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成都,飛向風暴的中心

華西,齊魯,相遇天河機場

譚楷

2020年03月01日20:52  來源:人民網-四川頻道
 

雲層很厚,直到飛機落地,西天才閃現出一線光亮。雲破處,殘陽如血。

2月7日下午5時30分,從成都起飛的專機,搭載著第三批赴武漢的131名四川大學華西醫療隊成員,准時到達天河機場。飛機滑行時,腎臟內科醫生苟慎菊想起了送別時,她那個被她戲稱為“我家的二貨先生”的丈夫耍貧嘴:“如果沒得那個肺炎,我們就是要去新加坡,吹馬六甲海峽的海風去嘍。這會兒改變了計劃,你要改簽風暴中心了。”

苟慎菊想給“二貨先生”說:“風暴的中心是安靜的,安靜得可怕。”

昔日車水馬龍、機聲雷鳴的天河國際機場,條條廊道,不見人影﹔商鋪食店,關門閉戶﹔長長的滾梯,寂寞空轉﹔隻有電子時鐘,依然在跳動。偌大的鋼鐵構件,讓人仰視的穹頂,恢宏的建筑物竟空空蕩蕩,無聲無息。苟慎菊注意到了,隊友們都把普通口罩換成了N95口罩,有人調整了口罩帶,還緊了緊口罩。這一個細小的動作,說明大家都明白——死神就在眼前,決戰即將打響!

這是封城之后15天,與凶殘的新冠肺炎厮殺得難分難解的武漢。

來自全國的白衣戰士,被譽為“最美的逆行者”。他們盯著死神,前仆后繼,一直在往前沖。已經有白衣戰士倒下了,還有的犧牲了。全國白衣戰士增援武漢,華西醫院豈能落后?

1月25日,四川省醫療隊100人,包括華西醫院第一批25名醫護人員,在呼吸與危重醫學教授羅鳳鳴率領下奔赴武漢﹔

2月2日,華西醫院第二批14名醫護人員,在張偉書記率領下,奔赴武漢......

苟慎菊和所有等待命令的醫護人員,時刻關注著武漢前線的戰況。

華西醫師朱仕超的語音日記配上沙畫,由央視“東方時空”播向全球,影響很大﹔醫師基鵬的“戰地筆記”,不斷回答四川大后方的同事們提出的各種問題。

“安全嗎?”基鵬無法詳細回答。每一位支援武漢的醫護人員,首先得學習保護好自己。繁復細致的消毒,其嚴格是空前的。離開隔離病房那38個細節,包括洗手、開門、脫帽、取下防護面罩等,都有一套嚴格的標准。基鵬感慨:“洗澡必須洗30分鐘,洗手洗成了強廹症。”如此嚴密的保護措施,還有醫護人員受感染,可見這“流氓病毒”多麼狡猾,多麼頑固,凶狠。誰能保証絕對的安全呢?

“累嗎?”基鵬回答:武漢的醫護人員實在太困了,靠牆站著也能打個盹。各地的支援隊伍來了,勞累程度降下來了。但是,人手仍然緊張,護理人員忙不過來,“康師傅”教授親自滾氧氣瓶進入污染區,親自給病人戴高流量鼻塞,親自做深靜脈置管,親自幫助病員翻俯臥位.....

除了勞累,難受的是神經繃緊。病員的呼吸,心跳,氧飽和度等各項指標,分分秒秒牽扯著醫生護士的心。防護服不斷憋出汗水,腳踩鞋底,就像踩著一條滑溜溜的黃魚。一天下來,脫下防護服,內衣內褲到外套,全濕透了!能不累嗎?

“抑郁嗎?”抑郁二字,面對著生離死別的人間悲劇,也許有些輕佻了!隊員張繼之,大年三十才給最愛她的外婆告別,不幾天就收到外婆突然病故的噩耗。她隻能呆在那裡,承受一次“電擊”,而無法停下工作,因為病人在呼號。病毒攻入肺部后,那充滿活力的肺泡就被粘稠狀衍生物擠滿,垂危的重病號象扔在沙灘上暴晒的魚,清醒中用最后的慘痛在嘶叫:“醫生,快來救我呀!”張繼之,隻能面向成都方向,默默道一聲:“外婆,你一路走好!”她不能哭——她沒有時間哭啊!

華西醫院,創建百年,馳名中外,是中國現代醫學的“西天一柱”。華西醫院周邊,從國學巷到電信路,是成都最堵塞的路,每天都是人潮涌動!對於渴望就診人來說,那一棟棟大樓就是拯救生命的“諾亞方舟”。門診醫生,加號再加號﹔住院床位,緊張又緊張,華西醫院的醫護人員,怎能不忙?

