蔥蔥兒事不小

楊紅英

2020年05月07日16:25  來源:人民網-四川頻道
 

“喂,書記嗎?蔥蔥兒挖來擺起了,收的人跑了,不要了,又是太太陽的,你說咋辦呀?”

12天前,川主村第一書記付田正在學校辦公室備課,忽然接到一陌生來電,原來是大山2社一心急如焚的村民打來的電話。出身農村,父母依然在農村干農活的他深知農民的辛苦,更清楚賣不脫農產品時的無助。放下電話,二話沒說,放下手頭的工作,他站了起來,交代一番,就頂著烈日,驅車到該村。

沿著長滿雜草的土路,走進村民的院子,無論是鑲嵌瓷磚的樓房還是斑駁老舊的瓦房,總能在屋檐下,房廊上,背篼裡,箔蓋兒中,廢棄的豬圈裡,空著的浴室中,看到成堆的紅皮香蔥。空氣中灌滿了若隱若現的香蔥味兒,恰似一場喜悅的聚會后彌散的濃濃倦意,或是一場盛大的宴會后狼藉的遍野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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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邊用手機拍照一邊用筆記錄,半天的走訪調查,他發現川主村各組均種有香蔥,其中大山2社種有20余畝,涉及20戶。其實,不用如此詳細統計,不用拿筆計算,以他對農民的了解,他知道沒出去打工依然留在農村的大多是年老多病或者沒丁點兒手藝老實到泥巴裡的貧苦戶或者五保戶。這些農民看到別人種經濟作物,種能賣錢的東西,一定會盲目跟風,不管銷路也不管方法便在自己的田地裡模仿。所以,接到電話時他便猜到這不是一家一戶的事兒,而是整個川主村的事兒。

只是,往年5月份干蔥收獲時,總有商販自動上門收購,大家還以為種上了香餑餑,便不斷擴展,把種油菜的地兒也挪出來種香蔥,就希望多賣兩個現錢。今年,嗅覺靈敏的商販也來了,不過,一商販到該社以2元一斤的價格收購800多斤后,不知為何突然撤離,並且撤離以后再也沒有來,也沒有像往常一樣好幾個商販同時來的情況。最糟糕的是,大多數農戶看著有人來收購,以為可以脫銷,紛紛把蔥蔥兒從土裡挖了出來。現在他們看著水靈靈的蔥蔥兒被5月的驕陽烘烤,被一點一點地吸走水分,然后縮成一堆像他們一樣的干巴樣皺紋臉,卻無計可施,才不得不求助於第一書記。

俗話說蔥蔥蒜苗的事是小事,不過,百姓的事從來沒有小事,何況據該村退休老支書估計滯銷的干蔥有近20000斤。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尤其是看著一張張愁苦的皺成老絲瓜布般的臉,聽到一聲聲無言的嘆息時,他想起了自己的父親。一輩子埋頭干活的父親隻會接電話卻不會打電話,但父親總想要有一個手機,因為父親以為有了手機就可以跟人聯系,把種的青菜大頭菜之類的經濟作物快速銷出去。他不敢打破父親可愛的幻想,不願告訴老實的父親手機並不能解決問題。就像此時此刻,他拿著手機,翻著通訊錄,卻不知道把電話打給誰,不知道誰能幫他解決蔥蔥兒的問題。他現在才知道自己的朋友圈是多麼的狹窄!雖然當了快一年的第一書記,但是他的身份只是一個教師,一個埋頭教了二十年書的老師,一個根植在校園裡的教書匠。他是多麼敬佩能吃苦耐勞的農民,多麼同情可憐無助的農民,多麼想幫他們解決問題,卻不知道如何開頭。他從頭到尾再一次翻開號碼,他的腦袋裡也快速搜索自己認識的人,他發現自己的朋友熟人不是老師便是打工仔,似乎就沒有跟商販扯上關系的。在單薄的人脈裡,他感覺頭頂的天空毫無遮攔,自己也快變成一顆香蔥,被無情的陽光烤焦了。

怎麼辦?怎麼辦呢?干著急干安慰干等都不是辦法。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理了理紛亂的頭緒,思維又回到原點,回到父親的想法裡。他決定像父親想的那樣,拿起手機,硬著頭皮,當一名香蔥推銷員。對四百多個號碼裡進行了一下篩選,把與商販沾邊或可能沾邊的同學同事親朋的電話一一找出來,撒大網般,一個個地撥打,一次次地重復訴說,直到喉嚨冒煙,口干舌燥,腦袋聽不到自己說的話時,他發現自己站在原地已把太陽熬斜了。

“謝謝啦,謝謝書記,你快進辦公室坐一會兒,喝一口水吧!”

“書記呀,有你這份心,我們的蔥蔥兒就是賣不出去,我們也能想通了!”

