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告文學)

大涼山:雲端上走出幸福路

劉裕國 鄭赤鷹

2020年06月21日09:20  來源:光明日報
 
原標題:大涼山:雲端上走出幸福路(報告文學)

  【決戰貧困·中國扶貧十二章⑤】

  跟生活在神州大地上的許多民族一樣,彝族人也崇拜鷹。

  傳說在遠古時期,彝族最偉大的英雄支格阿魯就是鷹的后代。支格阿魯擁有神奇的力量,他騎著一匹由神鷹變成的飛馬,消滅妖魔鬼怪,征服毒蛇猛獸,馴服雷公閃電,用神弓仙箭射落了天上的五個太陽和六個月亮,隻留下一個太陽和一個月亮,讓人們過上了幸福美好的生活。

  然而,神話畢竟是神話。大涼山一直是全國貧困程度最深、貧困面最廣、貧困面積最大、貧困人口最多的地區之一。

  大涼山,一直是習近平總書記心中的牽挂。2018年2月11日,他來到大涼山,同村民代表、駐村扶貧工作隊員圍坐在火塘邊,一起分析當地貧困發生的原因,謀劃精准脫貧之策。他飽含深情地說,我一直牽挂著彝族群眾,很高興來到這裡,看到大家日子一天天好起來,心裡十分欣慰。習近平指出,我們搞社會主義,就是要讓各族人民都過上幸福美好的生活。全面建成小康社會最艱巨最繁重的任務在貧困地區,特別是在深度貧困地區,無論這塊硬骨頭有多硬都必須啃下,無論這場攻堅戰有多難打都必須打贏,全面小康路上不能忘記每一個民族、每一個家庭。

  為了總書記的囑托,四川省涼山州各級各地干部群眾,用激情點燃擔當與奉獻,大涼山成為國家新一輪扶貧攻堅最主要、也是最重要的戰場之一。

  1.這一方水土

  “原先家在那麼高的大山上,哪個會嫁上去嘛!有了這個新房子才敢表白的嘛!”

  按照縣委常委分工,雷波縣委統戰部部長吉克史俊負責莫紅片區的脫貧攻堅。雷波縣有3個州級極度貧困村,其中兩個在莫紅鄉:馬處哈村和九口村﹔還有1個縣級極度貧困村:達覺村。

  人們對於國家級貧困縣、貧困村的概念並不陌生,而極度貧困村的概念,是涼山“首創”。涼山州的同志們解釋說,極度貧困村位於自然環境惡劣、生存資源匱乏的邊遠深谷地區、高二半山區和高寒山區,位於耕地資源匱乏、發展潛力受限的干熱河谷缺水地區,是貧困村中的貧困村。這裡生存條件極差,土地貧瘠,產業單一,增收難、發展難,一方水土養不活一方人,農民人均收入低於國家扶貧標准的60%。住房安全問題突出,D級危房85%以上。基礎設施落后,不通公路或通行能力差,雨季、冬季無法通行,人畜飲水困難,生產生活用電缺乏。

  3個村子都在金沙江邊一座大山上。這座山有個奇怪的名字,叫“阿妞哄”。

  上山的路,是一條挂在懸崖陡壁上的羊腸小道,隻容一人通行。往上看,是筆陡的山壁﹔往下看,金沙江近在咫尺。即便是吉克史俊走過不少山路,還是忍不住心驚膽戰。

  吉克史俊早上7點出發,用了整整7個小時,才爬到位於山頂的達覺村。這裡的海拔接近3000米,山頂寒風凜冽,他又飢又渴又累,雙腿發軟,直喘粗氣。這個村子有88戶400余人,除去3個村干部家,全部是貧困戶,住房全部是危房。此時,88戶人家隻剩下13戶,75戶都自己搬到山下去了。鄉裡不得不把剩下的13戶並入九口村——九口村是州級極度貧困村。吉克史俊的心情異常沉重。

