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囧途” 隻為尋找“花花草草”

2020年08月12日07:30  來源:四川日報
 
原標題:荒野“囧途” 隻為尋找“花花草草”

●貝葉芒毛苣苔,在西藏墨脫縣一片茂密雨林中被發現,改寫了該植物產地是印度的認知

●植物科考人員長年野外奔波,與驚險相遇是常事,每年總要上演一兩次荒野“囧途”

●准確辨認植物,主要是看花和果,可說起容易做起來難,這背后,至少是十年的專業積累

“正在爬山,信號可能不太好。”日前,記者聯系中科院成都生物研究所助理研究員胡君時,他正在野外考察。這個季節,正是很多植物的盛花期,雨季來臨前,是科研人員野外科考的黃金時節。

前段時間,與胡君有關的一則消息,吸引了不少媒體和公眾關注:2015年他在參與一次青藏高原野外科考時,採集到了百余年未現世的Aeschynanthus monetaria(植物拉丁學名),該物種上一次被植物學家發現還是1912年。此次再度發現,研究團隊還修正了此物種的產地——中國西藏東南部墨脫縣,並為它首次擬定了中文名:貝葉芒毛苣苔。

近年來,中科院成都生物研究所持續在青藏高原和西南地區開展野外植物資源調查,這是植物研究的最基礎性工作,簡單來說,就是搞清楚到底有哪些植物,摸清植物“家底”。而這,並不僅關乎自然,也是人類賴以生存的重要資源。

火眼金睛

萬千植物中發現了特別的一株

貝葉芒毛苣苔的發現地西藏墨脫,是驢友們心中的天堂,有著許多絕美風景。

在植物研究人員眼裡,墨脫縣域內地勢海拔跨度很大,最低處隻有200多米,比成都海拔還要低,最高處卻超過了7000米。在海拔低處,氣候溫和、雨量充沛,是整個西藏生態保存最完好、植物多樣性最豐富的地區,因此也是植物野外科考的一個重要區域。從上世紀60年代開始,中科院植物研究人員開始在這裡進行科考。

2015年10月,中科院成都生物研究所開展藏東南生物多樣性本底考察主方向是當地動植物資源,其中墨脫縣所考察的范圍,主要是從海拔500米到4000米的區域。胡君所在小分隊的任務,是搞清當地的植物本底資源。

“想不到吧,在墨脫,其實有像西雙版納一樣的季節性變化雨林。有一些樹在其他地方隻能長到10多米高,在墨脫可以長到60米,很高很密,上面附生植物很多,非常神奇。”胡君雖然已經多次到過墨脫,但面對這樣的大自然神奇造化,還是驚嘆不已。

貝葉芒毛苣苔,就是在墨脫縣背崩鄉的雅魯藏布江沿岸的一片茂密雨林中發現的。

野外考察隊一般會分為若干個小組,每個小組由3人組成:核心隊員需要具備超級強大的植物知識儲備,主要負責植物辨認和拍照﹔一人負責採集標本﹔另一人,一般是剛入行的新人或研究生,按照要求進行相關記錄。

10月21日,胡君和隊友按照此前規劃的路線,在背崩鄉海拔300米至800米區域內沿途考察,密林之中,一株附生在高大枯枝上的芒毛苣苔與他們不期而遇——花很漂亮,顏色鮮艷且花量較多,花梗、萼片、花冠等器官覆蓋有短腺毛,與一般的芒毛苣苔有些不太相同,附生在枯枝上,格外顯眼。

他們心裡一喜,按照野外標本採集規范,將其小心地採集下來。

野外生長著成千上萬的植物,標本採集如何選擇呢?主要分為幾種情況:如果是做基礎生物資源調查,常見的並能夠准確辨認種類的植物,通常只是拍照記錄就可以了,但當碰到罕見且長得有些與眾不同、當場無法鑒定的植物,就需要採集標本,帶回室內進行后續研究﹔如果調查是針對某一類植物做研究,就需要針對性地採集相關種類的標本。

採集標本前,第一步是先拍照,包括植物的周圍生長環境,還有花、果、葉片等各種細節特征都要拍。此外,科考隊員還要用隨身攜帶的GPS記錄植株生長的具體經緯度和海拔,同時給採集的標本一個採集條碼號,等同於給植株一個臨時的“身份証”。

不論植株大小,折疊后的標本長度一般不超過40厘米。胡君將採集下來的植株裝在一個密封袋裡,晚上帶回營地后,大家會把當天“成果”集中進行清點和簡單處理,用標本夾或者吸水紙將其壓制,再用烘干機烘干,以便帶回研究所進行后續研究。

項目組成員們沒想到,採集回的這株芒毛苣苔,居然是一個大“彩蛋”。

在進行后續研究時,項目組先后查閱了《中國植物志》《中國高等植物》,特別是有關東喜馬拉雅地區的《西藏南迦巴瓦峰地區維管束植物區系》《雅魯藏布大峽灣河谷地區種子植物》《西藏植物志》等,翻遍了國內的資料,都沒有找到符合該種特征的植物任何記錄和描述。

