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五年 懸崖村人過得怎麼樣

懸崖村的溫泉酒店。
山上的油橄欖。
山上的民宿,打理人李敏華在晾晒蕨菜。
山下,天空之谷一期項目。
懸崖飛羊館內,廚師、主理人羅蓓在做湯鍋。
昭覺縣昭美社區,部分懸崖村人下山后住在這裡。
有這樣一句彝族諺語:有圓根(蘿卜)不會挨餓,有羊子不會受窮。在涼山州昭覺縣懸崖村,山羊曾是村民最珍貴的財產和最重要的朋友。
2020年5月12日,懸崖村人告別鋼梯,告別了懸崖上的日子,遷入了縣城的寬敞新居——昭覺縣城的昭美、沐恩邸等4個社區。
5年過去,懸崖村人的生活,已發生很大的變化。但人與羊的故事,似乎還遠未結束。
下山的羊
懸崖村人在縣城開的第一家餐館,賣的是山上的羊
“你們店最大的特色是什麼?”
“懸崖村的山羊肉。”
“怎麼賣?”
“一斤羊肉湯鍋,118元,比其他館子貴一些。”
……
清晨,昭覺縣人民中路的懸崖飛羊館,老板莫色爾體和顧客聊了起來。這家去年6月開業的特色羊湯館,是5名懸崖村人(莫色爾體、莫色布且、莫色拉博、莫色拉洛、莫色木一)在昭覺縣城開的第一家餐館。
餐館的布置別出心裁。為了讓客人體驗登頂懸崖村的感覺,餐館特意選在了三樓﹔5個包間分別用5位合伙人的家命名,比如“爾體家”,再加上標注——“懸崖村1組1號”﹔每個包間內,都擺放著每位合伙人從懸崖村背下來的老斗櫥,牆上的照片,是懸崖村的老房子和山羊。
開著“羊”味十足的餐館,5位合伙人對羊是又愛又恨。
莫色爾體說,懸崖村土地貧瘠,長出的土豆、玉米和蕎麥隻夠糊口,養羊可以多掙點錢。因此,羊成為希望的寄托。在懸崖村,不少孩子的學名姓氏就是“楊”。比如,莫色布且的漢名就叫楊帆。
但養羊的經歷實在痛苦。被網友稱為“懸崖飛人”的莫色拉博,小學還沒畢業就拿起鞭繩漫山趕羊。
為何要開羊湯館?
“為了讓懸崖村的羊賣個好價錢!”莫色爾體說,過去懸崖村人在山下賣羊,總會被商販砍價。“背下山的羊不會再背回去,商販吃准了這點,這讓我們很不服氣。”
如今,懸崖村村集體成立了養殖專業合作社,算上村民散養的山羊,每年出欄量有三四百隻,比搬家前高出不少。大伙在縣城開設羊湯館,既讓懸崖村的羊賣出好價錢,也能借此機會打響懸崖村山羊的品牌。
更何況,下了山的懸崖村年輕人,也需要出路。
從來沒做過生意的懸崖村人,能把餐館做得長久嗎?莫色爾體說,餐館開業至今10個多月,每月能賣10多隻羊,逐漸實現盈虧平衡。但合伙人也感受到了創業的壓力,大家認為要想將餐館長久經營下去,必須想更多的辦法。莫色爾體說,接下來餐館將開發更多新菜品,推出全羊宴,讓懸崖村的羊“銷路再寬一點、價格再高一點”。
下山的人
村民很快有了新朋友和新生活,大伙兒不再比誰家的羊多,而是比誰家孩子讀書好
“又去跳廣場舞啰!”中午,家裡沒有發現妻子阿合金裡的身影,吉克拉裡笑了,“也好,不合群的羊長不好。”
搬家之初,吉克拉裡一家在昭美社區的“朋友圈”隻有幾戶懸崖村同鄉。隨后,社區干部每個月組織一次文娛活動,阿合金裡很快有了新閨蜜和舞伴。
是否融入新生活,楊鋁洗的判斷依據是“老家懸崖”微信群的活躍度。5年前,包括楊鋁洗在內的27戶原懸崖村人,搬進了沐恩邸社區,大伙建起了“老家懸崖”微信群。最初,每天聊天信息動輒上百條。如今,最新一條群聊天記錄停留在今年春節,那天,160多位懸崖村人回老家參加了新春團聚會。
