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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天文现场讲解。作者供图
宋天文现场讲解。作者供图
来源:人民网-四川频道  2020年06月01日09:54

“职业农民”是中国农业的必然方向。四川省合江县关工委的五老志愿者们,从2017年起,花3年时间专注于新型职业农民培训,培育出了一批有知识、懂经营的新型职业农民,带动了一大批贫困农民脱贫致富。

早晨从床上爬起来,周之福感觉有些不适,胸闷,腿脚发软,以前从没有过。莫非病了?病了可不得了,事多着呢。周之福试着走几步,发现没想象的重,也就不以为意,继续要干的事。

周之福在一条小矮板凳上坐下,拿过出门就背在身上的小皮包,从里边掏出一个小本本来,从密密麻麻的字行里勾出一个又一个名字,数一遍,然后在末尾空白处计好人数。勾着划着,胸闷好像在加剧,变成了剧烈疼痛。他想站起来,挪到沙发上躺一会儿,可发现站不起来了。他欲喊老伴,声音只在喉咙里打转,喊出一个字就没有了下文,而且含混不清,身体噗地跌倒,手中的笔掉到了地上。

老伴正在厨房里忙,听到响声跑出来,看到周之福倒在地上,嘴里咕哝一句:小心点嘛,这下摔了安逸,摔着没有?见周之福没有回答,只双手在空中乱抓,这才感觉不对,几步窜弄来扶他,却扶不动,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

还是晚了。医生没能救回周之福,他走了。

我是在去榕山镇符阳村的车上,陈维国给我说起周之福的事的。

“他是我们开展新型农民职业培训一来第一个走的人,做了很多工作,可惜了。”陈维国说。

是走得可惜,兢兢业业的一个人。我熟悉周之福是因为新型职业农民培训。

前年的初冬,县关工委要在合江镇柿子田村搞一次大型新型职业农民培训,跟他联系后,他立马打电话叫来车子,一溜烟把我拉到了赤水河对岸的马街柿子田村。

这里弄完了再去一趟龙潭村,他说。

我虽不知道他去龙潭村做什么,但肯定跟这新型职业农民有关,所以没问就回他说,要得。不过我心里还是替他担心,这么拼命干啥,悠着点好,只是没说出来。

他似乎天生就是刨土的命。家在农村,前半生刨泥巴,后来在合江镇当副镇长,天天跟农民打交道,退休后,加入五老志愿者,任合江镇关工委执行主任,还是脱不了粘灰带土。每年从春到冬,少有空闲。原来的精力主要是关爱贫困儿童,去年开始开展新型职业农民培训。他觉得这事干得好,新型职业农民,不就是为这片土地植下根么。农民生了根,土地就有希望。他将大把的精力转移过来,兼顾着干,所以更忙碌。

看过场地,他又检查一遍水杯茶叶,末了,转着场子走一遍,眉头挤出了皱纹。他叫来村支书,说准备两套方案吧,多搞点凳子,万一人多了,装不下,就改在石坝上去。这并不是空穴来风,去年第一次培训,就在这个地方,计划也是300人,结果来了500多人,最后就是改在石坝上完成的。

会场准备没啥问题了,我们才去了龙潭村。原来他是去看一个用新技术种蘑菇的点。到了地儿,他急迫地去揭开谷草,看到有小圆头星星点点拱出土来。“成功了!”随一声喊叫,喜悦便挂满一张脸。种蘑菇的是位年轻的女青年,刚回来创业,第一次尝试,面积不大,主要是积累经验,听周之福说小圆点是蘑菇,也跟着高兴起来。

接下来,他像向女青年交代了注意事项,好久浇一次水,好久揭开谷草,野草要拔除……直起来的时候,反手捶了捶腰。

周主任不舒服吗,凳子上坐坐吧,是不是累着了。女青年赶紧扶他。“骨质增生,老毛病。”他一笑,谢绝了女青年,自己坐回车上。

“你我都要注意,工作要干,身体也要健康。不过,人都要走的,轰轰烈烈干点事,总比庸庸碌碌好。”陈维国继续着话题。话语里,既有关心,也有赞许。

人的一生不过是早上到黄昏的距离。懂生活的人,会将自己存寄在岁月的某个美丽的缝隙里,让世人不轻易遗落。我点头赞同。

说话间,已经跑过一大段行程。车内温度升高,我把车窗放到最低,让风灌进来吹着,但还是热。这也难怪,六月间天气,川南一年中最酷热的夏季。大多数人已经躲在空调室里扇风乘凉,除非万不得已,很少有人主动往乡下跑。

那天是星期五,一早,办公室就打电话来,说8点钟准时出发,去榕山镇符阳村做实地调查,为今年开展的新型职业农民培训做准备。

这样的天一早往乡下赶,早去早回,少受热少流汗,我觉得很明智。准时上了车后,看到陈维国、刘成云已经坐在车上等着了,心里不免生出敬意。这个五老志愿者服务队是他们一手组建起来的,目的就是为农村基层群众免费提供各类服务。2012年开始,他们把培养新型职业农民作为工作重点,取得了很好的成绩,培育出了一批出色的新型职业农民,也为五老自愿者服务队增添了活力。为了迅速壮大新型职业农民队伍,2017年又制定了一个千人培训计划,8月份开始实施,集中在3个月完成,当年收到了很好的效果。现在,开始做今年的前期准备工作。

周之福是这个链条上的一个点,功能是使链条有序转动。他走了,链条还得转动,断掉的点,我们有责任,也必须接上。我佩服陈维国刘成云们思虑深远。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对农业并不陌生,加上这些年一直与乡下泥土打交道,深知目前农村现状,再无懂技术、善管理、会经营的新型农民投入到现代农业中,农村的富裕繁荣就是一句空话。

开展新型职业农民培训前,我去过一趟佛荫镇中坝咀村9社。那是一个晴天,太阳高高挂着,地里却少有人,那个社的现状和那个社的人,给了我很大的震撼。

佛荫镇是我的老家,原本很熟悉的地方,现在却有些陌生了。陌生的原因,除了道路变化太快(原先的泥巴小径变成宽阔的水泥大道和石板路),就是进入眼里景物的不同。正是稻穗疯长的季节,满沟满坳的田块里,看不到昔日铺天盖地的景象,连山坡上那一块连着一块的红苕地,也变得疏疏落落,水田和坡地有不少地方被荒草隔断了。我从双向四车道的大马路下道,就近去到一个叫郎家山的地方。这是一个大屋基,早年住了6家人,现在坼散重修,住了3家,另外的3家分散成6家人搬走了。我转了转,3家人中两家的门关着,没有人,有人的一家女主人叫刘永贵,正准备去山坡割猪草。打过招呼,我问今年谷子好不好。她回说没种了。她的话让我吃一惊。

我之所以吃惊,是因为这是一个地地道道靠种水稻吃饭的人说的。佛荫镇中坝咀村属浅丘区,紫色土壤肥沃,是主要的粮食产区,农作物为水稻,小麦、玉米、高粱、红苕和豆类,以水稻为主。儿时,这里的六月遍野的稻田绿油油沉甸甸。说没种水稻确实让我这个川南农村长大的人心慌。大米是川南人的主食。试想,一个靠种庄稼吃饭的农户,不种水稻吃什么,难道要吃粗粮过日子?

坐下来跟刘永贵聊天。她说她已经63岁了,家里5口人。女儿女婿外出打工,两个外孙读书。一家人种两亩水田。前些年丈夫在的时候,种一年的水稻差不多够吃两年。说这话时,她满脸自豪和幸福,眼里仿佛全是金灿灿的稻谷。接着目光暗淡下来,说几年前丈夫去世了,家里没有了劳动力,她试着种了一年,一是她一个女人,做水田活儿太辛苦,二是划不来,所以把田都放干栽果树了。她扒着指头算给我听。两亩田犁田耙田铲田壁搭田坎租牛最少要4个活儿,栽秧得3个活儿,打谷子4个活儿还要赶早晚。按照现在当地每天每个活儿200元包吃三顿饭计算,每个活儿最少250元。这样一算,种一季水稻共需要近4000元钱。虽然现在打谷子有了收割机,费用少些了,但是算下来,仍然少不了3000多元钱。两亩田收获2000多斤谷子,折算下来也就两三千元钱。辛苦一年一分钱不赚还倒贴。最难的是,她一个60多岁的女人,年龄大了,田里的活实在没法再干。显然,这不仅仅是她一个人或是一家人面临的问题。

