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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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迪泉在院壩學堂上課
宋迪泉在院壩學堂上課
來源:人民網-四川頻道  2020年05月14日15:04

接到採寫任務,查百度,百度百科詞條是這樣介紹的——

宋迪泉,邛崍市高何鎮沙壩社區6組退休教師。有42年的執教生涯。由於不願再看到山區孩子求學無門的無助,退休后的他在家中義務辦起了“家庭輔導班”。

2012年5月,宋迪泉入選了“成都好人榜”,並被推薦成為“中國好人榜”助人為樂類候選人,受到了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並被譽為全國“最美鄉村教師”。

2012年在8月20日央視《新聞聯播》以《凡人善舉:宋老師的“小院輔導班”》為題,播放后,受到多家媒體和各界愛心人士關注。

詞條最近更新截止在2014年6年15日。在五月的一個周末,我們向宋迪泉慢慢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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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早已洗得發白的條紋襯衣,半挽的褲腿,一雙黑色布鞋,朴素,簡單,自在,安然。第一次見到宋迪泉時,他正坐在椅子上搖一把蒲扇,時光溫柔,歲月靜好,一切都是那樣的家常,那樣的舒緩,那樣的美好。我喊,宋老師。他的臉上瞬間溢滿春風,他答,哎,哎,跟著,爽朗大方自信的笑聲很快就在院子裡淌成一片,直教人心底漾起無數溫暖和感動。正是在他的笑聲裡,我感受到了一位老人發於內心的幸福和充實,感受到了一位師者秉承於心的樂觀和豁達,就如微風拂面,月光浮動,一切都是那樣真實可感可觸﹔又如蒼山綿延,林海濤涌,卻心有所依,萬事篤定。也正是在這朗朗笑聲中,我感覺自己的心在不經意間騰騰升起一種沖動,讓我忍不住想要在四川省成都市邛崍市天台山的山腳處留下來,甚至,想和宋迪泉一樣,去做一個教師,去陪一世孩子,並用一生做好這一件事。

看到我們來,宋迪泉趕緊站了起來,用手指了指跟前的竹椅,喚,小王,坐吧,坐吧。熱情而不失分寸,簡單又不失周到。坐下時,我忍不住仔細觀察了跟前的這位老人,是的,從各方面來看,他都顯現出了衰老的痕跡。比如,他的頭發已經白透了,臉上手上的皺紋一層一層往下垮得厲害,牙齒也稀稀拉拉。如果隻看外表,你是找不出他和我們平常所能見到的任何一位農村老人的區別的,一樣慈祥柔和的面容,一樣親切溫暖的聲音。然而,對於他來說,卻越是平凡就越是最偉大的不凡。我也同樣相信,隻要你足夠了解他,你就一定會發現,在這張蒼老、朴素、真誠的面容之下掩藏著一個多麼可愛多麼無私多麼篤定的靈魂啊!以至於后來每每想起他時,都忍不住淚光點點,都忍不住感慨萬千,更忍不住心潮澎湃。我想,大概這就是榜樣的力量吧!

對著老人,當我們談起他教書育人的事跡時,一絲微笑從他嘴角輕輕掠過,很快,他告訴我,那沒什麼,不過是我喜歡孩子喜歡教書罷了。言辭殷殷,眼神灼灼,一派純真淡然。透過他的面容,時光不曾仁慈,透過他的守望,萬物無聲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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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63年了!63年,對於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是一段多麼漫長而又寶貴的歲月啊!63年前,正是新中國成立6周年之際,那時候,宋迪泉18歲。祖國百廢待興,家園樣樣從頭。作為新時代有志向有知識的青年學子,誰不願意為國家的建設貢獻力量?誰不願意在時代的洪流中去拼搏去奮發去實現人生價值?可是,命運從來愛捉弄人。作為地主的兒子,宋迪泉注定將要背負著舊時代的印記,也注定將要或長或短地活在一種身份裡。他說,有些事是由不得自己的,比如,你的出身。既然被命定了這樣的身份,那麼,抱怨就變得毫無意義。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不管好的壞的都是,就像他接受離開老家夾關鎮到偏遠的高何鎮的工作安排一樣。