  按照原先確定的方案,是要為這座山的幾個村子修一條路,以徹底解決群眾出行難問題。縣裡籌集了3000萬元專項資金,就等開工一聲令下。吉克史俊卻猶豫了。他前前后后上了七八次山,最終覺得,修路未必是一個最好的選擇。首先,3000萬元聽起來不少,但修一條上阿妞哄的路,那是遠遠不夠的,除非在3000萬后面再加一個0!這是他請公路設計部門的同志測算過的。其次,修路勢必破壞山體地質結構和地質穩定,阿妞哄山下的307國道,是連接西昌與雷波的唯一通道,一旦出現坍塌,輕則阻斷307國道,重則傾入金沙江,萬一造成堰塞,后果更是不堪設想。還有一點,山上群眾的住房都是必須改造重建的危房,所有建材都要從山下往上運,豆腐都要盤成肉價錢。最重要、最重要的一點是,山上的群眾都不想再待下去了,土地貧瘠,飲水困難,進出不便,孩子上學路途遙遠且十分危險,幾乎每年都有人不小心跌下山崖。九口村二組一個17歲的小伙子吉坡布,一早出去放羊,天黑了沒回來,整個村子的人都出動尋找,找到凌晨3點,在一個山坳裡找到了他,身體都被摔碎了,鄉親們不得不用火鉗子去撿。

  吉克史俊一戶一戶地征求意見:是想留在山上還是搬下山去?

  鄉親們的回答異口同聲:“我們想搬!”

  2017年3月,位於雷波縣汶水鎮的馬處哈三峽新村開始動工,這裡海拔高度1500米,距雷波縣城15公裡,主要安置莫紅中心鄉下轄的馬處哈村、九口村、達覺村三個極度貧困村群眾138戶656人,其中貧困戶109戶520人,當年12月竣工,2018年2月全部搬遷入住。

  遠遠看去,新村依山就勢,錯落有致,一戶一院,前庭后院帶菜園,硬化路面通達每家每戶。我們隨機走進一家,一個瘦瘦的小伙子迎上來,一隻手抱著一個嬰兒,另一隻手捏著一本語文教材。他叫起吉拉布,2018年1月14日搬進新村,2018年2月結婚,媳婦是汶水鎮街上的一位漢族姑娘。2018年底,小兩口得了一個大胖小子。

  我們好奇地問:“你們怎麼認識的?”

  “同學,初中同學。”

  “早就開始談戀愛了嗎?”

  起吉拉布羞澀地說:“沒有,不敢的嘛!”

  “為什麼不敢啊?”

  “原先家在那麼高的大山上,哪個會嫁上去嘛!有了這個新房子才敢表白的嘛!”

  聽他這麼一說,大家伙兒都笑起來,這是老實話。

  新村幼兒園設有大、中、小三個班,遠遠就可以聽見孩子們稚嫩的歡笑聲。他們的面前,將是與祖輩、父輩完全不同的人生。新村,將會給他們帶來新的生活。

  2.懸崖村的選擇

  “大家都不想搬呢!住習慣了。將來,說不定能把旅游業發展起來呢!”

  2016年6月30日,28歲的阿吾木牛被任命為支爾莫鄉黨委書記。他頓時感到壓力山大。網上名氣很大的懸崖村就在他們支爾莫鄉。支爾莫鄉有5個村子,海拔高度從500米到3900米,是全縣最邊遠、最貧困的鄉,除了懸崖村,其余4個村子都是貧困村。由於懸崖村的“網紅”地位,他決定,第一站先去懸崖村。

  頭一回在山坡上俯瞰懸崖村,阿吾木牛感覺很意外,房屋分布在一個天然形成的凹地上,青瓦房頂,輕煙裊裊,雞犬相聞,恍如世外桃源。懸崖村的同志介紹說,懸崖村建成有200多年了,以前兵荒馬亂的時候,這裡可是個好地方,海拔不高,易守難攻。而且,靠山可以放牛放羊,靠水可以種洋芋苞谷。事實上,這裡一直以種植洋芋、玉米、蕎麥為主,經濟作物有花椒、核桃,群眾生活說不上富裕,但能夠自給自足。最大的問題是交通。要想出去,比較便捷的就是走藤梯。山路倒是有一條,但繞得很遠,要多費好幾個小時。

  阿吾木牛問:“老鄉們的意見呢?搬遷還是固守?”