说完怕我不相信,用手指着眼前的一塝一湾梯田,“看看嘛,这些田都是荒起的,没有种,都是没有男人在家。”顺着她指的方向,横在她家门前的田块是干的,没有种庄稼。田块下方是一块约三亩大的鱼塘,浅浅的水在日光下荡着波光。刘永贵说鱼塘是一户姓李的人家的,出去打工了,这两年都没种水稻。鱼也没养,塘闲着。水塘上一湾田里种着水稻,绿里泛着浅浅的黄,很诱人。右边却是一塝干田,两块田里种着红苕,两块田也荒着。刘永贵说早年这些田也是种水稻的,收成很不错。左边的几块田果真放干栽上了荔枝和青果。本来,种果树也是很好的选择,但是因为缺人,青果卖不出去,结了果子没人摘,任其自生自灭。荔枝树甚至死了几棵。水塘下边的一湾梯田,除两块田里长着绿色稻谷外,下边六七块田荒草半人高。

没种地了吃什么?我提出了一个现实而又严峻的问题。刘永贵说买粮吃。她说现在的人吃得不多,买来吃还划算些。她的话让我有些发冷。现实来说,她家没种水稻,没有办法才买粮吃,但要是都不种水稻,去哪儿买呢?泱泱大国14亿人,吃饭可是个大事,国家首先要解决的就是吃饭问题,只有粮食安全了,才能谈得上发展。作为最底层最普通的她和她一样的人们,当然不会去想也不必去想这样的问题。但是,从国家乃至整个人类社会的角度,则不可能让这样的状况继续。

其实这种状况之前在白沙、白鹿等乡镇断断续续也有所见闻,当时并没重视,现在想来,现实农村中,佛荫镇中坝咀村9社这样窘境的村社或许不很多,但是绝不是个案。由此可以窥探出农村里对新型职业农民渴求的程度。可以想象目前川南农村对人才对技术的需求状况。所以,我很佩服合江县五老志愿者服务队,佩服他们对农村服务需求的敏感,超前的意识和敏锐的洞察力,急乡村所急,送服务上门。

“看,这一段真是种庄稼的好地。”车过榕山场,刘成云指车窗外的庄稼感叹。

前面才是出谷子的好地方,土肥水美还平坦,早些年,谷子成熟,黄灿灿一望无际。宋天文说。

到了,下车。司机老曾一脚刹车,把车稳稳地停在一栋小楼前。

榕山镇的符阳村在长江边上,我们去的11社小地名叫李子坝,是一块江水冲积而成的小坝子,黑油沙地,的确是种庄稼的好地方。脚板刚落地,陈维国就问站在我旁边的科技团长宋天文,跟小成联系好没有,重点看看他的水稻田。

我问小成是谁,宋天文说是新发展起来的种田能手,叫成福鑫,种了几十亩水稻,我们今天探访的主角。

李子坝果然名副其实,平坦的稻田犹如平整好的坝子,初抽的稻穗整齐如庞大的列队兵士,在迎面微微点头致意。田间沟渠纵横,水流潺潺,一幅土肥水好的壮丽景致。我们急着看成福鑫的稻田水稻长势怎么样,下车就直扑小楼房。

“小成。”宋天文连喊两声,没人应。“昨天联系好的,怎么不在呢。”嘴里嘀咕一句,赶紧打电话。

成福鑫确实不在家,等了一会才从场上匆匆赶回来,说是在场上开了个商铺,销售稻种和农产品,平时要守铺子。

见到成福鑫我很诧异,原来是一年轻小伙子。一问,才34岁。成福鑫说,现在我们看到的景象与前两年相比,有了很大变化,坝子里已经看不到荒芜的田块了。他说自己大学毕业后在外闯荡了一阵子,先后在江苏的三木集团、福建莆田等企业做事。每年春节回来,看到老家不少上好的田荒着,觉得怪可惜的,很想弄来自己试试。他说凭感觉,这田一定能种出好庄家,赚到钱。几年积累下来的冲动,让他实在忍不住。2016年,他辞掉工作,回来从邻居手里流转了37亩田,加上自家的和几个叔叔伯伯家的一共50来亩,用40亩种水稻,10亩盖大棚。他大学学的是工科,对农业并不熟悉,只是凭着热情,其实心里并没有底。秧子栽下了,怎么管理,大棚盖起来了,种什么,怎么管,都不懂。他很是焦虑不安。偶然的机会,听说县关工委有一个五老志愿者服务队,里边有高级农业专家,他赶忙联系,跑去请教。科技团长宋天文立刻带着专家们赶去,从育种到栽秧到收割,全程指导,当年获得好收成,亩产达到1000多斤,每亩盈利500来元,水稻一项赚了2万余元。

说到这里成福鑫感慨万分,他说刚开始的时候不仅是自己缺乏自信,连老婆和亲戚都不看好,两个叔叔甚至直接相劝说干不得,种地只有赔的,没有赚头。促使他定下决心的是每次回来看到的巨大反差,昔日金黄色的稻浪与眼前荒芜田埂形成的鲜明对比,造成心理上的巨大落差,而这种落差一直弥漫在心中久久不能散去。他想试试,想改变这一状况,给这片土地,也给自己一个交代。

但是,真正做起来却很难。从拜师学艺,买资料学习,到寻找一切可以得到技术的途径,虽然嘴上没说,心里一直在咚咚地敲鼓,直到请来了宋天文这群五老志愿者,如遇救星一般,心里才有了底。在几位农业专家的指导下,把水稻收割了,接着用稻草和秸秆在两个大棚里种蘑菇,三亩大棚收入6万余元。剩余的土地种早玉米,种苦瓜,年收入超过10万元。我问他在外打工划算还是回来种田划算,他说当然回来种田划算。

他说的话让我看到了希望。“去地头看看吧。”我说。他站起身前头就走。

一条宽阔的水泥路把他的地分成了两块,道路的右边是稻田。我们往右边去,走到他流转的地块,田垄里全是伸着长长稻穗的水稻,微风轻拂,稻穗摇曳,泛起点点微波。行走在田埂上,仿佛听到稻粒成熟的臌胀声。从长势和成色看,注定有一个好收成。与他的田垄相连的,是一眼看不到边的稻田,绿色一浪盖过一浪,长势都很喜人,应该又是一个丰收年。成福鑫说这是今年才有的变化,他去年丰收了,带动了周边的人,今年,相邻的田都种上了水稻,有了眼前的景象。

转到道路的左边去看搭建的大棚,两个已经在生产,第三个还没完工。第一个大棚里开着厢,种着苦瓜和秋葵。我问收益怎样,成福鑫回说还可以。我知道这一带说“可以”这个词的含义,意思就是很不错,或者说是很好。他能说这话,表明效果确实好。

李子坝之行与我之前看到的相比,完全颠覆了认知。“年轻人就是不一样,思路开阔,脑子活,新技术应用快,看似不赚钱的农业,人家一干就不仅赚钱,还带动了周边的人。” 从成福鑫那里出来,陈维国很感慨,我们几个人也很感慨。

8月,新型职业农民培训如期举行。新一年的第一场培训,成福鑫早早就来了。当天,正如周之福所预计,培训会场显得很拥挤,原本计划培训300人的场地,一下子涌来了近500人,几乎整整多出一倍,不得不又一次临时改在露天的石坝里进行。那一刻,科学技术的魅力显现得多么耀眼!

培训会结束三个多月后,我去先市镇后坝村时,走访培训会上的几个“熟人”。我想看看培训的效果究竟怎样。之所以产生这个念头,是印象中早些年的有些培训,像一阵风,刮过就干干净净,什么也看不到。

我先去1社,碰到了61岁的农民黄辉永,他正挖红苕。本想立在土边随便聊几句,他停下锄头,从土里跳出来,两只沾满泥土的手搓了搓,左手用三个指头轻轻提起挂在桑树上的衣服,右手用两个指尖从衣服口袋里夹出烟来,挂回衣服后,把烟盒交给左手,再用右手尖起两个指头,轻轻夹出一支烟,热情地递给我。那动作既熟练又小心,害怕弄脏了烟。尽管我不抽烟,回绝了他的好意,但还是很感动他的朴实和热情。

我问他谷子收丰了?他说还好。从他回答的两个字里,我听出了他太多的喜悦。他说种了32亩田,两亩搞制种,30亩种优质水稻,收获了3万多斤谷子,按市价能卖约4万元钱。儿子工作后和儿媳住进城里去了,小女儿还在读初中,家里就他和妻子两个人,养了10来头猪,除了留给自己吃,猪也能收入两万来元。

我问种那么多地怎么忙得过来,他点燃烟,深吸一口,吐出一口浓雾,然后才回说:“这就要感谢你们了,技术培训,现场指导,教我学会了机耕,减少了很多活儿,减少了投入,要不全用人工还真的投不出来。”

