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頑童”黃永玉帶來“新作”
美,很易消逝,藝術的使命是挽留

一位已故畫家的“新作展”,成為今年成都的一大文化熱點。
“如此漫長·如此濃郁——黃永玉新作展”,日前在成都美術館拉開帷幕,以超過2000平方米的展陳空間,呈現了黃永玉先生90歲以后創作的217件(組)新作,帶領觀眾和“老頑童”一起笑對人生。
“美,很易消逝,藝術的使命是挽留。”在95歲創作的《水仙圖》題跋末尾,黃永玉用朱筆在畫紙邊緣寫下這行文字。此次展覽也特意在結尾處,將這句充滿詩意的跋語,以醒目的金色投影在展牆上。
在這裡,黃永玉似乎並未遠去。“一個百歲老人的新作展,本身就代表著時間。我們希望觀眾來這裡,不只是瞻仰一個偉大的藝術家,也通過藝術家的眼睛、藝術家的作品看到自己,讓自己的人生獲得一個更輕盈的可能。”成都市美術館策展人、本次展覽策展人之一曹箏琪娜表示。
“新上任的老人”為自己策展
“人們用好奇的眼光,盯我身上的每一部分,發皺的雙手和顫抖的步伐。吃飯時老打翻飯碗,滿身衣服是板煙燒的洞眼。低頭看一行書,抬頭就忘得干干淨淨。愛情和我這麼遙遠,仇恨像一縷輕煙……”
“如此漫長·如此濃郁——黃永玉新作展”展廳入口處,一首創作於1980年的《假如我活到一百歲》,為觀眾描摹出他想象中的百歲光景﹔展覽本身,則勾勒了晚年黃永玉藝術、生活、思想的真實狀態。
黃永玉新作展原本計劃為黃永玉百歲生日而做,然而遺憾的是,2023年6月13日,黃永玉在99歲高齡時去世。“‘遺憾’可能主要是對我們,對於他來說,生命已經非常飽滿和充盈。”曹箏琪娜說。
新作展的命名,也來自黃永玉本人。他曾表示,自己不喜歡做回顧展,要做一個新作展。“可以說這個展覽的立意和作品選擇是黃老先生自己做的,說我是策展人,還不如說他生前為自己做了策展。”曹箏琪娜介紹,所有參展作品都是黃永玉90歲之后創作的,現場展出了200多件,但實際上他在這個年齡階段的創作不止於此。
此次展覽雖以時間為主要線索,卻沒有以線性的視角具體展開,而是創造性地提出“六幕時間的劇”策展理念,即“新上任的老人”“看山還是山”“筆尖的快與慢”“時間是那麼地飛快流逝”“這些憂郁的碎屑”和“終幕:今夜”。也就是說,展覽將“90歲以后的黃永玉”作為切片,不斷去回顧他整個人生的歷程,以此作為觀察黃永玉及其藝術的一個視角。
在展覽開頭的“新上任的老人”中,黃永玉就借助策展人的視角,通過90歲以后的作品向觀眾作“自我介紹”:自己的太奶奶、童年的薺菜、兒時的行囊、青年的故友、中年時喂養的小猴子,以及歷年生日的場景,皆可入畫。在他97歲所畫的《行囊》題跋中,黃永玉回憶道:“在上海,一個老人家開我的玩笑說:看這小癟三,討飯還背滿口袋書,還有十幾斤重的磨刀石。”其實,口袋裡還裝著木刻版、木刻刀、筆墨紙硯和顏料盒,他因此感嘆,“那時候一個孩子在外,自己要養大自己、教育自己,真不容易。”
不過,他並不沉湎其中,“一個人還在寫,還在畫,不病不殘,明天之后還有明天,事做不完,哪有空去做回顧?”對於衰老,他是坦然甚至欣慰的,因為那意味著以一種新的姿態去體驗沒有體驗過的人生。正如黃永玉所言:“每一代的老人都年輕過,因此,對我們老人所不熟悉的未來,我們無須忌妒。我們是新上任的老人,有權對未來也進行學習和認識。”
理解黃永玉作品關鍵在“讀”
黃永玉新作展所使用的展廳,此前曾舉辦過不少同類展覽。但很多網友表示,參觀黃永玉新作展花費的時間恐怕是最長的,至少需要兩三個小時。其中一大原因,就是黃永玉的畫上有海量文字。此次展覽每件作品下方都有一個二維碼,觀眾用手機掃碼便能獲取相應作品上的文字。
“怎樣欣賞、理解黃先生的作品,我覺得不僅僅是看,關鍵在於‘讀’——讀懂他在畫上的題字。”榮寶齋原副總經理、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委員雷振芳就表示,黃永玉是很注重在畫上題字的,他的水墨畫、彩墨畫,大多題有幾十字、幾百字,最多的竟有幾千字。這在歷來的繪畫作品中是少見的,也成了他特有的繪畫風格,“文敘畫,畫襯文”,開啟了一種新的風貌。
這些文字,往往體現了黃永玉對社會、文化、歷史、藝術等話題的獨特思考。