而急診、重症監護(ICU)、呼吸等科室,更忙。一年四季都忙如飛旋的陀螺。在基鵬的筆記裡,無意間勾畫出“ICU”的醫護人員的特點——語速都要快得多:“搶救!”“大出血!”“切開!”相比內科醫生的溫柔細膩,娓娓道來,他們就是“簡單粗暴”。

此次援助武漢,是從ICU、呼吸等,最忙的科室調集人員。

苟慎菊還注意到,華西微博中列出了醫護人員“五大願望”和“五個不可能”:

願望1、每天接娃兒放學——不可能﹔

願望2、每周陪老婆吃一次大餐——不可能﹔

願望3、每月全家看一次電影——不可能﹔

願望4、每月逛一次街——不可能﹔

願望5、每年帶父母旅游一次——不可能。

而容易實現的是,每天發或轉發一兩條信息在朋友圈,証明自己還活著!

開玩笑的話中,透露出一絲令人崇敬的悲壯。

元宵前夕,戰斗依然慘烈。在對疫情做了充分分析后,北京,給華西醫下達了重要任務——10天之內完成20間負壓ICUB隔離病房的改造﹔增派第三批131名醫護人員急飛武漢,參加接管武漢大學附屬人民醫院東院。

身穿紫色套裝的華西醫療隊的隊員們,拖著行李箱,以急行軍的步伐走進了機場大廳。留給攝影記者的,是一個個匆匆閃過的身影。在咚咚的腳音中,苟慎菊聽到自己的腳音。從華西醫院到雙流機場路上,“二貨先生”發短信說:“哈,我從電視直播中看到你了!”苟慎菊忙問:“我的樣兒咋個樣,瓜不瓜?”先生說:“不瓜,不瓜!”

或許,“我家二貨先生”正通過電視直播注視自己哩,苟慎菊不由得高揚起了頭。

131人,處在天河國際機場,顯得那麼微小,那麼孤寂。苟慎菊盯了一下手機,嘩!祝福的話語爆滿——遠遠近近,那麼多朋友噴涌而出!竟會有那麼多人為我祝福!

啟德堂前的宣誓

臨床醫學8年制學生王鈍創作的一首送行的歌曲,通過華西醫院的微博,迅速流傳:

“不管外界的環境怎樣,/我們都將永遠銘記披上白衣時庄嚴說出誓言,/直面病魔披荊斬棘。/在黑暗的時刻,/也許光不能照在我們身上,/可我們可以成為光本身.....”

2月7日下午3時,在百年老校的啟德堂,即第八教學樓前,響起了氣壯山河的宣誓聲。131名赴武漢醫療隊隊員,在李為民院長帶領下,齊聲誦讀醫學生誓言。苟慎菊佇立在宣誓者中,感覺自己聲音有些哽咽,但拳頭握得很緊,很緊!

國內國外,數萬華西學子,億萬觀眾看到了中西合璧的啟德堂,長長的飛檐,金碧輝煌的“華西臨床醫學院”招牌下,激動人心的場面。啟德堂正門前有三層石階,石階中心是漢白玉雕刻的太極圖和西方醫學的標志蛇杖圖。它象征著東西方文化在這裡碰撞與交融。

1910年,加拿大、美國和英國教會的五個差會,在成都城南創辦了華西協合大學。在此之前,加拿大人啟爾德於1892年創辦了西醫診所,以及林則於1907年創辦了牙醫診室。醫學和牙學,一直是華西的強項。早在上世紀三十年代,便有“北協合”(北京協和醫院)、“南湘雅”(長沙湘雅醫學院)、“東齊魯”(齊魯大學醫學院)“西華西”之說。

1937年,抗戰爆發,先后有齊魯大學、金陵大學、金陵女子文理學院、燕京大學內遷華西壩,形成了大師雲集,精英薈萃,“五大學”聯合辦學的盛況。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齊魯與華西,在抗戰八年時組建了聯合醫院,救死扶傷,擔負起歷史重任。在極其困難的烽火歲月,兩校的醫學院都得到了很大發展。

百年老校,留下了什麼?除了氣勢恢宏的國寶級歷史建筑群,還有前輩留下的精神——用研究華西校史的猶太女學者文佳蘭總結的“咬定青山不放鬆”的“竹石精神”——潛移默化著后來人。有人說:當你迷惘時,請到解剖樓去看看吧。那裡躺著近20名著名教授、護理專家。他們用行動,明確告訴后人:醫學,是窮其一生也做不夠的偉大事業,我們死后,希望我們的遺體繼續為醫學作貢獻。

宣誓之后,苟慎菊和同伴們在“華西臨床醫學院”的金匾下合影留念。她在這裡讀了7年臨床醫學,后來又在北大拿下博士學位。可以說,這一棟老樓,以及樓前那一條入秋后鋪滿金葉的景觀大道,洒滿了她的足跡。如今,要暫別這一棟有著母親情懷的老樓,涌出難以割舍的感覺。