從某種意義上說,自夾關鎮到高何鎮,需要跨越的從來就不只是兩個鄉鎮,需要克服的從來就不只是從豐饒繁榮之地到貧瘠山區的心理落差,更多的是另一種身份的轉變和考驗。也正是因為地主兒子這個標簽,他注定要經受比別人更多的磨難和考驗,也注定了他的人生路將走得更加艱辛和坎坷。因此,當他師范畢業后,即使是在知道自己被分配到高何鎮這樣的偏遠山區工作時,他也依然毫無怨言,並且滿懷著希望與激情踏上了從夾關鎮去往高何鎮的山路。

說到這裡,宋迪泉停住了。此時正是午后,從房裡看出去,陽光遍洒田野,四下裡全抹上了一層亮白,晶瑩而明亮。偶爾傳來幾隻鳥清脆的啼鳴,也是一派慵懶。過了好一陣,宋迪泉問,知道夾關吧?我點點頭,笑著講,在新聞上看過夾關鎮的圖片,很美的地方,煙橫水斜,古寨碉堡,是一個仙境一樣的地方。宋迪泉聲音嗡嗡,閉著眼一下一下地點頭。屋子靜默,萬物不響。等我再看向他時,發現他已被淚花潤濕了眼眶,發現我在看他,宋迪泉立刻拾起了笑容,擺了擺手講,嗨,老了,老了。跟著,他的一隻手掌從額上抹下去,再看時,眼睛卻愈發紅了。

夾關鎮位於邛崍市西南山區,又名夾門關,因鎮之西部觀音岩處的啄子山、胡大岩兩峰對峙如門,中橫一水而得名,被譽為“水寨茶鄉”。它歷史悠久,曾是秦滅蜀以前古蜀國的要塞邊關,既是川南古蜀道通往康藏的門戶,也是著名的茶馬古道和舉世聞名的南方絲綢之路的驛站。自古以來,就是臨邛西南政治、經濟、文化的集散地,歷來有“買不完的夾關”的說法。

宋迪泉遞給我一張老照片,眼睛剛放上去,頓時想起“山隱隱,水迢迢,此心安處是吾鄉”這樣的詩句來。在此刻,我想,再多的詞語再美的詩句都是徒勞。馬若在《也斯寄來我和鄧阿藍的合照》裡曾寫道,“我不知你怎樣弄的照片,黑白黑白灰黃灰黃普普通通,不過我得承認懷念的效果,比起鮮艷的色彩還要好很多”。我想,如果你有幸看到老照片裡的夾關,你很難不產生一種世外桃源之感,也很難不向往,何況是一個離家多年的游子呢?因此,對於宋迪泉來說,家鄉自然而然地化作了他心上的一抹白月光,清晰而朦朧,明亮而溫馨,每每想起,總會勾勒出一方明媚而溫暖,遙遠而親切的鄉愁。

對於任何人,家鄉總是難舍難離。然而,祖國需要建設,農村需要發展,到處都渴望和需要著人才。一句“我願意”,宋迪泉便從夾關鎮的煙綃霧繚裡一路而上,一直走到了天台山腳下的高何鎮。那裡,山高水遠,土地貧瘠﹔那裡,山路崎嶇,生活艱辛。他一步一步把步子放得很慢,卻也一步一步走得很穩,走得很實。他在心裡一遍一遍地默念,走吧,走吧,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他心襟激蕩,思緒如潮,最后,他在心底下定決心,我一定要成為一名好老師,一定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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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牆,青瓦,泥土壩構一方學堂,掩於蒼山綠樹之間。往山的深處望,隱隱能看見幾座土坯瓦房,四野闐靜,直到遠處偶爾傳來幾聲散得很淡的雞鳴才晃著日子動一下再動一下。田埂從學堂鋪向遠方,最后又從無數個遠方匯聚成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重又延展回學堂。詩句裡講“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此時此刻,確有無邊原始自然風景在宋迪泉的面前一一鋪展開來,他的心因此變得很靜很靜,卻也變得很沉很沉。

站在土坯學堂前,宋迪泉身形挺括,樣子剛毅。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想起什麼似的,便肩膀一抖,麻利地把扛在肩上的行李卸下了。最后,他步子沉著,一步一步走到學堂前,抬起手把學堂那扇已經發泡的木門推開了。剎那之間,陽光從房頂從門口從窗子裡跑得滿學堂都是,有微微的粉塵懸在空中懸在光柱中,左右騰挪,翻飛旋轉。他眼神灼灼,腳步輕輕。透過時光的底片,我能夠想象得到,那一串腳印一定是擲地有聲,抓鐵有痕的。正是這一串腳印,他走向了一個全新的起點,也正是這一串腳印,他將自己的根牢牢地扎在了高何,也扎進了每一個孩子每一位家長的心中。在那一串腳印之后,他用42年成長為講台上的宋老師,更用退休后的21年成為高何乃至邛崍甚至所有人心中的宋老師。他說,隻要他在一天,他就會一直守著高何,一直守著這裡的孩子們,他們需要我。