你哪来这么多地?我问。

捡来做的。他说。

我问哪儿捡的。他先诡秘地一笑,然后告诉我说,他一共种了8户人家的地, 8家人要么举家外出了,要么没有男劳力在家,田没法耕种,就托给了他,他就“捡”来做了。上好的田,两年不耕种就撂荒了,复耕就会困难重重。黄辉永是社长,他不能看着好田变成荒地,就全部种上了庄稼。他说1社没有撂荒地,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泛起得意。

我怕耽搁太久,误了他的活儿,准备离开,他却说没关系,执意带我看他种的田。走过的田埂,稻田一块连着一块,谷子早已收割,连再生稻也收回去了,田里只剩一排排的谷桩。黄辉永种的田边一米来宽的谷桩已经割掉,搭好了田坎,关上了水。他说关上水的田,谷桩在冬天里会腐烂,来年用机器一打,就可以栽秧了。

离开黄辉永,我去5社王德均那儿。王德均59岁,种了4户人家的田,共12亩,收获了1万多斤谷子。这么多谷子,一个人的生活,够他吃上几年,算是比较富足了。我到的时候,他正在王德明的坝子里摆龙门阵,和他一起的还有几个人,都是参加过农业技术培训的。王德明显得很悠闲,住着两层小楼房,坝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点没有脏乱的痕迹。两个小孙孙绕膝围着转,幸福写在脸上。王德明说只种了自家的3亩田,活儿不多,所以轻松。说完自己,他拉过另外一个人介绍,说是社长,叫梁育富。我第一次认识。梁育富高高的个子,看上去60来岁,一问,已经71岁了,真看不出,一点不显老。梁育富种了8亩田,两亩别人的。3亩制种,5亩种优质稻,全部自己耕种,他说制种划算些。他们几个人,年纪都比较大,一直在农村种田,有丰富的耕作经验。

离开他们,我决定再去2社,看看白其的收成怎样。白其52岁,第一印象是一个很能干的人。我们到的时候他刚刚从地里回来,正在洗手。坝子的一半堆着还没晒干再生稻,一个角落用条石围起来,拦了一群鸭子,空地上干干净净,一点也没有一些人家遍地鸡屎鸭屎那般脏。他端出几条凳子,让我们先坐,然后进屋烧开水。我赶紧拦住,说我们一会就走,不必麻烦。于是我们就在坝子里聊。他说种16亩水稻,其中12亩是捡另外4家人的。前两年忙不过来,农忙请人干,参加技术培训过后,栽秧割谷犁田耙田全用小型机器,自己能干下来了,还养了12头猪。说话的时候,脸上一直挂着笑,看样子,日子过得有声有色。他这个年纪的人,很多都是外出打工,他却靠种田养家,很自得。

离开后坝村我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既然种稻谷不赚钱,黄辉永、王德均、白其他们为什么还要捡那么些田来耕种呢,难道一辈子种田还没厌倦?

从严格意义上说,后坝村的黄辉永们与成福鑫存在很大差别。成福鑫是自主择业,主动种田,黄辉永们有被迫的成分,其身份就是农民。这是因为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我国农村和农业发展靠的都是他们这些“身份农民”。在户籍制度体系下,由于无法取得城镇户籍身份而留在农村从事农业,这样一种“农民”不是自主择业的结果。正因为如此,许多农民虽然身在农村、干在农业,孜孜以求的却是“跳农门”,特别是年轻的农民,即使是外出打工,有条件时都在城里定居了。要他们安心农业尚且很难,要他们“爱农业、懂技术、善经营”就更是勉为其难。从经济角度来说,它有利于劳动力资源在更大范围内的优化配置,有利于农业、农村的可持续发展和城乡融合发展,尤其是在当前人口红利萎缩、劳动力资源供给持续下降的情况下,更是意义重大;从社会角度来说,它更加尊重人的个性和选择,更能激发人的积极性和创造性,更符合“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的发展理念,加上县五老志愿者服务队辅之以精准的技术服务,调动起积极性,改变是自然的。

在走访的这个人群中,我最关心的还是成福鑫,毕竟,他是真正意义上的新型职业农民。2019年10月,我再次去李子坝,成福鑫喜滋滋地告诉我,他已改用机器插秧、直播、机器收割,又与种子公司合作,试种了几个品种水稻,打算明年择优种植和推广适合当地高产的品种。试种的广八优粤禾丝苗很成功,亩产达到1300斤,已经有几户种七八亩田的农户预订了种子和技术合作。

成福鑫十足的劲头让我想起了后坝村带我走访的陈静,一个年仅26岁的姑娘,已是后坝村的副村长。那天临离开的时候,我曾问过她家的地种的怎样,她说家里没有劳动力,种不了谷子,田全放干了,栽了柚子和荔枝,柚子已经投产,今年结的果子还不错。

你懂技术?我问她。

懂一点,正在学。你们每年的培训我都参加了,学到很多。她说。

这何尚不是另一种出路?从她清晰的思路可以看出,这应该又是一个新型职业农民。

晨曦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到温健身上仿佛脱去了些重量,使得他抬起的手势和移动的脚步都轻快起来,像突然间年轻了二十岁。

我的那件蓝色新衣服放哪儿了?他问老伴。

怎么突然想起要穿新的了。老伴说。

今天穿伸抖点,离开了,给他们留个好印象。他回道。

在这儿呢。老伴找出衣服送过来,又把拐杖找来放到他跟前。他麻利地穿好,跛着腿去镜子前照照,然后才拄着拐杖出门。

温健退休后就做五老志愿者,80岁了,不能再风里雨里去田坎上奔波,加上腿脚不便,走不动了。昨天,陈维国找到他说,老温呀,你年龄大了,身体不好,就不再参加志愿者活动了吧。坚持了几十年,不容易呀。明天,我把志愿者们喊拢来,给你践个行。

听了陈维国的话,温健感动中,又有些舍不得。跟农业打了一辈子交道,他的身体与心已经属于农业,他离不开乡村,更离不开那群手把手培育出来的新型果农。多年的生活体验,他有了这样的认识:我们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重视和依靠农业科技进步,走内涵式发展道路。要适时调整农业技术进步路线,加强农业科技人才队伍建设,培养新型职业农民”的论述无比正确。原本还想继续去乡村服务的,可毕竟岁月不饶人。哎,他自个一声长叹。

小心车子。老伴冲他后背唠叨。

他不理老伴,一个人往外走。

接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走到路口。返回的路上,我跟他聊起了过往。

他说大家都不容易。这一群五老志愿者中,他的年龄最大,陈维国75岁,刘成云年过70,宋天文也68岁,都不年轻了。这些人都是奔着为这片土地做点事才做志愿者的,这些年来有苦有乐,最得意的莫过于培养起了一批新型职业农民,算是为家乡的厚土植下了根。

我理解他此时的心情,几十年的奔波,为伊消得人憔悴,舍不得,放不下是正常的。但接下来他提出的要求却大出意外。

送行会结束,温健说要再去荔枝林看看。没有人想到他这个时候要去荔枝林,但这个要求又不过分,陈维国说行,我们陪你走走。

温健是合江的荔枝专家,他对荔枝情有独钟,一生就做一件事——研究荔枝。

陈维国很理解他。从县长职位上下来,接手组建关工委五老志愿者的时候,陈维国第一个就想到了温健,把他请进了五老志愿的队伍。合江是农业县,不懂农业技术谈啥服务,所以,陈维国组建的五老志愿者,大多是技术型的人。

从外形看,温健很难与农业专家、曾经的县领导联系在一起,十足就是一土得掉渣的老头。其实,温健从农技员开始,干到了县政协副主席,是合江少有的高级农艺师之一。为了改良合江荔枝,使这一产业迅速发展起来,他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荔枝研究上,写出了合江荔枝栽培与管理一书,为推动合江荔枝发展起到了很大作用。为了有一批不走的专家,后来他又把精力投入到培育新型职业农民上。

合江盛产荔枝。合江荔枝盛名在外,品质好价格高,2008年北京夏季奥运会,正值合江荔枝成熟,有人弄去销售,价格炒到了1200元一斤。

北方人或许对“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诗句很熟悉,不少人却难得看到真正的荔枝实体果实。这里补脑一下荔枝这种热带水果,鲜果肉半透明凝脂状,味香美,有果中皇后的美誉。喜高温高湿,主产广东广西福建。

