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藍新著《蘇東坡辭典》出版 用86個關鍵詞展開蘇東坡的精神地圖

文學家、書畫家、美食家、水利專家……談到蘇東坡,我們會不由自主地想到他的許許多多身份標簽。時而“一蓑煙雨任平生”,時而“不辭長作嶺南人”,時而揮毫潑墨寫就世界名篇,時而細烹慢調留下人間至味,千百年來,蘇東坡的詩篇代代吟誦,字帖畫作被視為國寶,東坡肘子至今依然飄香。
近日,四川省作協副主席、著名文化學者蔣藍著作的《蘇東坡辭典》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蔣藍用辭典式的寫作手法,巧妙地以86個與蘇東坡相關的關鍵詞為線索,從物品、地名到事件等多維度的記載,將這位文學巨匠的一生娓娓道來,展開他的精神地圖,呈現出一個全新的、更為立體的蘇東坡形象。
辭典式寫作:關鍵詞串起東坡人生軌跡
為何選用辭典這一形式來為蘇東坡作傳?
蔣藍表示,在已經出版的蘇東坡傳記中,基本上可分三大流派,包括以張志烈等主編的《蘇東坡全集校注》為代表的學術譜系類傳記,以林語堂《蘇東坡傳》為代表的文學傳記,以及文化普及類傳記,不同類型的傳記多達五六十種。
由此可見,要為蘇東坡這樣一位全民偶像作新傳,要別出心裁,寫出新意,讓人獲得獨特的閱讀體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為此,已經研究和書寫蘇東坡多年的蔣藍,不斷搜集新的文獻、史料、研究和書籍資料,從中發掘出鮮為人知的典故和全新關鍵詞,以採用開放性辭典式寫作的世界經典著作為靈感,為蘇東坡編寫一部辭典式的傳記。
與傳統傳記寫作方式不同,在《蘇東坡辭典》裡展示出來的,是一種多元的、不確定的、開放性的辭典式寫作。“辭典式的寫作,既是向中國古代筆記的致敬,也承襲了古希臘哲人的‘思想斷片’寫作方式。”蔣藍闡釋道。
“斷片”,是一種十分古老的書寫形式。早在古希臘時期,就有許多哲學家使用斷片形式表述其思想。“斷片是對思想、事件的深犁,既是生命的切片,又是對思想在場的無限貼近。”蔣藍說,“這樣辭典式、斷片式的寫作,逾越了敘事的慣常,恰恰也是一種對蘇東坡思想自由性的體現。同時,也開門見山地彰顯了東坡人生的來路與去向。”
全新蘇東坡:寫出你不知道的精彩故事
據不完全統計,近50年來,現當代人為蘇東坡所作的學術、人生、文學傳記上百種,相關書籍更是數不勝數。眾所周知,對歷史人物紀實性的書寫,無論採取何種寫作手法,都隻能在既有的相關史料中進行抉擇。因此,關於蘇東坡的書籍,內容基本上都是大家耳熟能詳的,只是表述方式不同而已。
“在這方面,我是特別注意的。可以說,這部書裡,我在選擇史料時,更偏向於冷門的內容,寫了蘇東坡大量不被研究者和寫作者注意到的故事,這也是本書的一大特色。”蔣藍說。
例如,蘇東坡與刀劍。“一個並不以刀為生的人,似乎在刀影的暗示下,抵達了一個詞鋒凌厲、精墨飛濺的地域。”蔣藍在書中寫道。“人們知道蘇東坡的《卻鼠刀銘》,實際上,他與刀之間有著更多鮮為人知的精彩故事。”
在《蘇東坡辭典》中,一條名叫“東坡的刀劍往事”的詞條,將自稱“少年帶刀劍,但識從軍樂”的文人東坡尚武的儒俠形象展現得淋漓盡致。從描寫作為器物的刀劍展開,道出蘇東坡的人生故事與深刻哲思:東坡的刀劍,聯結著他和蘇轍之間的兄弟情深,刻錄著蘇東坡與郭祥之間千古知音的珍貴友誼,承載著他的“君子可以寓意於物,而不可以留意於物”的精神境界。