下山5年,昭美社區文書、懸崖村人莫色格服的工作內容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說,第一次住樓房的懸崖村人,總記不住新家的樓棟單元和門牌號,“最初的主要工作,就是幫老鄉找家。”
村民們加速適應新生活,讓劉長江欣喜又失落——5年過去,一度是社區“紅人”的他,竟然“失業”了。劉長江是成都建工第五建筑工程有限公司的員工,該公司負責修建和維護懸崖村人搬入的社區。2020年下半年,水電工出身的劉長江就忙得不行。忙什麼?開鎖和修電器。原來,懸崖村人過去出門不鎖門,沒有帶鑰匙的習慣。到了新社區,常常一出門就回不了家。不少人沒用過冰箱、洗衣機等家電,對電器的使用不熟悉。直到2023年下半年,劉長江明顯感覺到求助的人變少了。2024年,在連續兩個月“零接單”后,劉長江所在的工區正式撤銷,並把維護任務移交給當地。
懸崖村人的生活方式變了,想法也變了。在莫色日服家的客廳,有一張被裱起來的証書,那是他的起重裝卸機械操作工初級証書。去年6月,隻讀過小學的莫色日服,在社區接受了3個月培訓,最終成為100多名應考者中的7名過關者之一。“有了這個証,我的收入增加了兩三成。”莫色日服說,相比以前,這裡的日子很安逸。
孩子的教育也是變化的風向標。“你的作文,爸爸都要查字典才能看懂啦!”4月19日傍晚,檢查完女兒的作業后,懸崖村人某色拉幾滿臉驕傲。他說,村民們不再比誰家的羊多,而是比誰家孩子讀書好。
進階的產業
曾經在懸崖村人心裡,羊才是寶貝,沒想到油橄欖后來居上,旅游業也有了穩定收入
吉克拉裡和某色蘇不惹,“掌管”了懸崖村村集體經濟的兩大產業:一個負責給合作社養羊,一個負責管護油橄欖。
看著羊兒在綠油油的橄欖林裡跳躍,吉克拉裡若有所思。多年來在他心中,羊才是寶貝,但沒有想到,油橄欖取代了羊的地位。
5月8日晚,連續高溫干旱后,懸崖村迎來了一場暴雨。“明天要撒肥!”眼見雨勢越來越大,某色蘇不惹沖出工棚,趴在含苞待放的油橄欖花骨朵前,看了又看,十分歡喜。喝飽了雨水,油橄欖肯定能順利開花。
2017年,懸崖村引入社會資本,流轉土地集中種植160畝油橄欖,並約定豐產后,將種植收益的51%劃歸懸崖村村集體。2020年4月,油橄欖首次開花,即將下山的村民推選時年27歲的某色蘇不惹牽頭管護油橄欖。
某色蘇不惹從最基礎的灌溉、培土、修枝學起,精心養護油橄欖,終於在2020年迎來了豐產。受此鼓舞,2022年,村裡種下第二批約150畝油橄欖。“去年,橄欖果賣了約30萬元,今年有望賣到40萬元。”某色蘇不惹說,油橄欖已取代養羊,成為懸崖村人最大的農業收入。
去年,懸崖村人均收入1.9萬元,是2019年的3倍多。除了靠山吃山,還因為懸崖村迎來了新業態。
5月1日,懸崖村山下的原牛覺社舊址和溫泉民宿正式開業,吸引了上千名游客前來。“未來,山上的原勒爾社舊址也會有酒店。”懸崖村第一書記蘭金貴介紹,2023年7月,總投資3.3億元的四川省重點文化旅游工程——天空之谷項目正式落戶懸崖村,由涼山州文旅投資發展集團有限責任公司投資建設和運營。去年7月,一期部分項目開始試運營。
項目在建設時就讓懸崖村人嘗到了甜頭。“修酒店,每天工資200元。酒店修好了,又繼續在酒店當保安。”懸崖村人莫色爾布說,如今自己的收入和在外務工已相差無幾。
涼山州文旅集團昭覺公司懸崖村項目部負責人補格子和介紹,天空之谷項目目前用工18人,有11名是懸崖村村民。項目全部建成后,每年將向懸崖村集體提供不少於38萬元的分紅。