合江属亚热带气候,境内高山深丘纵横,长江、赤水、习水三条河流贯穿,高温且高湿,早在唐时,河谷地带就产荔枝。唐代大诗人杜甫曾有 “忆过泸戎摘荔枝,青峰隐映石逶迤。京中旧见无颜色,红果酸甜只自知。”的诗句,诗中泸戎指泸州和宜宾,合江是泸州属地,自然在其中。在合江已经出土的宋代石刻上,也能看到荔枝的果实,可见合江荔枝种植历史悠久。

曽经很长一段时间,世人对杨贵妃吃的荔枝产于何处产生过激烈争论。要是当初杨贵妃真的吃到了鲜荔枝的话,从地理条件上推断,送去的荔枝应该产自泸戎一带。社会发展到今天,随着气候的变化,很多森林等绿色植被的消失,内陆能产荔枝的地方似乎只剩下了合江,连泸州宜宾都不产了。根据前些年的统计,目前而论,内陆所产荔枝,合江占了总量的80%多。并且,合江荔枝还有一个先天优势——晚熟。合江荔枝成熟期为7月中下旬至8月上旬,其采摘时,沿海荔枝产地早在两个月前就罢市了。荔枝因果肉缘故,存储期极短,素有一日色变,二日味变,三日不可食之说。尽管现在科技发达,可以通过冷藏储存,但仍然不可与刚从树上采摘的鲜荔枝相比。自古物以稀为贵,所以合江荔枝就显得尤为珍稀。

尽管老天眷顾,有着上好的资源,但是,早年因受交通条件制约和荔枝不耐储,加上品质退化,合江荔枝一直发展缓慢,农民也没有因之而致富。直到通了高速公路,这一现象才彻底改变,迅速发展起来。

温健专工荔枝,加入五老志愿者服务队,服务也主要是荔枝。尽管年近80岁,又腿脚不便,但仍坚持下乡培训新型职业农民。当然,他讲的课,自然是荔枝。

我们就近去了合江镇柿子田村,这个村9社有个润泽果业专业合作社,负责人叫袁海通,四十多岁的新型职业农民。

车刚停稳,温健就迫不及待,拄着拐杖扑向荔枝林。看到树上长出来的嫩枝,就扯起喉咙叫袁海通,“怎么搞的,这么迟了还没打秋稍”。他说荔枝最晚长出来的秋稍不灭了,开年荔枝就歇年,不开花,严重影响荔枝产量。

袁海通应声跑来,人未到,声音先到了。“艾呀,老领导,怎么不打招呼就来了。说一声嘛,来接你嘛。”然后才见过陈维国等几个陪去的人。

听说温健来了,一会儿工夫,就有六七个农民赶来,围着温健问这问那。温健说,你们这荔枝现在还不抓紧打秋稍,明年让它歇树呀。几个人只是笑,说没忙过来。他马上跟人家讲解杀灭晚秋稍的时间、要领,宋天文则站在荔枝树前,不停折断树上的嫩枝做示范。

我则叫过袁海通,跟他聊他的专合社。袁海通说一直以来,对发展荔枝都缺乏信心,是温健的书和温健带着人到来,一点一滴的学习积累,有了技术垫底,才下的决心,建立专合社,把荔枝发展起来。

我来这里,当然不仅仅陪温健,重点是袁海通的荔枝产业。早在去年,刘成云就几次介绍,说袁海通这个人不简单,很有头脑,发展起来的荔枝专合社已经初具规模,是五老志愿者服务队一手帮扶起来的。跟袁海通一聊,发现他的确脑子灵活,能耐不小。他说自己2004年西南民族大学毕业,38岁年纪,2012年回来种荔枝,成立合江县润泽果业专业合作社,目前已吸纳327户农户入社,栽种荔枝5000多亩,年产荔枝20万斤,收入1100多万元。三百多农户中有40余户贫困户,不少贫困户单靠荔枝一项收入就脱贫。

说到荔枝专业合作社的发展,袁海通说主要靠技术创新,靠这些老专家的支持辅助,他笑指温健。他说特别是一部分贫困户,专合社的确帮了很大的忙。比如合江镇十堰村(贫困村)6社温正涛,一个三级智残人,上辈留给几十棵荔枝树,因为没有能力管理,一年卖3000来元钱。纳入专合社后,通过技术改良,科学管理,一年收入8000多元,翻了一倍多。

我看温健打秋稍的知识说得差不多了,便现场随机问了几个人,想看看培训后的实际效果。一位叫罗桂珍的妇女说,她家5口人,种了300多棵荔枝,大部分是参加培训后新栽的,还没投产。有几十棵老树,以前不懂管理,隔年歇一回树,卖不了几个钱。2013年加入专合社后,变化太大了,一年培训两三回,差的品种通过嫁接改良,换成了优质的,施肥治虫严格按程序来,还增加了打晚秋稍。“以前哪个晓得要打掉晚秋稍嘛。”等在旁边的吴国珍抢过话头,手指罗桂珍说她不得了,现在光荔枝一年就卖10多万元。说得罗桂珍乐得合不拢嘴。

“你家呢?”我问吴国珍。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她家有200来棵荔枝树,都是新栽的,没有老树,才刚投产,今年卖了3000多元。

也是很不错的收入。刚刚投产的新树,犹如刚成长起来的青年,以后会越来越强壮,越来越有希望。这种希望会变成动力,未来会更美好。我半认真半调侃跟她说。

谢谢你的吉言。话顺耳,她听着很受用。

就目前来说,袁海通和他的专合社已经做得很不错了。陈维国走过来接住话头。

走在柿子田村9社的坡坡坎坎上,尽管已是深秋,依然满目全是深绿,没有半寸荒地,半亩荒塘。无论是执行主任陈维国还是常务副主任刘成云都很感慨,说这就是培训出来的效果,新型职业农民的效应。做完讲解的温健接过话说,这还不算啥,你去看看另一个地方,更会惊讶。看我有些疑惑,用手一指宋天文说,他的老家。

温健的脸上既有喜悦又闪烁着得意,看他带有挑战性的目光,促使我决定再去看看他所说的让我“更惊讶”的地方会是什么样子。

别过温健后的第三天,我便约上宋天文去了他的老家。

宋天文的老家在大桥镇双旋子村11社,离县城20多公里,去来要大半天。原本要叫上温健一起去的,考虑到他年龄大了,腿脚不好,这么远的路太不方便,并且已经退出五老志愿者了,于是只约了宋天文带路。

双旋子村在长江边上,河谷地带,卵石多土地松软,很适合荔枝生长。我们到的时候,11社社长付水深正站在马路边等着。我们要去的信息,是宋天文昨晚打电话跟他说的,所以,他没有外出。他的左手边,稀疏地立着几棵荔枝树,秋阳下略显落寞。付水深告诉说,这一带成年树并不多,最长的树龄也就二十多年,原因是早前交通不便,荔枝销售困难。零星卖两三元钱一斤还不好卖,哪个还要栽荔枝树嘛。

这和温健口中所说能给人更惊讶的境况相去甚远,不免令人失望。不过付水生话锋一转,说这种现象在2016年得到彻底改变,现在栽荔枝的人多得很,积极性很高。没等我问,他就抢先说要归功于新型职业农民培训,同时眼睛盯着宋天文说,当然更要归功于他带来的技术服务队。

付水深说自己新栽了100多棵荔枝树,投产的成龄树只有一棵,还是大路货大红袍。一棵树结的荔枝怎么卖嘛,进城几十里路,量少成本高,豆腐价都变成肉价了,基本没卖过。2016年关工委五老志愿者服务队在开展技术培训的同时,帮忙引来了袁海通,组织有树的农户加入他的润泽果业专合社,以树入股分红,付水深一棵树分了125元钱。

我问他那棵荔枝树结了多少果子,他说入社的树不按结的果子多少分红,而是按投产果树的棵数分红。比方说入股的果农一共有500棵投产果树,有350棵结了果子,另有150棵没有结果子,按理这150棵树就没有收益,但是专合社依旧按500棵树分红。因为每一家的树都有不结果的年份,按实际结果的树分红,会导致有的果农一年一分钱的收益都没有,所以大家都很欢迎这种按棵数分红的办法。能分多少则根据市场价,卖得多就多分,卖得少就少分,出售价格都在网上发布,大家一目了然。总的来说,入专合社比自己零散卖划算太多。

“我们只管把树子入股,管理、施肥、嫁接、销售都由袁老板的专合社包了,收入对半分成,在果林干活另外付工资。”站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的柳树华抢过话头。他指一片林子说,看嘛,这片林子就是我的,30多棵树,都是大路货大红袍,平常年景自己卖,得不了几个钱,主要是没人管理。柳树华已经83岁。他说两个儿子儿媳都在外打工,孙子读书,自己年纪大了,没精力打理,荔枝树结果是一年,不结果还是一年,没有一分钱收入。交给袁海通专合社后,前年分了4000多元钱。去年袁海通对果树进行了改良,30多棵树全部嫁接成了最好的品种黛绿,今年。嫁接活的枝条已经长得老高了,油绿油绿的。

