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看成都(遺產小道·歷史文化名城)
深藏不露又無處不在的“北偏東30°”
成都江南館街唐宋街坊遺址採用了原地保護、公共展示的方式。 |
上圖拍攝於2019年。當時,唐宋摩訶池-明蜀王府考古遺址正在發掘中。宋代摩訶池中的拼花石子路已經清理完畢。2023年8月,“東華門考古遺址公園”開放。游人可以看到復制的石子路(下圖),而宋代路面被藏護在地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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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華門考古遺址公園所處區域,是成都市的文化中心。聚集著眾多博物館、圖書館、展覽館、體育設施、歷史建筑與歷史街區。暑假期間,位於該區域的四川省圖書館是人們的好去處。 |
城市的“地上”風貌總是大體相似﹔但“地下”的發現卻千差萬別。
依據多年積澱的考古成果,成都市區與成都平原上分布的“北偏東30°”歷史景觀日益清晰起來﹔串聯行走在巨大、連片的考古遺址群或地下埋藏區間,更能准確認知這座城市的過去、現在與未來。
最新公布的《成都市國土空間總體規劃》,明確要求城市發展總體呈現尊重龍門-邛崍山與龍泉山相望、岷江與沱江水系相依的自然地理格局,優化公園城市空間。人們對這座歷史文化名城的理解與冀望,始終傳承著1100 年來清晰可辨的格局﹔中國的城市風貌,仍在以“真實、完整”的理念,努力避免出現“千城一面”的單調局面。
(一)
秋日到來,成都平原開始展現活潑、靈動的一面。
陽光與清冷跳躍的雨帶在霧氣陰霾中交錯出現,於是成都常在金秋舉辦的國際馬拉鬆賽事,總有一半的機會遇到理想天氣。即便靠近秋末,男孩女孩還有機會刻意露出短袖、穿上紗裙,爭相在午后陽光中穿梭,像極了舞動的蝴蝶。
東方既白,街巷內早已傳來此起彼伏的喧嘩。店鋪主人升起卷帘,開始一天的忙碌﹔走街串巷的小販隨后往復穿梭,裝貨的三輪車很老舊,但叫賣聲悠悠揚揚,每個字節拖得很長,讓外地人很難聽得明白。秋日的陽光透過銀杏和女貞樹的枝葉洒落。中午,走出高高寫字樓的人們就選婆娑的光影交織處坐下,伴隨店家的吆喝和菜香的誘惑圍在一起吃午飯,香噴噴又很便宜——從一條街頭延至街尾。
成都到底有多少家餐館?相信連最“敬業”的“吃貨”都“擺”不清楚。條條小街上,五花八門的飯館小店一家緊鄰一家,攤子一直能鋪到室外。可信的考古成果証明,這種細小、躍動而又規模化的市井繁榮,自公元9世紀延續至今,成為成都鉚足勁頭建設創新驅動、全齡友好、 生活富裕、生態宜居公園城市的關鍵性要素、動能和評判基礎﹔也惹來游人如織又流連忘返,情願迷失在那些橫七豎八的街巷中。
自然而然地,人們對這座西南中心城市的骨架格局形成了這樣的感受:以寬闊的人民南路為中心軸線南北衍生,從雙流機場進城,先見到天府廣場上高大的毛主席塑像,再以此為坐標,向左右分開融入繁華街市中——東南有春熙路,西北有寬窄巷。
這種感受隻對了一半。
成都介於龍門-邛崍山脈與龍泉山之間。北偏東走向的山勢,疊加上降水多、晴空少、風速小的氣候特點,使得良好的採光和通風,成為理想的居住選擇和生活追求,甚至滲入古人的文化觀中。於是這座城市的營造格局非常獨特:至少從公元9世紀至清末,城區大部分街道都不是正南、正北走向,而是“北偏東30°”,那種“橫七豎八”的感覺,恰是“北偏東”的顯現。
西北-東南或東北-西南走向的城市肌理,至今深刻影響著人們的日常生活。有多少成都人住的房子,是坐東北而面向西南的?由於街道不斷沿著“北偏東”延展,所以今日成都的地鐵線路,最初的格局也呈“X”形分布。“北偏東”也使得街道的命名集各種方法大成:有的可分南北,有的隻稱一路、二路、三路﹔有的干脆叫上、中、下,然后每段還要再細分出一、二、三比如“人民南路三段”。
事實上,這種“北偏東”城市肌理格局,在今日成都市區周邊的溫江、新都、郫都還清晰可辨。
2023年8月,《成都都市圈國土空間規劃(2021-2035年)》面向社會征求意見。規劃范圍包括成都、德陽、眉山、資陽4市共17區、18縣(市)。從中你會清晰地發現,人們對成都、成都平原未來的理解和判斷,依在延續“北偏東”的自然與文化大格局。
(二)
這種保留下來的“北偏東”城市肌理,從多久前就開始了?
