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90后王伶俐，大學畢業后選擇回鄉投身農業，現在是四川成都崇州市楊柳農民專業合作社的一名農業經理人，為合作社代管3900畝高標准農田，負責每年的播種計劃和日常管理。

“王經理，昨天我們插的秧，你看效果怎麼樣？”

“深度、密度都合適，效果不錯！”接受記者採訪時，接到村民電話，王伶俐打開“大田北斗”手機客戶端，認真查看了秧苗插播面積、平均深度、機器行駛軌跡等信息。

像王伶俐這樣，在農民專業合作社等農業經濟合作組織中從事農業生產組織、設備作業、技術支持、產品加工與銷售等管理服務的人員，被稱為“農業經理人”。2019年4月，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等部門聯合發布了13個新職業，農業經理人位列其中。

習近平總書記強調，要推動鄉村人才振興，把人力資本開發放在首要位置，強化鄉村振興人才支撐，加快培育新型農業經營主體，讓願意留在鄉村、建設家鄉的人留得安心，讓願意上山下鄉、回報鄉村的人更有信心，激勵各類人才在農村廣闊天地大施所能、大展才華、大顯身手，打造一支強大的鄉村振興人才隊伍，在鄉村形成人才、土地、資金、產業匯聚的良性循環。

實施鄉村振興戰略，必須破解人才瓶頸制約。2018年2月，《中共中央國務院關於實施鄉村振興戰略的意見》正式發布，其中要求：“扶持培養一批農業職業經理人、經紀人、鄉村工匠、文化能人、非遺傳承人等。”2021年2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的《關於加快推進鄉村人才振興的意見》提出，鼓勵有條件的地方支持農民合作社聘請農業經理人。

2012年9月，成都市開始探索開展農業經理人培育工作，逐漸建立起農業經理人選拔、培養、管理、服務機制，培養了一批有文化、懂技術、善經營、會管理的農業經理人。如今，全市持証農業經理人已達約2.04萬人。

如何培育農業經理人？農業經理人又如何服務現代農業？記者日前在成都展開調研。

緣 起

壯大新型農業經營主體，需要有文化、懂技術、善經營、會管理的農業經理人

蒙蒙細雨中，崇州市隆興鎮黎壩村，66歲的王志良頭戴斗笠，站在田埂上指揮插秧。水田裡，插秧機來回穿梭，栽下的秧苗一行行整齊分布。

種了大半輩子地，在楊柳農民專業合作社負責農機耕種的這幾年，王志良感覺最輕鬆：“全程機械化操作，比過去人工勞作省力省時。”

打小在農村長大，王伶俐跟著父母干農活、學耕作，深知“汗滴禾下土”的辛勞，“家裡幾畝地，全靠手工插秧，烈日下彎著腰，汗止不住地流，有時都能聽到汗滴水田的聲響。”

2012年9月，還在成都讀大學的王伶俐來到楊柳農民專業合作社開展課外實踐，並逐漸參與合作社的日常生產、管理。同在一個合作社工作，那時王伶俐常給王志良講機械化、信息化耕作的好處，但都被婉拒：“我們年紀大了，哪會用這新玩意兒？”

“那些年社員們辛苦勞作，活沒少干，到了年底分紅，錢卻不多。”楊柳農民專業合作社理事長王志明說，“村裡不少種田的老把式，搞傳統耕作是一把好手，但對一些新理念、新技術缺乏了解，發展現代農業的積極性不高。”

人才問題，也曾困擾成都龍泉長鬆水蜜桃專業生產合作社理事長張天義。2008年6月，張天義在龍泉驛區柏合鎮（現為柏合街道）長鬆村發起成立合作社。除草施肥、防治病虫害……他樣樣操心，但受市場影響，種出的果子銷售價格波動較大，“趕上滯銷的年份，一筐筐水蜜桃隻能虧本賣。”

幾年下來，張天義得出結論：“合作社要發展，離不開專業的經營、銷售和管理人才。”

“不少人有發展現代農業的意願，但是缺技術、少經驗。”成都市農業農村局科技教育處處長曾宏說。

成都市蒲江縣大興鎮米鍋村村民毛遠超就吃過“缺技術、少經驗”的虧。10年前，他看准農業機械化發展需求，開始經營農機服務。不承想，事業剛起步就走了彎路。

“蒲江的主導產業是柑橘和獼猴桃。我們購置了一些無人機設備，但它們隻適合大田噴洒作業，在果樹林裡施展不開，還容易發生碰撞損壞。”毛遠超說，“農機設備的購置要考慮地形、農作物等多種因素，一旦進錯了貨，再先進的設備也成了擺設，我們吃了不熟悉農機技術應用方面的虧。”

