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AI來敲門,高等教育如何“開門迎客”

從ChatGPT到DeepSeek,近兩年,人工智能(以下簡稱“AI”)大模型技術快速迭代,每當一個新的AI大模型橫空出世,便會引發新一輪高等教育如何適應AI技術的討論。
高等教育如何打開大門迎AI,在國家政策層面已經指出了明確方向。今年1月,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的《教育強國建設規劃綱要(2024-2035年)》指出,促進人工智能助力教育變革。面向數字經濟和未來產業發展,加強課程體系改革,優化學科專業設置。制定完善師生數字素養標准,深化人工智能助推教師隊伍建設。打造人工智能教育大模型。
AI技術在高等教育中的“存在感”越來越強。前不久,無論是在武漢舉行的2025世界數字教育大會上,還是在長春召開的第63屆高等教育博覽會·高等教育數字化發展的實踐與創新論壇上,多位專家和來自高等院校的代表關注同樣的話題:該如何處理AI與高等教育融合過程中出現的“排異反應”,讓AI技術真正成為加速高等教育教學生態和人才培養模式變革的催化劑?
從“防AI”到“接納AI”
近日,一段國外高校教授在課堂上情緒失控的視頻在網絡上廣泛傳播。該教授在講台上批評學生頻繁使用AI工具來完成作業。他大聲表示,自己“受夠了”學生用AI輔助回答問題,批評這種行為削弱了學生的思維能力和學習主動性。他嚴肅地質問學生:“如果總是依賴AI、不動腦思考,還怎麼學習?”
多位教育領域專家認為,AI時代,教師一味採取防御姿態排斥AI技術已經不太現實。
在中國科學院院士、武漢大學校長張平文看來,AI大模型只是工具,“一些老師之所以斥責學生使用AI回答問題,是因為他們自己落伍了”。用他的話來說,面對AI給教育帶來的影響,教師自己應該先做出改變,如果教學質量沒有提升,學生就會把教師淘汰掉,“不能因為教師不熟悉AI,就不讓學生使用”。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總部教育信息化與人工智能教育部門主任苗逢春建議,老師應該非常明確地授權學生可以在什麼層次、什麼程度上使用AI完成作業,“哪些是AI可以幫學生做的,哪些是必須由學生親自做的。比如指導學生與AI互動,學生應該怎麼提問,怎麼質疑。這種情景設計,是老師必須考慮的,也是AI無法取代的”。
澳門大學很早就將ChatGPT等AI工具權限開放給學生,並制定了規范性條例,對AI的引用程度有明確的要求。澳門大學校長宋永華說:“AI可以成為學生的高級助手,但核心的觀點仍需要原創,支撐觀點的材料可以由AI搜集,這可以讓學生有更多時間進行獨立判斷和思考。”
在深度融合的過程中警惕AI“降智”
在2025世界數字教育大會上發布的《中國智慧教育白皮書》(以下簡稱《白皮書》)指出,統籌人工智能相關學科專業布局。我國多所高校探索“AI+教育”的步伐正在加快。
今年4月,清華大學成立了教育學院。清華大學校長李路明提到,將“AI+教育”確立為新學院未來發展的核心戰略方向之一。他還透露,今年清華大學將新增本科招生150人,借此成立“無穹書院”,聚焦AI核心創新與應用,旨在以“最AI”的方式培養最具創新能力的AI人才,為AI時代原住民構筑豐饒的成長生態。
張平文擔任了去年成立的武漢大學人工智能學院的院長,他表示,人工智能學院不僅要培養用“硬功夫”生產AI工具的人才,也要培養能利用AI解決科學問題、工程問題的理工科人才,還要培養具備AI素養和思維的人文學科人才。
面對當下“AI+教育”的廣泛運用,苗逢春認為,高校在大力開展AI與教育融合的同時,也要筑牢高校最基本的職能。在他看來,高校要優先發揮好價值觀方面的思政教育、就業能力、科學研究素養、文明創新的職能。“要把這4個職能與發展AI的要求相匹配,來進一步思考高等教育需要變革的地方。”
“‘AI+’的開發不能成為機械式的捆綁。”苗逢春提醒,要進一步梳理AI與各個行業的關系,找到合適的深度融合方式,不然就會造成AI“降智”。他舉例稱,一些學校可能會強勢地把未經驗証的AI工具推到課堂上,這也導致融合效果欠佳,AI並沒有賦能教育教學,反而給老師和學生增負。