歸來的青年
讀了書的年輕人回來了,他們不再隻陪著羊,成為懸崖村旅游業的生力軍
“孩子們回來了……”坐在由懸崖村小學改成的酒店裡,莫色子古看著自己曾經的學生們,滿臉慈祥。莫色子古曾是懸崖村小學的代課教師。那些年,他無數次告誡孩子們,別陪著羊,往外走。
他的學生莫色衣林說,老師的話激勵自己讀完了大學。畢業后,莫色衣林回村擔任起懸崖村的解說員。他說,自己曾經性格內向,不敢在大庭廣眾下說話,“最難走的下山路都走了,現在還有什麼困難可怕呢。”
懸崖村鋼梯安全員俄依體,用手指輕叩鋼梯,豎起耳朵辨別聲響,就能發現問題。3年前,俄依體曾在雲南接受過安全員的專業培訓,天空之谷項目開建后,他被請了回來。
“單間還是標間?”接過游客遞來的身份証,莫色日洛熟練地為客人辦理入住業務。莫色日洛是莫色子古的女兒,大學畢業后先后在西昌等地做酒店管理,是全村唯一具有相關經驗的年輕人。去年,她也被請回了村裡。
也有人主動回來。去年,25歲的龍阿紅和妻子李敏華,在山上的原勒爾社舊址開起了民宿。李敏華是廣西南寧人,是懸崖村搬遷后首個嫁進來的外省媳婦。在她的經營下,民宿貼上了整潔的牆紙,定下了按時清掃、整理床鋪的規矩,增加了白切雞、蕨菜等新菜品。被李敏華“爆改”后的民宿,每月游客接待量可達上千人。去年,夫妻倆的收入有近6萬元。
“等天空之谷全部建成后,我們的收入肯定會翻倍。”李敏華說,自己嫁到懸崖村來,父母至今不理解。但她相信,隨著懸崖村的持續開發,日子會越來越好,“到時候,要請父母上山來看看。”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回來了,他們不再隻陪著羊。
4月18日傍晚,莫色衣林等人正在商量游客中心牆壁挂什麼書法。路過的莫色子古給了一個建議:“就寫——‘羊’帆起航,好不好!”
離開懸崖村
從出門帶鑰匙開始適應
□四川日報全媒體記者 王成棟
與懸崖村人分開半年了,王文——成都建工第五建筑工程有限公司(簡稱成都五建)昭覺縣易地扶貧搬遷安置點項目保質期總工長,還是忘不掉老習慣——總要提醒別人,隨身保管好鑰匙。
2020年5月12日,王文逐個確認懸崖村人是否拿到了新房鑰匙。從此,鑰匙成了他每天在工作日志和工作群裡提及最多的關鍵詞。
“交鑰匙不是結束,但新的開始出乎意料。”
——2020年5月19日
懸崖村人遷入的四個社區(沐恩邸、昭美、伊烏、南坪),全部由成都五建承建。在懸崖村人遷入后,成都五建特意留下22名工作人員,為當地提供質保期服務。這個人數規模,是其他同類型項目的兩倍。但超大規模的服務團隊,在懸崖村人搬遷初期還是招架不住。
“22名團隊成員,平均每人每天出勤約5次。其中,昭美社區的鎖匠、工長劉長江累計出勤40多次。其中一戶村民更是求助了8次。第二天,劉長江找來紙筆,在這戶人家門口貼了一張‘出門帶鑰匙’的字條,仍無濟於事。”
“在懸崖村老家,村民從來沒有鎖門和出門帶鑰匙的習慣。搬到安裝了防盜門的樓房后,他們出門扔個垃圾就回不了家了。”“因為不習慣使用門鎖,甚至很多人上個衛生間就出不來了。一周之內,有10多戶村民先后申請,要求拆除衛生間的門。”……
懸崖村人遷入后,王文和團隊開的第一次周會,就成了倒苦水大會。“真的太出乎意料了。”看著群裡的信息,王文直搖頭。他說,雖然大家知道質保期開頭的工作很難,但難成這個樣子還是出乎意料。
那天的周會,足足開了3個小時。
“累人又累心,啥時候是個頭?”