2018年,我兩次到訪成都,去看春熙路“城守街-聯升巷唐宋街坊遺址”考古現場。在2200平方米的范圍內,已經發現的鋪磚道路規模連片﹔發掘出的庭院中庭天井地面,整齊精美地布滿各種幾何形狀的青磚以及排水設施。考古地層揭示了自現代、明清、宋末元初、南宋中晚期、南宋早中期、晚唐五代直至唐筑成都羅城時的社會活動跡象。現場發現的晚唐至南宋晚期的水井令人印象深刻,井壁如同使用磨磚對縫工藝一般的平整滑潤﹔內徑達2米,以精美的石磚砌成下圓上八角形。成都還有與城守街-聯升巷遺址同期、規模大出10倍的唐宋摩訶池-明蜀王府考古遺址也在進行發掘。在那裡看到的唐五代庭院中的水井遺跡,遠沒有城守街那口井的氣勢。人們據此比對推斷,城守街-聯升巷遺址發現的水井並非一般家庭所用,更像是繁忙街區的公共設施。
城市考古多在大規模城市建設前進行,常鮮為人知,所以“城守街-聯升巷唐宋街坊遺址”考古發掘隻吸引了小范圍、行業內的目光。成都市的“考古前置”模式全國聞名。更重要的是,城守街-聯升巷周邊城市考古遺跡眾多,規模性地描述了唐宋以來成都城市的格局與風貌。這才是人們關注的重點。
沿城守街-聯升巷向北偏東方向行進不過180米,就是“2008年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江南館街唐宋街坊遺址,也是我每次都要來“打卡”的地方。那裡發現的唐宋時期街道縱橫交錯,距離長,類型多。“有保留價值的,幾乎全都留下了。”成都文物考古研究院的謝濤,是有30年經驗的成都城市考古專家,也是當年江南館街遺址的考古領隊。這一遺址以透光玻璃幕牆進行隔離覆蓋,將考古現場整體保護了下來。2023年8月末的一天,陽光明媚,謝濤領著我穿過熱鬧熙攘的商業廣場進入地下。“帶你來看真正的精彩!”他指著長達百米的鋪磚街道和十字交叉街口說:“你看見的地面是宋代的,但我們向下做了‘解剖’。可以確定,從唐晚期就已經形成了這個格局,不斷延續使用到南宋。”
我們彎著腰,小心翼翼地在這保護了近20年的考古工地旁穿行。有謝濤陪伴,就能留意到遺址傳達出的更多歷史信息。街口巷尾的排水體系分為地面和地下兩個系統,可以足足講上半個小時。成都的城市考古工作非常繁忙。結合城垣、城門、街道、溝渠等考古發現,專家們認為這一遺址反映出當時城市規劃和建設管理已達到較高水平。
那江南館街遺址能否體現“北偏東”的城市肌理?“能!”謝濤給出了肯定的答案:“甚至地下與地上都與當今的走向幾乎完全一致。”那麼還有年代更早的“北偏東”嗎?“到目前為止,在這周邊發現的遺址,基本上都是唐宋同時期的﹔從更大的成都城市考古分布來分析,也能得出同樣的判斷。”他說。
可以說,以江南館街唐宋街坊遺址為代表,成都城區延續至今的“北偏東”格局,從公元9世紀——更具體地說,是自公元876年,唐西川節度使高駢在擴筑羅城時就開始形成了。
這種保留下來的“北偏東”城市肌理,一旦對應了考古發現,就成為了真實印証1100余年城市歷史的文化景觀和文化地標。
(三)
2021年2月,成都市第十七屆人民代表大會第五次會議通過了《成都市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二〇三五年遠景目標綱要》。到2035年,成都“創新型城市建設進入世界先進城市行列,成為美麗中國建設實踐范例,世界文化名城影響力顯著提升。”到2050年,成都將成為創新驅動、全齡友好、生活富裕、生態宜居的公園城市樣板,成為充分體現中國特色、時代特征、成都特質的可持續發展世界城市。
到了那時,應該何處去看成都?應該如何去看這座“世界文化名城”?如果重新勾勒一條新體驗線路,我願讓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首先來到江南館街唐宋街坊遺址,從這裡感受令人信服、獨一無二的遺產地風貌﹔也一定要去看東華門考古遺址公園,那裡是這座城市“北偏東30°”歷史軸線與當今不斷延伸的南北中軸線的轉換節點。
春熙路商圈是體現成都未來定位“經濟中心、科技中心、世界文化名城和國際門戶樞紐”的好平台。在我的筆記中,春熙路還有一個新名字:“成都富春坊-春熙路商圈”。從歷史景觀的角度觀察,這裡疊加了自唐宋至今的商業風貌變遷。在各種商圈爭相追求的各種養眼、美食、便利、休憩指數外,這裡其實還在展示著歷史風貌的“真實指數”。
“在春熙路近30年的發展變化中,考古工作者也在地下歷史空間內有了許多重要發現。”成都文物考古研究院院長顏勁鬆說。如果以當代城市空間風貌為基准進行梳理,春熙路商圈許多著名建筑下,都准確對應著1000余年來的城市歷史遺跡。其中包括:1995年的“大科甲巷唐宋街坊遺址—伊藤洋華堂開發項目”﹔2008年的“江南館街唐宋街坊遺址-IFS開發項目”,2018年正科甲巷唐宋街坊遺址-成都藍潤Ufun開發項目”以及“城守街、聯升巷唐宋街坊遺址-碧桂園商業項目”。
“據推斷,這些考古遺址所在的區域,應是歷史記載中的唐代商業區富春坊組成部分。這些遺址相互連接,同樣顯示了當年的繁華。”顏勁鬆說:“如果以世界文化名城的定位來看中國城市的未來發展,那更應努力去發現、保護和解讀好“地下”。城市考古的成果和保護工作,是歷史文化名城的重要組成部分。”
我在初秋時節與成都道別。與令人難忘的美食、美景、繁華與熱情相比,我更願有朝一日,那些仍然安安靜靜被保護著的城市遺址也熱鬧起來:有人慕名前來,有人在逛商場時願刻意停下腳步或者有人為它設計新的文創……成都,是時候去強化延續千年的城市肌理在人們心中的感受了。因為它們代表了歷史的真實,也是保護與認知的范本,更是闡釋城市自豪與榮耀的最佳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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