是塾師的待遇比較微薄。

整個的從清末到民國初期的德陽,以男性為主要從業者的工業非常稀少。女工多紡卻少織,紡車之聲隨處可聞入夜不歇,不過是掙點綿薄的加工費而已。商貿活動上,德陽這塊地面,陸路不足以供車牛運輸,水路不足以供舟楫往來。特別是在科舉制度興起后,造成了一味重文輕武的局面,所以,縣人普遍缺乏尚武精神,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大家都在往求學入仕的窄路上擠,退一萬步,即便入不了仕,用現在的話來說,高小或者初中畢業后也可謀個教書的職業。當然,僧一多,粥就少了。盡管各方都很肯定塾師的重要作用,但他們的薪俸、福利實在有點尷尬。清代塾師的經濟來源主要有束脩、膳食和節敬三項。束脩,是工資,也是三者之中最主要一項,即便如此,卻並不怎麼高。康熙時期,塾師的束修是二兩白銀,到了光緒年,則隻有每月六千文銅錢了。好在,還有其他兩部分組成,一為膳食,即塾師們可以在學生家中吃“轉轉飯”。家塾在聘請塾師時,會特別說明可以管吃管住,或者是不管住卻提供一日兩餐﹔還有的家庭,不便提供膳食,但可以折算成銀兩,變成一部分收入。官辦的義塾中,塾師的社會地位畢竟在那兒擺著,雖然上義塾的孩子家庭本來就不怎麼富裕,但是提供給塾師的伙食質量普遍不會很差。即便是轉到農民家庭去吃飯,又即便是農民家庭平常不容易吃肉,但給老師做飯時,每頓想方設法也要做些肉菜或者魚菜。菜是自己種的,魚到河裡捉,肉則到街上去以物易物地換。這樣,束脩和膳食都應該算作塾師的基本收入,雖然數量不定,好在旱澇保收。還有一項收入,叫節敬,節敬就是有條件的學塾會在幾個重要節日向塾師送點銀兩,比如清明、端午、七夕、重陽,俗稱“四節禮”﹔有的學塾,還會加上夏至、冬至和中秋,湊成“七節禮”。節敬的數額多寡不一,從幾十文到幾千文不等。

從基本收入上來說,塾師的生活無疑有些清苦。但在尊師重道的風氣下,塾師的尊嚴還是可以通過多種途徑得到維護的,這也讓塾師們倍加珍惜手上的這份職業。

郭塾師的待遇就不一樣了,因為,他是取得了入仕的資格的,即便只是當了個塾師,薪水也不至於太寒酸。而那些沒有中過秀才的塾師,教書作文的水平再高,收入上也是要大打折扣的,這就叫身價吧。

民國元年一月九日,設在德陽孝感書院裡的高等小學堂改為高等小學校,一字之改,使教學內容發生了很大變化。如果說,清代高等小學堂教學的是《高等小學堂中國歷史教科書》《毛筆習書帖》《史鑒節要》等,那麼到了民國,高等小學校的課程就改設成修身、國文、算數、手工等了。

課程的重設,對於郭塾師來說,問題就相當嚴重了。

隨著清代科舉制廢除,雖然私塾開始了紛紛關閉,就郭塾師的水平來說,到學宮學堂去謀個教書的職業不在話下。但是,改為學校后,特別是新學課程和內容的改變,頓時讓郭塾師感到手足無措,要想繼續留校教書,就必須另起爐灶,學習新知識。

新知識在哪裡學?

在新式學堂裡。

這天,跨進學堂的一瞬間,郭塾師就后悔起來,因為,他萬萬沒有想到,在新式學堂講台上站著的居然是自己曾教授過的侄子——本家的兒子。但郭塾師的一隻腿已經邁進門裡,隻得提起長衫下擺走到最后一排落座。

郭塾師的這位侄子,長大后並沒有繼承父業——經營雜貨,而是不惜花錢去了東洋留學。留學回到德陽后,便在新式學堂裡任教。由於是第一堂開課,總要點一下名。點到郭塾師時,侄子張開嘴卻沒了聲音。而郭塾師呢,迎著侄子的目光將腰身往上挺了挺,把手裡的紙捻噗地吹燃,呼的吸了一口水煙——在他的眼裡,侄子不過是一個小毛孩而已,師道的尊嚴總是要有的。

不失尊嚴,郭塾師很看重這一點,但轉而一想,又覺得自己做得有些過分了——都是站講台的,不容易!