宋迪泉告訴我,直到今天,他都忘不了第一次站上講台的情形。一張略帶青澀的面容,卻怎麼也掩不住滿臉的自信和堅毅。他說,同學們好,從今天起,我就是你們的老師了,我叫宋迪泉,你們可以喊我宋老師。說完,他便轉身在黑板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講台下歡呼聲連成一片,跟著,孩子們喊,宋老師,宋老師,一聲連著一聲,一聲響過一聲。他說,他一下子就被震住了。多好哇!一聲感嘆之后,他抬了臉,往事歷歷,全汪在了眼神裡。過了好一陣,他才接著講,我忘不了那些孩子啊,忘不了他們第一次喊我宋老師的聲音。說完這些,他就不說話了,眼裡是一哄而起的水霧,回憶悠長,歲月滄桑。后來,他輕輕抬手把眼睛抹了抹,才說,你還小,你不知道做一個老師有多好!真的!

高何鎮是典型的偏遠山區,山密而且高。在幾十年以前,因地理條件所限,人們居住得相對比較分散,日子也過得緊巴巴的。對於孩子們,每天上學放學也實在是件苦差事。他們常常是翻過了一座山還要再翻一座山,淌過了一條河還要再過一條河。宋迪泉說,當自己每天看著一個個爬山涉水遠道而來的學生時,他的心裡實在是難受得很。他總覺得,相比於自己這個老師,他的學生們更加不容易。尤其是每到下雨的時候,山路也會變得無比泥濘,學生的安全也難以得到保障。因此,每逢這種天氣,他不管做什麼干什麼,心裡總是繃緊了一根弦。最后,他終於坐不住了,他想,我一定得做點什麼了,直到他想出了一個好辦法。

說起這個辦法,他的眼睛頓時閃閃發亮,手也忍不住對我們比劃起來。他說,那個時候啊,我就決定去家訪。

那個年月裡,不管是對學生還是家長,家訪實在是一個陌生的詞語。但是,隻要宋迪泉說定去哪個學生家裡,學生和家長都會非常高興。他說,其實,家訪倒不是目的,那時對成績相對不是那麼看重,作為老師,他最為在意的還是學生的安全。通過家訪,他就能知道每個學生最常走的路,遇到什麼情況也方便和他們的家長聯系溝通。因此,那些年,他基本走遍了高何的每一條山路,淌過了高何的每一條河流,對於哪些路段危險哪些孩子上學要從這裡經過更是銘記於心。再后來,隻要遇到雨天,宋迪泉總是把回家不太安全的學生挨個挨個護送回家裡,自己再一腳雨水一腳泥地走回學校。他說,隻有這樣,我心裡才踏實!

踏實,多麼簡單多麼朴實的兩個字啊。可是,踏實,又是多麼值得銘記多麼值得敬畏的兩個字啊!它飽含著一個老師對學生最深最真的情,也折射出一名教師對這一職業最動人最誠懇的擔當。

人的一生很短,短得隻夠做一件事。人的一生也很長,長得你不知道要往哪裡走。不管是長還是短的一生,總會面臨各種選擇,而每一次選擇都將是一次心靈與現實的博弈。是堅守還是改變,是去還是留,很少有人會心如止水,波瀾不驚。然而,正是因為有了一次又一次的選擇,你才成為了你。

也是在無意間,聽宋迪泉提起當年和他一起分配到高何鎮當老師的一共有7人。我說,那倒也還好,總算有個伴。接著,就是一陣沉默。后來他才告訴我,同去的幾個人要麼是受不了條件的艱苦早早地離開了,要麼是駕鶴遠去,不在人世了。我心下黯然,仿佛第一次在一個人的身上見証了時間的無情,也見証了一個普通鄉村教師的不凡和堅韌。接著,他又說,高何是山區,年輕老師不願意來,優秀老師留不住,可是這麼多孩子,總得有人教啊。說完,他便站起來,步子走得緩,我立即上前,想要扶住他,他馬上笑呵呵地擺擺手,連聲講,不消的,不消的,我的身體還可以。我頓時明白,立刻收回手,一步一步跟在他的身后。