曾宏說，壯大新型農業經營主體，需要政府部門扶上馬、送一程，其中一個“扶”就是加快培養農業生產經營人才，服務現代農業發展。

2012年9月，成都市出台加強農業經理人隊伍建設的相關意見，面向大中專畢業生、有一定文化程度和農業生產管理技能的種養能手、有意投身農業事業的返鄉農民工等群體，探索建立農業經理人選拔、培養、管理、服務機制，培養一批有文化、懂技術、善經營、會管理的農業經理人。

培 訓

理論與實踐、集中與分散培訓相結合，每年跟蹤回訪開展知識更新培訓

“我把培訓的內容‘現學現賣’，效果還不錯。”2015年9月，大學畢業的王伶俐報名參加成都市農業經理人培訓，了解到農業合作社的現代財務管理制度，她馬上把課堂上講到的知識要點、相關書籍分享推薦給父親王志全。

王志全是崇州市石馬土地股份合作社的農業經理人。原先，隆興鎮石馬村會計負責石馬合作社的成本經營核算，手工記賬，到年底分紅時，一些入股村民難免擔心賬算不准。

2016年初，按照王伶俐的建議，經過前期調研，王志全在合作社推行現代財務管理制度：引入第三方機構負責財務工作，定期將財務資料交財務公司進行收支核算，財務運行狀況每月公示，年底召開社員代表大會接受審議。“賬本公開，一筆筆賬目清晰，規范的管理打消了社員們的疑慮。”王志全說。

毛遠超則於2016年5月參加了農業經理人培訓，“課堂上講到的綠色控草技術讓我長了見識”。

培訓課上，老師提問：“田地除草，哪種作業方式最好？”

毛遠超自信地舉手回答：“用大型噴灌器噴洒除草劑，效率高，覆蓋面廣！”

“效率高，不一定是最好的作業方式。”老師接著解釋，“傳統施用大量除草劑除草的方法治標不治本，往往藥打了一次又一次，草還是會長一茬又一茬。不妨將除草機作業后割下的草就地平鋪，用舊草遮擋陽光，遏制新草生長。還田的草加速腐敗轉化為有機質，可以增加土壤有機質含量。”

“這些年，我們選聘具有副高級以上職稱的農業專家和具有豐富實踐經驗的‘土專家’擔任培訓教師，既講專業生產、技能服務知識，也講經營管理、政策法規，緊貼發展現代農業設置培訓課程。”曾宏說。

課堂教學只是成都農業經理人培訓的一個方面。2010年1月，在外務工多年的長鬆村村民宋兵返鄉創業，以現金入股的方式加入成都龍泉長鬆水蜜桃專業生產合作社，參與合作社經營管理，年底根據效益按股分紅，成為合作社理事長張天義所需的“專業的經營、銷售和管理人才”。2013年12月，宋兵參加市裡組織的農業經理人培訓，一次實踐觀摩課讓他印象深刻。

在省內一家柑橘種植合作社生產基地，工人將現摘的果子打包、裝車，財務人員仔細核算果品重量、裝箱數，一家銷售公司工作人員正在聯絡客商，逐一確認訂單貨品、數量等信息。

“我們不是生產、銷售一肩挑，而是把精力放在做優做強生產、加工主業上，銷售則尋找專業銷售公司合作。”生產基地負責人現場傳授的這一經驗，讓宋兵深受啟發：“術業有專攻，應該讓專業的人干專業的事。”

常年開展農業經理人培訓的成都農業科技職業學院副院長王慧介紹：“每期培訓我們都會組織學員到農業基地、科研院所參觀交流，就農業生產服務中的現實問題開展討論。”

培訓並非一蹴而就。曾宏介紹，成都市採取集中培訓與分散培訓相結合的方式，7至15天的集中培訓完成后，還會通過每年的跟蹤回訪，組織部分優秀農業經理人開展知識更新培訓。

宋兵沒想到，一次知識更新培訓幫助他打開思路，為合作社拓展了銷售渠道。

2018年3月，按培訓安排，宋兵到省內一家獼猴桃種植加工基地學習。該基地將發酵蒸餾的釀酒工藝應用於果酒生產，一個個小型發酵罐內，獼猴桃果子經蒸餾、發酵、冷卻等處理后釀造成果酒，散發出陣陣清香。

過去，長鬆村產出的水蜜桃保存時間短，遇到市場滯銷容易腐爛變質，能否借鑒這家基地的做法，對產品開展深加工？培訓結束后，經成都市農林科學院專家推薦，宋兵與瀘州市一家酒業公司開展合作。合作社提供果子，酒業公司負責釀造，釀造后的果酒交由專業銷售公司進行品牌化包裝和銷售。“我們生產的果酒既有水果的酸甜，又有酒味的濃香，很受市場歡迎。”宋兵說。