上車了。親人和朋友們,頻頻招手,淚眼相望。

車上,有醫術精湛的教授,有不同科室的技術骨干,有經驗豐富的護理高手,有身懷絕技的技師。同時,他們是爸爸、媽媽、兒子、女兒,每個幸福家庭不可或缺的成員。

苟慎菊想起,第一批赴武漢醫療隊的吳孝文醫生發出的一條微信:“我不敢跟兒子(4歲)對視。他一看到我就要哭。他一哭,我就要哭。一流眼淚,面罩外的世界就看不清了。”

上午,苟慎菊去跟嘟嘟告別。聽說媽媽“要走半個多月”,4歲的嘟嘟緊緊抱著苟慎菊流淚,大滴大滴的淚水落在媽媽后頸窩裡,滾燙滾燙。苟慎菊想,到了武漢視頻時,乖兒子啊,你千萬別這樣啊,會影響媽媽的工作!

為了踐行傳承了兩千多年的醫學生的神聖誓言,華西醫療隊直奔風暴中心。沒有一個人刻意要想當什麼英雄,隻願盡快降伏疫病,為了早日與家人幸福團聚——為了千家萬戶的幸福團聚,出發!

相隔 83年后的呼喊

華西醫療隊空降天河機場時,山東大學齊魯醫學院赴武漢醫療隊也到達了天河機場。

這是齊魯醫學院派出的第四支醫療隊,也是131人。身穿藍灰色套裝的隊員們,個個信心滿滿,精氣旺盛。那份自信,來自個個業務嫻熟,目標明確,也來自“齊魯醫院”這面輝煌大旗賦予的光榮感。

誕生於1864年的齊魯大學,是中國最古老的大學。1930年代是它的鼎盛時期,有文、理、醫三個學院,規模大、師資強,著名教授有老舍、顧頡剛、錢穆、胡厚宣、侯寶璋、陳耀真等,被譽為“中國北方第一大學”。1937年,七七事變后,學校愴惶內遷到華西壩。一本《齊魯校友滄桑錄》,記下了齊魯師生通過淪陷區,歷盡艱險來到成都的故事。而我的老父親,抗戰時的華西學子,生前曾給我講過——

有一條溯水而上的木船,載著十幾名齊魯師生,來到成都水東門。由於漲洪水,船老是靠不隴岸。迎接他們的華西學子,拼命喊“齊魯,加油!”一邊套上纖繩,幫助拉船﹔船上的齊魯師生,幫助船工一齊搖槳,拼命喊:“華西,加油!”在岸上船上一片“加油”聲中,木船終於靠了岸。

往事如煙,散淡於歷史的天空。83年過去了,無論是“華西”還是“齊魯”,說到彼此,有一種不可言狀的親切感。

齊魯醫療隊的隊員們一走下飛機,也覺得:偌大個機場,實在冷清得瘆人!

當大家在給家中發平安短信時,血液科的崔先泉醫師發現了不遠處,行進著一支隊伍。他猜想,那邊也可能是一支醫療隊吧?

兩隻隊伍,越走越近,隔著幾十米寬的廊道了。

有人在喊:“喂,你們是哪兒的?”

“我們是齊魯醫院的!”

“我們是華西醫院的!”

哦,哦,齊魯的,華西的!83年前,在中華民族最危險的時候,“齊魯”與“華西”相會華西壩,共赴國難﹔83年后,“齊魯”與“華西”,會師天河機場,共戰疫情。

聽,131人的華西醫療隊,以滾滾川江的濤聲在喊:“齊魯,加油!”

聽,131人的齊魯醫療隊,以巍巍泰山的氣魄在喊:“華西,加油!”

苟慎菊說,我們喊得熱血沸騰,熱淚盈眶,整個大廳如春雷震響,如山呼海嘯!

感謝齊魯醫學院的崔先泉醫師,用手機拍下了“山川相遇”的瞬間,幾十秒的視頻,一夜間點擊上億。網上評:“北協合”“南湘雅”“東齊魯”“西華西”全出手了,這是“王炸”!

武漢必勝,中國必勝!

急草於2020年3月1日星期日凌晨4:02

作者簡介:

譚楷,作家,編審,現年77歲。曾任《科幻世界》創刊編輯、總編,現任中英文版《看熊貓》執行主編。

著有報告文學集《孤獨的跟蹤人》《大震在熊貓之鄉》等5部,詩集《星河雪原》,散文特寫多篇。新著有記錄華西百年的長篇報告文學《楓落華西壩》。

獲獎文學作品有:《倒爺遠征莫斯科》獲1994年“人民文學獎”,全國19家城市報紙優秀連載作品一等獎。《西伯利亞一小站》獲台灣中央日報副刊小說獎第一名。《讓蘭輝告訴世界》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圖書獎。《我是大熊貓》獲全國第三屆優秀科普作品一等獎。英法西日文國家禮品書《熊貓故事》被《中國日報》評為“2012年全國十大優秀圖書。”

(責編:羅昱、高紅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