隨著學生使用AI“幫自己寫論文”的現象越來越多,許多高校採用AIGC(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檢測工具對學生的論文進行“AI生成率”檢測。然而,有學生反映,自己原創的論文卻也被檢測出“AI內容超標”,有的檢測工具甚至將朱自清的名篇《荷塘月色》判定為超過60%的AI生成率。
“AI檢測工具單純基於文字組合進行評判,與傳統的測量工具不同。”中國教育科學研究院研究員儲朝暉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目前AI技術發展仍然不完善,用AI工具去篩查AI生成內容並不可靠。
對於一些學生通過反復修改自己的原創內容讓論文規避“AI率檢測”的現象,儲朝暉也指出,這類工具並不能做到完全精確,強行使用會給學生帶來不便,“就像外觀精美但尺碼、用料都不合適的鞋子,再怎麼好看,也還是會對腳造成損傷”。他建議,不應以這種檢測結果作為評價的唯一標准,仍然需要有經驗的老師對學生的論文進行評定。
《白皮書》中還提到,促進人工智能廣泛應用,助力教育創新發展﹔以人工智能改變學生學習、教師教學,鼓勵學校運用人工智能構建新型學習空間、革新學習方式﹔人工智能融入課前、課中、課后等教育教學全過程。
復旦大學微電子學院教授蔣玉龍在課堂上會有意識地引導學生調動“多個腦區”,他以AI生成素材為載體開展翻轉課堂,讓學生先通過討論和輸出建立基礎理解,課前預先准備好幻燈片,鼓勵學生對AI輸出的觀點內容進行再加工和反思,從而在課堂上與教師實現更充分的雙向互動。蔣玉龍發現,這種AI賦能的教學形式能幫助學生做好前置知識儲備,在探討的過程中刺激多腦區活躍,從而提升知識吸收效率。
AI時代,教師的作用仍然不可替代
AI技術為高等教育教學提供了新的可能,而能否真正實現“以學為中心”,也需要高校和教師重新理解自身的角色。多位專家認為,AI時代,教師在陪伴學生成長的同時,需要將學生培養為超越工具的“思想者”,這一核心身份不會被削弱,反而因為AI的加入而更顯得不可或缺。
清華大學團隊的相關研究表明,雖然AI教師在即時答疑、促進知識點掌握方面展現出優勢﹔但在價值觀引導、情感交流和復雜問題思辨等方面,真人教師的引領作用依然無可替代。
“技術的革新終究不會改變教育的本質。”李路明表示,未來的教育范式革新,關鍵在於如何智慧地、批判地將AI融入教育教學全過程,“實現技術賦能與人文精神的完美結合,真正培養出能夠適應並引領未來千變萬化世界、具有高度創新精神與社會責任感的人才”。
圖靈獎得主、康奈爾大學教授約翰·霍普克羅夫特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AI技術給教育帶來的影響目前還比不上黑板和印刷機的發明,“教育最重要的一方面,是需要老師真正關心學生的成長,教育需要幫助學生找到自己的興趣所在,並指引他們找到自己熱愛的事業”。
多位專家表示,教師與學生之間的互動、情感的交流是AI無法取代的。苗逢春舉例稱,老師在課堂上能主動觀察學生反應,實時調整教學策略,而AI則只能被動反應。“我們無法想象老師像AI一樣,搬個板凳坐在講台上等待學生去問他。”在苗逢春看來,社會化與情感化學習只能通過老師的觀察才能完成。
從人類文明的角度,苗逢春表示,當下的AI技術雖然發達,但仍然是“器物層面的文明”,這種文明不能反噬人類的主觀能動性,“作為一個人怎麼表達感受,怎麼表達美感,這些都是人類特有的,教育應該保持人的獨立性,把人的主觀能動性與工具結合起來”。
宋永華認為,大學歸根到底是“人”的教育,而不只是傳授知識,在AI時代,情感教育變得更加重要。“AI越發展,就越需要學生提升獨立思考、理性判斷、價值塑造和學習能力。”
“AI只是工具,教育才是靈魂。我們作為老師必須融思政、融前沿,塑造價值觀,還要搭配實踐,實現從傳授知識到提升能力的轉化。”正如吉林大學教師教學發展中心主任王醫術所說:“立德樹人的根本任務不可替代。決定世界未來的不是技術,而是技術背后的人。”
(中青報·中青網見習記者 王璟瑄 記者 張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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