陽光下的高何,天空瓦藍,亮得澄澈而鮮妍,白雲絲絲團團,或臥或立,直把日子滌蕩得明媚而高遠。有風在微微地蕩,群山便漾起層層疊疊的綠浪,也是極細微,極輕柔的。一位白發老人站在陽光底下,抬手指向山巔,然后,言語輕輕地講,那兒就是我干了42年老師的地方。順著他手指著的方向看過去,山體高大磅礡,一切全似拔地而起,群山綿延,一直伸展到藍天的盡頭。宋迪泉語氣幽幽,講,都不在了,都不在了。然而,你依然可以推測得出,在那裡執教42年是一件多麼需要勇氣和毅力的事。時光掠過無聲,往事隱去無痕,我們能夠剩下和擁有的,唯有記憶。它潤物無聲,它只是為了記住,在這裡,曾經發生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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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個人沉浸在自己喜歡的事業中時,是不以時間的漫長為煎熬的。在1997年的那個夏天,宋迪泉60歲了,至此,他將要告別他已經堅守了42年的講台。那天,他站在教室裡,神情黯然,最后,他一遍遍地撫摸著他用過的那張講桌,一遍遍地在教室裡來回踱步。是啊,從站上講台的那天起,他就沒有想過有一天要離開,但是,總會有離開那天的。

退休是人生中的一個重要轉折,它意味著你將要從一種生活狀態轉向另一種生活方式。60歲,對於很多人來說,是一個含飴弄孫、安享晚年的年紀。然而,對於宋迪泉來說,卻並非如此。退休后,他最愛說的一句話是,我喜歡孩子。因此,每每有學齡兒童從他家門前走過,他們喊,宋老師,他總是樂不可支地應著。他看著孩子們從他眼前走過,直到他們都走遠了,他還呆呆地愣在那兒,臉上挂滿了失落。就這樣,一天過去了,兩天,三天……一年過去了,兩年,三年……宋迪泉再也坐不住了。他想,也許還有孩子需要他呢。於是,他開始走家串戶了解鄰近學齡孩子們的學習情況,並把孩子們學習上遇到的難題一一記在了筆記本上。對於那些當前學習問題突出的孩子,他一邊安慰鼓勵他們一邊對他們的爺爺奶奶說,我們每天約好時間吧,我免費來你家裡給孩子補課。

宋迪泉說,剛開始的時候,很多人還不相信,覺得哪有免費補課這麼好的事。后來,看經我補習的孩子學習一點一點有了起色,而且確實沒收過他們任何東西,找我補課的孩子和家長就越來越多了。接著,他又講,我不缺錢的,最開始的時候,我每月退休工資一千多元,妻子一直在家種地,錢對我們來說,也沒多少用處。說完,宋迪泉嘆了一口氣,眼睛看地,說,小王,你應該也看到了,我們高何是山區,經濟一直不發達,很多年輕人為了掙錢都往外跑,留在家的也大多是老人、孩子嘛。這裡的大多數家庭的情況我也了解,帶帶孩子還可以,一說到學習的事,他們就無能為力了。我總覺得不踏實,放不下……你說,哪個老師不希望孩子可以多念點書……我就想,我嘛,能做一點是一點。

對於來找他補課的孩子,宋迪泉從不拒絕。通過孩子和家長的口耳相傳,宋迪泉在鎮上的威信越來越高,也越來越忙,常常是才從這家補完課又要匆匆趕到另一家,有時候遇到刮風下雨,家裡勸他歇歇,他都是那一句話,孩子在等我呢。到了周末,他就更忙了,基本上全天都和孩子們在一起。就這樣,一年,兩年,三年……直到他的坐骨神經痛越來越嚴重,每次走路,他都得忍著巨大的疼痛,甚至到了一步一歇的地步。直到這時,他心心念念的還是學生,他說,他不能歇著,他歇了,孩子們怎麼辦?家裡人心疼他,來來回回地勸,你都這把年紀了,身體又不好,好好養著吧。說到這裡,宋迪泉的目光變得無限柔和,他說,其實,我又何嘗不想休息,腿腳的病痛確實也在不斷地折磨著我,讓我坐立難安。可是,一想到那些孩子,我就放心不下啊……直到后來腳一沾地就疼得鑽心,做醫生的兒子告訴我,再也不能走太遠了,不然,可能再也無法下地了……