  村上的同志回答:“大家都不想搬呢!住習慣了。將來,說不定能把旅游業發展起來呢!”

  阿吾木牛召開壩壩會,把老鄉們請來,請大家暢所欲言。結果,老鄉們的意見真的和村干部說的一樣。阿吾木牛想,我們還是要尊重群眾的意願!得把群眾的真實意願反映上去!

  沒等阿吾木牛去反映,領導們親自來了。

  涼山州委書記林書成來了,他是攀著藤梯爬上來的,他走進懸崖村,挨家挨戶聽取群眾意見。

  州長蘇嘎爾布來了,同樣也是沿著藤梯爬上來的,他是彝族出身,跟彝族鄉親們拉家常,沒有一點兒距離。

  州委副書記陳忠義又來了,他輕車熟路,在村子裡走了個遍……

  州上、縣上同志一並聽取群眾意見,很快形成決議:尊重群眾意見,首先解決懸崖村群眾的進出難問題﹔同時,修建一條貨運纜車道,解決物資進出問題。纜車道有專業公司設計施工,比較好解決。人進出的問題怎麼解決呢?設計部門的專家不止一次到現場進行過勘探測試和計算,結論是,如果修一條上山的道路,且不說數以千萬計的成本,更主要的是將對原本就脆弱的生態環境造成嚴重的、不可逆轉的破壞。

  這條路走不通,隻能另辟路徑,阿吾木牛到處請教、咨詢,最終拿出了一個“懸崖村藤梯加固改造方案”,就是用鋼梯替代藤梯,確保人員進出安全。州縣下撥100萬元專款。新的問題又來了:找不到承建商。幾個建筑公司的人來了一看,就搖搖頭,走了。太危險,施工難度太大了。“沒有張屠夫,難道就要吃混毛豬嗎?自己的家園自己建!”懸崖村召開村民大會,投票決議:自己動手建鋼梯!並且趁熱打鐵,成立委員會,對整個施工過程進行監督。

  但是,搭鋼架是個技術活兒,光有熱情、光有拼勁不行。阿吾木牛托人找關系,聘請了兩位技術熟練的雲南師傅。然后,全村總動員,打響攻堅戰。開工是8月份,太陽最辣、氣溫最高的時候。首先得把鋼管和扣件運上來。鋼管分別是6米、3米和1.5米長,3米和1.5米的相對好辦,打捆豎起來,背在背上,往上爬,一直背到工作面上。最棒的勞力,一天也隻能背一趟。6米長的鋼管就難辦了,必須得兩個人配合,往上抬。一根鋼管死沉死沉的,足有40斤重,很容易打滑,碰到拐彎的時候最危險,必須擺好陣勢,后面的人,把鋼管一點一點地往前送,前面的人接穩了,再往前送……老支書某色吉日現在老了,當年可是全村身體最棒的漢子。彝族風俗,新媳婦到家之前,腳是不能沾地的,必須得騎馬。可是,懸崖村那麼陡,馬也不敢走啊,新媳婦就得有人背。某色吉日背的媳婦最多,全村的人都信得過他。這次背鋼管,他又站到了最危險的地段。他往那兒一站,大伙心裡就踏實。除掉運鋼管,還有一坨大家伙,170多斤的發電機。拼接、安裝、固定鋼梯,沒有電不行。某色吉日說:“我先背一截!”他把發電機捆在背上,沉默地往上爬。上面的村民在發電機上捆上繩子,往上拉。攀上一截,他臉掙得通紅,雙腿顫抖。村民俄吉日從他背上卸下發電機,捆在自己的背上,繼續上。工地上,所有人臉龐、脖子、手臂都晒得通紅,手一抹,搓下一層皮。