放下手機,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周圍散落著東一個西一個的社員。他們都像木頭人一樣屏住呼吸以一個姿勢側耳傾聽著手機裡的聲音,捕捉著一切有用的信息。見電話打完,他們方才像上足電池一樣,重新聚集在他的身邊,反復說著幾句暖心的話。一時間一起熬來熬去的日子,他們似乎已經暫時忘記了賣不脫的香蔥,眼裡滿是對這個個頭矮小,膚色已明顯變黑的書記的歉意,還有感動。

“你們放心,我一定會盡力。都回去吧,回去等我的消息。”他望望漸漸變暗的天色,用疲憊卻十分堅定的語氣說。

像聽到號令一樣,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再說什麼,都朝著自己家的方向散去。回到縣城裡的出租屋,吃過晚飯,與妻子兒子交流以后,他又找到新的思路,拿起手機,借助網絡,開始新一輪的撒大網:發朋友圈,發空間,發群消息,盡最大力氣把信息傳遞出去。

也許是網撒得很大,也許是關心農村農民的人有很多,第二天早上就有人聯系他,希望通過清晰的照片了解蔥蔥兒的品相。接完電話,喜不自禁的他擔心昨天的照片不夠清晰,匆匆喝了一碗稀飯,把雞蛋揣在懷裡就往村裡趕。這次,他挨家挨戶,仔仔細細地給蔥蔥拍照,邊拍邊選角度,邊拍邊后悔以前沒多學點拍照技術。幸好手機存儲十分方便,回到學校辦公室,在一百多張圖片裡,他選了十來張清晰的好看的一一發給聯系人。很快,商販看了照片,表示願意收購,但是因為人在外地,要等兩三天后才確定價格等事項。

翹首以盼的日子,他的心總是吊在嗓子眼上,比當事人還著急,上課也有些心神不寧,總擔心錯過手機上的消息。誰知,盼星星盼月亮盼了三天后,回家再次查看照片的商販打來電話說大多數蔥蔥兒的品相不好,可能在生長期得了小病,因為關乎出口,所以不敢收購。漫長的等待原來只是空歡喜一場,這是多麼殘酷的現實呀!多年來,農民完全靠經驗種植,種植的過程缺乏科學管理,諸如施肥不恰當,土地反復使用,澆灌不合理,放任的規模種植,都可能讓農作物生病,生傳染病,導致一損俱損的悲慘局面。對於這樣的狀況他自然清楚,只是從來沒有如此深刻地體會,如此悲哀地感知。不過,讓他更加悲哀的卻是村民的掩蓋真相。生病的事他們一定清楚,商販為何離開也一定心知肚明,要不然怎麼會那麼著急地挖出來,那麼著急地要賣?別看平時老實巴交,本分無比,在買賣面前他們也會很狡猾,知道什麼該放大什麼該隱藏。只是,他們依然在他的面前牙關咬得如此緊,裝得如此無辜,他還像傻子一樣舍面子掏心窩地幫助他們,這是不是有點被戲弄的感覺?

一起搬運

他實在心有不甘,不願糊裡糊涂地當孫子,當傻子,便翻開一張張圖片,比照著商販的話,仔仔細細地看。不一會兒,他還真看出一點門道。他發現以前看起來一樣的蔥蔥兒竟然有很大區別:有的光澤發亮,圓得規則﹔大部分表皮上則有若隱若現的白色斑點﹔個別還坑坑窪窪,像長過癬的臉生過瘡的頭,確實不耐看。一直以來,他總是驕傲地認為最認真最勤奮的自己是最適合到村裡去當第一書記,因為作為農民的兒子,雖然住在城裡,他的心從未忘記過農村,總是牽挂著農村。現在他才知道隔行如隔山的道理。就像這蔥蔥兒,在他看來就是長得大和小的區別,要不是商販提醒,根本不可能發現上面的問題。不過,看明白了,長知識了,他也釋然了,並且從心底對商販的認識也改變了。人們總說奸商奸商,好像無商不奸。可是這個素不相識的商販卻在一大早打來電話,不僅細細講明不能收購的情況,還一一指認蔥蔥兒身上的毛病,人家為何要如此浪費時間?無非也是對農村農民有情結。一個商販也如此有情有義,他怎能因為社員一時的隱瞞而埋怨呢?傳統農民們大多隻會跟風種植,埋頭苦干,根本不知道預先訂單的重要性,所以即使達到一定規模,還是陷入靠天吃飯的境地。相比他們的狡猾,他們的可憐多得多!

那麼,思來想去,他該怎樣抉擇呢?是繼續聯系,還是任其自然?他決定推開窗子說亮話,先跟老支書深入交談一番。老支書倒也真誠,把種下去不久碰到陰雨天蔥蔥兒長蚜虫的事主動提了出來。他還代表村民說既然品相有問題,那價格就低一點。與老支書交底兒后,從未放棄的付田又燃起信心,再一次拿起手機,繼續發信息,繼續打電話,以一種近乎發傳單的勇氣來尋找新的商販。

所幸,兩天后永和村第一書記又聯系到鄰鎮的一個蔥蔥兒種植和收購大戶。不容遲疑,他馬上打電話聯系,主動傳照片。當晚,大戶回信息說要親自查看,這讓他又興奮又擔憂起來,好像自己的孩子要相親似的。第二天一早,擔憂成真,人家又打來電話說有六七成的蔥蔥都生過病,實在不能收。