在一幅名為《中國畫》的中國畫中,他用簡筆勾勒了一隻帆船,船上有兩個人影,簡約到了極致。黃永玉在空白處寫道:“中國畫跟外國畫不同,沒畫水有水,沒畫山有山,沒畫人有人。可以看到人的感情交流,可以看到沒有人的人,有歡聚,有悲離。如果想得寬,天下事無不可想者。”
曹箏琪娜說,黃永玉當時畫這幅畫,主要目的是向一位年輕朋友解釋“中國畫是什麼”以及“如何理解中國畫”。在她看來,這也體現了黃永玉對歷史的態度,“他從來不說歷史的真實是什麼,一定要去表現什麼,因為他不是一個歷史學家。他感知到的是什麼,歷史的真實就是什麼。”
中國古代有“洞中方七日,世上幾千年”的故事,黃永玉為此畫過不止一幅作品。他認為這種故事只是人們說來玩、說來應景,說者和聽者都不相信確有其事,還調侃道“洞中方七日,世上一星期”。在他看來,如果真有人“穿越”到未來,除了科研機構、媒體感興趣之外,這樣“活化石”一般的人,“孤孤單單,如何過日子,以何為生,度日求職都成為新問題。”
雷振芳說,黃永玉能在作品中集“文、書、畫”於一體,與他一生喜愛讀書有關。“中外古今書籍,隻要有興趣都會認真閱讀,吸收其中的精華,並根據自己的理解在繪畫創作中發揮。”此次展覽中有關《庄子》內容的作品,是黃永玉九十五六歲時所作,可見他晚年仍在孜孜不倦地讀書。
除了繪畫之外,寫作也是黃永玉非常重要的創作方式。很多網友開玩笑說黃永玉是一個喜歡“碎碎念”的小老頭,他作品裡蘊含的信息非常多。“所以,當大家看過這個展覽,再去看黃永玉寫的散文、游記,然后再回到這個展覽,可能又會對他有不一樣的認識和了解。”曹箏琪娜說。
觀察和體味“時間變化的痕跡”
了解黃永玉的人都知道,在他筆下,世間萬物皆可入畫,而且往往充滿令人會心一笑的機趣。“這位‘新上任的老人’,總是細細揣摩並認真度過每一個日子。年歲更替、四季輪轉、萬物生長,這些時間變化的痕跡,被他用常新的、充滿好奇的視角反復觀察和體味。”曹箏琪娜說。
比如,每年過生日,黃永玉總會畫一張“生日卡”。95歲這年,畫上的他拎著兩把茶壺,干瘦的身軀、深重的皺紋、稀疏的白發,甚至還有些“衣不蔽體”,題跋上寫著“年紀大了,活得好好的,空耗著雙手總是愁人的,所以找了這些事來做,您有空請來看看”,還特意在落款處開玩笑說“真誠地辭謝花籃和花圈”。98歲的生日卡上,黃永玉跟幾隻小貓小狗坐在一塊兒,咧嘴露出幾顆透風的牙齒,面前的長桌擺滿了酒壇、酒瓶、酒杯、酒碗,下方寫著“我九十八了,活該請您來萬荷堂喝一杯”。
98歲時,他還用中國畫畫過聖誕老人,讓他與自己心愛的貓咪們同處一室,嬉戲玩鬧。黃永玉在畫中用文字暢想:如果古代的交通像今天那麼方便,聖誕老人說不定能和“書聖”王羲之互通書信,成為好友,甚至受邀參加蘭亭雅集,“你想那是多好的一場文化交流。”
這種天馬行空、詼諧幽默的藝術風格,很大程度上來源於漫畫的滋養。“我自小受漫畫影響最深,包括成長以后的文化態度,我的世界觀也都與其緊緊相連。”漫畫是黃永玉在年輕時的動蕩歲月中最易直接接觸到的藝術形式,后來他刻版畫、畫國畫,都或多或少帶著漫畫教會他的方法。
這種影響,最直接地體現在黃永玉的生肖題材繪畫創作中。每年,黃永玉都會根據當年的生肖,創作一批內容風格各異的專題繪畫作品。2020庚子鼠年,他就“腦洞大開”,畫下諸如老鼠守倉庫、老鼠吃貓、老鼠和貓下棋、老鼠和貓醉酒等“反其道而行”的作品。他還承擔過1980年的《庚申年》猴票和2023年的《癸卯年》兔票等生肖郵票設計,引發廣泛關注。
此次展覽展出了一幅《猴說》,黃永玉“復刻”了“猴票”的經典形象,還寫下郵票背后的故事:“此猴原是廣州朋友所贈,取名‘依哦’。不料郵票一出,替國家賺了大錢,這是我和依哦原先想不到的……人間對於一隻猴子尚有如此熱情,真是令作主人的我不知如何過日子才好。”
這種貼近生活、貼近民眾、毫無裝腔作勢的姿態,讓黃永玉被人們深深懷念,讓他的作品雅俗共賞。“永玉先生人走了,但他為人為藝術家的形象深深刻在人們的心底。他是大眾的代言人,用自己的文筆和繪畫抒發他內心對現實的感受。”已故著名美術史學家、美術評論家邵大箴曾這樣評價。
□四川日報全媒體記者 余如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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