果真如温健所说,有大惊喜。我们沿着一条新修的水泥公路往前走约七八百米,眼前出现了另一番景象,两边原来的青杠林全部被砍光,留下没来得及刨走的青杠树桩,翻转的土地上整齐划一地种上了荔枝树,一片墨绿。从长出嫩枝的高度判断,应该是去年栽的。

爬上一座不高的小山包,一户人家正在砍掉青杠林,问他砍光做啥,回答说栽荔枝。小山包下一箭之地,是一大片已经成活的荔枝幼树,一个中年妇女在除草。迎面,清新的风徐徐地吹,我禁不住深吸一口气,顿时心旷神怡。我们的到来,立刻吸引四五个农户好奇地围拢来。问及栽种果树的情况,知道我们是来了解种荔枝的,于是七嘴八舌抢着说话。一位叫许淑珍的中年妇女说她家有16根投产树,以前零零散散的卖,一年卖七八百千把元钱,自从加入专合社,交给袁海通后,今年分了14200元。看到赚得到钱,新栽了100多棵。

许淑珍的话音刚落,一位40来岁的妇女抢上前来自我介绍,说叫冯光珍,正在干一件大事。仔细一瞧,正是下边那片地里除草的女人。跑上来走得急,说话的时候还喘着气,冯光珍说把自己的山林和两家亲戚的地流转了,共计30来亩,栽了400多棵荔枝树。样子劲头十足,很是自豪。问她为啥这么自信,她说自己家没几棵投产荔枝树,今年分了4000多元,能赚钱的事怎个不干呢。她手指刚才那片新栽的荔枝苗说:“自从袁老板来了,我就有精神了。我觉得他的搞法好得很,让我们躺着赚钱,要不我这些地不会栽荔枝,是袁老板来了,我才栽的,我把青杠林地全部栽了。”

农民现实得很,赚得到钱的事就干。宋天文背过冯光珍,悄声对我说。但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却是得意。

我知道他是在为新型职业农民培训的成功而高兴。其实真的值得高兴。太辛苦了——对于他们科技团的五老志愿者来说,宋天文脑海里只有这三个字形容。他们差不多天天跑乡下,最辛苦的不是现场指导,而是培训。不少人讲课时或没弄明白或开小差,培训结束却缠住不走,让你嘴皮磨出炮磨出血。终于出了成绩,能没自豪感?

我问总的加起来有多大面积,付水深说袁海通来让全社的农户都加入他的专合社了,还有7社一部分,总共400多亩地。现在很多人家正在新栽。看来,这个冬天,双旋子村的人得忙活了。

从双旋子村回来,有两件事一直让我感慨良多。一件是我真正理解了什么叫新型职业农民,和新型职业农民的作用。合江县关工委的五老志愿者为什么要不遗余力地培育新型职业农民。另一件是我很奇怪袁海通的荔枝专合社哪来的本事,那么多的人加入,还要让所有加入专合社的人荔枝收入翻倍。在向宋天文、温健等专家请教过后,我领教了袁海通的胆识。他所吸纳的农户的荔枝树百分之七十以上品种都是大红袍,品质属一般,市场价也就3元到5元一斤,加入专合社后,他立即对果树改良,嫁接品质更好的黛绿、妃子笑等。以2018年为例,因为是小年,产量少,大红袍每斤5元到10元,而黛绿每斤最低120元,高的甚至卖到200多元一斤,差距非常明显。再加上规模效应,农户的收入自然芝麻开花节节高了。

客厅里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宋天文蹑手蹑脚,尽量使脚步放轻再放轻,缓缓扭动门锁,准备出门。“不去自己园子看看,又要去哪里嘛。”老伴还是被惊动了,责问声从阳台上传过来。

今天你也不去吧,我要下乡,刘成云他们等着的,四五个人呐,我不去让人家白等?宋天文一边回答,一边继续往外走。

一天到晚就是下乡,小心哪天走不动。老伴听脚步声出门去了,冲后背咕哝一句。她没想到,这话差点一语成箴。

宋天文是带科技团的人去康一可果园看柚子。九月末,柚子成熟了。他是一个很严谨的人,确定了的事,不能不去。他迈出门槛就打电话问刘成云车子出来没有,叫多留一个座位,说约了老胡,一道去。

我又是最后一个上车。车门一开,里面讨论正热闹,话题都是柚子。

柚子是合江农业支柱产业之一。对于五老志愿者的服务活动,陈维国、刘成云一开始便定下了为新农村建设发展绿色农业理念。

在岗的时候,陈维国走遍了合江27个乡镇。当年农业学大寨,全国山河一片红,不留死角不留空白,不管是山区还是平坝,农民扛上锄头带上口粮,每天挖山造田。结果山挖了,地填平了,树林毁了,绿地没有了,粮食一样没增产。这事,现在还清晰地印在脑子里。

陈维国说,山地平原,适合种啥就种啥,比方我们在山区半山区发展水果,在浅丘种粮食蔬菜。

你们的决策英明,我们科技团也有了事干。宋天文见两位主任高兴,话说得更顺耳。

路子对了,才能发展。这些年我们的水果药材展业发展的确不错。我忍不住说。

这就是特色农业。人才,是关键,特别是新型职业那农民。陈维国余兴未尽,总结式的来了一句。不过,他说得一点没错。

合江地处四川盆地边沿,半山区半丘陵,临近四大火炉之一的重庆,夏天温度高,湿度大,深丘区很适合发展果树。与种水稻相比,种果树劳动量减少,收益高。陈维国和刘成云在招募五老志愿者时,特别注重选择绿色农业的技术人才,宋天文很自然进入视野。

宋天文是合江县稀有的高级农技师之一,懂田间耕作,懂果树栽培管理,特别对柚子栽培技术有较深的研究。他从农技员干到县农业局长,退休后自己流转了几十亩土地种果树,成天待在果园里,研究栽培技术,把自己折腾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老头。初次见他,看面貌和装束,很难相信他是农技专家,当过局长吃国家饭的人。但是,一到地头,你就不得不佩服他对农业的熟络和见解。

早年,合江种植过多种果树,也大面积种植过柚子,但是因为技术不过关,大多效益差,直到一种叫真龙柚的出现,才彻底扭转了这一现象。

说到柚子,还得普及一下知识。这种水果主要产地在南方,最北至河南信阳和南阳。果子耐储存,鲜果采摘后可自然条件下储存6个月,有天然罐头美誉。果肉富含维生素C,所以很受人们喜爱。其品种较多,常见的有文旦柚、坪山柚、沙田柚和琯溪蜜柚。文旦柚原产于浙江玉环县,坪山柚原产于福建安华县,沙田柚原产于广西沙田,琯溪蜜柚原产于福建平和县琯溪。几个品种中沙田柚名气最大,其特点是葫芦形的果实较大,丰产,果肉脆嫩爽口,风味浓甜,品质上等。缺点是果汁较少,合江真龙柚刚好弥补了这个不足。

宋天文说起真龙柚立刻眉飞色舞,像捡到金子般高兴。他说得到这个品种可没有少花功夫。最早是在当时的真龙乡新瓦房村4社杨建秋家看到这种柚子,不过个头小,大的只有一斤多一个,但是味道不错,于是详细了解这个品种的来龙去脉。杨建秋告诉说是从广东引进的沙田柚,种了几年,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宋天文知道是变种,那时他正好在农业局长位上,于是潜心改良,大力推广。那年,国家农业部组织的果品鉴评会。他兴冲冲带着改良的真龙柚参加评选,获得柚类水果唯一金奖,真龙柚名声大震。

这些年,他把这一技术发挥到了极致,使合江真龙柚产量呈几何级增长。

因为有成绩,心中未免得意。从成福鑫那里回来那天,他就约了我,去他帮扶指导发展起来的柚子种植大户康一可果园。因为忙,一直拖到了现在。昨天他打来电话,问我准备好没有,柚子成熟期到了,他去帮忙把把脉,确定采摘期。

“柚子有一个最佳采摘期,前后也就10多天,其间还要选择晴天,雨天采摘的柚子容易烂。”宋天文继续着同一个话题。他滔滔不绝,话里话外都是柚子。刘成云问康一可果园今年怎样,这一问他更加兴奋,竖起大拇指连夸不错。