  每天早上7點,准時開工。渴了,村裡人把礦泉水送到嘴邊上﹔餓了,村裡人送來大米飯和香噴噴的回鍋肉。晚上,都累得不能動了,老支書某色吉日拎著白酒來了,每個人喝上二兩,倒頭就睡,呼嚕扯得像山口的風那麼響。經過兩個多月的苦戰,總共6000根、重120噸的鋼管和配件,變成了一架鋼梯。2016年的彝族新年前夕,鋼梯落成。

  阿吾木牛知道,懸崖村的村民對今后發展旅游產業充滿渴望。事實上,慕名而來的人越來越多。2018年農歷新年期間,每天都有兩三千人來到懸崖村腳下。但是,阿吾木牛很清醒,要做成、做活、做好一個旅游項目,並不簡單。不僅需要海量的投資,每一個環節也都需要精心打造,這不是僅憑懸崖村、支爾莫鄉就能夠做起來的。他能做的,就是幫助群眾改變觀念,腳踏實地發展產業,讓懸崖村村民的荷包鼓起來。他看中了一個新興的產業——油橄欖。懸崖村的環境特別適宜油橄欖的生長。大涼山就有一家專門種植油橄欖的企業,他們和這家企業成立公司,支爾莫鄉以土地入股。2017年,懸崖村、說注村試種6畝。種苗很快運到了山下。這時,纜車發揮作用了。一趟一趟,很快把種苗運上了山,栽下地之后,很快就開始挂果,村委會決定,立即把油橄欖的種植面積擴大到100畝。

  阿吾木牛知道,懸崖村脫貧並不困難,但是,要真正實現小康,還是任重道遠。

  3.紅軍傳人

  “既然大家看得起我,好嘛,干就干!選上了我就干!”

  彝海,鑲嵌在群山之中的一顆明珠。長征途中,紅軍將領劉伯承與當地彝族首領小葉丹彝海結盟,就發生在這裡。

  2016年10月13日,國家扶貧日和長征勝利80周年紀念日即將到來之際,中國人民解放軍戰略支援部隊機關定點幫扶工作啟動儀式在涼山州冕寧縣彝海村舉行,戰略支援部隊向彝海村贈送第一筆200萬元扶貧款。

  此時此刻,彝海村黨支部書記馬強的心裡,可謂酸甜苦辣,一應俱全。作為一個退伍兵,看見穿軍裝的官兵,他覺得格外親切﹔可是,作為彝海村的支部書記,他又覺得十分羞愧。彝海村還是一個貧困村,要是首長問起來,他該怎麼回答呢?

  馬強出生於1983年,土生土長的彝海村人,當過兵,復員后打過工,學過手藝,開過加工廠,承包過工程,掙了些錢。2013年7月,馬強回家過火把節,正好花椒熟了,他幫家裡摘了花椒,和鄉親們一起等著商販來收購。閑著沒事,他到小賣部抱了兩件啤酒,分給大家。這時,一個鄰居說:“馬強啊,你回來吧,領著我們干吧!你看我們村子,這麼多年都沒一點變化!”

  “是嘛,這麼些年,村子裡管事的還是那幾個,全是一個家支(即家族支系)的人!”

  大家伙七嘴八舌地說起來。

  也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緣故,馬強吹干了一瓶啤酒,瓶子往地上一擱,說:“既然大家看得起我,好嘛,干就干!選上了我就干!”

  這年10月中旬,村黨支部改選。民主測評,馬強得了滿分﹔推舉候選人,馬強入選﹔選舉開始,38個黨員,馬強19票,老支書17票,馬強當選。老支書臉色很不好,悻悻地走了,馬強還是他介紹入黨的呢!馬強發表就職演說:“第一,所有政策、黨支部所有決定都攤到陽光下,讓所有人知道﹔第二,三年內,完成村子基礎設施改造。”私下裡,馬強找到老支書,談了一宿,老支書答應出任村委會主任——這讓那些想看笑話的人大跌眼鏡。