下了課,侄子夾著講義低頭走到郭塾師身旁,拿過郭塾師手裡的紙捻噗噗的總也吹不燃,這才說:大伯,我沒法教你了。郭塾師說:那你是要叫我失業啊!你小時候生性頑劣,我打過你的手心。我以后再在課堂上吃煙,你可以隨意處罰我,教不嚴,師之罪也!

侄子認真地點了點頭,露出一排整齊的白牙笑了。

其實,總體來說,清代的確擁有像郭塾師這樣一大批愛崗敬業、教育有方的群體。盡管生活有著苦悶,再加上孩童的頑皮,卻並沒有影響他們盡職盡責地傳道授業。也正因為有了他們的啟蒙教育,才為這些孩童以后學習更高深的知識打下了基礎。

時間又一晃,到了民國中期,德陽對境內所有的中、小學教師實行公開聘請制,每年寒、暑假一放就如期進行。也就是說,各個學校每一學期都有新上崗和下崗的教師,有續聘或者調換過的教師。

優勝劣汰原本是件好事,但是后來就有些變味了。

德陽主管教育的機構過去叫學署,清末改稱勸學所,民國時改為教育局。到了民國二十三年(1934年)川政統一后,對縣政府機構裁局為科,這樣,管教育的機構就叫縣政府第三科。第三科駐地在縣城文廟右側,每年的六月和臘月,負責組織各校校長在這裡聘用教師。從四面八方雲集而來的應聘教師,除了東打西探地尋求應聘門路,還要為借貸請客、典當送禮忙得一塌糊涂。總之,教師們為了生計奔波、忙亂、競爭得烽煙四起,俗稱為“六臘戰爭”。聘請現場,各校的校長正襟危坐,豎起聘請啟事牌,而前來應聘的教師們排成長隊,他們手執應聘文書,上面寫滿自己在上期執教的科目、學生的大致成績,還有本校校長的鑒定、評語等。

每期的聘請現場,郭塾師總會換一身嶄新的長衫,他總是站得遠遠的,不時就要噗地吹燃紙捻抽一口水煙,煙是進去得多出來得少。憑借自己秀才的身份和優良的教學,郭塾師從容得不像其他教師那樣擠得頭臉冒汗,而且,校長總會鑽出人群來找他簽訂續聘文書。

一旦續聘,就意味著生活又有著落了。

雖然民國前期,民間有著“窮不習武,富不教書”的俗語,但政府卻視學校為“聖地”,教師在官方眼裡,有較高聲譽。民國二十七年,郭塾師的月薪是30元,緊一緊手,他可以供家裡四口人吃喝。但是到了民國后期,物價開始暴漲,郭塾師的收入就顯得入不敷出了。這且不說,到了民國三十年(1941年),根據政府的通令,德陽主管教育的第三科在全縣下達了教師薪俸“黃谷支付令”,規定小學教師每月的薪水為黃谷70公斤,統一由縣財政科發給谷條,拿到谷條的教師再各自到指定的地點出谷。

我們大致可以折算一下,黃谷70公斤即140斤,按照當時的人工打米,每百斤谷子可以打出80斤米,這樣,總共可以出米112斤。就是說,郭塾師全家四口人,每人可以攤到28斤米!