康一可多大年纪?我没见过,问他。

康一可算得上是回乡创业青年典型,才34岁,就干出了一番事业。他回我。看我有些疑惑,又补了一句:“我说的不算,到了地头你就知道我所说非虚。”

确实不错。刘成云也忍不住,也赞了一句。

宋天文说康一可果园的发展,刘成云也费了很多心血。或许他们说的不假,在我了解的新型职业农民中,每一个发展起来的人,背后都离不开这群五老志愿者的技术支撑。

康一可的果园在白米镇九丈坝,原是一片国有农场,因为经营不善,垮掉了,土地荒芜了好些年。2004年,康一可大学毕业后,听说这里有这么一片荒地,过来看了看,直觉告诉他是个搞种植的好地方,便离开老家榕右乡坪岩村,到这里租了20亩地种柚子。

九丈坝农场在长江边上,我第一印象,是一块荒原。除了康一可20亩果园是绿色的,周遭全是半人高的荒草。贴近果园一侧,堆着小山一样的卵石。曲折的田埂荒径,给予我巨大的错觉,片刻,我又在这样的错觉中渐渐愉悦起来。

康一可的柚子林,黄橙橙的柚子挂满树枝,令人不由得眼前一亮。他的柚子普遍比一般人家的个大,匀称,差不多都在三斤多四斤,很少有小个,单斤售价也要高出市场价一元左右。林子里的柚子树不高,树冠却展得很开,树下敞亮通透,微风习习。阳光穿透树叶,在平整光秃的地面洒下点点光斑,好似河面上的波光粼粼。有鸟儿从树顶飞过,落下几声鸣叫,是那样的动听。柚树上,挂满的是柚子,也是乡愁。我相信,来过这里的人,一定会想念这些柚子树。宋天文窜进林子,托起一个柚子说,看看吧,这就是技术。

七八个来游玩的人,正在林子里闹得欢。有小孩吵着要吃柚子。康一可钻进林子,一会儿抱着几个柚子出来,说是几棵熟得早点的,先摘来尝尝。小孩们立刻围了过来。到临时搭建的“住房”坐下,康一可找来一把菜刀,三下两下去掉柚皮,一人给两片,再端来一张小桌子,剩下的摆在桌上,叫我们也尝尝。我们也不客气,抓起一片柚子,撕开透明的包层,晶莹油亮的果肉呈现出来,掰一块放进嘴里,那恰到好处的甜和脆嫩的清香,让人欲罢不能。

尝过柚子,开始闲聊。我问一年的收入,康一可说柚子卖20万元左右,苗圃是大头,年收入50来万元。

他说你现在看到的林子的确不错,刚开始的时候却是死的心都有了。那个时候啥子都不懂,只晓得埋头苦干,种植的真龙柚迟迟不投产,投产的树挂果少,效益出不来。差不多都绝望了。幸好遇到了关工委五老志愿者的专家。说到此微笑着指宋天文,感谢宋局长他们来手把手教我水肥管理、病虫防治、修枝整形、人工异花授粉。经过系列改良,种植的真龙柚才挂果率提高,个头变大,品质变优了。柚子林从2006年的30株发展到现在的300余株,产量由500多公斤增加到2万多公斤,经济收入从5000元增加到20万元。

施化肥么?冷不丁地,我冒出一句,打断了他的叙述。

原生态,是向生命的本源回归。现在的人,都追求绿色,哪敢用化肥。再说,施用化肥的柚子,品质差太多,价低没人买。我用的都是有机肥。他一点也不吃惊,似乎料定我要问这个问题。尔后又带我去看正在发酵得肥料。

农场边上是白米镇陈湾村5社,从我们站的地方看过去,能看到几棵稀疏的柚子的绿。我问是哪儿,康一可说是一个叫徐志勇的农民种的。他说徐志勇开初种了10棵柚子,多年了都无收获,陷入了自己初期种柚子时的怪圈。后来看康一可的柚子年年丰收,就干脆把柚子树交给康一可管理,自己出去打工,每年分3000多元钱。康一可觉得这样不利于徐志勇家庭发展,开始手把手教其剪枝,施肥、治虫,帮其学会了技术,把柚子树还给徐志勇自己管理,使他获得了信心,回来从新干农业,新栽下了几十棵柚子树。

康一可的话让我吃惊。我在意的不仅仅是他个人投入种植业,更在意的是他用学到的技术,帮助更多的人投入农业。

一个人只要认真专心,学习技术并不难,难的是毫无保留地传技术,带领周边的人共同致富。

回到吃柚子的地方,重新坐下来,我说了刚才看到的情景,宋天文说,你看到的只是一点点,你不知道的是,康一可带头成立柚子专合社,吸纳周边300户农民加入,分享自己成功的经验,带动起大家种柚子,现在年产柚子达到了100万斤,收入500余万元。

的确了不起。刘成云及时给与鼓励。

我也觉得了不起。对于一个初创的专业合作社来说,达到这样的规模、这样的效益确实不简单。康一可说,300农户中,差不多占一半是另一个社的。可见,康一可这位年轻职业农民的胸襟和视野。农民很现实,这话似乎已经成为过去。事实证明,只要有好的产业,有好的带头人,农民就会把“现实”效应放大。

合江属地有一半以上在乌蒙山边沿,高山深谷,素以森林风景闻名,土质及自然条件得天独厚。密溪、虎头这样的依山乡镇,是种植柚子的天然果场。回来的路上,宋天文告诉我说,康一可已经把柚子这一产业跨乡镇发展了。看我似乎不太相信,他也不作解释,只教我改天去虎头镇看看,自然会释疑。

从白米镇康一可果园回来第三天,我随宋天文来到虎头镇河咀村8社,特意去看看这里一个参加五老志愿者服务队培训后发展起来的柚子种植大户。到的时候却看到康一可在果园里,跟主人王承禄聊得正欢。

我问康一可怎么也在这里,王承禄说,他的柚子苗是在康一可那儿买的,栽下后就一直是康一可带着专家来帮助技术指导,直到现在投产,康一可还常来。

王承禄44岁,虽然文化不高,却是一个很有头脑的人。早年一直在广东东莞打工,一年才回来一趟,钱虽挣到了一些,却很难照顾到家里。父亲去世后,连自家的责任田都没人耕种,荒芜了。近几年,不少邻居把柴山地开垦出来种上了水果,他觉得是一条不错的出路,于是,2011年回来,除了把自家的地经营好,还流转了10余亩山地,从康一可那里买来柚子苗,种了300多棵柚子。前年投产,收入3000来元,去年翻了一番,卖了6000多元,预计今年会有1万多元。

说王承禄有头脑,不仅仅是种柚子,他还种了六亩荔枝,把200余棵荔枝树全部嫁接成了品质好的黛绿、红绣球、冰荔等高价值又畅销的品种,今年冰荔卖到了600元一斤,试投产就卖了一万多元。问到他打工与回来做农业相比,乐意选择哪一样时,他甜甜一笑说,还是回家自己干轻松些,没有压力。

从王承禄那儿出来,宋天文带着我去看了一个叫李路路的柚子园。李路路是一个年仅29岁的小伙子,住在虎头镇五亩田村15社。他住的地方刚好在四川盆地边沿的二级台阶上,再往上几百米就是贵州高原。这样的地方山多田少,森林覆盖率高,很适合种植果树。热情的李路路一见面就拉我们去了他的柚子林。他很健谈,一路上不住地说他家的柚子多么优质,到了地头还钻进林子里摘了两个大柚子,说是一会儿剥开让我们尝尝,套路就是打广告。

从柚子林回来的路上,有人悄悄告诉我说,小伙子是浪子回头,这副乖巧的面孔出现也就几年。“这娃儿野得很,啥子都干,是拘留所的常客,直到几年前种了柚子,娶了媳妇儿,才改好了。”

不方便直接问怎么改邪归正的,我就问什么时候种的柚子。李路路说自己喜欢唱歌跳舞,跟着老爸去白米镇演出时,认识了康一可,看了那个果园,心动了,才买柚子苗栽的。不过只是凭热情,啥都不懂,剪枝施肥治虫都靠康老师来指导。他叫康一可老师,可见是真心想学技术。他的柚子林只有2亩左右,不大,前年刚投产,卖了4000多元。今年看架势,超过1万元没问题。

从虎头镇回来的第三天,突然传来消息说宋天文摔了,躺在病床上。这个消息令我吃惊又疼惜。那天他下乡指导荔枝管理,爬上树树去做示范,现场的人都叫他不要上树,说年纪大了行动不敏捷,怕摔着了。他看一些人没吃透要领,坚持爬上树去,下来时不小心被树枝挂住了,摔在了地上。幸好摔得不重,但腿被刮伤了,真正应了他老伴的话。