也不知在床上躺了幾天,他說,都忘了,忘了。他還說,我躺著,什麼都不能做,心裡難受啊。想起當初見到宋迪泉時,他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隻覺得他身子高一下,低一下,讓人感覺像是踩著高低鍵。當時不知道原因,等現在明白過來,才備覺他的不易,也備受感染。

不過,也就是從那時起,宋迪泉在心中下定決心,要把需要輔導的孩子集中到家中地壩裡一起學習。他想,雖然我腿腳不便不能去孩子家裡補習,但是孩子們有需要可以到我家裡來找我啊……然而,要實現這個想法,並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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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以前,宋迪泉在高何鎮成了家,成了妻家的上門女婿。從那以后,他和妻便同妻子娘家三個兄妹幾家人合住在一個小院裡。這麼多年過去了,幾家人一直住在一起。在農村,地壩可以說是寸土寸金,作用大用處多,要晒玉米,要晒麥子,要晒谷子等等等等,凡是一切時令農作物都要在地壩上躺一躺,晾一晾,才能入倉。因此,地壩就像農人一樣,常年無休。

在農村,萬事農為本。農村有農村的生活,農民有農民的日子。這些生活和日子向來是在手上在腳上在眼皮子底下,更在實實在在的庄稼地裡。如果說,宋迪泉走家串戶輔導功課是發揮余熱,貢獻自己,那麼,在家人那裡頂多是有些不同看法,不至於反對﹔而現在,為了那些孩子,幾家人合用的地壩都要被捎帶用在辦院壩學堂上,而且還免費,不僅費力不討好,也確實對一大家子人的生活帶來了影響和不便。因此,當宋迪泉提出要在家中辦院壩學堂的時候,小院裡維持多年的平衡瞬間被打破了。

宋迪泉最先想到的是同妻子商量。妻是家中長女,樁樁件件得顧及弟妹和她們的家人們。她雖然是個農婦,一輩子在地裡操勞,卻也理解丈夫的心情,一直以來,也在默默支持著丈夫。可是,現在擺在眼前的,卻已經不是她一個人的事了。對於丈夫辦院壩輔導班的想法,她一邊嘆氣一邊搖著頭講,不行的啊,地壩幾家人等著用呢。

說到這裡,宋迪泉哈哈笑了一陣,舊事重提,似乎一點兒不覺得委屈和艱難。他說,地壩是庄稼人的半條命,我又怎會不知道。可是,這不實在沒辦法了嘛。

我問,那后來呢?怎麼又答應了?

他的臉上現出笑容,眼睛也瞇成了一條縫,先是定定地看著牆壁,然后,耐耐心心地跟我講,其實,他們(家裡人)都挺支持我的,覺得這是件好事。一時半會沒接受,多說幾次他們也就同意了嘛。時過境遷之后,再談起往事,舉重若輕,絲毫不帶情緒,唯有一顆散淡平和之心,所謂慈悲,大抵如此了。我聽人講過,他為了在院壩裡辦學堂,與家人多有不快,好在大家將心比心,這才有了孩子們的樂園——院壩學堂。這時,順著宋迪泉的目光看過去,是沒有粉刷的水泥牆壁和隨意擺放的零星家具,可以看出,不管是曾經還是現在,這個家庭都算不上富裕。可是,他又是那樣的富有和滿足,直教人心生敬意。

而今,院壩學堂已不復存在。宋迪泉遞過一沓照片給我。我一張一張地看,他一張一張地講。照片已經泛黃,青瓦泥牆圍一方朴素天地,卻把時光銘刻得無比清晰。他指,這一張是剛剛開始的時候。院壩不大,四五十平米的樣子。各式各樣的桌子、板凳,兩張放在凳子上的黑板,宋迪泉站在黑板前,或背對學生在黑板上奮筆疾書,或站黑板邊侃侃而講,幾十個學生,俯首,抬頭,眼睛裡滿是希望。這個時期,如果遇到雨天,學生們就圍坐在屋檐下,個個認真。宋迪泉講,就算雨天也要來的,孩子們都說,要是一個周末不來我這小院,他們就會覺得不習慣。照片一張一張翻過,露天的院壩開始有了統一的桌椅板凳,也搭上了遮陽擋雨的玻璃。翻到這裡的時候,宋迪泉突然激動起來,他說,你看哇,這都是政府幫忙搭建的,一切為了孩子嘛。說著,他扳著手指一件一件對我講起了哪些人哪些部門曾對他的院壩學堂有過幫助,一邊說一邊還穿插陣陣感嘆,都是好人哪,好人哪,他們的幫助我全記本子上呢。跟著,用手那麼一比劃,說,有這麼高一撂呢!