  要說基礎建設,彝海村最突出的問題就是飲水難。一根水管,水流很小,連鎮政府用水都難以保証。家裡的水龍頭成了擺設,村民用水隻能到溝裡去挑。馬強先把村裡、鎮裡用水難的情景拍了照,然后,把鎮領導拉上,去找縣水務局。第一次去,人家答復,研究一下﹔第二次去,人家答復,正在研究﹔第三次去,人家說,研究還沒有出結果。馬強鍥而不舍,第四次又去,終於見到了一位領導,領導當即派三個人跟車下來實地考察。

  馬強說:“對不起領導,車子太破。”

  車子確實太破,長安面包車,跑了17萬公裡,一開就突突地冒黑煙。可這是彝海村的功臣車。

  一個星期后,資金落實了,撥下來13萬塊錢。這點錢,隻夠買水管和材料。還要建三個蓄水池呢,還要開挖深達80厘米的水溝呢,還要安裝呢,還要經過部分村民的地,得給點補償吧……馬強和老支書一商量,誰家的孩子誰抱走,工作分給村民代表去做。很快,一期工程2014年開工,一組、四組用上了自來水,水壓很大,單手端臉盆都端不住。鎮政府、學校、衛生院、派出所用水也一並解決了。二期工程2015年開工,解決五組六組用水﹔二組和三組進行了管網改造。水的問題徹底解決了。

  相比基礎建設,推行陽光政策,阻力更大些。有一個村民小組,一個家支的人佔了一多半,有27戶,而其中26戶成了“貧困戶”,包括小組長。更惡劣的是,他居然當著馬強和村民的面撒謊,把其他十幾戶本該評為貧困戶的說成隻有幾戶,臉不紅,心不跳。

  馬強走過去,拿起他面前的名單,看了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把那幾頁紙用力摔到這個組長的臉上,一字一頓地說:“你把這份名單一個人一個人地念給老百姓聽聽!”

  人們從空氣中聞到了火藥味!

  馬強事后說:“動作是有點兒過火,但是,震懾歪風邪氣,沒有殺氣不行!評定貧困戶的標准,上級規定得很清楚,可是到了下面就行不通,為什麼?就是因為有人仗著家支人多勢眾,要凌駕在黨支部和村委會之上,把規定變成一紙空文。怕了他們,我還叫共產黨員嗎?”

  彝海鎮彝海村二組36戶群眾拆舊建新,住進了一樓一底的新房﹔配套建設幼兒園、衛生室、圖書室等綜合服務設施﹔山路壓上了混凝土,干道鋪成了雙向路。寬闊的民俗文化廣場邊,是“結盟泉”“紅軍樹”,新植了蠟梅、翠竹。隔著湖面如鏡的彝海,結盟新村與彝海結盟紀念館遙遙相對,成為一道亮麗的風景。

  如果劉伯承元帥和小葉丹九泉有知,一定會再次舉起瓷盅,共飲一盅真正的彝家美酒吧!

  4.永遠的凝望

  “爸爸,爸爸,你聽見這嘩嘩的水聲了嗎?”

  2017年4月13日,對美姑縣柳洪鄉爾且村村民來講,是個好日子。大家終於搬進了廣東佛山投資1000萬元援建的新房子,進村的3公裡道路也硬化完畢,今天,就等著新建的蓄水池正式啟用,家家戶戶就可以用上自來水啦!

  傍晚時分,村支書勒格偉石騎著那輛紅色三輪車,挨家挨戶檢查水龍頭。其實,這輛三輪車是村上專門用來收垃圾的,因為沒人干這事兒,勒格偉石就兼起了清潔工,每天挨家挨戶收垃圾。

  回到家,兒子勒格爾古說:“爸,先吃飯吧!”勒格偉石喝了口水,說:“我再去檢查一下管線,今晚上,最遲明天一早大家伙兒就可以用上自來水了。”“可是,我們家的水龍頭還沒裝呢!”

