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的南軒(書裡書外)

三蘇祠裡有一古建筑叫來鳳軒,是蘇軾、蘇轍兩兄弟讀書的地方,蘇洵曾名之“南軒”“來風軒”。現在的來鳳軒為清代康熙年間重修,歇山式屋頂,小青瓦屋面,處在古祠堂中軸線最后一宇。正面左右兩側各開一方門,通連室外風雨廊﹔中開一圓門,上方懸“來鳳軒”匾額,兩邊挂“門前萬竿竹,堂上四庫書”楹聯。前有小院,連廊回繞,青磚鋪地,兩側各植一鐵樹,亭亭如蓋,中砌一六角樹池,植矮竹數株。房子和院子背靠幾株高大楨楠,顯得古朴靜謐。這應該就是書房的氣息吧。
書房,顧名思義,藏書讀書之處。對於讀書人而言,一間書房就是一生所鐘。蘇軾自謂平生最快樂之事就是讀書,“夜常以三鼓為率,雖大醉歸亦必披展至倦而寢”。而他的家鄉眉山“其民以詩書為業,以故家文獻為重。夜燃燈,誦聲琅琅相聞”,兩宋三百年間竟出了九百進士。南軒的書燈也就是在那個充滿“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夢想的時代點燃。
與年少氣盛、壯志凌雲的兩兄弟相匹配,南軒的氣質也是雄健的、向上的。在這裡,兄弟倆“閉門書史叢”“文章風雲起”,也“年年廢書走市觀”,有著少年的頑皮和活力。在這裡,他們遇見了“盡以告之”的老師,知道了韓琦、范仲淹、富弼、歐陽修﹔在這裡,他們有嚴厲的父親,以至於到老都還夢見小時沒完成作業被嚇醒,也有慈愛的母親,教育他們不發宿藏、不殘鳥雀,帶著他們一起讀《后漢書·范滂傳》。蘇軾正是從南軒出發,開啟了他一生的奇絕之游。
元豐二年(1079年),44歲的蘇軾,已是在鳳翔、開封、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等多地任過職的官員,雖未大貴,卻已名滿天下。但烏台詩案飛來橫禍,令他身陷囹圄。在獄中,他透過窗子看見蕭然風雪中的竹子,想起了那曾帶給他溫暖和力量的南軒竹。在最無助最艱難的生命境遇裡,南軒是他的所念所思,歸掃南軒是他的最望最盼。
第二年正月初一,蘇東坡被押解離京赴黃州,在蔡州(今河南汝南縣)道上遇雪,他又想到了他的南軒,“憶我故居室,浮光動南軒”。晨風微拂,薄霧輕繞,陽光從枝葉婆娑的鬆竹間洒下來,還挂著露珠的葵萱瑤草搖曳生姿,灼灼其華。從井裡打上一瓶水,還冒著絲絲熱氣。那門外的小路恐怕還留著他當年行吟的腳印吧。
大起大落、顛沛流離的命運讓蘇軾對書房充滿渴望。被貶黃州第三個年頭時,筑建“雪堂”。年近花甲,再貶惠州,寓居嘉祐寺僧舍時,榜其居室叫“思無邪齋”。三年后,他費盡心力終於在惠州白鶴峰上建成了自己的新居,書房沿用“思無邪齋”名。隻可惜入住僅兩月,又再次遭貶,到了最偏遠的海南,又建桄榔庵。不管走到哪,他一直不放棄建“吾廬”。
從少年到中年再到晚年,讀書伴隨著蘇軾一生沉浮,書房記錄著他的生命歷程。博通經史,融會諸家,雖曾因文入獄,“平生文字為吾累”,但始終沒有停止讀書與思考。即便在最艱難最困苦的時候,他依然會在書房“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廣博、持久、深入的讀書,正是他獨立不懼、初心不改、生生不息的力量之源。
元祐八年八月十一日,將朝,尚早,假寐,夢歸縠行宅,遍歷蔬圃中。已而坐於南軒,見庄客數人,方運土塞小池。土中得兩蘆菔根,客喜食之。予取筆作一篇文,有數句雲:“坐於南軒,對修竹數百,野鳥數千。”既覺,惘然思之。南軒,先君名之曰“來風”者也。
這是蘇軾58歲時寫的《夢南軒》,當時繼室王閏之剛剛離世。歲月的風霜對蘇軾的塑造似乎從沒停息,而蘇軾對南軒的懷念也似乎從未停止。身在朝堂,抑或在江湖,南軒的蔬圃、修竹、野鳥,還有那食蘆菔根的庄客,還有為南軒和自己取名的父親,永遠是他的夢。
(作者為四川眉山三蘇祠博物館館長)
《 人民日報 》( 2025年06月13日 20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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