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咖那些事兒 | 浪漫如李白 有怎樣一個朋友圈?

浪漫豪放的李白,最愛的就是漫游、喝酒、寫詩、交友。有人統計,出現在李白詩裡的朋友有400人之多,他那壯觀的朋友圈,可謂一等一的“大咖集中地”。除了前述的孟浩然、賀知章、丹丘生,今天我們來檢點一下他的幾位至交——杜甫、高適、王昌齡。
在我看來,漫流了兩千多年的中國文化之河,共有3次大師與大師的相逢值得永久追懷。一次是春秋時代,孔子與老子的相逢,兩位大哲的思想交鋒,如同兩道光照千秋的火焰。一次是1167年,同為理學大師的朱熹和張栻相聚於風景秀麗的長沙岳麓書院,以理學為中心展開對話,上千名知識分子有幸共沾雨露。還有一次偉大的相逢發生於天寶三年夏天,李白與杜甫在洛陽相識。聞一多將之比喻為“太陽與月亮的會面”,是千載難逢的祥瑞。
大師與大師相逢並成為朋友,在文化史上是一起重大事件,但對斯時或許還沒有意識到自身歷史價值的當事人李白來講,從長安到洛陽,他憂郁的心情並沒有得到排解。而與杜甫的相逢和相知,以及后來共同漫游北方大地,他的苦悶才如冰山一樣,在友誼與理解的陽光下化成漸次遠去的春水。出走長安的落寞與傷感變成了相逢的酒杯和詩話。這一年,李白44歲,杜甫33歲。
“太陽與月亮的會面”
即使滿打滿算,李白與杜甫在一起的日子其實也非常短暫。我們無法考証出他們在洛陽偶然相逢的具體細節,但可以大致推算出那個日子是在天寶三年初夏,而他們各分東西則是在次年深秋,時間隻有一年多。這一年多也並非天天朝夕相處,而是像不同的星座有不同的運行軌道一樣,他們只是偶爾相遇。
和李白張揚外露的性格迥然相異,比李白小11歲的杜甫是一個嚴謹內向的人。后世人為他們二人造的像,大概都是李白身材修長,有幾分不食人間煙火的道骨仙風﹔杜甫面容清瘦、雙眉緊鎖、目光內斂、嘴角緊抿,像在努力克制內心的憂憤。
這是兩個性格反差很大的人,看上去不太可能成為朋友。但他們仿佛為了給后人一個意外,雖然相聚的日子屈指可數,堅韌的友誼卻像一道照明長夜的燭光,一直貫穿了他們此后悲欣交集的人生。
有論者以為,李白和杜甫之間的友誼是一種不平等的友誼,理由是杜甫寫過10首以上的詩寄贈或懷念李白,李白卻很少回報杜甫的深情。這種說法的錯誤在於把友誼量化了,好像饋贈詩歌的多少直接和友誼的深厚成正比,從而忘記了李白有著不拘小節的性格。他們在一起的那些有酒盈樽的日子,日后反復在李白心裡游蕩,如這首《沙丘城下寄杜甫》便是李白的深情流露:
我來竟何事?高臥沙丘城。
城邊有古樹,日夕連秋聲。
魯酒不可醉,齊歌空復情。
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
三人行:高適的加入
隨即加入李杜友誼圈的是另一位同樣大名鼎鼎的詩人,即邊塞詩領軍人物高適。
高適字達夫,又字仲武,人生經歷頗富傳奇色彩。《唐才子傳》稱他“少性拓落,不拘小節,恥預常科,隱跡博徒,才名便遠”。年輕時,他寧肯混跡於賭徒中也不願參加科舉考試,沒想到這麼一干,名氣卻更大了。高適后來做過名將哥舒翰的幕僚,因緣際會,出任蜀州、彭州等地刺史,官終左散騎常侍,封渤海縣侯,仕途甚為得意,以至《舊唐書·高適傳》說:“有唐以來,詩人之達者,唯適而已。”
歷史留下的隻言片語為我們提供了一個佐証,那就是與杜甫相比,高適的性格更接近李白,但真正被李白放到了心裡的卻是沉默少言、顯得有些迂腐的杜甫。
粗略梳理一下雜亂無章的史料,大致可以為李白與杜甫的漫游畫一個粗線條的紀要:
天寶三年初夏,李杜初逢於洛陽。幾場劇飲后,二人分手。不久,兩人再次相遇,爾后在商丘一帶遇到高適,三人一起漫游梁宋。
天寶四年春天,三人同游齊州,也就是今天的濟南,受到北海太守李邕的熱情接待——他就是李白青年時干謁過的渝州刺史。說起往事,李邕一再致歉。
開封是一座活在往事裡的城市,曾有過太多的繁華與艷麗,難以計數的古跡表明,它在歷史上曾經“比你闊多了”。禹王台是開封城裡眾多古跡中的一個,它還有另一個略顯古怪的名字:吹台。相傳春秋時期,晉國有一位像荷馬一樣盲了雙眼的音樂家,名叫師曠。此人常常跑到禹王台一帶吹奏,久而久之,人們把這裡叫作“吹台”。
師曠太久遠,吹台最真實的歷史其實和李白有關——李白已成為吹台最值得驕傲的本錢。和李白一起給予了吹台乃至開封無上榮光的,還有李白的朋友杜甫和高適。
《唐才子傳》高適條目下關於三位大師和吹台的故事,如是說:“嘗過汴州,與李白、杜甫會,酒酣登吹台,慷慨悲歌,臨風懷古,人莫測也。”在當時世人眼裡,李、杜、高三位詩人光臨吹台,他們在風中悲歌長嘯,讓當地人感到十分不理解——對生活經驗以外的陌生事物,常人往往條件反射地投以懷疑目光。
吹台卻是幸運的,它幸運地聆聽了三位大師酒后的高歌,見証了他們如何在蟬聲如雨的夕陽下欄杆拍遍,直到又大又圓的月亮從吹台另一側的平原上慢騰騰地挪到天庭。
李白、杜甫、高適的友誼令不少后人感動。三賢祠便是感動的產物——明朝河南道監察御史毛伯溫有感於李、杜、高同游吹台的事跡,修建了一座名為三賢祠的祠堂。這座建於明正德十二年(公元1517年)的小院,位於禹王台大殿東側。在紀念治水英雄大禹的廟宇裡,詩人們也贏得了一席之地。
誰付出的深情更多
高適告辭后,李白和杜甫繼續漫游,兩人一同拜訪了一位姓范的隱士,興致勃勃地寫了同一題材的作品。此后,兩人分手。
過了不久,兩人在飯顆山頭偶遇,為此李白作《戲贈杜甫》:“飯顆山頭逢杜甫,頭戴笠子日卓午。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杜甫亦以《贈李白》作答:“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石門山位於曲阜東北,公路延伸到山麓時,路旁立著一塊巨石,上面是紅色的舒體大字:石門山。作為一個地方性旅游景區,石門山並不算知名——當然,如果你知道據說孔子就在這裡撰寫《易經·系辭》的話,或許會對這座主峰不到400米的小山肅然起敬。
那一年,漫游和狂飲是李白和杜甫的常態。這種基於詩酒的友誼即將畫上句號。天寶四年深秋,分手的時候到了。此前一年多,他們都住在一個不大的范圍內,好比同城的朋友,每次聚會后要分手,可是沒人把它當作分別。當朋友遷往異地他鄉,才猛然悟到相聚的日子要戛然而止了。
兩人在石門山斗酒別離。杜甫后來的詩說他們是“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意指他將前往西北定居,如同春天的古樹﹔李白將漫游東南,好似日暮的浮雲。
石門一別,兩位大師都寫下了關於友誼和懷念的略帶傷感的詩篇,這些詩篇見証了他們詩酒歡娛的日子,也預示著此后將隔著茫茫世事和迢迢煙水空寄思念,如李白的《魯郡東石門送杜二甫》:
醉別復幾日,登臨遍池台。
何時石門路,重有金樽開。
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徠。
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