  勒格偉石說了句什麼,勒格爾古沒聽清楚,就看著父親蹬著三輪車出了門。

  太陽漸漸下山了,父親還沒有回來,怎麼啦?管道出問題了嗎?勒格爾古撥打父親的手機,無法接通。他的心閃過一絲不祥的預感。

  這時,鄰居沙馬爾吾慌裡慌張地跑過來:對面昭覺縣火爐鄉的一個親戚打電話來,說是看到一個三輪車掉到溝裡去了!

  勒格爾古腦袋嗡的一聲,回屋抓起手電筒就往外跑。后面不斷有人跟上來,出了村子,已經是黑壓壓的一群人了,大伙兒一邊往柳洪大橋的方向跑,一邊大聲地喊:“勒格書記,勒格書記……”

  這是一條6米寬的瀝青路,左邊是山,右邊是深溝,勒格爾古用手電筒往溝裡照,大約9點過的時候,手電筒的光柱照到了紅色的垃圾車,已經摔得看不出模樣了。他趕緊往溝下溜,坡太陡了,下不去,他繞了兩百米,找到一處緩坡,沖了下去。父親倒在離垃圾車不遠的地方,眼睛還睜著,身體還是熱的,血,也是熱的。

  這一天,離勒格偉石60歲生日隻差8天。勒格爾古本來想為父親好好過一個生日的。

  回到家,勒格爾古端來一盆苞谷酒,用布蘸著酒,擦拭父親頭上臉上的血跡。勒格爾古發現,父親的面容十分安詳,並不像他活著時那樣,總是皺著眉頭。

  在勒格爾古的記憶裡,父親臉上常常是這樣的表情。當了29年支部書記啊,作為爾且村180多戶人家的當家人,作為一個貧困村的帶頭人,父親怎麼能不愁呢!

  直到這一輪脫貧攻堅戰打響,爾且村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廣東佛山對口援建,不僅帶來了蓋房子修路修水池的資金,也帶來了把農產品變成商品的理念。從2016年開始,爾且村和全鄉一起種核桃,全鄉種了兩萬畝﹔還有青花椒,勒格偉石親自帶著人種的,一下子種了50多畝,門前屋后也栽上了﹔佛山還接納了村子裡20多個人去打工,那才是真正開了眼界。勒格爾古第一次發現,父親臉上的愁容少了,偶爾,刀刻般的皺紋裡,還會閃耀出一絲笑意……偏偏就在這個時候,父親卻走了,永遠地走了!

  守靈的時候,勒格爾古忽然想起一件事,連忙讓兩個小伙子去打開閘門,往蓄水池裡放水。嘩嘩嘩的水聲響起,勒格爾古默默地念叨著:“爸爸,爸爸,你聽見這嘩嘩的水聲了嗎?”

  第二天,柳洪鄉黨委決定,從鄉裡派人暫時接任村支書,勒格爾古被推舉為副書記。之后,支部改選,勒格爾古全票當選為支部書記。

  每天早上、晚上,他打開廣播,給大家講時事,講政策。他帶著大伙上山種油桐。外出打工也成了一種風氣,每年都有七八十個人在外務工。爾且村甩掉了貧困村的帽子。

  勒格偉石的骨灰,撒在村子背后的山上。勒格爾古一直覺得,父親始終在看著他,目光炯炯……

  跋涉在溝壑縱橫卻滿目生機的大涼山,我們曾經一次次仰望天空,想尋找鷹的蹤跡,卻沒有找到。

  不過,我們在這片土地上見到了無數它的傳人。

  他們的血脈裡,奔涌著鷹的血液﹔他們的明眸中,閃動著鷹的神採﹔他們的歌聲裡,融入了鷹的唳叫。他們共同背負著一個古老民族的希望,奮力扇動著沉重的翅膀,飛向明天,飛向未來。

  他們劃過天空的航跡,必將是千年彝族史上、共和國各民族團結奮進史上最濃重的一筆……

   (作者:劉裕國,系人民日報高級記者﹔鄭赤鷹,系原成都軍區空軍政治部創作室主任)

(責編:高紅霞、羅昱)