一個不能收,兩個不願收,並不代表所有人都不收。他想反正在收購的熱門期,商販們像過江的鯽魚一樣多,這個不行,就找那個。如此卯上勁兒的他像打機關槍一樣,把蔥蔥兒的消息,自己的憂慮一個接一個地發射出去,就像丈母娘在尋找那個不怕丑姑娘的女婿一樣。

可是,時間一天天地過去,朋友圈裡除了跟他一起嘆息外,再無別的消息。難道村民大半年的心血真要化為泡影?他仿佛看到那些上了歲數的老人,那些貧困戶,那些五保戶把雙手辛辛苦苦掙來的希望——一年中最有經濟價值的一筆收入一箢篼一箢篼傾倒出去的場景。心在滴血的他開始逛市場,滿腦子都是蔥蔥兒的他總想在大海裡撈起一顆針。

“功夫不負有心人”是真的,就在他想干脆自己花錢買下來,然后一個飯店一個飯店送的時候,鄰村的文書又聯系到一個願意看蔥蔥的商販。一聽這個久違的消息,生怕半路又黃了的他提前兩個小時便驅車去接商販。還好,商販如約而至。一路上,開著車的他像打開閘門一樣,把關於蔥蔥兒的情況和自己的想法毫不保留地告訴這個商販,好像把人家當成了救命的上帝一樣,唯有敞開心扉僅僅抓住而已。

也許心誠則靈吧,這個商販看后表示願意收,而且還為農民的種植問題進行指點,倒像是被他感動了。隻不過因為市場的香蔥價格又降了,隻能以一塊四的價格收購。事情已到這個地步,村民們其實就是砧板上的肉,紛紛聚集在他的身邊,唯有點頭罷了。不過,蔥蔥兒總算能銷售,梗在心頭的一塊石頭總算落地,手拿上一張張百元大鈔時,他們的臉上也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當夕陽西下,天空被燒成火紅色的時候,幫著把最后一口袋也推進車裡的他又把手機拿出來算最后一戶人家的斤兩。680斤,五保戶老俞的,到算錢了人卻不知道在哪裡?他剛想扯開嗓子喊一聲,老俞就從車上的香蔥口袋上溜了下來。

“多少錢,書記?”光著膀子的老俞用手抹了抹臉上的汗,把粘在肚子上的一根香蔥葉拂去,笑呵呵地問。

他知道這人打了一輩子光棍,平時除了干活就愛在村辦公室門口看看熱鬧。這回人家一下午都在車上幫著裝車,沒顧上看熱鬧,甚至沒顧上看自己蔥蔥兒的斤兩,他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溢滿心間,那些在心裡積郁了12天的所有情緒也在瞬間消失殆盡。於是,他伸出手來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拍了拍老俞的蔥蔥兒。一拍才發現老俞的個頭明顯偏大,他忽然記起老俞曾興奮地說過的話。老俞說別人家的種下去后陰雨天也忙著施肥,他沒錢施肥,倒是躲過一劫,最后一個蔥也沒生病。他想老俞的蔥品相最好,並且那麼信任自己,連斤兩都沒問便直接問價錢,確實應該幫幫人家。

“哥子,你看看這最后的蔥,不容易呀,你看是不是價錢高一點兒?”他指了老俞對正在數錢的商販說。

自然晾晒香蔥

“好吧,就沖著你這個書記在這麼大的太陽下干一下午也沒拉一下稀屎,完全把村民的事當成自己的事來干這股勁,我就聽你的,不看了,一塊五,行不?”商販說著又從包裡掏出錢,大聲地說,“該多少錢,還是書記你來算,我就不算了。”

“1020,老俞!謝謝你,哥子!”他用手機三兩下就算出來,也像一個農民一樣大聲地喊著話。

老俞嘿嘿一笑,走到商販面前接過一把百元大鈔,對著陽光,散開來一張一張地數著,數著數著就咧著嘴,露出黃黑黃黑的牙齒,開懷地笑開了。

大家都被他這個情緒感染了,村民們噗嗤一聲像擰開的水龍頭一樣嘩嘩地笑了,一邊整理錢包的商販也禁不住笑了,放下卷了一下午的袖口,准備開車回家的他也笑了。笑著笑著,他突然想起什麼,從褲兜裡掏出手機,對著這幅畫面,以老俞為焦點,啪啪地拍了好幾張照片。

見拍照,好些人不好意思起來,有的還背過臉去,隻有老俞立在原地,把錢舉得更高,嘴裂得更大,笑得更燦爛了。照完,老俞走到他面前,學著領導的樣子,抓住他的手說:“這次真的要感謝田書記,為了我們的蔥蔥兒,你的腳板都跑大了喲。”

看了看老俞滿是皺紋的臉,望了望一張張質朴而蒼老的臉,瞧一瞧已經完全落坡的夕陽,他忙不迭地說了很多個“沒什麼”。此刻,這個靠嘴吃飯的老師在這樣一個幸福激動的場合裡似乎找不到詞兒了。

(責編:羅昱、高紅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