在石門山,李、杜以一場酒告別——盡管他們認為,以后還會有機會再將杯子碰到一起。但事實上,從那以后,他們天各一方,隻能在夢裡相見。
石門一別,李白和杜甫再也沒有見過面。在交通極為艱難的古代,回憶和祝福就是我們的祖先思念親朋時可以依憑的辦法。作為小兄弟的杜甫在以后的歲月裡,一次次地回想李白,回想起自己在中原大地上與李白書劍飄零的流金歲月。杜甫一生寫過不少贈送或懷念朋友的詩,但無論數量還是質量,首推寫給李白。多年以后,杜甫歷經“朝叩富兒門,暮隨肥馬塵”的人世辛酸,頭發花白,額上刻下了時光的痕跡,他再一次想到了分別多年的李白。杜甫寫下了一生中最后一首懷念李白的詩,詩題就叫《不見》,題下則注“近無李白消息”:
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
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
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
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
愁心一片寄予王昌齡
石門別后,李白大病一場。有人認為是服食仙丹和飲酒所致。他劇烈咳嗽,精神委頓。兗州城外,夕陽西垂,秋風勁吹,古木搖落,北方的深秋令李白愁緒滿懷。幾十天前出則連輿、止則同席的杜二應該到長安了,大家天各一方,“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
這一年,李白46歲了,即便是人均壽命遠超唐朝的今天,這個年齡也標志著進入了人生下半場。李白的一生,大多數時間生活在唐玄宗統治時期,既有幸生盛世,也不幸遭遇后來的離亂。
病中,李白夢見了遠在浙東的天姥山——很有可能,浙江紹興人賀知章曾向他說起過這座縹緲的仙山。大病初愈,李白上路了。他又作了一次江南之游。
賀秘監祠坐落於紹興市區的一條小街上,本是祭祀賀知章的祠堂,后來成了紹興賀家的宗祠。於紹興賀家而言,賀知章是一個足以令他們永遠自豪的祖先——青年即有文名,應試就金榜題名,爾后仕途順暢,一直做到部長級﹔致仕時,皇帝贈詩,太子宴別,朝廷還賜“鏡湖剡溪一曲,以給漁樵”﹔且得享天年,活到了86歲。可以說,賀知章這種順風順水的人生,歷代詩人中並不多見。對賀知章這位忘年交,李白既敬重又感激。他來到紹興,當然要到賀知章故居去拜祭。賀知章與李白既是詩友也是酒友,同入“飲中八仙”,所以,李白憶賀知章,乃是“對酒憶賀監”。
從紹興來到金陵,一個朋友的不幸消息傳來:王昌齡被貶往邊遠的龍標作縣尉。王昌齡長李白三歲,當時就有詩家夫子、七絕聖手之譽,李白向以兄事之。李白為王昌齡的命運擔憂:
楊花落盡子規啼,聞道龍標過五溪。
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
此時李白為王昌齡貶夜郎而傷感,不想十余年后,他自己也在垂暮之年流放夜郎。(注:雖同名,王昌齡所貶的“夜郎”在當時湖南新晃縣附近,李白所貶的“夜郎”則在今貴州境內)
王昌齡曾中進士,正途出身,但僅做到了校書郎,“不護細行”,就是小事不檢點,得罪權貴,貶往龍標。安史之亂起,他逃回老家,途經濠州,為刺史閭丘曉忌而殺之。后來,中書侍郎兼河南節度使張鎬率軍平叛,閭丘曉畏敵不前,導致宋州失守,張鎬下令將其杖殺。刑前,閭丘曉求饒說家裡有老人要贍養。張鎬回道,那當年王昌齡的老人,你又交給誰在贍養?
