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地區首次大規模個展亮相成都
著名當代藝術家徐冰:有問題就有藝術

《鳳凰》展覽現場。本文圖片除署名外均由成都市美術館提供
《鳥飛了》展覽現場。
徐冰近照。四川日報全媒體記者 向宇 攝
《猴子撈月》展覽現場。
從中央美術學院求學任教期間的《大衛》石膏像素描、版畫《五個復數系列》,到廣為人知的《天書》《何處惹塵埃》《鳳凰》《地書》等作品,再到近年推出的《蜻蜓之眼》《徐冰天書號》《無主畫作》《牆與路》等新作……
2024年12月20日,著名當代藝術家徐冰西南地區首次大規模個展《徐冰:有問題就有__》亮相成都市美術館B區。徐冰,中國當代最具世界影響力的藝術家之一,以跨度長達50余年的80余件代表性作品,全面展現了自己的創作精華。
“做了一輩子藝術,卻把藝術的范圍給做沒了。現在才認識到,當代藝術其實是沒有邊界的,也沒有權威可以說:當代藝術是什麼。”徐冰說,正因沒有邊界,自己才不斷被吸引著去做、去找、去追問。“我希望我的作品是平易近人的,是歡迎觀眾進入的,且觀眾進入以后會感覺到作品的與眾不同,並對其有啟發。”
傳統深埋在身體裡,左右著你的想法與行為
展廳地面,整齊地攤開擺放著數百本“線裝古籍”﹔兩側展牆和空中,張貼和垂挂著白底黑字的長卷……在這處展覽空間門口,觀眾屏氣凝神,滿懷敬畏地觀賞這充滿文人氣息的庄重場景。然而他們很快就會發現,這些書頁中、長卷上貌似漢字的“文字”,一個也認不出來,擺在展廳裡的,是一冊冊無法識讀的“天書”。
徐冰原本學的是版畫,這件《天書》裝置是他“出圈”的成名作。從1987年到1991年,徐冰用4年時間,創作出約4000個酷似漢字的“偽漢字”,並用古代雕版、制書方法,制作了120套、每套4冊的《天書》。《天書》有著嚴密的編排和精細的制作工序,例如冊序、頁碼、題目、總序、跋文、注釋、眉批等,鄭重其事卻“什麼都沒有說”,吸引著人們閱讀卻又拒絕被理解,讓人感受到一種意味深長的張力。
“在《天書》出現之前,徐冰老師在中央美術學院就已經被大家‘仰視’了,但《天書》一下子進入了一種當代藝術更宏大的、面對問題的創作。”本次展覽策展人、北京畫院院長吳洪亮表示。徐冰說,《天書》其實是國內很早的一件裝置藝術,它的“庄重性”,反映了上世紀80年代國內文化藝術界對宏大敘事的追求。
《天書》給了徐冰一個啟示:中國藝術家的這類創作,一方面自然而然地帶有自身的文化背景,另一方面可以觸摸到藝術的某些本質。“那時候我做了很多關於文字的研究,我發現不同的文字其實非常深刻地反映了文化的實質,通過文字我們可以觸碰人類思維的核心。”從中國文字的“象形性”出發,他展開了一系列探索。
綜合媒材裝置《鳥飛了》是一次對漢字演變的“倒推”。作品將字典中“鳥”的釋義置於地面,以這篇文字為起點,500多個“鳥”漸漸飛升,從印刷體向楷書、隸書、小篆一路演變,最后追溯到遠古象形文字的“鳥”。作品以簡潔、有趣、易懂的形式,引導觀眾在文字、概念、知識、符號、形象之間展開思維運動的空間。
而在中西文化交流碰撞的背景下,漢字的藝術潛力被徐冰極大地激活。
在通往展廳二樓的樓梯轉角處,一塊白板上書寫著6個貌似“天書”的毛筆字,它們其實是徐冰將英文字母進行“毛筆化”處理后,重新組合而成的句子“How do we make art today”(今天我們用什麼做藝術)。吳洪亮認為,徐冰以《英文方塊字書法》這類作品展開跨文化的“嫁接”,並非僅僅指出文化交流、溝通、東西合璧的可能性,更向人們展示了一種新的思考角度,意在對人們的固有思維方式有所改變。
加上《讀圖的基因》《文字寫生》《芥子園山水卷》《牆與路》等作品,徐冰的創作始終聚焦古與今、中與西、傳統與現代的難解關系。在他看來,中國傳統是深厚的,深埋在我們的身體裡,你喜歡、不喜歡你都帶著,左右著你的想法與行為。傳統與現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轉換,至於它如何作用於藝術家,“全取決於你對文明發展到當下這節骨眼時的認知與判斷的能力。”
真正的創造力來自藝術系統之外的社會現場
徐冰曾經說過“你生活在哪兒就面對哪兒的問題,有問題就有藝術”,吳洪亮從中提取出本次展覽的主題“有問題就有__”,讓這句話的指向更加開放。“徐老師這句話是寫給年輕人的,其實不僅僅關於藝術,還有年輕人怎麼去面對世界和自己的相融,或者恰切地調整自己、面對未來,無論是生活還是工作。”
從這一藝術理念出發,徐冰的許多作品都帶有強烈的現實基因,其中就有繼《天書》之后吳洪亮最喜歡的一件作品《何處惹塵埃》。“9·11”事件當天,徐冰恰好人在紐約,目睹了世貿雙塔的倒塌。事后,整個曼哈頓下城被灰白色的粉塵所覆蓋,徐冰有收集“特殊材料”的習慣,於是收集了一包“9·11”的灰塵。
當時,他並不知道可以做什麼,只是覺得裡面包含著關於生命、關於一個事件的信息。兩年后,徐冰讀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這句偈語,想起了這包灰塵,便開始構想一件以之作為核心材料的作品。在英國威爾士國家博物館首次實施時,他將塵埃吹散到展廳裡,經過24小時落定后,展廳地面顯示出這句偈語的英譯:“As there is nothing from the first,where does the dust itself collect?”