近10年來，成都市已和四川農業大學、成都農業科技職業學院等6所院校合作，累計開展100多期農業經理人集中培訓、知識更新培訓。培訓期間學員免繳食宿、培訓等費用，由市財政予以補助。

實 踐

將生產經營新理念、新技術應用到農業生產一線，助力豐產增收

對機械化插秧，王志良一度不太放心：“人工插秧雖然費點兒力，但可以保証插得牢固，整整齊齊，不會遺漏。這些年不少合作社採用機器插秧，雖然解決了效率問題，但仔細一看，有的地方插得深淺不一，有的地方還出現了漏插。”

2015年底，王伶俐受聘成為楊柳農民專業合作社農業經理人。和王志良這些種田老把式相處久了，她最懂他們的心思：“田裡忙活了幾十年，在種地這事兒上容不得一點兒瑕疵。”

如何打消大家的顧慮？王伶俐想起培訓課上所講的，要用信息化、智慧化管理幫助解決農業機械化生產質量不高的問題。她通過培訓時認識的農業專家聯系到相關科研院所、生產基地參觀，一些生產基地給插秧機搭載北斗衛星導航系統的做法讓她眼前一亮。

經過前期調研，王伶俐先引進了兩台插秧機，在試驗田給王志良等合作社的種田能手們演示：把秧苗搬運到插秧機上，駕駛員打開搭載的北斗衛星導航系統，緩慢開動機器，作業深度、行距、作業軌跡等信息便實時傳送到了“大田北斗”手機客戶端上。

走近大田一瞧，王志良服了：一排排秧苗插得整齊、筆直，比人工插得還牢固。打開手機，行駛軌跡、秧苗深度、肥料用量等數據一目了然。如果駕駛路線偏差造成部分地塊漏插，導航地圖還會實時標注漏插地塊的定位信息。

“一天可以作業50多畝地，大幅節省了人力和時間成本，目前我們合作社已全部實現機械化耕種。”王伶俐很有成就感，“合作社生產能力上去了，我的工作能力也得到大家認可，根據工作實績，去年拿到了20多萬元薪酬。”

培訓回來不久，宋兵就聯系了他的老朋友、一家專注農產品銷售的公司負責人李維波，商量開展合作的事。專業公司支招，幫助宋兵找准了問題症結：按品牌營銷理念，合作社還要在標准化種植上發力，選育優良品種，實施綠色生態栽培，打造“賣點”。隨即，宋兵與四川省農業科學院聯系，引進了“晚湖景”“紅玉”等多個口感、品型佳的水蜜桃新品種，在合作社推廣種植。

宋兵還請來專家指導，按綠色生態栽培模式管理果園：按比例給果樹施有機肥和化肥，有效提供氮、磷、鉀等營養元素，在減少土壤板結、提高水果品質的同時，減量使用化肥超過70%﹔在果樹行間種植白三葉、紫花苜蓿等，促進果樹根系生長發育及對水分肥料的吸收。

“綠色生態栽培的‘晚湖景’水蜜桃”“產自成都龍泉山，特有的紫色沙壤土富含磷鉀等物質”……李維波幫著做品牌宣傳，通過入駐網店、舉辦水蜜桃現場品鑒會等線上線下多種形式，拓展銷售渠道。

如今，成都龍泉長鬆水蜜桃專業生產合作社出售的水蜜桃供不應求，還賣到了東南亞地區的多個國家。“目前合作社服務周邊3個村的370多戶社員，帶動每戶年均增收1萬元以上。”宋兵說。

村民受益，得益於合作機制，也得益於規范管理。“與銷售公司合作前，我們對果品質量、雙方銷售分成方案等細節進行摸底，征得全體社員同意。合作過程中，我們詳細公布賬目，接受全體社員監督。”時隔多年，宋兵還記得參加實地觀摩培訓時聽到的話：“開展市場合作，建立生產、加工、銷售的全產業鏈，要尊重社員意見，保護農民利益。”

將培訓中所學的新理念、新技術應用到農業生產一線，毛遠超也有新作為。2017年初他以現金入股蒲江縣慧耕農機服務專業合作社，並受聘成為合作社農業經理人，蒲江縣大興鎮九尖村的李曉斌是他的服務對象之一。

來到李曉斌承包經營的120畝果園，毛遠超現場演示除草作業：操縱控制器，機身小巧的無人除草機在林間靈活穿梭，鬆土、除草，再將割下的草從機器后側排出，就地還田平鋪到地面，整套動作流暢連貫。