再如蘇東坡與紆竹。熟悉蘇東坡的人,除了他的詩詞,必然也對他所開創的文人畫有所了解。在蘇東坡的畫作中,枯木、歧竹、怪石,是他尤其鐘愛的題材。在《蘇東坡辭典》裡,“紆竹啟示錄”詞條,特別將紆竹這一品種的竹子單獨列出,深度精解蘇東坡對其的偏愛。
紆竹的盤曲不直,被蘇東坡想象為嫩竹為蛇所傷造成的扭曲。他認為,紆竹“困於嵌岩”而奮然向上,是其根性所在。“紆竹從出生起,‘懵懂’之時就已經形成了屈而不撓的天性。在它的身上,蘇東坡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人生。於是,紆竹成為他心目裡文人風骨和中國文化精神的具體顯現。”蔣藍說。
又如蘇東坡的“反向美學”。在詞條“天石硯”裡,蔣藍通過敘說蘇東坡少年時拾得奇石,被父親蘇洵稱贊為“一方天硯”的故事,追溯了蘇東坡與奇石的早期淵源。蔣藍表示,《蘇東坡辭典》中關於木假山、天石硯和紆竹的故事,實際上都體現著蘇東坡的“反向美學”。
蔣藍對自己首創的新概念“反向美學”的詮釋,不只是停留在將其視作蘇東坡異於常人的審美理念,還將這種審美上升到哲學高度,結合庄子“無用之用”的道家精神,深度刻畫了蘇東坡“野性”的思想體系。
東坡人民性:貫穿整部書籍的核心思想
蘇東坡何以成為一個在世時就享有名人效應,至今仍然備受推崇的文人?談到對蘇東坡的理解以及東坡文化的當代價值,蔣藍表示:“在我看來,這是因為蘇東坡是中國歷代文人中,最具人民性的一位。”
“蘇東坡打卡了中國70多個城市,紀念東坡先生的點位就有500多處,這足以窺見蘇東坡身上的人民性。”在《蘇東坡辭典》裡,詞條雖然分散,故事雖然獨立,但貫穿整部書籍的核心思想,都離不開蘇東坡的人民性。
“老百姓最關心的,從來不是蘇東坡的文學藝術成就有多高,而是他所做的惠民實事。”蔣藍說,在把超凡脫俗的文人才氣化為為民請命的民本情懷這一點上,東坡與竹的系列典故就讓他感觸頗深。“以竹為例,我們知道,蘇東坡是把中國竹文化推向嶄新歷史高度的一個代表人物。但他的特殊之處,在於他並非僅僅愛竹、詠竹、畫竹,而是將竹用之於民。”
蘇堤春曉。[古吳墨浪子搜輯《西湖佳話古今遺跡》,清康熙十二年(1673年)金陵王衙精刊本,浙江人民出版社影印,1981年版]
在《蘇東坡辭典》中,“卓筒井”“治理河道、再淘六井”“惠州西湖泯恩仇”3個詞條,講到了蘇東坡利用竹子創新和改良水利工程、改善當地民生的故事。
北宋慶歷年間,卓筒井技術在蜀地出現。作為文人的蘇東坡,對此有著高度的敏銳觀察,專門寫下一篇《筒井用水鞴法》,成為后世研究中國鑽井史不可或缺的史料。
在任杭州通判時,他將這種技術橫向推廣到當地,以竹管導引西湖水,創造出中國最早的城市引水管道系統。
在惠州時,蘇東坡得知廣州百姓所飲用的是又咸又苦的劣質水,有損健康,就推薦實施了用大竹管接引離城10公裡的山泉水的簡便易行的引水工程計劃。這是嶺南地區有史以來的第一套自來水系統工程。
“蘇東坡是人民的蘇東坡,更是人類的蘇東坡。”蔣藍認為,蘇東坡的人民性,並不局限於中國,而是能延伸至世界的范圍。在《蘇東坡辭典》全書中,蔣藍多次引入西方作家、詩人、哲學家對蘇東坡哲學、美學、藝術立場的闡釋,展現了一個“世界的蘇東坡”,形成一場穿越時空的共鳴和對話,為解讀蘇東坡打開了全新的視角。
川觀訪談
蔣藍:東坡一生如“飛蓬”
在蔣藍心目中,蘇東坡是怎樣的一個形象?辭典式寫作與傳統傳記在文體學的意義上有什麼不同?如何理解蘇東坡之路?寫作《蘇東坡辭典》有哪些感悟?近日,川觀新聞記者與蔣藍面對面進行了深度訪談。
東坡的影響力無出其右
川觀新聞:有人說,每個中國人心中,都有一個蘇東坡。近幾年,您一直在研究、書寫蘇東坡。在您看來,他是怎樣的一個形象?您如何解讀蘇東坡在當代文化領域的影響力?