難道這是一種新物種?大家這樣猜想。不過,必須先把所有可能性都排除掉。

“考慮到這個採集地靠近印度和緬甸,於是我們把搜尋視野擴大到全球。”胡君說,經過搜尋,終於找到2份採集於1912 年的 Aeschynanthus monetaria(植物拉丁學名)標本,其中1份能公開獲取影像資料,經過比對發現,在形態特征上可以完美匹配,於是確定了採集回的這份芒毛苣苔的“真實身份”。

經過這一次的野外科考和重新研究,研究團隊認為該物種確切分布地應該是墨脫,對其進行了重新界定,並根據其葉片形狀和拉丁名詞義,為它擬定了中文名——貝葉芒毛苣苔。對此,中國科學院成都生物研究所、江蘇省中國科學院植物研究所與中國科學院廣西植物研究所共同合作在國際植物分類學權威期刊上發表了相關論文,將這一發現正式公布,貝葉芒毛苣苔,也正式明確了自己的“中國身份”。

荒野歷險

最怕下雨和毒蛇兩大“天敵”

不同種類植物的萌發、生長、開花、結果都有其一定的季節。有的花在春天開放,如迎春花和報春花﹔有的花在夏天開放,如薔薇和百合﹔有的花在秋季開放,如桂花和芙蓉花。因此,為了弄清一個區域的植物多樣性,一般需要在春、夏、秋三個季節都去考察一番。生物研究所的研究人員,每年有三四個月的時間,都在野外進行調查。

密林、峽谷、高山……越是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越是科考的“寶地”。野外科考,其實也是一次“荒野生存記”。

在野外考察,住是一個大問題。運氣好的話,考察區附近有村庄,大家就可以在村委會裡借用一下會議室或村民的房子,鋪上睡袋睡覺﹔運氣不好,那就得野外搭帳篷宿營了。胡君感覺,好像大部分時候運氣都不太好,例如貝葉芒毛苣苔發現地就遠離人群,附近30公裡內隻有2個靠自己發電的小村庄。

在野外奔波是一項體力活,因為每一天都很珍貴,為節約時間,科考隊員們常常一天要走上二三十公裡,早上5-6點出發,天黑了才能回營地。碰到山勢起伏,還得在無路的懸崖峭壁間爬上爬下,“好不容易上去1000米,又要下來1000米,山下熱得穿短袖,山上凍得打哆嗦。”

今年33歲的胡君,從2010年讀研究生就開始奔走野外。雪山、草地、丘陵、河流、叢林,隻要有植物生長的地方,就是研究人員向往之地。相較於以前,如今野外考察的條件已經好太多了。“現在墨脫縣城裡還能吃到從成都運過去的蔬菜,就是貴了點,一個炒青菜就得四五十塊錢。”胡君說。

吃點苦,大家都不怕,野外最怕的兩樣:下雨和毒蛇。

下雨不僅影響工作進行,也容易引發次生地質災害,但因為大部分地區的雨季會集中在7月和8月,所以野外作業隻要盡量避開這個時間段,問題不太大。但毒蛇,就得自己小心再小心了。

“我們一般用登山杖,或者在當地找一根小棍子,邊走邊敲,打草驚蛇。”中科院成都生物研究所副研究員徐波,數次來往墨脫,對付蛇已有不少經驗。

不過徐波想起與毒蛇的兩次相遇,還是心有余悸。一次,大家在戶外扎營,兩條毒蛇徑直跑到了帳篷邊,一條是竹葉青蛇,另一條是蝮蛇,都是劇毒。“想起來還有些后怕,畢竟營地到最近的醫院,怎麼也得兩天……”

徐波還遭遇過滾石,2017年10月,大家結束了科考,在從加熱薩鄉返回墨脫縣城路上,一個三四百斤重的滾石毫無征兆地滾落下來,把汽車后備廂直接砸穿。“砰!當時就聽見一聲巨響,大家都還沒反應過來,安全氣囊就彈出來了。”徐波說,自己坐在后排,離滾石可能也就30厘米,“真的是擦身而過。”

好在全車人都沒有受傷,汽車尾箱雖然被砸壞,但還能勉強行駛,大家找了一卷透明膠,將砸壞的部分用透明膠粘住,就這樣一路開到墨脫縣城,直接開進了修理廠。

至於被突然而來的大雨淋個透心涼、迷路在茫茫叢林中、蜱虫鑽進皮膚等,更是家常便飯,每年總要上演那麼一兩次荒野“囧途”。就在記者聯系採訪胡君當天,他又一次碰到車壞在半山上,到晚上9點,救援車才接到大家。

當然,野外植物科考這份工作,也會為他們帶來滿足感:能看到許多普通人看不到的自然景觀多樣性和植物多樣性,尤其是很多鮮少露面的珍稀植物和特有植物。“當看到這些自然界的神奇恩賜的時候,苦和累立馬拋諸腦后,就剩下興奮了。”徐波清楚地記得,在川西高山流石灘裡,海拔4000米之上的鬆散鋒利的礫石沙石惡劣環境中,一簇雪蓮肆意綻放的景象。植物是那麼渺小,又是那麼強大。“因為流石灘處於高寒地段,紫外線很強烈,晝夜溫差極大,風也很大,所以生長在這裡的植株都長得比較低矮,並且具有保溫、防紫外等特性。”徐波說,一些植物,隻有在陽光照射時才會開花,一旦沒有陽光,花朵立即就會閉合﹔還有一些植物,葉片顏色、形態與周邊的碎石幾乎一樣,不細看,根本發現不了﹔還有一些植物,種子非常輕巧且細小,借助風力,就可以飄往很遠的地方。