不少評論圍繞使用“9·11”塵埃的意義展開,不過在徐冰看來,它更多在探討精神空間與物質空間的關系。“到底什麼是更永恆、更強大的?今天的人類需要認真、平靜地重新思考那些已經變得生疏,卻是最基本且重要的命題。”
《何處惹塵埃》印証了徐冰的觀點:真正的創造力不來自藝術系統本身,不來自藝術史的知識,不來自對藝術風格流派的比較、研究,而來自藝術系統之外的社會現場。“面對鮮活的社會現場,藝術家必有自己的話要說。”他認為,中國是個產生巨大能量的地方,要抓住社會現場的能量,轉換為藝術創造的靈感。
《鳳凰》,就是徐冰面對中國的“社會現場”,進行“能量轉換”的杰出成果。2007年底,徐冰被委托為北京某地制作一件公共藝術品,在項目調研期間,他考察了各種施工現場,產生了一個想法,即用大樓的施工廢料和工人的日常生活用具制作一件雕塑。
各種意想不到的材料,慢慢搭建起了《鳳凰》的身軀:頸部的骨架是一台挖掘機的動臂﹔強悍的挖斗用於鳳凰的頭部﹔紅色安全帽被堆砌成了鳳冠﹔鐵鏟排列出鳳凰的羽毛﹔紅、白、藍三色彩條布組成了鳳尾……“我所設想的手段很土,像中國的彩燈一樣。我希望用低廉、簡朴的材料來做一個表達希望的東西。”徐冰說。
2010年,《鳳凰》在北京今日美術館首次展出,隨后到過美國,也受邀參加了著名的威尼斯雙年展。夜幕降臨,《鳳凰》懸吊在威尼斯14世紀的巨大船塢中,通體燈光閃耀,場景如夢似幻。“這是馬可·波羅曾經起航的地方。在14世紀的拱廊之下,《鳳凰》向著未來展翅高飛。在他們身上,一件件經由人類的雙手觸碰過的物品被賦予了一種庄嚴感展現在人們面前。”著名詩人翟永明寫道。
我們每一次搖動扇子,都是AI不可企及的
徐冰的創作手法具有十分鮮明的多樣性,很難歸結為繪畫、雕塑、裝置等具體門類。不過在他的作品中,“技術”因素始終佔據著重要地位。
在中央美術學院讀大一時,他曾用兩個月時間完成了一幅《大衛》石膏像素描,被著名油畫家靳尚誼稱贊為“美院建院以來畫得最好的”。“素描訓練不是讓你學會畫像一個東西,而是通過這種訓練讓你從一個粗糙的人變為一個精致的人,一個訓練有素、懂得工作方法的人,懂得在整體與局部的關系中明察秋毫的人。”徐冰說。
《大衛》石膏像素描的復制品,也出現在了此次展覽中,一道展出的還有徐冰的版畫作品《五個復數系列》。徐冰在中央美術學院學的是版畫,他發現,這個同樣講究“技術”的畫種,因為“復數性”“規定性印痕”“間接性表達”等特點,天然攜帶有“當代”基因。他在工作室動手的過程中悟到,“當代文明的前沿部分,如傳媒、AI、網絡、手機生活的核心能量,都源於‘將一塊刻版不斷翻印’這一概念。”
因此,徐冰在近年來的創作中,不斷納入“科技”“未來”“太空”等議題,成了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2017年,徐冰完成了一部81分鐘的劇情長片《蜻蜓之眼》,但是影片既沒有演員,也沒有攝影師,其中每一幀畫面都來自公共渠道的監控視頻。他搜集了大量影像,試圖從這些真實發生的碎片中串聯出一個故事。
成千上萬的攝像頭24小時工作,提供著社會現場的精彩畫面。“我感興趣的是,尋找一種與當代文明發展相匹配的工作方法。”徐冰舉例說,這就好比網約車公司可能沒有一輛車,然而所有在相關平台注冊的車輛都能為其使用。
他更是將觸角伸向了太空。2019年,徐冰獲得了利用一枚火箭進行藝術創作的機會,兩年后,“徐冰天書號”在酒泉發射升空。火箭箭體上布滿了“天書”偽文字,並搭載了一個邊長5.5厘米的“天書魔方”立方體載荷與數顆衛星,后者將傳回“魔方”在外太空的即時影像。利用航天科技,他繼續探索太空藝術的可能性,例如通過一顆退役在軌衛星完成《衛星上的湖泊》﹔啟動“藝術星鏈計劃”,借助“徐冰藝術衛星創作駐留項目”,為具有宇宙視野的藝術家和大眾提供衛星使用權進行創作。
當然,出發點仍是人的困惑與思考。“把藝術觸角伸到外太空,解決的還是地球上的事,探究的還是人的局限,最終尋求的還是新的、有效的哲學觀。”徐冰覺得,藝術與AI的關系也是如此,AI越發展,藝術就越重要,越需要藝術與AI較勁,以保持文明發展的平衡,因為在這個世界上藝術是最不易被AI替代的。“比如我們每一次搖動扇子,都是獨一無二的、沒有被數據化的,就是AI不可企及的。”
□四川日報全媒體記者 余如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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