心無私,天地寬。對於有心人,有限的外在條件也許會造成局限或困擾,但永遠不會成為真正的阻力。即使院壩學堂僅有四五十平米,在宋迪泉的精心規劃下,它卻體現出無上的價值。在后來十余年裡,高何鎮無數留守兒童們在這裡求知,在這裡成長,也從這裡走向一個又一個的遠方。后來,我不止一次地想,也許,正是因為有這樣一個地方的存在,他們才得以釋放求知的熱情,才得以獲得心靈的滋養,才有了攀登知識高峰的信心和基礎。這樣一來,朴素和平凡也就顯得格外具有意義,也格外不同凡響。

一張照片就是一段往事的見証,一張照片也是一段深情的回望,一張照片更是一段時光的收藏。是的,從宋迪泉的言談中,我知道,這是他最好的時光。恍惚之間,竟有一種回到過去的錯覺。是啊,他能說的都是孩子,他挂念的隻有教育,他用行動告訴我,原來,有些事是可以用一輩子來守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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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在宋迪泉身后,走過一條不長的窄道,幾間平房將院壩圍在中間。照片裡的泥地已經被硬化成了水泥地面,站在玻璃遮陽板下,陽光收起了它的熱辣。樹影沙沙,襯得時光靜謐而悠遠。宋迪泉在旁邊講,原來這裡是兵兵球桌,這裡是放的風琴、電子琴、長笛等文體用具。在這裡,孩子們不但能學習文化知識,還能發展特長,學習吹笛子、電子琴、剪紙、跳舞等課程。后來,隨著“留守兒童之家”的建成,就把孩子們全安排到那裡上課去了。他補充道,等會我帶你去那裡看看吧,條件真的很不錯,而且課程安排也更合理了,最關鍵的是,現在主要以培養學生興趣愛好為主了,也有相對比較專業的老師。比如,國學、書法之類的。

談話間,他的妻提著幾樣時令蔬菜從田間地頭回來。奶奶一見我便笑著問,吃飯了沒有,我去給你弄點。我連忙擺手,說,吃了,吃了。旁邊有人講,做飯是她的老本行。奶奶嘿嘿一笑,講,都過去的事了,提不得,提不得。原來,宋迪泉在家中院壩學堂輔導學生的那些年,為了給孩子們提供一個更好的學習環境,奶奶為孩子們煮了多年午飯,米啊菜啊全是自掏腰包,還不辭辛勞,分文不取。聽人談起這些往事,奶奶不好意思地笑了,說,我一輩子都在農村裡,干的也都是農活,隻會做這麼一點小事。后來,奶奶又講,我們都老了,苦點累點不算啥的,孩子們來補課,中午回家吃飯既不方便,也不安全,隻要孩子們方便,我們辛苦點也沒啥的。

奶奶的頭發已經全白了,腰也快彎成了一張弓。宋迪泉說,自己絕大部分時間花在了學生和教育上,這麼多年以來,家裡裡裡外外都是靠妻一個人,她比我要不容易。奶奶收拾完家務后,便坐在離我們最近的一張椅子上聽我們聊天,她神情專注,樣子認真。不時,也跟我們講講現在和往事。她說,對於他(宋迪泉),開口閉口總愛講教學講孩子,時刻挂在嘴邊的一句話是,我懂得教育。說完,奶奶便笑。宋迪泉也咧嘴笑,說,我當了一輩子的老師,當然要講學生和孩子。他頓一下,又說,雖然不懂英語不會電腦,但卻一直明白該如何教育。隻要來我院壩學堂輔導的孩子,我都是既教他們文化知識,又教他們做人的道理。因此,在課業輔導之外,我會組織開展故事會之類的活動,給孩子們講成功人物少年立志、勤奮好學和以身報國的故事。我覺得隻有這樣,孩子們才會易於接受,而且課堂也會比較生動有趣。

