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业污水频频污染田地，难道次次都是“不可抗因素”？

被污水浸泡后，果园里树叶和草地枯黄，果实坏死。

村民带领记者来到一处被污染的水稻田，水退去后，这里的水稻绝收。

毗邻地块，水稻也变得枯黄。

事发后多日，田地的水沟里依然可以看到油污。

村民从现场收集的污水，色泽漆黑，臭不可闻。

“大片田地被污染，种植的果树、水稻枯萎，田里的蚯蚓、黄鳝也死了。这些土地以后还能继续种植吗？”“这个油脂厂曾多次出现污水渗漏，为什么环保部门给出的调查结果是‘自然不可抗因素’？”近日，丹棱县杨场镇何场社区7组村民在四川在线问政四川平台和川观新闻民情热线求助通道留言，反映当地的四川新海油脂科技有限公司多次发生污水渗漏事件，给附近居民生产生活持续带来困扰，希望相关部门能尽快解决这一系列问题。

日前，四川日报全媒体民情热线（028-86968696）记者前往当地进行调查。

【现场】

水稻枯黄，果实坏死涉事企业生产照旧

受污水渗漏影响的何场社区7组有270多位村民，耕地1000多亩，大部分种“爱媛橙”等果树。而此次受污染的土地，据村民们反映有上百亩、涉及近20户。

９月，往年正是果实累累的季节。但当记者来到一户村民的果园时，只见地上青草连片枯萎，10多株果树的树叶枯黄，果实坏死，水沟里还能看到片片油污。旁边的一处蓄水池，池面飘着厚厚的泡沫，依然可以闻见刺鼻气味。下游的一片稻田，放眼望去已是枯黄一片，记者细看毗邻地块里的稻谷，稻叶、稻穗也出现不同程度的枯萎。“以前我们的水清澈透明，果树长得特别好，现在几乎寸草不生，凡是污水流过的地方，果树和庄稼都枯死了，连杂草都不长，蚯蚓、鱼虾也成群死亡。大家都很痛心。”村民们纷纷感叹。

村民祝瑞前向记者展示了一瓶废水，“这是污染发生后第三天，我在自家田地收集的。”记者注意到，这瓶废水通体乌黑，呈黏稠状，有浓烈的油污味。“被废水泡过的土壤，要不了好久，上面就长满白色的霉菌。你说，这上面的果树咋能活下去？”祝瑞前发问。

“不仅是果园，我们人的身体也不咋受得住。”祝瑞前清楚记得，“事发的那天晚上，天下着大雨，一股刺鼻的臭气突然笼罩我们组。”因为当晚雨势过大，村民们来不及去现场查看，许多人戴上口罩才能入睡。

次日，村民们来到田地查看。多位村民表示，走进果园后，他们看到果树根部和田地里布满了黑色油污，空气中弥漫着刺鼻气味，稍微待一会就出现舌头发麻、头晕等不良反应。因担心健康，他们只好把孩子送到别处，自己在家留守。

事件发生后，丹棱县生态环境局会同丹棱经开区、乡镇进行调查，认定污染来自于四川新海油脂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新海油脂”）的污水渗漏问题。新海油脂位于该组东南方向，直线距离不过三四百米，步行只需几分钟。工商和环评资料显示，该企业主要生产工业润滑基础油、饲料用油等。记者探访当日，在厂区听见机器运转声，还有车辆出入，企业生产照旧。

【僵持】

相关部门认为事件属不可抗因素造成但村民不买账

涉事企业能继续生产，在村民们看来，与一份通知有关。污染事件发生5天后，丹棱县生态环境局下发了整改通知，通知称“此次事件属自然不可抗因素造成”，该局提供的一份现场检查笔录显示，由于当晚下暴雨，厂里的污水处理池漫出，大约持续2小时。

对此，新海油脂负责人范清理也表示“认账”。“污染确实是我们造成的，现在正在商量如何赔偿。”

但是村民对这样的结果并不“买账”。多名村民声称，该企业曾多次发生类似污水渗漏事件，让他们不胜其扰，应该彻查。“每年只要遇到大点的雨，就要发生污水排到田地的情况。我们给村上和企业反映过几次，一直没有回应。以前因为污染面积没有那么大，我们也就算了，哪知道这次事情闹这么大。”祝瑞前认为，有关部门必须彻查污水渗漏的事情，“不能一出事故就说是下雨的原因，要一次性整改到位才能生产。”

对于村民的质疑，丹棱县生态环境局副局长曹茂洪回应，“我是2015年就职的，据我所知，2015年以来这家企业没有发生过污水渗漏事件”。但记者检索发现，丹棱县人民政府网站一篇名为《加强河长制工作，联合对何灵水库水体污染进行调查》的文章显示，“2019年6月3日下午，丹棱县生态环境局联合县政府办、县纪委、县政府办督查室对丹棱镇何灵水库水体污染进行调查，初步查明疑似污染源来自于丹棱县华盛陶瓷与新海油脂污水池渗漏……我局将加大对陶瓷园区企业及陶瓷园区污水处理厂的监督检查力度，确保未经处理的污水不外排。”新海油脂作为涉事企业，赫然在列。