28斤米,大大小小拉扯一下,再添點雜糧煮稀些,也還是能夠對付了。

麻煩的是,財政科每月下旬才將谷條發放到教師手裡,卻規定當月有效過期作廢。財政科隻管自己辦事便當,每月支付了多少黃谷,月底前是要扎賬的,否則,扎不了賬,這報表就不能如期的交到縣長手上。

郭塾師出谷的地點指定在東山鄉,距離縣城40裡,對於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郭塾師,出谷就成了一道大大的難題。郭塾師心裡想著不急不急,啥事總會有辦法的,便直腳走到了米市壩。縣城裡的米市壩,是農副產品集市,而且飛快地就出現了用谷條換谷的兌換點,但是,人家要收取運輸費10%。比如,郭塾師手裡的這張70公斤的谷條,隻能換取63公斤黃谷。這賬一算,郭塾師就倒退到牆根邊去了。而且不久,站在牆根邊的郭塾師的確看到了一些教師因為無力出谷,又擔心谷條過期作廢,隻好忍痛賤埋谷單的情景,提著黃谷的前腳一走,兌換點的就在臉上笑笑地說:先生,你慢走哈。

郭塾師捏緊谷條扭身就回到了家,他叮裡咣當地提出兩個水桶,又將扁擔擱在肩上,肩上的肉少骨頭凸,壓得生痛。夫人說:還是我去出谷吧。郭塾師放下扁擔,揉了揉肩膀,說:我能掙來薪水,還怕弄不回來谷子!夫人說:那你就用背篼去背,我在背帶上縫個棉墊。郭塾師說:你不懂,扁挑背篼的都是要壓到肩,讀書人的肩和腰是能夠被壓的麼?!說罷就去了南街雜貨鋪,向本家借了一輛拉貨的架車和一條麻袋,走出好遠了,又放下車,快步仄轉來對本家說:我沒有向你借錢哈!

架車也不是那麼好駕駛,雙手雖然握住車把,但一開步,那車就往一邊走。好不容易將車拉回到院裡,鄰居看見了,說:郭塾師,你拉車走路的腳不對,要叉開八字腳,這樣才穩當啊!

果然奏效。雖然去往東山鄉的山路崎嶇,但郭塾師由於掌握了拉車的要領,架車在他的牽引下還算走得不偏不離,而路旁,晨霧正攪和起炊煙飄蕩在冬水田收割后的谷茬上。這個時候,郭塾師就要吟誦起陸游的詩了:“今年秋氣早,木落不待黃”……

現在,叉開八字腳拉車的郭塾師行走在東山鄉返回縣城的土路上。還是中午時,郭塾師就在東山鄉的鄉公所用谷條順利的出到了谷,而且他還自作主張地用10斤黃谷兌換了30斤的土豆和紅苕。車上增加的重量使郭塾師漸漸地感到了拉車的吃力,別在腰帶上的長衫前擺總是往下掉,后背衣衫也汗濕了一大片。好在,從東山鄉返回縣城基本上是下坡路,坡度緩緩的使架車走得還算輕快。但是,在轉過一個坡彎時,大山門的那個陡坡就出現了。如果是有經驗的拉車人,這個時候就要走“之”字。但郭塾師弄不懂這些,他向后仰著身子、拼命地叉開八字腳也沒能抵抗住架車下坡的慣性,連車帶人就稀裡嘩啦滑在了路旁的干溝裡,竹籃裡的土豆紅苕滾了一地,鬆動的麻袋扎口處,黃谷劃出一道金燦燦的弧線然后撒得到處都是。

側翻在溝裡的車幫狠狠地壓住了郭塾師的一條腿,而且怎麼也抽不出來,他干脆就仰面躺倒了。正是秋分的時節,天明水清,山秀樹靜。而這一切對於郭塾師來說,都沒有了詩意,他只是恍然記起了臨行時夫人的叮囑,順手摸到了撒落在地上的一粒谷子,用門牙嗑開,看到了一粒白白的米。夫人說,嗑開谷殼,如果裡面的米黃黃的,就是新谷子﹔如果裡面的米白白的,則是陳谷子。

夫人說,陳谷子打成的米,漲飯!

作者簡介:高建平,四川省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德陽市作家協會主席。80年代初開始在《中國作家》《現代作家》《紅岩》《青年作家》《南方周末》等報刊發表中短篇小說、散文百余萬字。著有小說集《最后的使命》、散文集《一抔風土》《鄉關回望》。

(責編:章華維、高紅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