“其實,植物是很聰明的,在漫長的自然選擇和適應環境過程中,不斷形成了物種的分化。很多植物追溯到以前,都有共同的一個祖先,因為生長環境不同和自然選擇的原因,就演化形成了不同的種類。”徐波說。

植物識別

至少十年專業功力積累

野外科考是前線工作,回到實驗室后,還有一系列后續工作。

例如標本,研究人員會對標本進行重新制作,使用30厘米乘40厘米的統一的台紙,打印條碼簽標注其科名、學名、產地、生長環境、性狀以及採集人、採集日期、鑒定人、鑒定日期等信息,並錄入數據庫中,共享給所有研究人員使用。

但標本想要進入標本庫,還需要完成一個重要環節——殺虫消毒。標本需要在零下80攝氏度的殺虫專用低溫箱裡呆上一個星期,才能入庫。

在中科院成都生物研究所的生物標本庫裡,徐波展示了幾份標本,乍看之下,好像沒什麼不同。徐波說,通常辨認植物,主要看花和果的鑒別特征,“有一些植物沒開花之前很難准確鑒別,可一旦開了花,就露出真容了。”

說起容易做起來難,這背后,是至少十年的專業積累。

植物學分類,主要按照科、屬、種進行分類,光是在中國,根據現有記錄,就有3300余屬、3萬余種植物。一位植物分類學研究人員一般會專攻一個科或其中的一些屬,如徐波的專攻方向,就是豆科,全世界豆科植物有1萬多種,從2006年進入中科院成都生物研究所讀研究生開始,他這十多年,幾乎全部精力都用在了認識各種豆科植物上。

另外,植物分布的區域性也特別明顯。近年來中科院成都生物研究所深耕青藏高原和西南地區,開展生物多樣性調查研究,光是墨脫,徐波就去了很多次。

隨著信息網絡發展和植物研究工作的不斷推進,植物的鑒定其實也是一個不斷修訂的過程。“以前,我們在青藏高原還採集到一些標本,因為不掌握國外資料,比對完國內相關物種后就以為是新物種,但后來國際共享數據庫逐漸完善了,又進行了重新修訂。”徐波說,此前考察隊採回的標本中,也發現和發表了一些新物種,同時還有大量標本正在逐步梳理,說不定會有更多驚喜。

由於獨特的地質構造和復雜的地貌類型,從青藏高原邊緣地帶到盆地,巨大的環境差異孕育了四川豐富的植物種類和特種植物,數量位居全國第二,僅次於雲南。在川西,還有“園林后花園”的美譽,在這裡生長著大量觀賞性花卉。每年5月開始,就會有不同花朵開始綻放,尤其是7、8月間,不經意總能遇見一片花海。

胡君除了本職工作外,一直堅持做科普,常常推薦和科普一些生長在川西高原的植物,那種特別的美麗,很難不打動人。“現在對四川植物的本底是不清楚的,隻知道有1萬多種植物,但是沒有資料表明具體有多少種。”胡君說,作為工作在成都的植物研究人員,也很希望能夠多跑跑,早日把四川自己的植物家底厘清。

鏈接

物種

貝葉芒毛苣苔,是苦苣苔科、芒毛苣苔屬的一種。芒毛苣苔屬其實並不罕見,有140-160種,主要分布於東喜馬拉雅山脈到東南亞,近些年來屢有發現,但貝葉芒毛苣苔,截至目前,全球隻有4份標本。其中兩份採集於1912年,一份採集於墨脫縣羅龍(Rotung),一份記錄為墨脫縣仁更(Rengging)﹔另外兩份在墨脫背崩鄉最新採集,現分別保存在中國科學院成都生物研究所標本館和江蘇省中國科學院植物研究所標本館。

意義

此次貝葉芒毛苣苔植物標本整理發現,避免了長期以來我國對分布於墨脫縣的該物種沒有數據、無法進行評估的尷尬,改寫了之前學界對該物種產地的錯誤界定。

名錄

國家林業和草原局、農業農村部兩部門今年7月9日向社會公開征求意見,將對《國家重點保護野生植物名錄(第一批)》進行調整和修訂。根據野生植物資源現狀和保護形勢,《國家重點保護野生植物名錄(征求意見稿)》共收錄468種和25類野生植物,一級保護53種和2類,二級保護415種和23類。在《國家重點保護野生植物名錄(第一批)》的基礎上,刪除55種,增加了296種和17類,由國家二級保護升為一級的有2種,由國家一級保護降為二級的有18種和2類。 (據新華社)

□記者 吳夢琳

(責編:袁菡苓、高紅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