蔣藍:蘇東坡考中進士后,就從未離開過仕途,在宦海升降浮沉,濁浪幾乎沒頂。他的仕宦生涯,在朝廷不過七八年,長達27年的時間都處於漂蕩流徙中。
蘇轍在《祭亡兄端明文》中說:“涉世多艱,竟奚所為?如鴻風飛,流落四維。”以隨風飄游的鴻雁概指哥哥流寓不定的一生。蘇東坡對蘇轍也說“我生如飛蓬”,林語堂認為,“飛蓬”一詞足以象征蘇東坡的一生。
又如蘇東坡所作詞《醉落魄·席上呈元素》中說:“人生到處萍漂泊。”天涯淪落,即是浮萍如寄、深寓漂泊不定的生存狀態。他的足跡遍及天南海北,得以廣開寓目,通瞻中國山水之勝。無意中,實現了“讀萬卷書,行萬裡路”的古人理想。
如今,在四川眉山、湖北黃岡、浙江杭州、廣東惠州、山東諸城、海南儋州等18個城市,有500多個紀念性景點,可以意識到他無出其右的影響力。
這在於:蘇東坡是最具人民性的中國古代文化人,蘇東坡是華夏最美的人格典范,蘇東坡是從失意提純詩意的生活美學大家,蘇東坡是宋代文學最高成就的代表,蘇東坡是豪放詞的開創者,蘇東坡是宋詞的音樂解放者,蘇東坡是宋代以降散文標准的制定者……
另外,我認為,蘇東坡是漢語有史以來第一個在隨筆領域取得最高成就的作家。那種無需追求完整、絮絮叨叨、沒有清晰証據或明確結論,可以並置從當代生活的每一個層面取得的片段、瑣屑的細節與萬千心情,達成了漢語隨筆這種最傾心於自由性靈的文體。同時,蘇東坡又是可愛的、敢於“后悔少作”的一代大家。
辭典式寫作是對思想、事件的深犁
川觀新聞:看到《蘇東坡辭典》,難免會讓人想到喬治·史坦納的《勘誤表》、福樓拜的《庸見詞典》、卡洛斯·富恩特斯的《我相信》、米沃什的《米沃什詞典》……但在華語寫作領域中,鮮見詞條式寫作范式。您為什麼選擇使用過去僅在西方文學裡才有的辭典文體來展示蘇東坡波瀾壯闊的一生?這種辭典式寫作與傳統傳記在文體學的意義上有什麼不同?
蔣藍:辭典式寫作,與辭典本身有些類似。辭典寫作者既要維護作者筆下的詞語,又要在寫作中竭力去打開、解構、重組這一詞語。辭典式寫作,就是那個一度無法清晰說出的詞語,現在,終於可以成為那些歷史、感情構成的能指的所指。清晰地說出這個詞語,就是一次深度照亮。
我認為,辭典式寫作既是向中國古代筆記的致敬,更是一種對古希臘哲人以來的思想斷片寫作的繼承。其實,斷片並非碎片,更非一地散沙,而是對思想、事件的深犁,既是生命的切片,又是對思想在場的無限貼近。
對散文而言,它是人間生活和世俗情感的濃縮與超越﹔對隨筆而言,它更是寸鐵一亮的舍命挺進。
斷片往往是在思者毫無准備的情形下光臨的,總是以緩慢的姿態出現,讓思者鬆弛下來,准備好盛接它的器皿。它以一個形象、一個反詰、一個斷片的彰顯,還原人們渴求的原處形象。時間被勸化了,空間柔軟而渾圓,思想得以打開,使黑暗進一步黑下去,黑得雪亮﹔思想使光進一步純粹,就像刃口上飄過的細雪。
《蘇東坡辭典》展示出的多元、不確定、開放性的詞典式寫作,也有一些夢中的“神來之句”與斷片式的表達。從高處著眼,這樣的斷片恰恰是展示蘇東坡自由思想逾越天塹與慣常敘事的一根鋼絲﹔從近處著眼,這樣的辭典式寫作,開門見山地彰顯了作為百科全書式人物,蘇東坡之路的來路與去向。
什麼是蘇東坡之路?