——2020年11月10日
“所有人取消休假,准備熬下去。”王文說,以往的經驗表明,類似的項目在質保期初,各類“小修小補”任務較為頻繁。
但相信時間會改變一切的王文,在半年后,還是體會到現實帶來的教訓。
“過去半年,每人每天出勤5次左右,較遷入初期下降不明顯。”
“6月,沐恩邸社區其中的一戶村民,被鄰居投訴異味太大。經工作人員和社區干部聯合入戶排查發現,該戶主人因不會使用冰箱,導致冷藏的肉類發霉發臭。”
“7月,昭美社區另一戶村民,一天內被投訴了4次。因為他家陽台上養了兩隻乳豬。”
“5月到9月,每周通下水道30多次。這又是因為在懸崖村時,大家習慣把垃圾丟在廁所邊。”
“10月,一戶村民投訴天然氣沒安裝好。現場核實后發現,該戶村民在做菜時由於油溫過高起了火苗,朝鍋裡潑了半瓢水,引發了更大的火勢。”
“11月,一戶村民怒斥房子質量有問題。現場察看后,確認是戶主在水泥地面和地磚上燒炭取暖,弄出了裂縫。”
……
辛苦奔波了半年,理想的結果沒有到來。這次,王文和團隊關起門來商量到了半夜,決定放手一搏。
“突然清閑了,真有些不習慣。”
——2023年11月10日
“一是需要時間,二是需要培訓。”痛定思痛的王文,和團隊商量后決定主動出擊。2021年上半年,22名工作人員聯動社區干部和樓棟長、網格員,挨個上門演練家電、門鎖、自來水等使用方式。
送技術上門,問題仍然不少。受限於語言不通以及大部分培訓對象文化水平不高等因素,王文團隊的教學效果剛開始並不好。比如,年近70的村民阿日子哈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工作人員現場演示的教程,以及交代過的注意事項她轉眼就忘,總是沒法記住。
為了提高溝通效率,王文和同事們開始學習並掌握了部分常用彝語。為了提升教學效果,大家決定採取小手拉大手的方式,讓孩子們在安全范圍內掌握基本的家電開關和門鎖使用技巧。在工作人員的反復教學下,阿日子哈13歲的孫子成了使用家電的小能手。
2022年初,懸崖村人求援的次數明顯減少。“這說明大家逐漸適應了新生活。”王文說,2023年底,連續一周沒有接到求援電話的同事們,突然感到有些不適應。
隨著業務逐漸減少,成都五建開始分批撤離團隊成員。今年1月,最后一批8名維修工人告別昭覺。
重返懸崖村
年輕夫妻在山上開了家民宿
□四川日報全媒體記者 王成棟 杜杰 何勤華
5月11日上午,在涼山州昭覺縣獅子山上,懸崖村村民龍阿紅打開手機,在直播間裡推薦自家的土雞、蜂蜜等農產品。身后,妻子李敏華正接待剛剛登頂的客人在店裡歇歇腳,兩歲多的兒子俄的俊杰在門口追著雞跑。去年,這對年輕夫妻重返懸崖村,在山上開起了民宿和小賣部。同時,養蜜蜂養土雞,種玉米、核桃和花椒,在線上直播銷售。前一天,夫妻倆還下山進行了大採購,把幾箱泡面、飲料等物資通過背簍背上了山。“現在上懸崖村的游客多了,物資消耗大。”龍阿紅說。
“我老婆做飯超級好吃,你們來吃一下就知道了。”直播間裡,龍阿紅不停地為妻子點贊,逗得李敏華哈哈大笑。但龍阿紅很認真,他說,沒有李敏華,自家的民宿開不下去。
李敏華是廣西南寧人,是2020年5月懸崖村搬遷后、首個嫁進來的外省媳婦。決定在山上開民宿后,李敏華就把房子進行了“爆改”:貼上了牆紙,確保客房美觀又整潔﹔每天按時清理房間和床鋪,確保客人入住時沒有異味。採摘本地人此前很少食用的蕨菜、核桃芽,開發出涼拌蕨菜等多個菜品,改變過去隻有坨坨肉、玉米飯的菜單﹔利用土雞烹調出的白斬雞,上了游客們口中的“必吃榜”……
上山一年后,龍阿紅的社交媒體賬號粉絲已經超過30萬。
還有4個多月,俄的俊杰就到了上幼兒園的年紀。夫妻倆已經商定,由李敏華帶著孩子在縣城上學,龍阿紅則繼續留在懸崖村直播賣貨。一家人還期待著懸崖村整體開發的天空之谷二期項目動工。該項目的重點之一,就是在懸崖村打造民宿、農事體驗和研學基地等。
“只要肯努力,以后的日子會越來越好。”龍阿紅說,他希望通過直播鏡頭,可以讓更多人看到懸崖村的變化。(四川日報全媒體記者 劉莉 王成棟 杜杰 何勤華/文 華小峰 趙明/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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