说实话,我很敬佩宋天文,一心扑在传授技术,培养新型职业农民,但我更敬佩康一可这样的年轻人,摈弃“技不传人”的陋习,将自己学到技术毫不保留地帮助他人,推动共同致富。

“小心,又是一个大坑。”刘成云不断提醒司机老曾躲着点走。“这条路怎么整得恁烂。”同时,也不忘发泄不满。

早晨,刘成云连孙子上学都没送,就催着我们快走。一早就出来,就是为了早点赶到,没曾想遇上这段烂路。

我们去的目的地是福宝镇渡口村一个叫福森专合社的地方,离县城80多公里,还要爬很长一段山道,一般情况下,两个小时能到。我们8点钟出发,计划10点左右到。路上,刘成云已经跟专合社的负责人权家成联系过了,告诉的我们到达的时间,权家成在那里等着的。

我们去的目的是看专合社的规模。缘由是五老志愿者们在那里培育起了一个新型职业农民,发展起了一个新兴产业。

在走访过几个典型的职业农民后,我看到了新型职业农民的巨大作用和效应,深深感到加速实施这一工程的迫切性。

那天,从双旋子村回来的路上,宋天文跟我谈起五老志愿者扶助的另一产业——石斛(当地人称吊兰花),说已经做得很不错了,问我要不要去看看。

在合江县五老志愿者服务队里,宋天文、温健这样的专家还有好几个,比如高级农技师翟元既,比如高级畜牧师田荣泾,农技师张启元等,只要是服务农业的事,这些人从没退缩过。但是,挑大梁的还是宋天文,他是科技团团长,带着一帮子专家东奔西跑,很有点像救火队长,也的确做出了成绩,他说有看头的,应该错不了。所以,我想都没想就回他说一定要看看。

这个产业技术上是宋天文他们负责,但项目的发展却是刘成云花的心血最大。比如与当地政府的沟通,立项、生产、技术支持、产品销售等等,都是刘成云在做。去之前跟他一说,他就特别感兴趣,铁定要去,那段时间正巧市里搞五老志愿者服务大赛,他正好要下乡选点,就一道去了。

福宝镇渡口村的福森专合社在山里。过了福宝古镇,窄窄的水泥路被修玉兰山风景区的重车压坏了,全是大坑小凼,很不好走。车走走停停,慢得像蜗牛,幸好不长,只有5公里。但是也耽搁了不少时间,到渡口村已经11点过了。

权家成正看到满车身的泥浆,打趣地说:我还担心你们过不了那道坎。知道他说的是出福宝场那段烂路,刘成云笑着回他说:别担心,只要是到你这儿来,再难的坎也能过,笑着上前握手。我特地注意了一下环境,我们站的地方是半山腰,离山顶还有一两百米,从这里往上,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林。落脚的地方是几块梯田组成的一小块坝子,权家成铲平了两块田搭建临时住所,但还是简陋。

权家成说现在已经好得太多,说话间用手一指,早先在再上一层的岩上,还要老火得多,有兴趣的话一会儿带你去看看。我要先了解概况,就回应说等一会儿再说吧。

我和权家成坐在他搭建做培训用的大厅里,喝着用刚刚采摘晒干的石斛花泡的新茶。前边一块梯田下便是高崖,后面是葱茏的群山,透过窗户,能依稀看到树下油绿的石斛枝干在微风中摆动。他的妻子在一墙之隔的厨房里煮腊肉煮豆花,一名员工兴冲冲提回几条从后面小水塘里钓回来的鱼。刘成云制止说,中午吃工作餐,别整鱼煮肉的,搞复杂了。权家成一笑说,刘主任你坐,莫管,不是专门为你们整的。接着说他的一个战友,患了癌症,日子不多了,几个要好的战友陪着,送他这儿来散散心,鱼是特地为患病的战友弄的。刘成云这才放心坐下。权家成感慨地说:说实在话,整几条鱼吃也是应该的,出自我的内心。是你们五老志愿者的扶助,我这个福森种养专合社才有了发展,有了今天的的好日子。

我对他说的福森专合社不甚了解,他赶忙拿出一块牌子,我看烫金底板上赫然写着:合江县福森种养专合社,下一排大红字是《农民合作社,国家级示范社》,落款是农业部、国家发展改革委员会、财政部、水利部等九部委。我肃然起敬,在这样的大山里获得国家级示范社的金字招牌,的确不简单不容易。他说还有呢,又拿出一块中国科学技术协会和中国财政部联合发的《科普示范基地》牌子,同样金光闪闪。

权家成说他的福森种养专业合作社是2011年成立的,主要从事金钗石斛生产、营销和科研。如今专合社已经发展到104户成员,带动起204户农户种石斛,流转土地8000亩,发展石斛基地4000亩,培育出40多个金钗石斛生产大户。

的确,无论是专合社的发展,还是国家所给与的荣誉,这一切都来得不容易。背后是汗水和艰辛,是付出。权家成当过兵,退伍后到粮食部门工作,是福宝粮站的负责人,吃着皇粮管着皇粮。2000年时国家对粮食部门改革,他本可以留下来继续过收入稳定的日子,正是看好了渡口村这片石头,才毅然买断工龄出来自谋出路。

渡口村二层岩一两百米的山坡上,绝大部分是人工林,与原始林相比,少了很多藤蔓,最要紧的是,这一带的半山腰全是大大小小的乱石,树木相对较稀,很适合栽种石斛。

或许不少人并不知道石斛是啥玩意儿,这里不得不给石斛打个广告。石斛是一种濒危植物,很好的中药材,用于阴伤津亏,口干烦渴,食少干呕,病后虚热,目暗不明等。花供观赏,采摘烘干后可泡茶制酒。川南人习惯称之为吊兰花,是因为多生长在黄桷树、梨树、樟树等厚树皮,树干粗大枝叶繁茂的树上。偶有长在石块上,但必须是阴凉湿润长有苔藓,而且少见。石斛花姿优雅,玲珑可爱,花色鲜艳,气味芳香,被喻为“四大观赏洋花”之一。据说,云南的傣族对石斛花尤为崇拜,不少人将它种植于自家的房顶显眼的地方,为竹楼增添一道亮丽的风景。每年四月傣族新年,石斛开出一串串一年仅能灿烂一次的美丽花朵,爱美的傣家姑娘纷纷把花摘下,插在自己的头上或衣物上,表示对对未来美好幸福的期待。

权家成是不是知道这个故事冲着石斛花到的渡口村不知道,但冲着石斛的价值做的决定是肯定的。这些年石斛被炒得沸沸扬扬,特别是传说石斛能防癌,人们把它当成了宝贝。他通过查阅资料,实地走访,知道石头上能长出石斛来,才开始做的决定,下的决心。

开始小打小闹发展缓慢,他也几度怀疑过当初的决定,也曾经动摇过想放弃。后来合江县对产业发展做出调整,鼓励发展优势产业,遇上了县关工委五老志愿者,得到大力帮助,参加了培训,邀请专家指导,发展逐步向好。近几年,变化可用日新月异形容,栽种技术取得了重大突破,专合社日益壮大,收入年年拔高。2017年实现销售收入800多万元,专合社员户平收入近1.3万元。目前正与中科院成都生物研究所合作,开发利用利用金钗石斛道地、产地产品,充分利用福宝原始森林公园这一得天独厚的生态优势,向国家农业部申报有机农产品、地里标志认定获得成功。特别是带动148户贫困户脱贫,实在是功莫大焉。

话聊得差不多的时候,我提议看看专合社的石斛,然后去看几户脱贫的农户,他立起身兴冲冲前头疾走。越过一道土坎,左边有几个大棚,从敞开的口子看过去,能看到一朵朵球菌似的东西,他说试种的灵芝,一会儿回来细看。脚下不停,依旧直往林子里奔。

绕过几片菜地、竹林和核桃树浓郁的芳香,长得结实帅气的权家成走在前面领着往山上爬。斜坡不长,但很陡。我穿了双磨平底的旅游鞋,紧跟在他身后。林荫下,碎石夹杂着泥土的细路,很有些湿滑,我差点摔倒。权家成说,你两手揪着旁边的树枝慢慢往上爬。我只得把全身的重量都放在手上,攀崖似的往上爬,终于在一块相对平坦的横路的中间站住了脚。

在我一生里,在我的印象中,从没有看到过这么大片,长得葱茏的石斛。走进林子,就如同走进一座博大的植物园。大小横竖、高矮不规则的石头上,挤挤挨挨全是石斛。阳光穿透树叶,稀稀疏疏地洒落,照在石斛厚厚的叶子上,折射出油绿耀眼的亮光。我禁不住惊叹,沿着石径贪婪地攫取伫立在石头上的绿色。猜想,要是这么连绵数公里的石斛都在开花的话,将是多么壮观的场景!遗憾的是,石斛花期已过,没有看到最激动人心的绚丽。

转过几墩高大石头,前面有一个人蹲在石斛丛中。好奇心驱使,我上前搭讪。那人说叫樊时贵,就是这渡口村7社的人。

我问他:“看什么?”