川觀新聞:您剛才談到了蘇東坡之路的來路和去向。在您看來,什麼是蘇東坡之路?
蔣藍:今年2月25日,莫礪鋒教授來成都舉行“蘇東坡的現代意義”為主題的演講,我與潘殊閑擔任嘉賓。臨近結尾,莫礪鋒動情地說:“蘇東坡一生無數坎坷、無數挫折,但總是向著人生的終極目標前進,創造一個積極有為、有所貢獻的人生。作為長江最好的代言人,蘇東坡生在長江邊,一輩子在江湖漂泊。而他真正參透長江、參透人生,是在黃州的4年半時間。正是人生低谷時期,他可以冷靜下來、思考人生。”我想,那是從思想的漩渦、人生的漩渦中傲然沖出,橫斜天際的東坡長流!
當時,我也在思考什麼是蘇東坡之路。寫罷此書,心裡漸漸有了答案。蘇東坡從官場事務裡提純有益的救世思想,從世俗生活中淬就生活真味,從歷史的積澱中托舉映照未來的靈智水光。
他一度在入世、出世、遺世之間悲嘆、猶疑和游走。在下降升騰與百折千回的過程裡,俯身民眾、扎根大地的秉性,成為他曲折艱險人生的路標,構成了一條鮮花與荊棘叢生、榮耀與失落並存、才氣與膽氣共釀的蘇東坡之路。
寫《蘇東坡辭典》不敢言傳世
川觀新聞:在寫作期間,您有沒有什麼難忘的事情?如今,書已出版,你也短暫地從“蘇海”中抽離了出來,再回首,有哪些感悟?
蔣藍:我剛開始寫作《蘇東坡辭典》時,其間回老家看望了母親好幾次,直到她於今年2月初逝世。母親病情的搖擺起伏,成為本書敘事時斷時續、文情陰晴突變的唯一原因。母親的骨灰盒一直放在書房裡,每每寫到卡頓之際,我常站在她面前凝望,然后又回到寫作中……
針對在京為官期間為何沒有傳世之作的問題,蘇東坡曾有所總結:“某江湖之人,久留輦下,如在樊籠,豈復有佳思也?人情責望百端,而衰病不能應付,動是罪戾,故人知我,想復見憐耶?”其實,我才是地地道道的江湖之人,身不由己,勉力寫出這樣一本學習東坡的小書,而不能道“蘇海”之萬一。豈敢言傳世,只是告慰母親之靈罷了。
圖書簡介
《蘇東坡辭典》,蔣藍著,四川人民出版社2023年8月出版,近600頁。全書內容包括86個詞條和自序、后記、參考書目、蘇軾大事年表。該書以百科全書辭典式傳記寫作方式,集結86個關鍵詞,從一地、一事、一物中展開,結合對宋代歷史文化的賞析,講述蘇東坡的種種經歷,完成了一次對蘇東坡重大地緣關系、人生事件、性格嬗變、寫作突變的全方位生動描摹。《蘇東坡辭典》不僅是一部詩性人文之書,也是關於對蘇東坡另辟蹊徑的個人化解讀,更是一部凸顯自由的東坡風神的精神史。
作者簡介
蔣藍,詩人,散文家,思想隨筆作家,田野考察者。中國作家協會散文委員會委員、四川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四川省詩歌學會常務副會長、成都文學院終身特約作家、四川大學文新學院、四川文理學院特聘導師與客座教授。獲得過朱自清散文獎、人民文學獎、《黃河》文學獎、中國報人散文獎、西部文學獎、中國新聞獎副刊金獎、四川文學獎、布老虎散文獎、萬鬆浦文學獎、李劼人文學獎、川觀文學獎等。已出版《成都傳》《母儀若水潤三蘇:蘇母傳》(與邵永義合著)《這樣的蘇東坡》《蜀人記:當代四川奇人錄》《太平天國第一王:石達開與雅安》《黃虎張獻忠》《成都筆記》《蜀地筆記》《錦官城筆記》《蹤跡史:唐友耕與石達開、丁寶楨、駱秉章、王闿運等交錯的晚清西南》等文學、歷史專著,逾500萬字。曾任文學期刊主編,現供職於媒體。
(川觀新聞記者 黃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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