村民们特别关心的是，这次污水渗漏究竟对耕地造成何种程度的污染，以后还能不能继续耕种？

丹棱县经开区管委会副主任徐青林提供的一份检测报告显示，果树地的土壤指标均符合《土壤环境质量农用地土壤污染风险管控标准（试行）》（以下简称《农用地标准》）表１及表２中风险筛选值。记者注意到，该报告由四川清蓝检测科技有限公司出具，受新海油脂委托检测。对于企业自行委托检测的这一报告，多位村民表示不认可。

那么，这些土地能继续耕种吗？徐青林表示，相关结论需请农业方面专家来回答。

而对于赔偿事宜，记者发稿前获悉，目前企业方仅愿赔偿清理费共计２万元。对此大多数村民并不满意，“完全不能接受，被污染的土地和果园大约有100多亩，以往每亩水稻起码能卖上千元，果园每亩产值更高。”一名村民说。

【声音】

企业要免责需举证归于“不可抗因素”不够谨慎

记者就此事采访了多位专家，专家们认为，丹棱县对“此次事件属自然不可抗因素造成”的判定，不够谨慎。

四川省法学会环境资源法学研究会会长、西南财大法学院教授阳露昭指出，依照《民法典》第一千二百三十条的规定，“如果企业可以证明，日常环境安全管理采取合理措施，履行注意义务，发生事故完全由不可抗力导致，才能免责。而在新海油脂污水渗漏这一事件中，企业是否尽到管理职责和履行注意义务，还需举证证明。”

四川省人民政府督查室第二届特邀“民生观察员”、四川师范大学法学院副教授甘露认为，如果企业多次出现类似情况，不能预见、不能避免并不能克服的条件就丧失了。“放任不管、不积极作为，也可以构成侵权。企业可以选择提高防灾等级、迁出原址、投保环境污染责任保险等。”

四川省社会科学院教授胡光伟直言，主管部门把污染动辄归因于“不可抗因素”，有懒政之嫌。“从政府治理的角度来看，预见突发状况、提前制定措施，本就是成立政府主管部门的一大初衷。在本次事件中，作为化工企业的油脂厂长期存在污水泄漏的风险，环保部门就应该提前做好工作、堵住漏洞。如果这些应尽的责任和义务都没做到，就匆忙把污染事件归因于‘不可抗因素’，老百姓很难满意。”

“基层治理的要务，就是把人民群众最急迫、最关心、最期盼的问题办实、办好。”胡光伟指出，在该事件中，群众最急迫、最关心、最期盼的就是地还能不能种。“民有所呼我有所应，这些问题不能再回避了，必须一一作答。”

丹棱县生态环境局局长蒋林表示，该局将聘请专业机构对土壤开展再次检测，确定对土壤影响状况。“加强企业监管巡查，督促企业正常运行污染治理设施，认真排查风险点，采取有效措施防止油脂再次外溢。”

徐青林表示，当地党委政府将依法依规处理这起污水渗漏事件，积极协调企业处理赔偿事宜。

□四川日报全媒体记者伍力文/图

锐评

少一点“不可抗因素”的搪塞

多一点“立行立改”的实干

□张舟

在法律上，“不可抗因素”是指不能预见、不能避免且不能克服的客观情况，无法有效预测的气象事件等确在其中。但农田果园频频遭遇企业污水侵袭，让群众防不胜防，显然不是一句“不可抗因素”就能够搪塞的。暴雨固然有不确定性，但企业的污水池建设是否合规达标，排污措施是否到位完善，遭遇极端天气是否有相应预案处置，是可以预见并应该预见的。

何况，此次污染事件之前，村民们已对这个长期存在的污染隐患和源头进行多次反映。但令人不解的是，这一问题始终没有得到根本的解决，当地生态环保部门的相关负责人，甚至对该企业的过往污染行为并不了解，信誓旦旦为企业打保票。这样的作为，笔者以为，正如专家所言，暴露出当地一些部门的懒政思维和侥幸心理，而与群众切身感受不相符的调查结论，不仅不能消解矛盾，反而激起群众更多不满，影响相关部门的公信力，实在应该引以为戒。

另一方面，生态环境的保护，一直秉承着“谁污染，谁负责”的原则。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先污染，后赔偿”。涉事的企业虽然“认账”赔偿，但若只停留在用赔偿替代整改的阶段，认为污染只是小概率事件，不愿意动真格解决污染根源，新的污染随时可能发生，群众的疑虑并非杞人忧天，而是一把高悬于人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笔者希望，无论企业还是生态环境保护部门，面对污染，少一些“不可抗因素”式的搪塞，多一些“立行立改”的实干，这既是对民生关切的及时回应，也是把握和践行“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