他说:“看石斛遭虫害没有”

我盯着他看的石斛:“遭虫害了吗?”

他说:“没有。”

我很不解,问他:“这么贴近干什么,远远的不就能看见么?”

他摆摆头笑着说:“你不懂。”

他说黑斑病炭疽病远一点能看出来,有一种叫菲盾蚧的害虫,寄生在叶片的边沿或背面,要贴近仔细看才能看出来。如果遭了菲盾蚧,就只有把有盾壳的老枝集中烧毁。

他这一说,我也紧张兮兮地翻过几丛石斛仔细观察,油嫩嫩的绿色里并没有遭虫害的痕迹。他说要经常查看,万一有虫害好及时处理,免得大面积发生时打药,这种自然生态下长起来的药材,要保证它原生态的绿色特性。

一个普通农民,居然懂得保证原生态的重要性,这是我没想到的。我问他是不是特意来看石斛,他说是在这里干活的,每天都在和这里的石斛打交道,2011年专合社成立就来了。儿子儿媳出去打工了,孙子读书,家里就是他们老两口,山里没啥可挣钱的,闲着也是闲着,在这里干活一年还可以挣2万多元,划算。

说完,他扬起笑脸,一脸的灿烂。这样真诚、朴实的笑脸很感人。一个山里的汉子,因为能赚到钱,能让生活赶上富裕就感到满足,这是山乡农民一种真挚而质朴的情感,真实的情愫。

从樊时贵身边离开,我一边走一边在想,像渡口村这样的山村,要是没有一个支柱产业,没有集体发展形成规模,农民要脱贫致富的确很难。由职业农民带动专合社的兴起,代表了一种潮流,一种抱团取暖的新的形式,给农民带来的利益是实在的,可持续的。农民在困顿中突然获得意想不到的收获,喜悦是自然的。我脑海里不断闪出那张充满幸福感的笑脸,毋庸置疑,他是由衷的,发自肺腑的。

权家成说除了渡口村,他的福森种养专合社已经把触角延伸到了另一个贫困村穆村,到穆村发展起基地。问要不要去看看。刘成云一看还有时间,便说去吧。

渡口村与穆村相隔并不远,也就几里地。顺岩而行,翻过几湾几个坳便到了穆村6社,一个叫段世友的农民在路边等着。权家成给他打的电话。

段世友的石斛栽下才一年多,没有成林,显得疏落。不过,300亩的面积不算小。宋天文摘下一支看了看,说长势不错,管理好点,明年就成林了。我问怎么想到一下种这么多石斛,段世友说是跟权家成的福森专合社合作,有底气。

怎么个合作法?我问。

权家成回我说,贫困户用闲置的山林地入股,林木一根不毁,林权不变,石斛由专合社出资种植、管理,收入二八分成,专合社占八成,贫困户分二成。也就是说,山林权属还是贫困户的,林子还是原来的林子,贫困户只说声“同意”两字,给专合社经营,什么都不用做不用管,就可以分到石斛收入的20%,这简直就是无本的买卖,贫困户岂有不愿意之理?

除了段世友、贫困户李小平也种植了300亩,黎先柱种植了20亩。权家成指着不远处的几片树林说。

林荫下,我听见权家成问段世友,还有多少户人家的树林适合种石斛。穆村6社也全是山地,除了树林还是树林,但并非所有的树林都适合种植石斛。段世友说还有五六户,但大多像黎先柱那样的小片林子。

权家成嘿嘿一笑说,不怕,种上多少也能增加点收入,这阵过了我去找他们。

离开福森专合社时已是下午,天空稀稀疏疏地下起了小雨,我站在权家成用水泥铺就的坝子里,回头向山腰看去,雨雾弥漫了整个森林,一箭之外的一墩石包上,几丛石斛张开叶子,尽情享受着甘露的沐浴。我心想,樊时贵、黎先柱们这样的贫困户所得到的帮助,不正像这下着的小雨?

回程的路上,我跟刘成云、宋天文说起对这些新型职业农民的震撼和惊讶,我说完全没料到关工委这个成立于2010年5月的合江县五老志愿者服务队,会有如此大的魔力和召唤力,会获如此的成就,培育出了这么些前景看好的新型职业农民。刘成云告诉我说,其实五老志愿者服务队成立的宗旨就是为农村基层群众免费提供各类服务。范围包括思想、法制、家庭、科技、文艺等领域。没想到一下去服务就很受欢迎,激发了队员的创新热情,然后就每年确立主题,以主题宣讲、业务培训、关爱助困等形式深入基层服务。年服务对象3万多人次,助孤、助残、助困、助助业青少年1500多人。

回来后,在同陈维国去榕山镇汇洞桥村时,再次聊起这个话题。陈维国说:“现代职业农民培训是我们的一个前瞻性项目,是为农村经济发展培育急需的人才,助力乡村振兴而开展起来的,这几年已经培训了6200多人,培育出了一批真正的新型职业农民。这个路子我们走对了。”说到这儿他脸上露出少有微笑,也表露出一种自信。他说中央2017年出了一个38号文件《关于加快构建政策体系培育新型农业主体的意见》,这个文件说得很明白:坚持在家庭承包经营的基础上,培育从事农业生产和服务的新型农业经营主体,系我国农业现代化的重大战略。要求农业部2018年培育100万人以上的现代新型职业农民,到2020年,全国新型职业农民总量超过2000万人。我们抢先了,走在了前头。

他说的没错。

从我所亲身体验到的、看到的和听到的来看,陈维国所说无疑是比较中肯的。在我所走访过的人中,之前很少懂农业技术,特别是年轻人,有的甚至从来没有与农业打过交道,想都没想过要留在乡村以农业为职业。是五老志愿者的培训和实地指导,让他们学到了一技之长,发现农村真的大有可为,留了下来。比如种植真龙柚的康一可,在获得收获后说:“参加培训前不懂技术,只晓得埋头苦干。培训后请了专家指导开展肥水管理,病虫防治,修枝整形,人工异花授粉,真龙柚个头变大了,品质变好了,产业规模扩大了10倍,产量增加了40倍。经济效益提高40倍。”又比如大学生袁海通、倪小成,通过县五老志愿者服务队专业培训和指导帮助,带动村民种植荔枝致富,搭建电商平台,首创“果权量化入股,销售收入分红”新模式,将农分散户的果树和经营权集中在一起,实现对果园的“五统一”管理,带动一方果农收入成倍增长。

从收集到的信息中,我感受到了合江县五老志愿者对农村发展的呕心沥血,对农民富裕的助力,对国家命运的担当。一大批新型职业农民从这里崛起,就是最好的注释。

立冬过后,我想看看新型农民冬天在做什么,趁去望龙镇,顺便给康一可打电话,问他在干什么。电话里传来嘈杂的声音,他说正在整地做苗圃。我赶过去,他一见到我就呵呵地笑,一副开心的样子,说柚子摘了,人就轻松了,今年多整点苗,好多人要呢。

地里,六七个人在碎土。

他陪着我转了转,我们站在一棵很老的桂圆树下道别。桂圆树的叶子呈现两种反差很大的颜色,墨绿的是老叶子,闪闪发亮的是新叶。两种颜色在阳光下好像新旧两代农民在对话。康一可说,明年秋天,柚子成熟时,你再来。

我说,一定再来。

 

作者简介:

胡正银,上世纪五十年代生于四川合江县。当过农民,教过书,县委宣传部做过新闻工作。20世纪90年代后期 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人民文学、人民日报副刊、四川文学、四川日报副刊等数十家平面媒体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二十余万字。著有长篇小说《血房子》、《苦旅》,小说集《纸鹤飞》《西凤坡》,散文集《折痕》、《老街》。报告文学《再访罗坝滩》获第十一届四川日报文学奖。长篇小说《雪房子》获泸州市第四届政府文艺奖一等奖,《苦旅》获泸州市第一届政府文艺奖三等奖,散文集《折痕》获第二届泸州市政府文艺奖三等奖。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合江县作家协会主席、合江县诗联学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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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罗昱、高红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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