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山花燈(遇見)
“說要走、便要行,哪怕山高路不平……”河道旁的龍門鎮上,瓦房內飄出“小幺妹”的歌聲。歌聲清脆,從門縫裡、窗櫺上使勁鑽出,飄向遠方。
“小幺妹”叫張桂萍,二十歲出頭的年紀,四川省蘆山縣龍門鎮人。一場場蘆山花燈戲演出,讓她忙得腳不沾地。不過,再忙,也得准時登門學藝,這是師父裴體文給她定的規矩。
在蘆山,八十五歲的裴體文家喻戶曉。他跩了近七十載蘆山花燈,還是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在張桂萍眼裡,這個頗為傳奇的老頭兒,嚴格得很。
蘆山花燈歷史悠久。史料載,北宋時蘆山已有“沿門謳俚曲”的盛況,“俚曲”即今日的蘆山花燈。表演蘆山花燈也叫跩花燈,其傳統劇目有上千種,內容涉及婚喪嫁娶、民風民俗等。
2022年春天,我初次赴龍門鎮拜訪裴體文。那時他大病初愈,寫字、走路皆不便,唯獨談及蘆山花燈時眼中放光。半年后,我再赴龍門,那時裴體文已能談笑自若。他哼了一段《唱起山歌子跩花燈》:“清早起來望天晴,我打打扮扮上龍門……”唱罷,站起身來。隻見他雙肩聳立,表情滑稽,在書房內來回跩了幾步。剎那間,歡快的氣氛漫溢開來。
蘆山花燈表演中,除了說、學、逗、唱外,還包含聳、跩、搖等高難度舞蹈動作。因表演者酷似鴨子走路般一搖一擺,人們稱之為“鴨子步”。
現在固定下來的丑角和旦角,更是這門藝術的精華。丑角在鼻子上畫上白色油彩,談吐詼諧幽默,俗稱“花鼻子”﹔旦角一副未婚村姑打扮,性格潑辣爽朗,被喚作“幺妹子”。表演時,他們一唱一和,令觀者叫絕。
這一次登門拜訪裴體文,正值張桂萍每周一次的學藝時間。裴體文讓張桂萍來上一段。看似表演,實則考試。唱詞、步伐、神態,凡有一處不合格,就不能往下教。
張桂萍邊跩邊唱道:“正月間呀金雞兒飛過轉龍台,三月間呀陽雀兒叫呀叫春來,五月間呀布谷鳥催呀催耕來……”唱詞流暢、步伐輕盈、神態到位——過關!裴體文把心放進肚裡。
在裴體文的孩童時代,蘆山花燈已享譽川西。他常跟在民間藝人身后看戲、學戲,一個成為“花鼻子”的願望逐漸滋長。初中畢業后,他返鄉務農。后來機緣巧合,結識了蘆山花燈名家張鳳仁。在張鳳仁的指導下,裴體文學會了蘆山花燈的各色劇目,還掌握了大量民間諺語、故事、山歌等。
進入新世紀后,眼見蘆山花燈面臨后繼無人的困境,已年過六旬的裴體文痛在心頭。子女已經長大成人,裴體文一咬牙,拿出自己的積蓄組建業余樂隊,又陸續招收多名弟子苦練本領,以期把這門民間藝術傳承下去。
說話間,我的目光移向屋內懸挂的花燈。裴體文從中取下一隻讓我端詳。這是一隻魚形花燈,長約七十厘米,寬約三十厘米,紅白相間,“魚尾”“魚嘴”“魚鰭”清晰可見。花燈左右兩側,用篆書寫著“蘆山花燈”四個大字。
過去,人們白天勞作,看蘆山花燈多是在晚上。藝人們跋山涉水來到演出地點,選定一戶院壩寬敞的人家。三五個人站在院壩周圍,用竹竿高高挑起盛滿燈油的花燈。人們從山鄉各處趕來,借著花燈的光亮,一飽耳福和眼福。
一年裡,人們隻要聽上那麼幾回花燈,平凡的生活就有了滋味。以往,每年大年初一到十五,幾乎村村跩花燈,家家看花燈,大伙兒樂此不疲。
要學習蘆山花燈,頭一件事就是學做花燈。選一根表面光滑的慈竹,剖開,劈成篾條,用作花燈骨架。骨架制成,糊上宣紙,陰干后,方可作畫題字。反復學習后,張桂萍粗通了制作流程,可繪畫、題字的功夫還欠火候。裴體文心裡著急,也隻能耐著性子慢慢磨。
在蘆山地界,如今能叫得出名字的花燈藝人已有數十位,愛好者更是不勝枚舉。
讓晚年的裴體文感到欣慰的,不僅是衣缽得以傳承,還有社會各界對蘆山花燈投來的期待目光。這幾年,縣裡大力扶持這門民間藝術,又搭建活動平台,利用各種演出契機作推廣。日子一久,省裡、市裡的各大舞台聞訊,紛紛發來邀請,蘆山花燈越來越受關注。
還有一件事,讓裴體文尤為高興——每到蘆山的中小學校組織文藝表演,一個個小小的“花鼻子”“幺妹子”就會粉墨登場。部分學校還別出心裁,把簡易版的“鴨子步”引入課間操。孩子們既鍛煉了身體,又熟悉了家鄉的文化。
唱完幾曲,張桂萍還未“下課”,又埋頭修改起劇本。時下年輕人喜好新奇,張桂萍一度也想把蘆山花燈變個樣,卻發現,結果成了“四不像”。她靜下心來,決定和師父一起努力,從傳統裡尋答案,在生活中找靈感。經過多次打磨,出爐的新劇鄉土味不減,時代氣息更濃郁。
離開裴體文家的時候,天地已漆黑一片。車漸行漸遠,龍門鎮被甩在身后,那段“說要走、便要行,哪怕山高路不平”的蘆山花燈唱段,卻一直縈繞在耳邊……
《 人民日報 》( 2024年04月17日 20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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