張鎬不僅為王昌齡報了仇,還先后搭救過杜甫和李白。杜甫曾為房琯說話,得罪唐肅宗,肅宗要治他的罪,張鎬站出來勸諫,說如果治了杜甫的罪,今后再也沒人敢講話了。李白因入永王幕下獄,經張鎬斡旋,重罪輕治,流放夜郎。途中,張鎬還給他送去兩套衣服。李白有詩記下此事:“慚君錦繡段,贈我慰相思。”
五十知天命
最后一次長安行
李白50歲了,到了知天命之年。少年時起就埋藏於胸的政治理想依然沒有著落。這一年,他娶了第二任夫人宗氏。
與宗氏的婚姻表明:一方面李白在詩裡傾訴隱居林泉、山水自娛的生活旨趣﹔另一方面,他對遠大政治理想的渴望並沒有隨著年歲漸長而熄滅,也許只是更隱蔽了。如同第一任妻子許氏的祖父曾是宰相級高官一樣,宗氏的祖父宗楚客三度拜相,地位更顯赫。不過,由於依附唐中宗李顯皇后韋氏,后來李隆基發動政變,宗楚客被處死,所以宗家聲名不太好,只是唐人寬厚,未牽涉家人。李白似乎並不在意宗家的聲譽,甚至作詩以宗氏的口吻不無炫耀:“妾家三作相,失勢去西秦。猶有舊歌管,淒清聞四鄰。”與宗氏的婚姻,同樣是李白入贅。
與宗氏結婚不久,李白又一次遠行——哪怕年過五旬,他仍然好動如青年。他總是離開,總是告別。盡管他也曾寫過一些懷念妻兒、思念家鄉的詩,但在他眼中,詩和遠方才是人生第一要義。
這一次遠行,李白抵達了平生去過的最北之地:幽州(今北京)。
去幽州,與一個叫何昌浩的人有關。何昌浩曾是一個不第秀才,李白給予過他不少照顧。這一年,何昌浩從幽州捎來一封信,說自己已出任范陽節度使判官,李白如果願到邊塞,肯定大有用武之地,即便無意入幕,也可邊塞一游。
何昌浩的信讓李白怦然心動,他不顧宗氏的反對,去了幽州。根據李白的詩文,可以猜測,去幽州的目的之一,或許真的能建功邊塞,曲線達成政治理想,“……羞作濟南生,九十誦古文。不然拂劍起,沙漠收奇勛……”目的之二,幽州等地節度使為安祿山,當時不少人都意識到這個胡人很可能叛亂,李白想深入他的老巢一探究竟,“……且探虎穴向沙漠,鳴鞭走馬凌黃河……”
作為唐朝由盛轉衰的安史之亂的始作俑者,當時安祿山身兼平盧、范陽、河東三鎮節度使,封東平郡王,手握重兵,但唐玄宗對他絕對信任,曾有不少人提醒唐玄宗安祿山要謀反,唐玄宗要麼斥之,要麼將其發與安祿山處分。
初到范陽節度使治所幽州,李白受到了何昌浩的熱情款待,安排他要麼尋幽,要麼打獵。軍營的行伍生活讓李白變得更加浪漫,他想象的核心和后世詞人辛棄疾差不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不過辛棄疾是真正帶過兵打過仗的,李白卻只是詩人悠遠而又漫無邊際的想象罷了。
並且,這種浪漫想象很快遭到了現實的迎頭一棒。
這天,一個年輕人前來拜訪李白。年輕人姓崔名度,乃故人之子——其父崔國輔曾任禮部員外郎,與李白和杜甫都有交情。崔度屢試不第,幾年前從軍,在安祿山手下做一名中下級軍官。從李白寫給崔度的詩及其他幾首詩可以揣測,崔度告訴李白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安祿山即將謀反,李白應盡早離開是非之地。崔度很快就以探親為名離去,李白也正好接到宗氏家書,便以妻子生病為由離開幽州。在這一時期寫就的《北風行》《公無渡河》等詩裡,李白感嘆大亂將作、兵戈將起,朝廷卻無人可以依托:“黃河捧土尚可塞,北風雨雪恨難裁。”
離開幽州后,李白去了長安,這是他一生中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去長安,想向朝廷報告安祿山行將謀反的事。李白很快得知,之前曾有正義之士揭發安祿山,幾乎無一例外被唐玄宗下令押回幽州,交給了安祿山,結果無一例外都是被處死!在這樣的情況下,李白隻有離開。
三次離開長安,失望、悵然。長安城外,李白登高遠眺,但見蒼榛蔽丘、綠草掩谷,他寫下了此時的心情:
倚劍登高台,悠悠送春目。
蒼榛蔽層丘,瓊草隱深谷。
鳳鳥鳴西海,欲集無珍木。
鸒斯得所居,蒿下盈萬族。
晉風日已頹,窮途方慟哭。
(晚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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