在沙壩社區,在高何,在通往邛崍的班車上,很多人對宋迪泉並不陌生。一提起這個名字,總有聲音串出來接著,“他呀,我們都知道,很凶(厲害)的嘛! ”“高何需要他!”。跟著,關於宋迪泉的故事就一件一件在車上聊開了。站在院壩裡,總有一種時光倒流的感覺。這時,宋迪泉捧出一堆筆記本,筆記本早起了卷邊,顏色黯淡。一本本翻開,上面全是每一個寒暑假在他的院壩學堂裡學習過的孩子,每一次考試的分數,哪一門功課需要加強,應該從哪些方面著手提高,家庭住址等等。他說,這些我全都記著呢。

然而,辦學畢竟需要開銷。說到對“院壩學堂”的投入時,宋迪泉多次強調,自己並不缺錢。其實,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的家庭條件並不寬裕。一直以來,宋家住的是幾十年前的木磚房,房梁上雜亂地堆放著朽木,隻有三間屋子,裡面都黑乎乎的沒什麼陳設。家裡平時不開燈,靠著破損的幾處瓦片漏出的光線維持生活照明,最像樣的家具隻有主屋裡的電視機和一台冰箱。而他的老伴也沒有收入,到了這個年紀,還每天佝僂著身子去自家的幾畝地裡做農活。另外,還要供養一個智力殘疾的兒子。

可是,即使這樣,在學生身上,宋迪泉依然格外舍得。比如,給孩子們添置鉛筆、作業本,印刷試卷,請英語老師的花費……,這些,他全都自己扛了下來。聽最開始受他輔導的孩子講,最初,宋老師是在復寫紙上給他們出題,后來學生越來越多,他就隻好改成復印了。可是,費用也隨之增大,每准備一次測驗,他就得花掉好幾十元。他們知道,宋老師退休金並不多,何況,一家人都得靠那點退休金維持生活。有些家長過意不去,提出要給他輔導費,他卻反復強調,當初補課時就說了是免費的,我說話就要算數的。

同時,為了激勵學生們上進,他還制定了獎勵措施,給在學校期末考試中成績優秀的孩子頒發“現金獎”,第一名10元,第二名8元,三到十名5元,進步大的還有特別獎10元。平時,他也常常給表現好的學生幾元錢以資鼓勵。為了更好地跟上當時的教育水平,他還專門從外地請來英語老師到他的院壩輔導班給孩子們上課,自掏腰包車接車送。他說,隻有這樣,才會有老師願意來,也才不會耽擱孩子們的學習。我花這點錢算得了什麼?看著一批批學生長大,我喜歡得很。

不過,宋迪泉還是會顧及家人的想法,有些事情他至今都瞞著沒有告訴家裡人。比如,在幾年以前,高何一名念中專的學生因父母離異,弟弟也在念書,因此,籌措學費便格外艱難。宋迪泉得知后,毫不猶豫地拿出3000元去資助他,而這些錢卻是他攢了三年的全部積蓄。宋迪泉笑著說,我懂“外交”,這事不好讓家裡人知道。還有一個學生要讀大學,同樣家境貧困,但由於沒有像樣的房產,銀行不給貸款。宋迪泉當即把自己的工資卡往桌上一押,“我作擔保,還不上我來還!”。諸如此類的事還有很多很多,“很多人問我為什麼要做這些?錢花光了又怎麼辦?”宋迪泉說,我一不圖名二不圖利,隻圖一個高興。我都七十好幾了,錢沒了就沒了吧,本來也沒打算要給子女留下什麼。

和對孩子們的大方不同,宋迪泉對自己格外“摳門”。在高何,曾流傳著這樣一句話——一條褲子鬧革命。因為他把大部分收入都花在了學生身上,好幾年都穿著那兩件貼身衣裳,以至於有人打趣他“一條褲子鬧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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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8月20日,宋迪泉和他的“院壩學堂”以《凡人善舉:宋老師的“小院輔導班”》為題在中央電視台《新聞聯播》播出了,引起了社會各方面的關注,援助隨之從四面八方應聲而來。從前的“院壩學堂”變成了嶄新漂亮的“留守兒童之家”,有大教室,有書櫃,有活動室,還有學生作品展覽櫃。許多高校的學生慕名而來,利用寒暑假來到“留守兒童之家”支教,給孩子們帶來關懷和快樂。

對於這些大學生志願者,宋迪泉說,我是打心眼裡高興,也特別歡迎他們。因此,他不僅給他們提供吃住的地方,還時時處處幫助他們。“他們是好樣的!”“他們能吃苦,都是了不起的人!”,說起這些大學生們,宋迪泉總有掩不住的贊美。他說,這些大學生給高何注入了新的活力,讓孩子們能夠更好地接觸外面的世界。而且,他們有很多新知識新想法,也很容易和孩子們打成一片,這對我們這個閉塞的鄉村開啟了認識世界的另一扇窗。