“除一次草付費不到1000元。如果自己買除草機，一台就要1萬元左右，120畝果園需要好幾台同時作業，這得增加多少花銷？”李曉斌對毛遠超提供的服務頗為滿意。

“李曉斌家的果園還用上了我們的剪枝機、旋耕機、無人噴藥車，一個電話上門服務。我們把服務做好，合作社也提升了效益，去年底我按股拿到了10多萬元的分紅。”毛遠超介紹，目前慧耕農機服務專業合作社已建立起無人機飛防（即無人機噴洒農藥）服務隊、水肥一體化噴滴灌服務隊等多支隊伍，服務周邊20多個村以及崇州市、眉山市丹棱縣的部分區域。

“農業經理人幫助農民專業合作社提高了生產水平，增強了經營能力，拓寬了發展思路。”曾宏介紹，截至目前，全市農業經理人已領辦、創辦農民合作社9200余家，佔全市農民合作社總數的83.4%，從事糧食規模生產面積達85萬余畝，佔全市糧食規模生產面積的80.9%。

管 理

出台扶持政策，建立等級評定及考核管理機制

近幾年雖推廣了一些新品種，但長鬆水蜜桃依然存在品種老化等問題。2018年1月，經龍泉驛區有關部門牽線，四川省農業科學院在長鬆水蜜桃專業生產合作社建設了100畝試驗基地。如今，四川省農業科學院園藝研究所研究員陳棟成為合作社的常客，常來開展技術指導。

“長鬆村所在的龍泉山一帶，特有的紫色沙壤土富含磷鉀等物質，種出的水蜜桃甘甜可口。但這種土壤偏鹼性，果樹難以有效吸收鐵元素，容易出現桃樹黃化病等問題。”說著，陳棟帶領記者到試驗基地察看最新培育的100株毛桃苗，“這是我們引進試種的新品種，即便在偏鹼性土壤種植也不影響鐵元素吸收，具有抗黃化、抗旱、抗寒等特性。”

“如今試驗基地已培育了黃肉水蜜桃、油蟠桃等多個新品種，試種推廣情況不錯。”宋兵說。

“這些年我們加大科技扶持力度，鼓勵農業經理人領辦或經營的農民合作社與大專院校、科研院所建立聯合實驗室，既推動農業科研院所將論文寫在大地上，也促進農業科技在生產一線的推廣應用。”曾宏說，“下一步我們還將組建市農業科技專家庫、農業科技專家服務團，並推動他們與農業經理人開展合作。”

不只是科技扶持。近年來成都市持續出台產業扶持、金融扶持等激勵政策，建立健全農業經理人等級評定及考核管理機制，推動實現進退有序、獎優罰劣。

在合作社推廣機械化插秧，王伶俐坦言，離不開政府支持。按成都市產業扶持政策要求，農業經理人領辦、新辦的農民合作社、家庭農場，符合農機購置補貼政策的，在享受國家農機購置補貼政策的基礎上優先享受市級累加補貼。“一台搭載北斗衛星導航系統的插秧機要10萬元左右，政府補貼50%，幫我們解決了資金困難。”王伶俐說。

2018年11月，王伶俐被評為高級農業經理人。“市裡建立了農業經理人初級、中級、高級‘三級貫通’的資格等級評定制度。初級、中級根據條件自行申報，培訓合格后頒發証書﹔高級資格需在取得中級資格的前提下，符合從事農業生產經營管理3年以上、領辦的合作社年銷售額在500萬元以上、無農產品質量安全不良記錄等條件，個人申報后由市農業農村局和人社、科技、財政等部門人員組成的農業經理人評價委員會統一評定。”曾宏介紹，截至目前，成都市持証農業經理人已達約2.04萬人，其中高級農業經理人600多人。

為推動常態化管理，成都市還建立了農業經理人管理考核制度，將取得農業經理人証書人員的基本信息、生產經營情況、培訓考核情況等納入人才庫動態管理：每年評定市級“十佳”“優秀”農業經理人﹔每兩年對農業經理人的職業素養、業績、誠信經營情況以及是否繼續從事農業生產等開展考核，根據考核情況調整或取消其資格等級﹔對出現重大農產品質量安全、違法違規和有違誠信經營等問題的，注銷農業經理人証書。

去年6月，毛遠超獲評成都市“十佳”農業經理人。如今，他又忙著新的籌劃：利用流轉和自有的50多畝土地建設無人智慧化農場。“預計明年建成，一批先進的無人除草機、剪枝機、農藥噴洒機將在這裡得到示范應用。推廣農業機械化，我們要繼續帶頭做給村民看、領著大伙干。”

《 人民日報 》（ 2022年07月22日 13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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