不知不覺,幾個小時過去了。宋迪泉講,我們去“留守兒童之家”看看吧。走在高何街道上,不時有鄰裡鄉親和孩子熱情地跟他打招呼,“宋老師好!”“宋老師來坐會兒!”“宋老師,我孫子也說想去你那兒補補課!”他都一一笑呵呵地應著。正是這些簡單平常的話語,讓我感受到了鄰裡之間的那份熱忱和真心,也讓我明白,能被別人無保留的信任和尊重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我想,換做任何一個人,隻要你和宋迪泉在高何的街頭走一走,你都會被這率真而純粹的敬重打動。

從宋迪泉家到“留守兒童之家”有兩三公裡,對於一個腿腳不是很方便的老人來說,每天一個來回並不容易,可他依然每天堅持到那裡去看一看。他說,那裡本來就是給孩子們准備的,萬一有孩子想去看書呢。一路上,宋迪泉還非常高興地告訴我一個好消息,那就是現在已經有3名退休教師加入了他的“關愛留守兒童”計劃。說著,他給2017年上半年加入輔導班的舒正林老師打了電話。打完電話,他對我講起了這段往事。

孩子不可一日無師。他說,這些年裡,他一直擔心的就是哪天走不動了講不動了,這些留守兒童怎麼辦?所以,近幾年,他一直在為自己尋找接班人,通過高何鎮政府推薦和自薦,先后有3名退休教師志願者加入。其中,紅軍小學退休教師舒正林就是其中一個。自2017年上半年加入輔導站后,舒正林既教孩子們書法,也輔助他管理輔導站的大小事務。還有高何中學政治教師高開全,主要負責策劃協調輔導站的體育文化活動,而高何中學退休教師楊度理,則主要教孩子們國學知識。

到“留守兒童之家”時,舒正林已經在門口等我們了。一看到我們,他馬上熱情地迎了上來。他說,能像宋老師一樣在退休后發揮余熱,很有價值。他相信,通過不斷壯大專業化的教師隊伍,孩子們不僅能更好地增長知識,更能夠深切地體會到愛的含義,播種愛,傳遞愛,這也正是他們的初心。

在觀看留守兒童制作的根果藝術作品和泥塑作品時,宋迪泉一樣一樣地介紹著作品和作者。他說,輔導站的功能不僅僅在於輔導學生學習,更多的是關注他們的精神生活。看到越來越多的教師志願者和大學生志願者加入,讓留守兒童也能和正常家庭孩子一樣在關心關愛中學習成長,也算了我一大心事。他還說,我想把更多精力放在諸如“三字經”、“弟子規”、“百家姓”等國學知識和手工創作、智力游戲等方面,加強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的學習教育、增強動手動腦意識、開拓視野和創新思維,提升留守兒童的綜合素養。在一旁靜靜聆聽,一次次心潮涌動,一次次備受感動。

8

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所謂教育,就是用一片雲推動另一片雲,就是用一顆心去感染另一顆心。不管是宋迪泉,還是舒正林,他們的一生隻做了一件事,那就是用一生的堅守去踐行對這片土地的熱愛。他們不聲張,不居功,不自傲,卻獨獨用行動體現真心。此刻,我想,任何的夸贊都是無用的,這份真心這份守望足夠讓一切語言黯然失色。

天台山下,高何這塊曾經貧瘠的土地,在政府的統一規劃建設下,已經生長起無數仿古的磚瓦小樓,它們秩序井然,風格雅致。柳樹在街道兩邊垂下長長的柳枝,一陣風過,碧波滌蕩。在五月的春風裡,綠意已經鋪天蓋地,洒遍山林。紅山水,綠土地,是這裡最為鮮亮的底色。離開的時候,宋迪泉和舒正林站在路邊一遍一遍地揮手,我們的距離越拉越遠,心卻越來越近。我知道,在他們身上,既是一個時代的謝幕和遠去,更是新的時代新的生活的起航和開拔。

 

作者:王亦北,本名王亦,94年生,供職於大邑縣商務和投資促進局。有小說、散文見於《四川文學》《草原》《光明日報》《四川日報》等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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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李強強、高紅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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